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聽并沒有因爲王強的話感到恐慌,她靠近了一些床鋪,想看清楚村長的情況。
身邊一直負責照顧村長的村民擡手擋住蘇聽。
蘇聽停住,擡頭看了他一眼,回頭看向王強。
“不讓我看清楚,我怎麽幫你們解決問題?”
王強眼神危險地落在蘇聽的身上,兩人無聲地對峙了片刻。
王強眼神閃爍了一下,對着那個擋住蘇聽的人擺了擺手。
“你最好真的有辦法,不然……”
“不然就弄死我,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說了多少遍了。”蘇聽不耐煩地打斷王強的話。
轉頭靠近了床邊,彎腰仔細觀察村長身上的情況。
村長雙目緊閉,如果不是還能看的胸膛輕微的起伏,看上去真的就像是已經沒氣息了一般。
不過蘇聽看他這個情況,跟死人也快沒有區别了。
渾身上下幾乎全部硬化。
從脖子以下,皮膚全都角化成硬塊。看上去就像是一塊一塊的樹皮。
蘇聽伸手在村長角化的皮膚上摸了摸,粗糙割手,真的就跟摸樹皮時候一樣的觸感。
她将手放在村長的心口處,感受了一下村長微弱的心跳。
她身後的王強眼睛全程緊緊盯着蘇聽,不錯過她的任何一個動作。
直到蘇聽直起身,他急忙追問道:“怎麽樣?”
蘇聽回頭皺眉道:“情況很嚴重。”
“什麽?”王強的臉色一白。
蘇聽道:“你們自己應該也很清楚變成這樣的後果,這不是你們村子的第一個病例吧?”
王強跟身邊的人都沒有回答蘇聽的問題。
但沉默的态度已經說明了一切。
蘇聽繼續道:“你們不說我也知道,你們之所以不離開村子,是因爲你們根本沒有辦法離開。一旦離開的時間久了,你們的身體也會變得跟村長一樣。所以你們才不得不留在村子裏。
包括你們的孩子,即便出去學習工作,在别的城市成家立業,最後也還是要回來,不然會提前樹化。”
蘇聽的話讓房間内的人都沉默不語。
蘇聽看着王強,“你知道這是爲什麽嗎?”
“爲什麽?”
“這是它在通知你們,該落葉歸根了。”
“什麽?”王強瞪大了眼睛,眼裏露出惶恐之色。
“咳咳……”這時,床上的村長突然咳嗽起來。
衆人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
王強急忙來到病床邊,“爸!你怎麽樣?”
聽到王強喊村長爸,蘇聽隻是擡眸看了兩人一眼,并沒有感到驚訝。
剛才看到村長的面相時,她就看出了村長跟王強之間有父子緣。
“我……我沒事。”村長現在開口說句話都費勁,隻能躺在床上等死。
“是誰……來了?”村長問道。
王強回道:“爸,是之前過來考察的那個節目組的人,這個女人說能幫我們解決村子裏的麻煩。”
村長聞言,艱難地轉過頭,看向床邊的蘇聽。
渾濁的雙眼中神色暗淡。
蘇聽明白,這個老人的壽數要到了,不出意外的話就是這幾天。
“你好,怠慢了,我現在的身體狀況,也沒法招待你們。”老人喘息着說道。
蘇聽有些意外,村長看上去很有禮節,很好說話的樣子。
可是他的兒子王強卻一身土匪的氣質,看着就像手裏捏了幾條人命的樣子。
不過隻是看着像,蘇聽知道他沒幹過違法勾當,不然早就動手收了這禍害。
“老人家不用客氣,我自己也能招待自己。”說着,還真就在邊上自己給自己找了個位置坐下。
是完全沒把自己當做是外人。
王強看了蘇聽一眼,眼神看上去有些冷,但是沒說什麽。
老村長倒是笑了,并沒有因爲蘇聽的行爲感到不高興。
“好,小姑娘不要見外,需要什麽就跟強子說,别客氣。”
“好的,我不會客氣的。”
其他人都被蘇聽這絲毫不見外的行爲給整的有點茫然,這女人怎麽真的一點不怕啊?
即便是村子裏的那些年輕人,第一次見到樹化的村民時,也被吓得不輕。
這女人膽子真大。
村長緩了口氣,問王強:“你剛才說,這小姑娘可以解決村子的問題,是什麽意思?”
王強解釋道:“她知道我們村子的情況,全都說對了。”
村長面色微變,問道:“全都說對了?”
“嗯,她知道我們離不開村子,知道我們最後都會變成您這樣。她還說有辦法解決我們的問題。”
村長神色有些激動。
“你說……你說的是真的?”
王建民這一輩子最大的心結就是村子的這個詛咒。
應該說,這是整個村子裏所有人的心結。一代又一代,每一代都在渴望能夠解除這個詛咒。
可是時至今日,他也快要走了,這個詛咒依舊存在。
如果能夠在死前看到詛咒被破解,那他死也可以瞑目了。
“真的,我從來不騙人。”除非不是人。
“你……你真的有辦法幫村子破除詛咒?”王建民激動地想從床上坐起來。
可是他的身體已經嚴重樹化,根本不可能坐起來。
最後隻能放棄。
“詛咒?”蘇聽歪了歪頭,“你們認爲這是詛咒?”
