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書籍的縫隙中,林安看到說話的人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他長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粗壯的髒辮仿佛一堆黑色的藤條,鼻頭和嘴唇比南洲人小得多,意味着他興許流淌着西洲人的血脈,是兩個大洲結合的産物。
“你寫的?”林安一邊走,一邊随意地聊天,“真是個年少有爲的小作家。”
“沒什麽大不了的。我的時間很多,除了學校的功課,就是讀書寫書。”
“發表了嗎?”
“和這座圖書館一樣無人問津。”少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在昏暗的燈光下閃閃發光,“你是我的第一個讀者。”
“根據告示闆的簡介,我感覺這是一本很有意思的小說。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說不定以後能在出版社看到呢。”
“借伱吉言。真希望我有朝一日像你一樣,在大城市混出個樣子。”少年不好意思地擺擺手,“我叫吉姆。你呢?”
“西蒙·羅伊德。”
走到書櫃的視角死角處,林安碰了碰耳邊的藍牙通訊,不留痕迹地呼叫了名字,隊長低沉的聲音響起。
“怎麽了,林?”
吉姆幫林安拉開椅子,滿是劃痕的木桌上擺着一本字迹工整的筆記本。
“來吧,希望你喜歡我寫的故事。”
“跟你說話的人……”西蒙略一沉吟,很快掌握狀況,“你遇到了一位疑似神秘者的人,對嗎?我馬上過來。”
“多謝。”
林安坐了下來,吉姆靠在他的身邊,将書本翻到第一頁。
少年充滿妄想的劇情躍然紙上。
那是小鎮中心的廣場,花圃、長凳、噴泉,以及一根孤零零的燈柱,他從遠處走了過來,越是靠近,越是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
他停下腳步,燈柱上挂着什麽東西。
那是一團黑乎乎的噪點,輪廓呈現橢圓形,來回晃動。
最初,他以爲那個東西是某種商品的廣告展覽,輪胎廠和雜貨店都喜歡挂着鮮豔的風标,彰顯個性。
但他漸漸覺得不對勁了,那個東西邊緣長着一圈模糊的毛發,有頭和四肢。
那是一具屍體。
“我的天!”他驚訝地跳了起來,“你們快來看!燈柱上吊着一個人!”
他的叫聲吸引了兩個人,咖啡店的老闆和糖果店的員工,前者理了理酒紅色的格紋領帶,疑惑地詢問道。
“發生什麽事了?”
“你們看那裏!那裏有一具屍體!”他指着向天凸出的燈柱,屍體的雙腳懸浮,随風搖擺,“他挂在這個燈柱上多久了?”
廣場來來回回也有不少人,按理說不可能到現在還沒人發覺。
糖果店的員工趁機點燃一支煙,不緊不慢地說:“别着急,孩子,我認爲他出現在那裏一定有合理的理由,否則他就不會存在。”
“理由?你認爲是什麽樣的理由?那裏挂着一具屍體!”
員工噴出一口煙:“就像有時候出車禍時,車主把沒法上路的車留在原地,說不定去找保險公司了,說不定買了輛新的。這種人雲亦雲的事情,我也不清楚。”
服裝店的店長被驚動了,他打開半扇窗戶,加入了談話。
“外面在吵什麽?”
他堅持不懈地舉起手,示意三人擡頭,看着那根燈柱上挂着的屍體。
“你們看到了嗎?我們應該趕快報警!”
“我想警察已經知道了。”咖啡店的老闆說,“否則他不會一直在那挂着的。”
“聲音輕點,男孩,我在幫别人縫衣服。”服裝店老闆丢下一句不滿的抱怨,關上了窗戶。
其他兩人也回到各自的店裏,他不可置信地環顧四周,沖向一名從面包店推門而出的客人,歇斯底裏地叫道。
“你能看得見嗎?那裏挂着一個人的屍體!你們門口有個死人!”
“當然了,我不是瞎子。剛剛買面包的時候就看到了。”客人回答道,“今天是我的女兒的生日。”
“你的意思是,那具屍體已經挂了有一段時間了?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準确的說,他大概在那兒待了一個下午。”客人擡起手腕,看了眼時間,“我女兒的派對要開始了。一會兒見,孩子。”
抱着一袋香噴噴的面包,客人大步走開,加入了沿着廣場周圍移動的人流,他們有男有女,不斷路過中心廣場,坐在長凳上休息,爲花圃和噴泉拍照,但沒人停下來,關注那具随風搖晃的屍體。
“我快瘋了!你們真的看不見嗎!”他雙手抱住腦袋,崩潰地叫道。
“哦,你沒事吧?”一名打着傘的女士關心地問道,“孩子,你是不是病了。”
“屍體!你們看不見屍體嗎!”
