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反一罪,原是連下葬的資格也沒有的。
是蘇顔憐他,與滿朝文武據理力争才得了讓他父母下葬的機會。
隻不過不得舉辦喪事,不得吊唁。
隻能是城外的無字墳墓一座。
他的十指鮮血淋漓,面前立着兩座墳墓,泥土中混着血。
微風吹過,樹葉打了個轉落在了墳頭上,他神色漠然。
若是真有黃泉,恐怕周禮已然與他的愛子團聚了。
他挺直脊背,閉着眸子,嘴角勾起一抹嗤笑。
也算是我爲你做了件好事。
是吧?
父親大人。
“哐當”一聲,飛來的瓷瓶碎了一地。
“周不疑,你這個畜生,原來是你,是你洩露軍情,才害的我兒慘死。”
“可恨我啊,可恨,殺子仇人就在眼前,我居然不知曉。”
突然多了許多人,以周不疑爲中心。
剛開始是周不疑還以爲什麽刺客,但瞧着他們身上的穿着的粗布麻衣,又垂下了手中的刀。
說話的人是一個年長的婦女,看着不過三十幾歲但已然白了半邊頭發,她恨得渾身顫抖,雙目充血。
他記得她是街邊賣豆腐的大娘,往日他愧疚她失了兒子,常去她家照顧,她曾滿眼笑意的看着他,說她心中早就将他拿半個兒子看待了。
他又側眼看過去,有很多熟悉的面孔,賣豆花糕的奶奶,守城門的侍衛……
“呵,陛下不殺你,難道你以爲你就逃得過嗎?”
他們甚至沒有趁手的武器,更多人拿的是家中的菜刀或者挖土的鋤頭。
手中拿着碗或者石頭。
但衆人相似的地方是,眼中都含着恨意。
面目猙獰的看着他。
“周不疑,周不疑……”
“你還我兒命來。”
……
種種話語不在少數。
他不會束手就擒,他想活下去,見他想見的人。
拿着刀的手青筋暴起,顫抖着。
“陛下,按照您的吩咐,已經将周不疑洩露軍情導緻幾年前邊關将士幾乎全滅的消息傳出去了。”
那道聲音頓了一下:“他在城外的時候,我們的人領着百姓找到了他。”
“陛下,臣不明白您既然早就掌握了證據,爲什麽還要讓他自己檢舉丞相府?”
鮮血順着脖頸流了下來,他木然的擦去。
“當然是爲了看他知道真相後痛不欲生的樣子呀。”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赤紅的血從他瞎掉的那個眼眶中湧出來,他全身顫抖篩糠。
伸出血肉模糊幾乎露出骨頭的手捂住耳朵,不願意再聽下去。
仿佛隻要捂住耳朵,隻要當作沒聽見。
他還可以粉飾太平。
那麽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
“你說對嗎?周不疑。”
門被打開,坐在檀木椅上的蘇顔穿着一襲紅色縷金挑線紗裙,襯得本就白皙的皮膚透出股冷意。
她靠在椅背上,就那樣面帶笑意的看着他。
聲音戲谑而嬌膩。
他的心像是漏了個大洞,他控制不住的哆嗦着蜷縮成一團。
手緊緊的捂住耳朵,甚至連眼睛也緊緊閉上。
不會的,這一切都是夢。
都是夢。
他安慰自己。
但他全身發抖,大顆大顆的冷汗從毛孔中鑽出來,打濕了他爲了見她特意換的衣服,沒有被處理的傷口湧出鮮血,迅速的浸透了衣服,甚至在地上淌成了一團。
“瞧瞧,我們意氣風發、眼高于頂的周将軍竟然會有連眼睛都不敢睜開的一天。”她聲音悠然,帶了幾分惡毒:“不對,是一隻眼睛。”
語調又突然柔情似水:“畢竟,他還瞎了一隻呢?”
他死死咬住嘴皮,血不斷從他顫抖的嘴唇中流出。
“瞧瞧,他那副樣子,真是太可笑了。”蘇顔托着腮,青絲垂落在她的鬓發,她饒有興緻的看着這一切。
但很快,她又蹙起了眉頭,有些不耐的指着他:“來人,把他扔出去。”
她的手指纖細白膩,修剪圓潤的指甲上塗着殷紅的蔻丹。
他還記得,這是他爲她染的。
堪稱虔誠的擡起她的手,細細塗染着。
随着她一聲令下,外面的侍衛頓時沖了進去,拉着他的手就想要将他拖出去。
他全身上下仿佛是被碾碎了一般,這樣蝕骨的疼痛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周不疑擡起雙眸,但蘇顔卻撇過了眼。
眼裏眉梢全是不耐。
他眼神空洞的瞧着她:“往日種種皆是做戲嗎?”
