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南并沒有和岔枯的家人提他勾結交墟部落的事,他的家人似乎也不知道。岔枯的父親早已病逝,母親黎山則獨自一人趕來,爲他整理遺容。
她一句話也沒說,一滴眼淚也沒有落,直到岔枯的屍體被送上焚燒台,灑上助燃劑,橙紅色的火焰旋轉而将他吞噬,她才終于跪地不起,孩子們不得不将她攙扶起來,才能完成送别死者的舞蹈。
晦摩部落的音樂和他們的相貌一樣,粗糙而笨拙,陶鼓和人聲是他們僅有的樂器。安歇儀式上的吟唱更爲緩慢低沉,平日裏的忙碌都在這一時刻停止,他們目送逝者離開,心底也在想象着自己躺在上面的那天,會有多少人丢下工作,來爲自己送行?
“節哀順變。”
岔枯的朋友們輪番安慰他的母親和兄弟姐妹,又匆匆趕回自己的崗位去。出南一直靜靜等到儀式結束,守牆人開始收拾地面,才起身準備離開。一隻手拽住了他的胳膊,出南回頭看去,是黎山。
“您爲什麽殺了他?”婦人略顯衰老的臉上寫滿了質疑,出南微微擡頭,攙扶她的人都自覺退開很遠,給他們留下了談話空間。
“你的妹妹,妘晁祭司,親口誇獎過岔枯,說他聰明,說他以後必然有出息,是晦摩部落的未來,您爲什麽殺了他?!”
出南沉默了。他并不想在這種時候說出岔枯是個叛徒的真相,給這個悲傷的女人一層更大的打擊。可她的手勁很大,捏得他有些疼。
“黎山,他的死并不冤枉。隻是緣由如何,我不能告訴你。否則他的靈魂不會安甯。”
“我想知道,首領,求您告訴我。他是我的孩子啊。”
出南注視她片刻,歎了口氣:“他在議會,當着其他三個部落的面挑戰我。”
黎山怔住了:“什麽?這怎麽可能?他總是最尊敬您的,以他的體格,不可能有勝算!他那麽聰明,怎麽會挑戰您?”
“可這是事實。所以我殺了他。你想要報仇嗎,黎山?”
“不、不……我怎麽敢……”黎山松開了手,伏在地上,“我不知道岔枯爲何挑戰您,或許隻是出于一時糊塗。還請您,不要将這件事說出去,否則他的兄弟姐妹們都無法安心。”
出南将她扶起來,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坐好:“放心吧。你和他的兄弟姐妹不會受到任何影響。這件事,到此爲止。”
“謝謝您,首領,謝謝您。”黎山雙手按在心口,向出南行了大禮,淚水忽如決堤一樣滴下,打在塵埃上,滾出許多泥珠。
“好好生活。”出南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離開了這裏。
“母親。”岔枯同父同母的妹妹甯沙跑過來,讓她倚靠在自己身上,“首領說了什麽?”
“你哥哥,自己造孽啊。”黎山抱住女兒,哭了個痛快。耳聾的守牆人已經開始燒磚了,母女二人靜靜坐着,直到刻着岔枯名字的磚被放在最上層。
甯沙不安地問:“母親,哥哥的死是不是和他收到的那張紙有關?”
“慎言。”黎山啞着嗓子,扶着女兒的手站起來,“我們回家再說。”
黎山與女兒說了什麽,出南自然不知道。但他的确将郁笛的話聽進去了,從學校裏找了幾個機靈忠心的大孩子,讓他們随時注意部落裏的動靜。
這些孩子畢業之後,若是不出意外,都将會成爲出南的親衛,自然賣力做事,哪怕是從其他部落爬進來一隻蠍子,都逃不出他們的眼睛。
這些日子,郁笛已經在心裏拟定好一整套的教學大綱,包括語言文字、基礎科學乃至基礎哲學。無法與時間對抗,那便利用時間,爲這一支人類奠定生存的基礎,在百萬年的跨度中,保護這難得的文明。
出南耐着性子聽她講了一會兒,到後面,實在是不懂她到底說的是什麽,隻好舉手打斷她:“這些知識……我實在是聽不懂,但是我相信你,你按照你的想法做便是,有任何需要,我會盡全力滿足。”
郁笛抿唇:“抱歉,一時間有些上頭了。”
出南笑道:“沒事。妘晁祭司能成爲你的母親,是她的榮幸。”
“别這麽說。要不是她拼死走到這裏,我也不一定能活得下去。”
“虛夷護佑。”出南伸手在心口按了按,腦中閃過幾瞬孩童時期與妘晁一起玩耍的畫面。妺千放了學回來,歡快地撲進出南的懷抱。
“今天怎麽樣?”出南單手抱着她,幫她擦去額頭上的汗水。
“沒有受傷!”妺千驕傲地說。
“真厲害。”出南從衣裳裏摸出來一小塊糖塞給她,“從今天起,你和姐姐一起住。她會教你一些東西,你好好學。”
“好哇!”妺千含着糖,從出南懷中掙脫出來,坐到郁笛身旁,将書包裏的東西都倒出來,巴拉巴拉,挑出來幾塊彩色的石頭。
“你看,我今天從路上撿到的,漂亮吧?”
“漂亮。”郁笛拾起一塊藍白相間的石頭翻來覆去看了看,“你認得這是什麽石頭嗎?”
妺千點頭:“這是鋼青石的邊料,鋼青石可以用來建造框架,很結實。”
“那這個呢?”
“這是……紅、紅河石,可以磨成染料,不會掉色,但是不可以用來染衣服,會腐蝕皮膚。”
“這個?”
……
出南見二人一問一答的,把他抛在了腦後,輕聲笑了笑,離開了房間。
今天手上沾了同族人的血,他不想留着過夜。
被派遣去盯梢的孩子們悄悄傳遞着消息,出南梳理着自己身上的毛發,神色逐漸變得沉重。原來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竟然有這麽多族人在和其他部落私下裏溝通往來,換取生活物資。
孩子們遲疑着,詢問要不要把他們抓出來,出南回過神,勉強笑了笑:“不用。”是他這個首領不合格,才讓自己的族人吃不飽飯、生活困難。被外族的恩惠誘惑走,太正常不過。他不想因爲這個去懲罰他們,暫時先當作不知道就好。
他看着自己的手,想起岔枯死前所說的話。獨立真的是沒有出路的嗎?他不信,妘晁也不信。這麽多年的忍耐,迎來了郁笛這樣一個天生的靈童,她許諾讓晦摩不再受苦,這難道不正是他們的堅持,讓神明顯靈了嗎?
出南換好衣服,将水倒入溝渠。模糊的倒影裏,他恍若能看見前任首領死前贊許的目光。
要麽求變,要麽死。
他緊握着斧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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