“放輕松點,别緊張。”女士從包裹裏掏出一把糖果,“你很快就會沒事的。”
“他怎麽了?”她的男伴問道。
“這孩子身體不太舒服。”
他一把推開女士,糖果撒了一地:“看在神的份上!你們怎麽能這麽冷靜!那裏挂着一個人啊!”
“你在說什麽呢?”男士不安地問。
“屍體!屍體!有一具屍體!”他用盡力氣大叫,“就挂在那裏!”
更多的人聚集了過來。
“他生病了嗎?”
“沒事吧,孩子?”
“屍體!燈柱的屍體!”他尖叫着,想要穿過人群,卻被人一把抓住,“讓我走!我要去找警察!”
“他恐怕是犯了癫痫之類的疾病,最好去找醫生。”
他掙紮了一下,那人松開手,任由他跌倒在地。面前是一排排模糊的面孔,行人們紛紛停下,好奇地踮腳,看看是什麽引起了騷動。
他瘋狂地向人群大喊,聲音淹沒在車輛的轟鳴聲和竊竊私語中。
“做點什麽!”他叫道。“不要站在那裏!看一看燈柱,你們的頭頂挂着一具屍體!有人死了,你們快做點什麽啊!”
人群向兩側分開,兩名警察向他走了過來。
“你還好嗎?”
“那裏有一具屍體,就挂在燈柱上,已經來回蕩了很久了。”他疲倦地重複,“你們應該處理一下,不是嗎?”
“你有點太極端了,孩子。”警察批評道,“請不要影響治安,我們還有其他事情要做。”
說完,他們離開了,人群也漸漸散去。
因爲燈柱上确實空無一物。
于是他爬上燈柱,用一根繩子吊了上去,風吹過他的身體,來回擺動。
他看見自己從遠處走來。
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林安的耳畔回蕩着西蒙的話語。
“我知道你面前的人是誰了。傑姆斯·納切爾,親生父親遠走高飛後,母親把他交給了住在法明頓鎮的姐姐和姐夫,他們被迫收養了他,盡管那對夫妻已經有了兩個女兒。”
西蒙冷靜的口吻夾雜了一絲複雜。
“經過對比,幾位受害者有個共同點,失竊那天,每個人恰巧走過了傑姆斯上下學的必經之路,隻是不知爲何,不管他們重複多少遍證詞,都沒有提到這一點。”
“原本我通知了吉姆的養父母一家,讓他們配合今晚淩晨的控制行動,沒想到你竟和這位神秘者不期而遇了。”
“盡管有些倉促,但凡事以你的安全爲上,不要輕舉妄動,林。”
林安合上書,緩緩看向吉姆的眼睛。
“爲什麽其他人看不見呢?難道這具屍體被施加了隐形魔法?”
“不,什麽魔法也沒有,僅僅是因爲他們拒絕看見。當他們走近燈柱,他們看到的隻是自己的周圍,或者虛構且自我的幻覺。”吉姆說,“事實上,他們隻是在習慣性地忽略我。”
通訊設備那一側的西蒙繼續分析。
“他的神秘不是隐形——我認爲傑姆斯真正的能力和‘盜竊’有關,他似乎可以通過對話,得知他人最珍貴的物品,然後用某種手段偷走它。”
“也許……”林安想了想,“是當時的光芒不夠強烈。”
“光确認了我的實相,産生了我的形體。”吉姆苦澀地笑道,“可是,我發現這輩子都曬不到強烈的太陽光了,因爲我太黑。所以我轉向了另一側的光,或許他們就能注意到我,哪怕是鄙夷、厭惡,甚至于仇恨。”
“少跟他說幾句,林。”西蒙說,“圖書館除了你們兩個,還有其他人嗎?”
“你指得是月光嗎?”林安拉開窗簾的一角,“不知不覺已經這麽晚了……圖書館什麽時候閉館?那位老人看起來需要休息。”
“不用擔心,他住在這座圖書館裏,和我,以及這些書一樣,被迫在鎮上‘隐形’了。”吉姆抱起小說,“雖然剛認識不久,我覺得我們很聊得來……西蒙,要不要交個朋友?”
“我看到了你的影子,如果可以的話,讓傑姆斯也走到窗戶旁邊。我會盡量不驚動普通人,速戰速決。”西蒙吩咐道。
“好啊。”
林安側過身,伸出一隻手。
窗外夜空如畫,冬月泛着黃白色的光,讓天際産生了漆黑到海軍藍的漸變,數以百萬計的星星散布在它的周圍。
溫和的月光,倒映在吉姆的瞳孔。
“咣當!”
下一刹那,玻璃碎裂,黑羽飄散,月亮天使從天而降。
感謝雲遊山隐、未晨安白的月票,感謝各位書友的推薦票~
吉姆的小說原型《菲利普·迪克的電子夢:第七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