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們覺得這則報告令人恐懼或者不快,很正常,人類天生排斥不愉快的信息,但我不得不讓各位強制克服這種過敏反應,把注意力從欺騙、娛樂和隔離主義轉向真實。”
“現在的媒體從業者時而在報導新聞,時而在制造宣傳,身爲曾經的其中一員,我希望各位了解這種亂象,謹慎地選擇新聞來源。多謝聆聽,愛德華·羅伯茨在阿比尚城報道。”
僅剩的技術人員戰戰兢兢地掐斷了錄像和直播,愛德華長長吐出一口氣,像把脊柱一并吐出來似的,雙腿發軟地坐倒在地。
面前,所有的外國來賓雙眸呆滞,如同廢棄的人偶,沒了操控,空殼般低垂着腦袋,對過去一小時發生的一切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愛德華模模糊糊地看到來賓們的上方,半透明的人影憧憧,往複不定,影子疊在一起,來自靈界的能量在半透明的拱頂遊離,《骷髅骨舞》的影片照進了現實。
他們不會“回來”了。
愛德華的心底有種強烈的預感,憂郁湧上心頭,緊接着是無盡的悲傷和惆怅。
爲了在記者會揭露紅罂粟商會的事迹,他第一次和别人産生了真正的肢體沖突,不僅如此,他殺了人。
極緻的喧嚣後是極緻的寂靜,血液流進地闆的縫隙,滴答落下。
當初攻擊愛德華的一共五名神秘者和幾十名拉孔奧的軍人,後者幾乎沒多少反擊之力,到了戰鬥中期,他們隻想着保住小命。
當愛德華殺了一名神秘者時,其餘三人對視一眼,匆匆離開,愛德華不敢去追,攻向失去支援的家夥。
随着天使的虛影閃現,孤零零的襲擊者倒在記者手下。
沒來得及跑的軍人接二連三地投降,愛德華管不了他們的小動作,正如他眼睜睜地瞥見後台的卡鵬德·庫瑪西和拉孔奧的總統候選人在保護中,急急忙忙地離開了房間。
他的任務是完成這場報道,至于殺人……從不是愛德華的本意。
死屍橫七豎八,無聲無息地斷了氣,和被巫毒祭司趕走小靈魂的空殼一起,等待時間帶來無可避免的腐爛。
愛德華不害怕屍體,他在獅國農場長大,熟悉牲畜的死亡,也參加過不止一次的葬禮。
但親手殺人終歸不一樣。
對死亡的恐懼,對死亡的敬畏,以及對于制造死亡的陌生席卷了愛德華,他用雙手終結了幾個人類的生命,他的靈魂背負起了别人靈魂的重量。
他想起祖母的告誡,當你親手殺了人,你就永遠地丢失了從母親腹中誕生的自己。
愛德華癱坐在地,大腦空白。
“噼裏啪啦”的鼠标點擊聲響起。
他下意識眯眼,神秘的能量給予了愛德華近乎千裏眼順風耳的力量,一下子就能看到對面大廈的電腦屏幕,有人正回看直播的評論。
“萬福瑪利亞!現場發生什麽了?快把鏡頭往後啦,我什麽也看不見!我隻能看到那個記者說話!”
“‘記者會’當然有記者說話。不過他在講什麽鬼東西?紅罂粟商會未經政府批準,私自往庫巴河排了點污?這種小事至于占用這麽久嗎?我想看那群酋長對噴呢。”
“就算商會排污,也一定是經過處理的污水,對大自然無害。”
爲了防止被人看出來賓的異常,商會讓鏡頭對準演講台,人們隻看到愛德華誇張地揮舞手臂,時不時蹦出怪異的詞彙,都在議論報道内容,不清楚現場的慘烈。
最初不少人不相信新聞的真實性,或者他們不理解商會的所作所爲有什麽不妥。
記者猜到了人們的反應,不僅備齊了證據,還特意解釋了放射性物質的危害,并貼出一張偷偷帶出工廠的污水檢測報告——這些東西讓他遭受了商會的追殺。
鮮紅的官方印章說明這是一份正式的鑒定文件,紅罂粟商會對水質内蘊含的元素心知肚明。
當愛德華将一切擺上台面,依然有不少人爲商會辯護。
商會長在西洲捐贈了不少教堂和慈善機構,他時常出現各類晚會,累積了良好的名聲,但已有不少評論變得失望、懷疑,甚至陰陽怪氣。
“西洲不在乎碳排放,溫室效應,海洋環保和物種多樣性,他們隻喜歡拿着這些議題去打壓對手罷了。”
“尼德安人的基因可見一斑,一群海盜和強盜後代。他們的慣用手段——坑蒙拐騙偷。騙不到就要偷,偷不到……下一步就要搶了。”
“翻手爲雲,覆手爲雨,這就是利益高于一切的價值觀。嘴上說的是主義,心裏想的是生意。”
可惜,這些評論幾乎全是其他大洲的用戶,藍色的自動翻譯出賣了本來的語言,西洲沉默不語,似乎去看其他節目了。
這和他們或許真的無關。
聽到悲慘的報道時,他們會說一聲“哦上帝!”,然後繼續吃晚飯。
對面大廈的員工擡起雙手,放在鍵盤上,愛德華灰暗的眼眸燃起希望。
雖然他不能改變對岸的傲慢和冷漠,但他至少能讓以庫巴河爲生的居民知道真相。
“‘好了好了,根本無所謂,就算商會幹了點壞事又怎麽樣?我,庫巴河的孩子,願意替母親原諒他們的小錯,隻要他們繼續提供援助和工作崗位就行。’”
愛德華頓時如遭雷擊。
他預料到了對岸的冷漠,但絕沒想到被南洲人背刺!
