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未曾謀面,他的模樣依然刻骨銘心。”
“阿達梅克夫人伸手描摹丈夫的五官,像是要把他刻入腦海,但下一刻,風停下了,烏鴉嘶啞地叫着‘永不複焉’。”
“一切都消失了,她站在黑暗的曠野。”
“她看到不遠處有一株郁郁蔥蔥的龍血樹,打結的繩子環繞修長的樹幹,有人在說,這些頑強的葉片代表了丈夫的靈魂,綿綿生長,除非魂飛魄散,否則永遠不會雕零。”
“‘你找不到他,這個儀式失敗了’。”
“接着整棵龍血樹一點點枯枯萎幹癟,葉片掉落在地。”
“可憐的阿達梅克夫人拖着沉重的身軀,用她柔嫩的雙手捧起凋零的花瓣,尖銳的葉刺穿透她的肌膚,落下處女落紅般明亮的鮮血,它們與主人滾燙的熱淚交織,不分彼此。”
“她不痛,隻是越來越麻木、虛弱、無力,于是便溫柔靠在光秃秃的龍血樹下,枯萎的葉片打着旋兒落在她的身邊,像是溫熱而令人安心的擁抱,摟緊了她逐漸冰冷的身體。”
“兩顆心像是從未分開,同時停止了跳動。”
“瑪麗·吉爾古德·阿達梅克的故事到此爲止。”
星辰之輝湧動,雅各布用厚重的鋼筆墨水給這條陰郁又可憐的生命畫上了悲傷的句号。
既定的命運不可逆。
縱使是倒挂在世界之樹上的天神奧丁,也難以違抗諸神黃昏的最終結局。
對自己的未來了解太多從來不是一件好事。
顯示屏轉播着記者會的現場錄像,側面屏幕分别記錄了西洲和拉孔奧地區的收視率,盡管記者會的聽衆不多,但對【護林人】而言絕對算得上一場風暴。
更何況,他還有【黑都】的支持。
哪怕護林人沒有死于巫毒祭司的手下,經過這次大範圍“抹黑”,他那名不見經傳的神格将被污染,日後無論怎麽澄清,也很難讓人信服。
除非他日後改爲“伐木工”之類的字母名,再次跻身世界神話的舞台。
不過雅各布相信,既然護林人自诩是【世界樹】的守護者,他的性格和介質肯定和“屠殺”不怎麽匹配。
況且,假如他想被冠以“南州第一暴君”的頭銜,班圖上方有幾位“邪神”第一個不答應。
正當雅各布合上古書之際,“哐哐哐”的怪異響聲打斷了絮絮叨叨的卡鵬德·庫瑪西,一個滿身是灰的狼狽身影從天花闆上掉下來。
“咳咳咳、咳咳……”
頭發卷曲、身材纖弱的蒼白青年在地上狼狽地滾了幾圈,一氣呵成地靠近了演講台的麥克風,用力地一把将卡鵬德·庫瑪西推了下去。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先生,我一會兒再給你道歉。”
青年清了清嗓子,拿出國際記者證書,條理清晰地開口。
“女士們、先生們,抱歉中途打斷各位,在此插播一段關于我們的贊助商【紅罂粟商會】的報道!”
“愛德華·羅伯茨?!”雅各布捋着八字胡的手指一僵,險些揪下幾根胡須,“他還活着?在我的預言中,他明明已經‘死于巫毒’……”
“嘩啦啦。”
寫滿華麗花體字的書頁翻動,他看向幾天前寫完的一段故事。
“愛德華·羅伯茨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知道自己許多未盡的消息沒有和世界分享,但他永遠沒有機會了。”
“一根針插入千裏之外的稻草人心髒,愛德華凝視着醫院冰冷的天花闆,他的心髒和被幹瘦的手抓住的娃娃一并停止跳動,意識墜入無邊的虛無之中。”
“達荷美的巫毒術殺了他,如今他與世長辭。”
他死了……本該如此。
雅各布看向侃侃而談的愛德華,沉默片刻,不得不承認自己犯了幾個錯誤。
首先是低估了護林人的手段。
死亡,在真正的神靈眼裏不算消亡。
甚至在很多神話中,死亡反倒是一場征途的開端。
命運給予了愛德華·羅伯茨既定的死亡,護林人卻在死亡後方,加上了一個未完待續的逗号。
雅各布冷冷看着主顯示屏,由于記者的出現,現場頓時混亂起來。
操控設備的技術人員立刻想切斷直播,幾名效忠于阿比尚将軍派的軍官和神秘者一擁而上,子彈和“柯默思”能量鋪天蓋地地飛向愛德華。
“碰!碰!碰!”
