都說孩童三歲才開始有些記憶。
在此之前,所有記憶,都如還在母體中的胎兒一般,回歸混沌之中。
他卻似乎生來就與常人不同。
他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就已經能将許多事記清楚。
諸如那個被稱爲是他阿母的女人總會三天兩頭忘記給他食物,而且一見到他就總是一言不發,用那種冷沉沉的眼神看着他,而負責照顧他的侍女也總是私下裏偷偷罵他是不會哭不會笑的小怪物,知道哪怕是餓他的肚子他也不會哭,于是也時常在外玩到完全忘到腦後。
有一次他整整兩天滴水未進,昏昏沉沉,靠着自己爬下了床,到了水盆旁邊喝水,結果他也忘了到底是怎麽搞的,明明就是淺淺一盆水,他跌落進去,卻無論如何都爬不起來,肺裏嗆得全是水,火辣辣地疼,窒息感像是一隻巨大的惡鬼壓在他身上,讓他眼前一陣陣發黑的暈眩。
最後他拼盡全力,總算打翻了水盆,活了下來。
也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帳子外站着的女人。
阿母。
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站在那裏的,又看了多久。
看見他看到她,她才慢慢走了進來。
她那一雙藍綠色的眼瞳看見他,如同從前一樣冰冷。
甚至,流露出一抹失望。
他狼狽癱倒在地上,沒有一絲動彈的力氣。
就在他以爲她會将他抱回床上時,她嘴裏卻喃喃自語。
“爲什麽不哭?”
他還不會說話,自然不會回應她。
問完這一句後,女人卻忽然對他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窒息感再次襲來,他痛苦掙紮,卻依舊沒有哭。
很奇怪,似乎他生來就不會哭似的,他就是不會哭,也不知道哭是什麽,哪怕是值此性命攸關之刻,他也不會發出哭的聲音。
他不過幼童而已,如何掙紮得過一個成年人,很快眼前再次發黑。
女人那雙藍綠色的眼瞳更加幽綠,在暗色中近乎發着幽綠的熒光,早已失去人原本的冷靜和理智。
強烈的窒息感之下,他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四肢百骸一陣陣發麻,五髒六腑卻已經被逼到了極限,連耳膜似乎也承受了極大的壓力,突然發出一聲咔的一聲響聲。
這一聲聲響剛冒出來,女人就被吓得一抖,而後他脖子上那雙手也忽然松開了,明顯哆嗦了一下,飛速收了回去。
而後,她就逃也似的出去了。
等侍女從外面回來,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
他自己爬回了床邊,卻無論如何都沒力氣爬上床,隻能蜷在床腳邊,進氣少,出氣多。
侍女看清帳子内的情景,不知發生了什麽,隻知道他把地毯弄得濕透,嘴上罵個不停,狠狠在他背上拍打了十幾下,還不夠解氣,又将他重重摔在床上。
“不會哭的小野種,難怪貴人看不上你不要你這個兒子,你就是個小怪物!”
打了十幾下,見他也沒哭,侍女對他愈發厭惡。
之後的日子并未更好過,知道主子對這小怪物毫不在乎,侍女回來的時候更少了。
好在他靠着自己慢慢學會走路,終于走出了這個對他而言仿佛比天地還大的營帳。
他第一次出來那天,驚愕于天之大,地之廣,可他還沒來得及好好感受外面的景象,就聽到了四周不少人對他議論紛紛。
那個女人也看到了他,平靜的臉色驟變,沖上來就在他臉上狠狠打了一個耳光:“誰準你出來的!”
周圍每個人都用那種好奇,鄙夷的眼神看着他,他雖然還不懂,卻也早早學會了察言觀色,知道這是不好的眼神。
他隻能和從前一樣一言不發。
可女人卻恨透了,扯着他的衣領将他拖回了帳子,盯着他的臉許久後,忽然又擡起手,扇了他十幾個耳光:“不準你出來,聽見沒有,再敢出來,我就打死你!”
他緊緊皺着眉頭,一聲不吭地咽下口中腥甜的血水。
自此之後,女人就時常打他。
隻要看見,就是避免不了的耳光。
他出來的時候也多了,但高高腫起的臉頰總被别的孩子笑話是一頭豬頭。
其他大人們倒是不屑對一個幼童下手,可同齡人最爲天真得殘忍,他們的惡沒有下限,辱罵和丢石頭隻是最簡單的,這裏是崇尚武力的部落,他們還不能真正地騎馬,拿馬鞭和刀,就會讓他跪在地上,讓他們一個個當馬騎,用藤條做的鞭子打到身上比木刀疼得多,他不喜歡。
但侍女給他的食物實在有限,有時候還是放在碗裏的冷馕,有時候就是一兩塊已經發酸長毛了的奶餅,更多的時候什麽都沒有。
他陪着這些孩子玩,他們家的大人偶爾會用那種既鄙夷又帶着憐憫的古怪眼神,扔兩口吃的在地上給他。
他身上總是帶着傷,又髒又臭,阿母有時候都嫌惡地不想用手打他。
在一次看到他把别的孩子吃了半口就吐在地上的餅撿起來要往嘴裏放的時候,她又是忽然發瘋,一腳将他踹得在地上翻了幾個跟頭。
“次雲,何必這麽大動肝火呢,不過是個孩子,而且可是你親生的啊呀……”
有人在旁邊勸慰,語氣後卻藏着對女人的鄙夷和嘲諷。
女人聽了,對他又是一陣更猛烈的毆打。
他一隻手抱着頭,另一隻手把剛才被踹掉在地上,他又偷偷撿回來的餅塞到嘴裏,而後蜷着身子,抱着頭趕緊把嘴裏的餅吃掉。
那餅對他的牙齒來說太難嚼了,女人看見他把那塊餅吃了,又氣不打一處來,一腳踹在他臉上。
他正大口咀嚼,瞬間不小心從嘴裏咬下一塊肉來,牙齒也一陣劇痛,一個沒忍住,嘴裏的餅和着肉塊、血,還有一顆米粒大的牙齒一塊吐了出來。
周圍一些圍觀的人漸漸從對他指指點點變到對女人指指點點。
女人聞言愈發收不住手。
他從來沒有學會反抗。
那些人總罵他是個天生懦弱的怪物,不會哭不會笑,連反抗都不會,天生就是個廢物,日後注定連個男人都算不上,更不會成爲草原上獵狼的武士。
但他這些都聽不懂。
他好像天生就不會給人回應。
也許他真是個怪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