他這樣問道。
蘇顔不答。
他睜開眼眸,僅剩的瞳孔視線裏一片紅色:“你告訴我!”
原本如死魚般被拖走的他驟然爆發,雙手掙脫開左右兩個侍衛,單手奪走一個侍衛腰間配着的劍,橫在蘇顔的脖間:“你告訴我,往日種種皆是做戲嗎?”
他身邊圍着一圈侍衛,以劍爲圈。
“周不疑,你要做什麽?”桃紅厲聲喊道。
他充耳不聞,眼中隻有那個笑着的人。
借着他的名義處置柳瑜,但實際上隻是替身,真的柳瑜早就遠赴九原;假意中毒讓敦親王放松警惕,将其勢力一網打盡、掃清朝堂;在他面前甩出證據,讓他爲了她在朝堂之上揭露所有,虎符無用,她隻爲收回軍心……
過往種種,皆爲利用嗎?
就算劍已然搭在了她的喉間,她卻依然笑吟吟痛快的承認:“自然是做戲。”
但她卻又溫柔的用雙指夾住他有些顫抖的劍:“别抖,寡人告訴過你的,拿劍要穩。”
爲什麽?
縱然到了如此地步,她也仍然是笑着的,仿佛那些傷人的話都不是她說的。
他肩膀一沉,手中的劍仿佛是燙手的山芋。
“你松開,我收劍了。”
他像是接受了現實,面無表情道。
她松開了手指。
你說的那些我統統不信,要是我死在你面前,你會不會,會不會有一點記得我。
但周不疑笑得瘋狂,反手一折,預料中的痛意也不曾傳來。
一雙素白的手握住了劍,血順着劍身滴落在地上。
他怔怔的看着這一切:“爲什麽?”
我要活,你不允。
我要死,你依舊不允。
“你不是想要活着嗎?從寡人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想要權、想要勢,隻是你要的寡人什麽沒給,盡管當初在邊關你是有意讓寡人爲你背黑鍋,寡人也認了,難不成你以爲父皇派給寡人的那些暗衛都是吃素的嗎?隻不過是寡人心甘情願罷了。”
“你說你自小父母不疼,于是寡人掏空了心思對你好,甚至淪爲了京中的笑話,寡人可有一句怨言?”
“當初賜婚的聖旨是真的,寡人在父皇門前跪了三日才求得的,滿心歡喜設宴想要公布,你是如何做得?你滿臉厭惡說瞎了眼也看不上寡人。”
“你說你疼惜你表妹,于是寡人愛屋及烏,憐惜她身子不好,千年的人參、靈芝……寡人給的少嗎?”
“你是如何做得?你與蘇昀聯合,敗壞寡人名譽,想要謀權篡位,想要殺寡人,你與你那表妹早就暗通渠道,背地裏笑寡人是個傻子。”
講述這些時,她始終淡淡的。
仿佛往日的折辱、謾罵都已然不在乎了。
血從蘇顔掌心一點點滴落。
周不疑想要說些話什麽,但顫了顫嘴皮,他發現他什麽都說不了。
蘇顔松開了劍,緩緩直起身子,神色淡然的看着她。
“你早就沒資格問寡人爲什麽了。”
她退了半步。
侍衛迅速上前,成了他們二人之間的屏障。
他看着她神色冷淡,一字一句的吐出他的結局。
“但你也不配去死。”
“正如寡人所說,你就該生不如死的活着,背着弑父弑母的罪名活着。”
“權、勢,你再也得不到了。”
不要,不要……
我不要那些東西了,隻要你。
從前是我不對,你給我一個機會。
再給我一個機會。
他想要說。
但他說不出。
他的嘴被人捂着。
他被人拖離她的身邊。
她背對着他,衆人圍繞在她身邊,他隻能看見她寬大的裙擺以及滴落在地上的鮮血。
“活下去,周不疑,接下來才是寡人對你的報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