激烈的沖突一觸即發,雅各布疲憊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鮮血鋪滿地毯,骨頭渣子和碎肉濺得到處都是。
國際記者的臉色愈發慘白,身上沾滿血迹,卻幾乎毫發無損,反倒是攻擊他的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
那個長得像羊羔似的家夥居然是審判長。雅各布挑起眉毛。
這世界越來越癫了。
愛德華戰戰兢兢地握着話筒,一邊狂吞口水,一邊結結巴巴地背着稿子。
“根、根據我的調查,紅罂粟商會駐金薩沙的工廠——先生,等我說完——你的腦漿都濺到顯示屏上了——停火!停火!願上帝保佑你們的靈魂——嘿!不許中斷直播!”
他恐懼的聲音,和技術人員的慘叫、軍官的槍聲、椅子的翻倒聲,和被巫毒祭司剝奪感官後、一起無力摔倒在地的記者的悶哼聲交織,組成了一場群魔亂舞的鬧劇。
“啪嗒!”
一塊飛出的頭皮擋住監控探頭,雅各布摁下按鈕,切換訊号,他已經看不下去了。
很好,第二個緻命的錯誤。
我不該利用愛德華·羅伯茨的視角,邀請護林人來到阿比尚城,達成一石二鳥的目的,應該按照原定計劃盡快殺了他。
畢竟當時他在工廠裏看到的東西,可不止放射性物質那麽簡單……
如今他成了世界樹的神秘者。
護林人一分錢沒花,就提前享受到了【忒伊亞拍賣會】。
冷笑幾聲,雅各布有條不紊地收拾好東西,剛準備合攏書籍時,眩暈感傳來。
看來愛德華報道了紅罂粟商會的新聞,導緻他的神格有些不穩定。
這是第三個錯誤。
“我不适合做這些弄髒雙手的工作,我付錢給那些願意做這些工作的人——所幸這點失敗可以承受。”
雅各布保持着優雅的姿态,将書籍放入手提箱,拉上拉鏈。
與此同時,一首抑揚頓挫的回文詩升起,空靈聖潔的氛圍回蕩。
“雨林炎熱、烈陽當空、鮮血染紅庫巴河;空氣涼爽、黑暗漸深、冷靜流入萊茵河。”
…………
林安陷入一些東西的包圍。
它們應該是智慧生命,因爲他從它們簡單深沉的活動中感受到了人類的熱憂和活力,它們追逐自己的目标時心思單純、激情盎然,帶着誠摯的想象。
這些是信仰我的人嗎?
不,應當是他們的“思想”。
林安感受着自己和它們的關系,這些思想似乎在某一方面影響并重塑了他的性格,它們的簇擁讓他有了觀察世界紛繁和微妙的機會。
每個個體雖然微小,但也是如此複雜。
它們不排斥林安的審視和靠近,很親近他,關鍵的是,林安也贊同它們的思維方式。
忽然間,他的腦海頓時湧出許多神态迥異般的思緒。
他意識到這些是各個文明虛幻的神靈,它們不知爲何出現在這裏,有的象征莊嚴和親切,有的象征無情的權力,有的象征不假思索的創造力,還有的象征着無所不知的智慧。
這些形象是創造性的心靈幻想出來的,并物化了“柯默思”給芸芸衆生的一樣靈性。
各個世界的神靈一股腦地湧現,林安頭腦酸脹,眼前發黑,禁不住陷入思索。
似曾相識的形象緩慢成型,一團稠密物質和劇烈射線,不斷膨勝,祂象征着給所有人類帶來啓迪的無限精神。
這是一個存在體,客觀存在于林安的視野中,又存在他的本性深處;就像是他,卻無邊無際,又超越了他。
厚厚的面紗蓋住了真容,林安知道祂對他隐藏了一個更大的世界,那裏大氣厚重,海洋無邊無際,最大的暴風掀起的海浪宛如水銀表面蕩起的漣漪。
面對無限體,他深感自己的局限性。
然而,渴望征服了恐懼,他飛蛾般撲向祂,跨越宇宙,穿過行星,他要見證另外的奇景。
幾秒後,鏈接他和無限精神的諸神塌陷,通向祂的道路斷裂,林安被最初的溫和思想包圍,它們幼稚平凡,但很真誠。
這些小小的成員膜拜着他,簇擁着他,給予他和無限精神不一樣的慰藉。
它們使得林安發出同樣微弱的光。
螢火越來越亮、越來越熱,與高溫不相配的冷淡聲音傳來。
“瑞吉爾先生?”
林安猛地坐起,适應了黑暗的肉眼被驟然出現的金黃午間陽光襲擊,視線有些模糊。
酷暑造成的幻境模糊中,一名穿着白色長裙的修長女人彎下腰,用沒有眼珠的雪白雙眸直勾勾地看着林安。
長長吐出一口氣,他看了眼系統排列好的各項數據,揮了揮手。
“阿達梅克夫人,正午好。”(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