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林安再沒說話。
佐佐木不擅長和他人聊天,于是沉默持續到唐人街的紅漆牌匾映入眼簾。
飽經風霜的石獅子盡數碎裂,大紅大紫的仿古建築物依然屹立,張牙舞爪的“金龍”、“東方紅”、“香格裏拉”等牌匾掉落在地,訴說着無聲的毀滅。
堆積如山的快遞紙箱破裂,香料和渡海而來的高價水果、蔬菜、半成品速食滾落一地。
空氣中曾經彌漫的飯菜香氣被一種燒焦的氣息取代,那是從破裂的燃氣管道洩漏的橡膠味。
然而和其他幾個地區與街道不同的是,這裏實在過分安靜了。
沒有人類活動的聲音,也沒有失控神秘者嘶嘶的吼叫,倒是幾隻肥碩的老鼠一閃而沒,爪子拿着幾個發黴的包子。
不祥的預感用上林安的心頭。
“周前——”
佐佐木剛要呼喚,忽然神情一凜,載着林安飛到香格裏拉大飯店的屋頂,躲在幾個紅豔豔的、滿是灰塵的燈籠後方。
荒涼破敗的街道上,兩個中年人迎面走來,林安豎起耳朵,聽着他們的交談。
“這裏沒有龍國幸存者了。”
“報告一下道君吧,迪特裏市的撤僑工作步入收尾階段。”
“不出意外,我們預計明日一早就能從大使館出發,讓同胞們搭乘專機回到龍國了。”
原來唐人街的幸存者被龍國的救援隊接走了
林安和佐佐木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由于“柯默思”脈輪位于鷹國,上東洲受到的波及最大,下東洲次之,其他幾大洲影響較小,還維持着穩定的秩序。
除了因股票崩盤等等原因造成的經濟損失,至少沒有大範圍死人的災難。
而龍國作爲傳承數千年的古國,無論世家還是官方機構都頗具底氣,不像鷹國的聖安尼洛夫基金會這麽弱勢。
回到祖國後,幸存者們應該能得到照顧。
盡管兩名中年人是神秘者,他們的評級沒有佐佐木高,也沒有反制“預言家”的手段,無知無覺地從林安的眼皮底下經過。
佐佐木因社恐不想和他們交談,他也勸告林安不要高調行事,尤其不能接觸一些可能來自世家的人,以免消息不胫而走,傳入【黑都】的耳朵。
林安隻得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
“周前輩肯定沒事了。”佐佐木伸了個懶腰。
“我還是想親眼确認一下。”
剛說完這句話,一陣滞澀湧入林安的腦海。
他明白是外太空的能量逐漸穩定了内部結構,開始隔絕他的意識和這顆星球的聯系,留給瓶中小人的時間不多了。
“行吧,反正沒多遠的路。”
佐佐木确認四下無人,從屋頂一躍而下,林安很快從琳琅滿目的小吃店找到了那家貼着大紅色對聯的粵式餐廳。
建築物玻璃碎裂,隻剩下漏風的門和窗戶。
兩人徑直走了進去,入目是一片失去電力來源的黑暗,幾天前喜氣洋洋、人氣旺盛的餐廳如今隻剩冰冷和寂靜。
阖府慶新歲喜氣盈盈
齊賀你多福蔭壯健強勁
又祝你今年慶獲榮升
朝晚多多歡笑錦繡前程
林安踩着油膩粗糙的紅地毯,哼着餐廳裏最常播放的《财神到》,搜尋着殘垣斷壁之間隐藏的蛛絲馬迹。
盡管空氣彌漫着和外部一樣難聞的焦糊味,但令人欣慰的是,這裏聞不到血腥氣,散落一地的家具也沒有打鬥的痕迹。
大概是學姐一家人順利撤離後,失控神秘者才進入破壞。
學姐好歹是災難級的神秘者,擁有一定的自保之力。林安想。
“叮叮咚!”
忽然,電池耗盡的提示音在一片死寂中響起,林安循着來源,找到一隻屏幕碎裂、電量隻剩1%的手機。
劃開開機鍵,林安發現屏保居然是一張他和阮如雲的合照。
照片上的林安拿着巨大的藍色天使棉花糖,阮如雲戴着兔耳朵,在遊樂園的摩天輪旁擺着“耶”的手勢,拍照的約書亞因不熟悉手機鏡頭,手指頭遮蔽左上方的一角。
說起來,林安和多麗絲決戰前,特意拜托周青青準備一桌好菜,叫來學妹請客付錢。
所以阮如雲在災難發生時才待在學姐的餐廳,靠着【狐仙】的神秘術逃過一劫。
林安之前無意間看到了阮如雲的鎖屏密碼,現在正好用上。
省電模式的屏幕分外暗淡,剛一解鎖就停在了綠泡泡的聊天界面。
一朵雨做的雲:對不起,最近複習期末考試太忙了,根本沒怎麽看手機。學長,聽人文學院專業的學姐們說你申請了間隔年?到底是怎麽回事?
一朵雨做的雲:我忙完了,學長。
一朵雨做的雲:周學姐說伱約我明天到她餐廳吃飯?可以是可以,不過下次我希望你通過綠泡泡親自和我說,真的用不了幾格電啦。
一朵雨做的雲:學長,我要睡了。晚安。
一朵雨做的雲:對了學長,下星期是我的生日,我準備去看這個電影,你要不要一起來?[小貓探頭]
最後一條消息是五天前,可“林中小屋”卻從未回複這朵雲。
“叮叮咚……”
電量告急,苟延殘喘的手機自動關機。
“酸死我了!”
