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前者加重,後者減輕。郁笛閉着眼睛靠在座椅上,在腦海裏一遍一遍篩查關于程蝶的事件。按道理如果程蝶給她的這種植物種子真有她說得那麽好,自己的任務應當完成了才對。到現在系統都沒動靜,那說明自己現在所處的這條事件線,還沒有走到能夠導緻一個必然結果的節點上。
人話說,就是這世界的人類文明依舊有可能朝着覆滅的方向狂奔。
根據世界求救信息,和以往檢索過的事件來看,讓人類文明延續的拐點就是能不能讓他們重回地面。郁笛對于這件事一直都是很堅持的。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地下城開放地上種植場的建設,對于“重回地面”這一結果來說,是一個正向的事件。當下人類最大的社會就是地下城,其次還有在地下城面前隻敢偷摸搞小動作的悖逆,而這兩者的目光現在都望向了地面。
郁笛想不明白,還有什麽能給這樣的“社會大趨勢”,來個逆轉?
根據現有的信息來看,問題隻會出在堿瓜本身。程蝶一定是做了什麽手腳。郁笛心裏愈發煩躁,表情也愈發冷漠——這是她這些年來在庇護所,跟餘虹楓他們待在一起養成的習慣。不論發生什麽事情,絕不能透露一絲一毫自己的無措和膽怯。
終于,司機把她叫醒了。
“郁笛,從這兒就要下車了。你先休息一下,日落時我們再進入丙級城的緩沖區。”
“嗯,辛苦你們了。”郁笛送給他們一袋自制的堿瓜幹。
司機笑着接了,提示她待會兒一定提前休整好,一旦進入緩沖區,在到達見面地點之前,絕不能停留。郁笛穿上對方遞過來的迷彩罩衣,一言不發聽從指揮,直到來到一塊看上去并沒有什麽不同的窖井蓋前。
帶着她的人對這樣的行動顯然十分熟悉,在窖井蓋上有規律地敲了幾下,底下的人便有了回應。窖井蓋慢慢移動出一個足以讓一人通過的小口,郁笛跟着對方從黑漆漆的洞口慢慢出溜下去,便聽見裏面的人說:“感謝主。這裏沒有照明,你把手搭在前面人的肩膀上,低着頭走。整條路上都沒有障礙,隻要不撞到前面人的身上,就不會摔倒。”
“好。”郁笛從善如流。
透過呼吸器過濾的空氣,一直都是一股塑料味。但這“密道”裏的氛圍實在是太過于粘膩和壓抑,郁笛敢打賭,要是能夠摘掉面罩聞一聞,裏面的味道,一定要比地表還要令人發嘔。
正如對方所說,整條路都非常平整,連塊小石子都沒有。他們行進的速度并不慢,可還是走了很久。跟着前面的人七拐八拐的,直到郁笛都開始懷疑自己的視力是不是出了某種問題,這條三人的隊伍才停了下來。
“跟着我。”
對方推開了終點的窖井蓋,微弱的黃光從外面蔓延下來,很像九十年代那種老式的台燈。光線很暗淡,并不需要适應的過程。爬出來之後,郁笛發現自己身處一道隔離網内,這個窖井蓋恰好在網的邊緣。
而方才照射進地道的黃光,正是隔離網上安裝的警戒燈。
帶路者示意郁笛跟上,三人鑽進了一座堆放材料的倉庫。倉庫裏有許多集裝箱,其中有一個上面畫着一個“S”型記号。集裝箱的門上挂着一把破舊的鎖,帶路者走過去,将眼睛湊近鎖頭——那居然是個做舊的虹膜鎖。
門打開後,下面又是一個地洞。這場景莫名有些熟悉,郁笛跟着對方走下去,程蝶正背對着他們,等在裏面。
“這裏看上去,好像你當初一手修建的庇護所。”郁笛開口道。
“是啊。”程蝶的聲帶似乎受了傷,聲音怪得很,像輪胎磨過沙礫一樣粗糙。
“你你們,還好嗎?”郁笛輕聲問。雖然她猜到一定有變故,但具體是什麽,她還是想聽程蝶親口說。
程蝶沒有回答她,而是先讓其他二人離開。“請給我們一點時間。半小時之後,我會送她出去。”
“好。”
直到悖逆的人鎖上集裝箱的門,程蝶才慢慢轉過來。
“你看起來有些憔悴。”她對郁笛說。
“是啊,全年無休地做農活,誰都會老得快。”
“我有個問題。”程蝶盤腿坐在了地上,示意郁笛坐到她對面。
“我也有個問題。”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讓我先問吧。”
郁笛聳聳肩:“好。”
“你會死嗎?”程蝶看着她的眼睛。
郁笛挑眉:“我應該跟你說過,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已經是死人了。”
“可你在我們這個世界活着。”
“是啊。如果你是問我在這個世界會不會死的話,我的答案是,會。被殺就會死。”
“也就是說,不被殺,就不會死?”