再看面前的一片狼藉,他的心和血液發冷,沒有注意到不知不覺間他的半邊身子變成了金屬和光芒糅雜的混合物,頭發變白變長,雙腳愈發沉重,幾乎和地面融爲一體。
爲了報道,我殺了人!我的靈魂再也不澄淨了!
得到的回報卻是無所謂和一切照舊?
我的努力沒有意義嗎?
難道正如我曾經的同學們所言,記者注定改變不了事件的發展?我的固執注定落得失敗的下場?
玫瑰花窗不留痕迹地綻放,一束光從雲隙間落下。
我管了記者不該管的事。他想,爲此上帝懲罰了我。我會錯了祂的意,與其留在獅國,當個小有名氣的記者,我一意孤行,最終惹怒了祂。
時至今日,我溫和善良的家庭不可能歡迎殺人犯,我主動抛棄了新聞界的工作,我花了兩年謀劃的事業是個笑話……
我已經快三十歲了,恐怕很難找到第二份工作了,我一無所有了。
對了。記者轉念一想,我還有恩情。
“護林人,抱歉,我失敗了。”他在和開發者交談的頁面寫下文字,“我辜負了你的信任。”
“你完成了我交代的事?”對方迅速回複。
“是啊,可我失敗了……是我把社會想得太簡單了。”
“不,是你把‘柯默思’想得太簡單了。”林安說,“也把我想得太簡單了。”
愛德華的一側身體長出金黃色的翅膀,微微顫抖,一如他舉棋不定的心。
“上帝沒有因我走上了錯誤的道路降下懲罰嗎?”
“奇怪的結論,但如果上帝喜歡給一群強盜和劊子手行方便,你也沒必要繼續信他了。”
光芒重新回到愛德華眼中,他情不自禁地說:“護林人,我真的真的非常渴望我——我們的事業能夠成功。哦,我由衷地祈禱……”
彼時的林安和雅各布陷入激烈的角逐,不再回複。
愛德華一邊虔誠等待,一邊默默念着《玫瑰經》,輕微到令人忽略的響聲突然一閃而沒。
“滴滴、啵啵。”
難以用肉眼捕捉的波紋以脈沖的紋路灑滿阿比尚城,以大廈爲中心向外擴散,籠罩了半個拉孔奧。
這陣詭秘的浪潮沒有傷害任何人和動物,以及一草一木,但經過它的洗刷,一種籠罩于每個居民頭頂的淡淡光環消失不見。
阿比尚城居民不知道,看到愛德華報告的刹那,每人頭頂多了一個類似于天使的光暈,發散着柔和、仁慈、原諒的聖光,驅散了負面情緒,讓他們沉浸于神聖的愛。
當光圈被電子脈沖波粉碎時,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打了個激靈,原地發呆了足足半分鍾。
末了,一些人憤怒地敲打桌面,一些人差點捏碎鼠标。
“紅罂粟商會……太過分了!”
“沒良心的商人!”
“他們以爲我們沒文化,什麽都不知道!我們必須提高警惕!”
遺憾的是,愛德華沒有察覺到脈沖的律動,驚醒他的是一聲碎裂的巨響。
“哐當!”
祈禱中的他愕然回神,隻見對面大廈的人狠狠地敲擊鍵盤,瘋狂打字。
“多謝世界樹,不然就沒人知道紅罂粟商會搞的鬼了!奇怪,剛剛我爲什麽覺得無所謂?他媽的,中邪了!我就不該把祖母的護身符摘下來!”
我成功了!
我報道了一件真相,我揭露了一件醜聞,我改變了人們的看法!
我從不是無能爲力的記者,我有辦法做出改變!
笑容爬上愛德華的嘴角,剛想發信息告訴林安,卻在打開世界樹系統時,猛地聽到對面大廈的電腦一陣“滋啦”盲音炸裂。
不光如此,被技術人員關閉的電視自動開啓,黑白相間的雪花屏閃過,一段視角奇怪,卻很清晰的錄像播放起來。
“乒!”
六顆子彈穿透了前任拉孔奧總統的胸膛,鮮血噴濺而出,鮮活得猶如昨日。
愛德華瞪大雙眼,下意識地捏緊拳頭,“咔啦咔啦”的聲響不絕于耳,但他無暇在意自身的變化,一眨不眨地望着兇手轉過來的臉。
“這不可能……”
“他爲什麽要這麽做……”
“紅罂粟商會是我們國家的仇人!”
與此同時,睜開眼睛的還有被祭壇畫人影團團圍住的林安。
他環顧四周,赤裸蒼白的男男女女消失,惡魔不甘地瞥了他一眼,和火焰一同灰飛煙滅,頭頂垂下來的雙腳攜着鴿子升天,再不見蹤迹。
沒有一絲不适或疼痛。
商會長的融合程度一下子跌破了冰點?
林安狐疑地眨了眨眼睛,【間接奇迹】的效果——怎麽有點出乎意料的完美。(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