佐佐木閑着無聊,看見餐廳内擺着一棵挂滿小紅包的橘子樹,随手摘了個嘗嘗,卻被酸得懷疑人生。
“要是太甜,這棵樹會被顧客薅秃的。”林安瞥了他一眼,“我以前打工時,學姐家擺了幾盆小甜橘的招财樹,然後一晚上就被薅成了葛優。”
“那也不至于種一棵比我的命還苦的橘子。”佐佐木搖頭晃腦,“林桑,我通過殘留的氣息捕捉到了周前輩和你小女朋友的存在,她們活得好好的。放心了?”
“嗯。”
佐佐木開啓手機通訊,軟萌的電子歌姬播報着【高天原株式會社】的情況。
“我該走了。”
“我也差不多了。”
林安感到外太空的通道越來越狹窄,意味着除了特殊的召喚儀式,他短時間回不到這顆星球了。
佐佐木知道林安珍惜這段時間,一言不發地陪着他前進,路過公交車站時,一塊變形的牌子映入眼簾。
“因路線或路況變化,本市公交暫不停留此站,請乘客到上一站或下一站上車,感謝配合。”
“這輛公交車的路線就沒正常過。”林安說,“害得我幾個月前繞了遠路,在那條髒兮兮的小徑遭遇了【侏儒惡魔】的襲擊,随後一腳踏入詭谲的神秘世界。”
“命運邀請了你,林桑,你屬于‘柯默思’。”佐佐木漫不經心地說,“早晚的事而已。”
“五千年前的幽靈麽……”
林安再次站在那條黑漆漆的貧民窟巷口,四周仍是寂靜,肮髒又臭氣熏天,堆積着長期無人打理的污垢和垃圾。
忽然間,一束玫瑰般美麗的月光綻放,将天際映成雪白的顔色。
這是林安此生所見最美麗的風景,富有活力的柔和色彩灑在廢墟之上,天使好似神面前一塵不染的鏡子,羽毛紛飛,浮現出一張微笑的平靜臉龐。
月亮把往事大量地集中到林安的頭腦,有些像這個人的微笑一樣溫馨,另一些往事卻壓抑、慘烈、不幸,仿佛那雙因永生而閉上的眼睛。
在這片純白色的絕美月光中,有什麽東西在歌唱,低回婉轉,優美動聽。
林安凝神屏息,側耳傾聽。
那是迪特裏市的幸存者們求生的高歌。
無法控制的情感湧入他的心靈。
一旁的佐佐木隻見瓶中小人一瞬之間變了幾百次表情,一會兒興高采烈,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愁眉苦臉,一會兒笑逐顔開。
就在這一瞬間,林安下定決心了。
或許他的歸宿仍是“柯默思”,但在那之前,他必須複仇。
愛得莉娅·休斯。
如果不是她,林安就不會離開聖安尼洛夫基金會,他不會在那一刻冒險向多麗絲發起襲擊,凡娜莎也沒法猜出他的身份。
誠然,林安仍會和她展開你死我活的決鬥。
他也會離開鷹國,繼續追尋“柯默思”的陰影。
等到必須分别的時候,林安會站在安娜堡大學門口,向母校颔首示意,轉身步入新的旅程。
發現自己的辭職信時,西蒙會有些郁悶,米希會大吵大鬧,巴裏會抽煙,他們都會傷心,但林安相信他們很快就能振作。
魔女仍會貫徹虛無缥缈的幻想,縱容着每個自由神秘者的生活;約書亞會固執地守着他的戒律,再次登上聖安尼洛夫基金會的通緝名單。
迪特裏市會一如既往的車水馬龍、混亂不堪、又生機勃勃,汽車會呼嘯而過,人們會行迹匆匆地奔向下一處目的地,或是公司,或是家庭。
想着想着,林安雙眸堅定。
鳥正在掙脫出殼,蛋就是世界。
人要誕于世上,就得摧毀這個世界,終于鳥飛向神,而神正是阿布拉克薩斯。
随“柯默思”輻射時隐時現、遊離于現實和神秘之間、沒有确切定型的幽靈徹底碎裂,破殼而出的是一個叫林安的年輕人。
他的視線緩緩掃過這座殘破的城市。
愛得莉娅·休斯!
你要爲攪亂我的人生而付出代價!
…………
千裏之外,侃侃而談的愛得莉娅似有所覺,話語一頓。
陽光從拱形窗灑落,照亮了白牆藍磚地毯的房間,坐在她對面的少女一席月白滾金邊的長袍,頭頂帶着刻印藍色星形的高帽,慵懶地撐着下巴,仿佛一尊不近人情的雕像。
七柱燈盞的金燈台上燭火跳動,在兩人身上投下浮動的光暈。
察覺到愛得莉娅的停頓,少女睜開一雙同時有兩個瞳孔的眼眸,用咬字怪異的語調開口。
“怎麽,您不說話啦?”
“我以爲我說得已經夠多了。現在該您說了,安尼洛夫女士,我累了。”愛得莉娅答道。
少女支起身子,臉上布滿莊嚴深沉的神色。
“合作是可行的,我不能任由該隐的子嗣肆意妄爲地培育那棵‘科技和知識之樹’;他們似乎完善了X,通過‘阿格尼亞技術’,企圖入侵神的領域。”
“我們彼此忠誠的理由又多了一個。”
“那麽,就讓【黑都】和【一賜樂業】相親相愛吧。”少女淡淡道,“這也是相信您的天才,休斯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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