“不知道。”郁笛看着程蝶。
她的确不知道,畢竟她還沒有活到能老死的年紀,也沒有得什麽緻命的病。她隻是猜測,在完成任務之前,系統和世界都不會輕易讓她死掉。
“你爲什麽來?”
“我不知道,”郁笛蹙眉,“我以爲這些問題,我們已經談論過了,不是嗎?”
程蝶歎了口氣:“是,确實。”她話鋒一轉,“給你的種子,的确是新品種的堿瓜。不過,我對它們的基因進行了逆向編輯。”
程蝶的話證實了郁笛的猜測。她不由得有些憤怒:“爲什麽?”
眼前這個日漸衰老的女人目露迷茫:“你又是爲什麽呢?你像個救世主降臨到這裏,擁有某種不可說的能力,你甚至知曉我過去經曆的一切,比我自己的記憶還要清晰,你又是爲什麽呢?”
郁笛張了張口,道:“你就當我爲了活着吧。”
“哈。”程蝶嗤笑一聲,“活着。多麽迷人的騙局。”
“程蝶,你到底怎麽回事?發生什麽了!”
“沒什麽。”程蝶咧了咧嘴角,“我隻是想做一些和以往不同的事情。”
“你可别告訴我,你打算毀掉堿瓜。”郁笛觑她。
“我沒有打算毀掉堿瓜。”程蝶看着郁笛,“它還會有的,隻不過,得是在下一次。”
“什麽意思?”
“你看過我經曆的那幾百次重生,對吧?你知道,每一次我死後,都能看見人類社會的滅亡。所以我才不遺餘力地想要找到挽救這個世界的辦法。”說到這兒,程蝶自嘲地笑了笑,“重複活了這麽多次,我大概比你更有‘救世主’的優越感。”
“你想說什麽?”
“我本來想自殺的。”程蝶抓住郁笛的手腕,眼底泛起血色,“可這次,人類社會不會再滅亡了,我也不會再有機會了。對于這世界,我到底算什麽?”
“你想再次重啓世界?”
“對。我知道我可以!世界爲了延續下去,一定會讓我再次重生,我會再次找到你,也會保護好他.”
“藍龍,是不是走了?”
“是。”程蝶扭過頭去,不想讓郁笛看見自己眼中堵不住的悲傷。“他裝得沒事人一樣,可我知道,他很痛苦。地下城對平民趕盡殺絕,這樣的人不配延續文明!”
“程蝶.”
終于了解這位精神病患者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之後,郁笛覺得,這也太棘手了。種子是她一年前就給自己的,這說明研發時間更早,很有可能她經手的所有地下城種植場裏,都種了這種堿瓜。
看看庇護所的發展就知道,地下城要做同樣的事,覆蓋面積必然要比他們大。到時候就算自己一步一栽,舊的堿瓜也會被新的堿瓜同化掉。就像當初導緻末世降臨的海底微生物基因污染,一模一樣。
可她實在說不出來“節哀順變”這種話。
程蝶重生了三百六十四次,意味着她經曆了三百六十四次愛人的死亡。這一次好不容易就要結束了,可藍龍還是沒能挺過來。
設身處地想想,要是自己,也會做出類似的決定。
但郁笛,不是程蝶。她有自己的任務。或許可以說她冷漠殘忍沒人性,可系統明确說過,她還有,也隻有這一次機會。如果遂了程蝶的心願,這世界還有沒有足夠的能力重啓不說,自己也會再次面臨滅頂之災。
她害怕,害怕再次死亡。
“程蝶,不要。”郁笛垂眸,聲音沙啞地說。
“你有你的立場。”程蝶松開了郁笛的手,“我明白。但我已經做出了我自己的選擇。”
“我們不會再見了。”她悲傷地看着程蝶。隻要程蝶的計劃成功,不論她還會不會重生,自己都不會再到這個世界來了。
沉默片刻後,程蝶開口了。
“乙級城,有自爆程序。”
“什麽?”這個話題轉移得有點快,郁笛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至少,讓我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