王建民父子以及旁邊負責照顧王建民的村民皆是一愣。
“難道不是詛咒嗎?”旁邊的村民有些急躁地問道。
“嚴格來說不能算是詛咒。”蘇聽想了想解釋道,“應該說,這是你們的祖先跟它的一筆交易。”
“交易?”
“嗯。算算時間,你們的祖先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距今大概已經有一千多年。”
“這麽久?”王強有些驚訝。
雖然老一輩總說他們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這裏,可是王強覺得,這個“世世代代”可能也沒多少代。
畢竟整個華夏文明也不過幾千年。
其中大部分時間都在經曆各種戰亂,人們流離失所。
很多人可能原本根本不是這裏的原住民,而是爲了躲避戰亂遷移到這裏的。
所以王強覺得,他們說不定也就是幾百年前,爲了躲避戰亂遷移到這裏來的。
然而現在蘇聽告訴他們,他們這一族在這裏已經生活了一千多年!
村長王建民也有些驚訝。
“我們村子已經在這裏生活這麽久了嗎?”
蘇聽點頭,看着村長父子,跟旁邊的兩個村民,欲言又止,眼中有些不忍。
王建民看出蘇聽的欲言又止,聲音不穩地說道:“小姑娘有話不妨直說。”
蘇聽聞言,歎了口氣道:“那我可就直說了。”
真相要點殘忍,但不知道真相對于這個村子的人來說更殘忍。
“事實上,你們這個村子在大約一千多年之前就該不複存在的。”
“什麽?”幾個人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蘇聽沒管他們的驚訝,繼續說道:“應該是一千多年以前,這裏發生了一場戰争,很激烈的戰争。戰火殃及到這個村子,村民們死傷無數,鮮血蔓延至村口那棵老槐樹下。
那棵老槐樹當時就已經活了兩千多年,早已開了靈智。”
“你的意思是,我們如今會變成這個樣子都是因爲門口的那棵老槐樹?”王強追問道。
蘇聽點頭,“确實是因爲它。”
“村長!我就說那棵老槐樹邪門!早該砍了它的!”旁邊一個村民怒道。
蘇聽嗤笑一聲道:“砍了它,你們才是真的活不成了。”
村民的身體一僵,“爲什麽?我們會變成這個鬼樣子不都是因爲它嗎?”
“可是你們能夠活下來,并且繁衍至今,也是因爲它啊。”
蘇聽的話讓幾個人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那棵老槐樹一直伫立在那裏,本來安安靜靜地修煉,或許再過不了多久,它就能修成正果。
可是戰火蔓延過來,它目睹曾經生活的村子被戰争波及,看着那些自己注視着長大的孩子一個個慘死。
一棵樹竟然感到了悲傷,生出了悲憫之心。”
幾個人驚愕地聽着蘇聽說着老槐樹的事情,内心震撼的同時,也不敢相信。
“當一棵樹有了心,它其實已經悟到了自己的道。隻不過代價有點大。”
老槐樹悟道的代價,是看着自己曾經看着長大的孩子們一個個慘死。
“你們祖先的鮮血浸染了老槐樹紮根的那片土地,老槐樹以鮮血爲引,用自己千年的修爲跟你們的祖先簽訂了契約。
他将你們的祖先複活,但代價是無法離開村子,否則就會變成他這樣。”
蘇聽說着指了指王建民。
“怎麽會這樣?”王強一臉受到巨大打擊的模樣。
旁邊的村民反駁道:“可是村子裏的很多年輕人都出去了啊,不是也沒事嗎?”
“不是沒事。”旁邊的村民反駁道,“你忘了嗎?他們雖然出去了,但是最後還是不得不回來村子裏等死。”
其他人啞然。
蘇聽看着他們問道:“你們仔細回憶一下,以前是不是也沒有發生過這樣的情況?很久以前,你們村子裏的人幾乎都長命百歲無病無災,是不是這樣?”
