叽裏哐啷各種東西落地的雜亂聲。
少年郎沙啞尖銳惡意滿滿的回怼聲。
還有尖細蒼老又無奈的勸架聲。
最後的結尾,是隔壁申家院落屋檐下的燈泡亮起了昏黃的光。
這抹光,越過并不算高大的牆,落入了董家的院子。
一刹那就好似觸碰到某種開關,所有的聲音頓消,隻餘少年郎嗤笑挑釁的聲音。
隐約,又是耳光落在面頰的聲音。
直至,整條巷子再次歸于寂靜。
俞非晚感受着微涼的夜風拂面,思索着剛才聽到的話。
董晨,并不是簡簡單單的叛逆。
再叛逆的孩子,也不會口無遮攔譏嘲怒斥給予自己生命的父母惡心。
俞非晚手指彎曲,無意識的一下又一下的敲擊着窗台,在夜裏這道聲音分外有韻律。
沒一會兒,老太太的屋子響起咯吱開門聲,蹒跚的腳步聲“睡不着?”
俞非晚一愣,先是老老實實将外套扣子系好,心虛的笑笑“睡不踏實,就被驚醒了。”
“奶奶呢?”
老太太拄着拐杖,一隻手背在身後,站在俞非晚的窗戶下,月色涼如水,照人影更添蕭索凄涼“年紀大了,覺少。”
俞非晚并沒有戳破老太太善意的謊言。
她知曉,老太太是在擔心住院的俞水山。
父母之愛,萬愛千恩百苦。
俞非晚走出屋子,攙扶着老太太,靜靜地給予老太太陪伴。
心亂如麻時,獨處更易胡思亂想。
老太太伸出手指點了點俞非晚的額頭“奶奶知道瞞不過你。”
俞非晚輕笑了兩聲,感受着夜風中春天的氣息。
不止有春天的氣息,老太太身上濃郁的佛香味也攪入了夜風。
這是惦念的氣息。
被拴在牆邊的大黃狗哼哧哼哧的小聲叫着,不識人間愁滋味搖晃着尾巴。
二黃小黃,兩隻淺淺長開一天一個樣兒的小貓咪不停的繞着俞非晚和老太太轉圈,時不時蹭蹭二人的腳踝。
轉着轉着,就蜷縮成一團,打起了呼噜。
俞非晚陪着老太太在屋前屋後散步,屋後被鋤頭翻過的土地松軟,在靜靜等待着播種,那顆杏樹,在夜風的吹拂下,簌簌作響。
老太太緩慢的彎腰,手心裏握着一捧土,神情逐漸舒緩平靜,那擔憂躁動的心仿佛也一點點恢複了平常的節奏。
“非晚。”老太太随意在園子的石頭上坐下,笑着懷念道“年少時,從沒想過這輩子會與黃土打交道。”
“家裏的園子,種的是花花草草。”
“後來,想要有飯吃,想要活下去,就得面朝黃土背朝天種地,到如今,土握在手心裏,竟然會有安全感和踏實感。”
“你可能還沒見過村子裏春種秋收的熱鬧景象。”
“清明前,就早早的犁地播種,種子破土而出後,又要時不時擔心草盛谷物稀,幾次三番除草,施肥,要是光景好,到了中秋前後,風一吹,玉米杆上的葉子刷刷響着,很壯光,那時候家家戶戶的勞力就得趁着好天氣秋收,秋收完,還得辛辛苦苦的撿玉米,一堆又一堆分開堆好,以防爛了。”
“不隻是玉米,還有麥子。”
“這些東西,就是村裏人下一年一家老小的生計。”
“不怕你笑話,最開始奶奶連揮鋤頭鋤地這麽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腿上到現在還留着一個疤。”
“在那個吃不飽穿不暖的年代,土地和收成,就是底氣。”
“種不好地,就沒有底氣。”
“因爲祖上的原因,千辛萬苦才分到了地,有了地,就得想法子種好,活下去。”
“漸漸的,仿佛就天生是和土地不可分割一般,隻要有土地,就能安心。”
“種田種菜,養雞喂豬,這日子也就一天天過來了。”
“土地賦予了我和你爸媽這兩代人安身立命的底氣,同樣也将我們這兩代人束縛。”
“思想觀念上的束縛,一輩子也脫離不了對土地的依戀。”
老太太的聲音溫婉柔和,與徐徐的夜風交相輝映。
“非晚,你說我們在這個園子種些什麽好?”
“這麽大,分片種,應該能種不少。”
“奶奶還能找一些塑料編織袋從中間剪開,裝滿土,擺在屋檐下,也能種菜。”
“或許等你爸出院後,咱這荒涼的小園子,就變得綠意盎然了。”
老太太的聲音中多了幾分淺淺的期待和熱切。
“奶奶,可以種茄子,我喜歡吃。”
“還可以移一些西紅柿苗,等結出果實,紅彤彤的,好吃又看着喜慶。”
“還有,還有,萍萍喜歡吃芹菜肉餡兒的餃子,她還喜歡吃豆角兒,萍萍不愛吃辣,所以咱們可以種青椒。”
俞非晚興緻勃勃的指着面前的園子,興緻盎然的訴說着。
老太太眼裏閃過詫異,失聲道“萍萍喜歡吃豆角兒?”
俞非晚一愣,下意識反問“不喜歡嗎?”
在她的記憶裏,她和媽媽的餐桌上夏秋兩季,頓頓不離豆角。
老太太摸了摸俞非晚的頭“也不知道誰唬了你,萍萍那孩子最不喜歡吃菜豆裏的豆。”
“豆角好養省事,咱們村裏,家家戶戶都會自己種豆角。”
“沒啥吃的時候,就是豆角面,豆角粥,炖豆角,炒豆角。”
“興許是吃膩了。”
俞非晚傻傻的眨了眨眼,有種颠覆認知的荒謬感。
但這種荒謬感也僅僅持續了刹那,她也就想明白了。
她和媽媽的餐桌上從來都沒有出現過細細嫩嫩脆脆的豆角,基本上老的口感已經很柴的,豆莢裏的豆子很大很綿,豆莢也不複鮮嫩的綠,有的泛着黃,有的泛着白。
她記得媽媽說,綿的也很好吃。
或許,頓頓不離,從不是因爲喜歡。
隻是因爲,那個時候的媽媽隻能負擔得起菜市場上賣不出去的殘次豆角。
媽媽會想方設法的變着花樣做豆角。
有時候會割一小塊兒豬肉,切的細細碎碎。
豬肉拌着米飯進了她的肚子,豆角則是被媽媽一筷子一筷子的夾起來吃掉。
她那時還在想,怎麽會有人喜歡吃又柴又老的豆角。
“奶奶,那我們不種豆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