所有人下意識看向村長王建民,他們這一輩,幾乎倒是出過村的。
最後都是因爲身體出了狀況,才不得不回來村子。
在他們的記憶裏,村子裏的人已經被這怪病纏身很久。
王建民的目光恍惚了一下,他開始翻看自己的記憶,而後從很久遠的記憶庫裏翻找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想起來了。”
王建民渾濁沙啞的聲音響起,帶着緬懷。
“确實是這麽回事,我記得……我爺奶那一輩,身體都非常健康,七八十歲了,還經常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樹下圍坐着納涼談天。
後來到了我父母那一輩,改革開放了,國家的經濟開始發展,他們也想出去謀新出路。不能總是窩在這麽個落後的小山村裏啊。
後來這第一批出去發展的人,有的成功了,有的失敗了。不管是成功的還是失敗的,基本都在外面成了家。
好像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村子裏的人開始出現怪病。”
王建民說着,有些激動起來。
“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時候,那些出去的人回來時,身體已經出現了一部分變化。他們的皮膚變得就跟樹皮一樣。在外面看了醫生,隻說是皮膚病,卻怎麽都無法治愈。
這些人沒有辦法了,隻能回來問問家裏的老人,是不是有類似的疾病史。
可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這些人回到村子沒兩天,僵硬的皮膚就慢慢開始好轉。”
“對,我們這些去過外面的人,一旦皮膚出現病變就會立刻回村子裏。等恢複之後,再次離開。就是每隔一段時間,我們都得回村。”
“以前有人不信邪,身體已經病變了就是不回來,最後在外面沒兩個月就徹底樹化。”
村民們三言兩語地說着村裏之前發生的事情,蘇聽聽着,這些人說的跟自己之前算出來的差不多。
蘇聽聽他們說完後,才開口道:“你們以爲是老槐樹害了你們,可你們不知道,如果沒有老槐樹,你們根本不存在。”
衆人看着蘇聽,一臉複雜。
内心抗拒這個結果,但諸多事實擺在一起,他們又不得不相信。
“其實嚴格來說,你們确實不存在。如果不是老槐樹,你們的祖先早在一千多年前的戰争中喪命。那自然也就不會有現在的你們。
不能離開村子也不是老槐樹故意限制你們,而是你們一旦離開老槐樹的庇護範圍,它就無法繼續爲你們提供生命力。
沒有它的生命力供給,你們就像是失去養分的小樹,最終枯死。”
這也就是他們最終會樹化而死的原因。
“如果是你說的這樣,那我們現在已經回來了,爲什麽最後還是會這樣?”王強問道。
蘇聽起身,來到窗邊。
從窗邊向外看過去,正好可以看到高聳入雲的老槐樹。
幾千年來它一直伫立在那裏,安靜,又可靠。
它答應這裏的祖先會永遠守護他們的後代,就一直信守承諾至今。
隻是……
“人有生老病死,精氣神耗盡了就會死。樹,也一樣。”
王強倏然瞪大了眼睛。
“你的意思是,老槐樹要……要……”
“嗯,它要死了。”蘇聽的聲音輕得虛無缥缈。
王強甚至以爲隻是自己幻聽了。
“怎麽可能?你不是說它都活了幾千年了嗎?它那麽厲害怎麽會死?”旁邊的村民有些不能接受這個結果。
如果老槐樹死了,那他們呢?
他們會怎麽樣?
恐慌蔓延在幾人的心頭。
蘇聽回身看着他們,眼神冷漠。
“這些年爲了護住你們這些外出的人,他幾乎耗盡自己的精力。否則你們以爲爲什麽你們離開了村子還能在外面生活那麽久?”
幾個人聽完蘇聽的話,心中有了某個令人震驚的猜測。
村長王建民閉上了雙眼。
他記起來,其實他們的祖輩一直叮囑他們,不要離開村子。
可是随着時間的推移,祖宗的規矩漸漸被人遺忘,年輕人也越來越不把這些規矩當回事。
時代在發展,全世界都在變得越來越好,爲什麽就他們要一直守着這麽個落後的小山村呢?
他們以爲是他們在守護這個村子,守護那棵老槐樹。
原來一切都搞錯了。
不是他們在守護它,而是它一直在守護他們。
錯了,都錯了啊。
蘇聽的話猶如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他們的心頭上。
“要不是這些年爲了護住那些外出的年輕人,它也不必耗費修爲在你們身上。
本來以它的修爲,你們安安分分待在這個村子裏,它再護你們個幾百年也是沒問題的。
如果有奇遇,或許能護你們更久。
可你們這些年出去的年輕人太多了,它的修爲消耗的厲害,自然無法繼續護着你們。
他連自己都快撐不下去了。”
蘇聽很想問問村口的那棵老槐樹,爲了這些本以不該存在于世界的人,不惜連自己都搭了進去,值得嗎?
爲了人類,值得嗎?
“有什麽辦法可以挽救嗎?”半晌後,王建民的聲音疲憊地響起。
他眼中滿是希冀地看着蘇聽,期待着一個可能挽救一切的答案。
王強仍是有些不願意相信這件事,“爸,你怎麽知道她說的就是真話呢?萬一都是她編出來诓騙你的呢?”
王建民看着自己的兒子,眼中閃爍着淚花。
“可萬一她說的都是真的呢?”
其實王建民是相信蘇聽的,因爲蘇聽說的那些,有很多是爲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而且,蘇聽爲什麽要騙他們呢?
這個村子已經這樣了,如果沒有奇迹,最終也不過是都跟他現在一樣。
生不如死。
王強看着王建民,無法反駁。
蘇聽看着王建民說:“你應該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兩全其美,更不可能有圓滿。所謂的圓滿不過是相對于更大的缺憾。”
蘇聽的話讓房間内的幾人心又沉了幾分。
所以,沒救了嗎?
卻聽蘇聽又道:“你們想活,它就得死;它想活下去,你們就得回歸天命。”
天命是什麽?
槐村人的天命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寫好了,隻不過被一棵見不得人間慘劇的槐樹精擅自改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