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裏,天香一步一步地走進黑雕台,走進金雕的洞穴。
公子華端坐于席,凝視她。
天香跪下,一身孝服。
空氣凝滞。
“阿妹,”良久,公子華出聲,“你回來了。”
“回禀金雕,”天香語氣淡淡的,“我回來了。”
公子華的目光落在她的孝服上:“是爲蘇子穿的嗎?”
“爲所有的人。”
公子華心頭一凜:“死多少?”
“除我之外。”
公子華打個寒噤,伸手抱在頭上,口中出來一個聲音:“說說。”
天香将在臨淄發生的事,尤其是那晚刺殺蘇秦的過程,一五一十講出。天香語氣平淡,似在講述一樁遙遠的事,一個與她毫不關聯的事。在天香的叙述下,那晚的完整情勢浮現出來:偵知雪宮派人至蘇秦宅院,天香曉得時機到了,依照部署,将四十名黑雕分作三隊,十人伏于橋東,二十人伏于橋西,她引十人外圍接應。沒想到衛護蘇秦的皆是高手,雙方全部拚死,待她将最後一名對手殺死,奔過橋去,看到有人護着蘇秦正在逃往雪宮,而守衛雪宮的衛士已經集結,接應過來。
公子華盯住她:“那個護着蘇秦的人可是秋果?”
“是的,金雕。”天香語氣沉重,“我叫她閃開,甩出飛镖,她卻推倒蘇秦,用身體堵上了。蘇秦踉跄幾步,是可以逃走的,我也是希望他逃走的,誰想他又拐回來,跪在秋果跟前,抱起她,對背後的我說,背後之人可是天香,我說是的,他說,動手吧。我……隻好拔出秋果的刀……”輕聲啜泣。
“難爲她了,”公子華淚水亦出,“這苦命的孩子……”
公子華吩咐黑雕,設置祭台,擺上所有陣殁黑雕的牌位,擺在最中央的是蘇秦與秋果。
祭畢,公子華驅車入鹹陽,觐見武王,禀報蘇秦死了。
“好好好!”武王連贊三聲,握拳,“沒有蘇秦,就沒有合縱了,看他韓王……哼!”将握起的拳重重擂在幾案上。
“回禀我王,”公子華拱手,“臣以爲,殺死蘇秦,情勢非但不樂觀,甚至于我更爲不利!”
“哦?”武王盯住他。
“爲複王命,臣派出四十名最強小雕。”公子華應道,“蘇秦已有防備,侍衛皆是高手。蘇秦赴齊,是向齊王求援,齊王連夜召請他,是同意出兵。爲阻止他入宮,亦爲複王命,黑雕截他于途,盡皆戰死,惟餘一雕刺死蘇秦,回來複命。衆雕戰死于齊都臨淄,且是在齊宮門外,不僅震駭了齊宮,亦震駭了天下。臣剛剛收到來自齊宮的密報,齊王已授命匡章引軍五萬援韓!”
武王震驚。
“還有,”公子華接道,“蘇秦死了,縱親司還在大梁,由公孫衍掌管。公仲侈已引韓國援軍六萬屯駐于伊阙,離宜陽不足五十裏,一日可至。楚國援軍已出魯關,入韓境,屯駐于汝川。”
武王沉思一時,轉對内臣:“有請司馬錯、疾叔,這就入宮!”
二人入宮,嬴華講過情勢,嬴疾建策撤軍,司馬錯聽到匡章又來,倒是來勁了,願引軍戰齊。
武王看向嬴華:“華叔?”
“回禀我王,”嬴華拱手,“您是想聽實言呢,還是——”
“實言!”
“抛開所有援軍不談,就眼下實力比拚,甘将軍即使再攻三年,怕也拿不下宜陽!”
“華叔?”武王瞪大眼睛。
“戰在将,不在兵,亦不在險。韓人固守宜陽五個多月,得力于一人,守尉白起。就臣所知,甘将軍已經窮盡手段了,但他遠非白起對手!”
武王閉目,良久,轉對内臣:“傳旨甘茂,撤兵吧。”
三日之後,宜陽急報,是甘茂的。
武王展開,見上面隻有二字,“息壤”。
想到自己對甘茂的承諾與誓言,武王長歎一聲,複召嬴華,示以甘茂急報,苦笑:“也怪寡人,草率盟誓了!華叔,寡人信您,依您之見,可有兩全之策?”
“隻有一個,我王可孤注一擲,在齊師、楚師抵達之前,拿下宜陽!”
“怎麽拿?”
“一是幹掉白起,二是傾我大秦之力,擊垮公仲侈!”
“好!”武王傾身,“華叔,這事兒就交給您了。寡人将任鄙、烏獲并五萬銳卒交付予您,爲您助力!”
“臣受命。”
“對了,華叔,”武王接道,“那個叫白起的你可曉得?”
“是先魏相白圭之孫,其父白虎,曾任魏國司徒,後至韓,仍爲司徒,累世營商,積财巨富。當年臣在大梁時,見過他,那時他還是個孩子,孫膑、龐涓皆是其義父!”
“華叔呀,”武王沉吟有頃,盯住嬴華,“聽您這話,寡人感興趣的不是宜陽,是此人了!設法将他搞到鹹陽,寡人親迎!”
“臣受命。”
嬴華受命,趕往宜陽,入見甘茂,讓他傳令退軍至曲沃、函谷一線。
甘茂依言退軍,被圍困長達半年的宜陽城松出一口氣。宜陽民衆無不以爲秦人是迫于齊、楚援軍的壓力并公仲侈屯于伊阙的六萬韓軍才不得不撤軍的,守丞韓儡命令白起引軍卒五千“乘勝追擊”,攻打硖石關,秦卒敗退,韓人“收複”硖石關。白起派軍三千鎮守,設置多個烽火台,用以報警。
秦人一舉退至硖石關外,這是一個重大勝利。韓國朝野一片歡騰,宜陽更是敞開城門,任由憋屈半年的民衆自由出入。白虎急匆匆地帶着仆從趕往陽翟,督促器械以補充宜陽城防。
在宜陽城門重開的第三天,公仲侈親自巡視硖石關,巡視畢,帶白起回到伊阙,說是晚上召請三軍諸将,讨論局勢并應策,以奏報韓王。
翌日午時,白起回到府中,見母親绮漪并自己的妻女皆不在家,急問因由,方知是她們昨日後晌接到守丞夫人邀請,到守丞去了。傍黑時老夫人捎信回來,說是她們要在守丞府過夜,這辰光想是快回來了。
白起急至守丞府,方知她們根本沒來。
白起曉得她們出事了,急禀韓儡。韓儡震驚,派軍卒四處搜尋,沒有下落。
白起一面飛書至陽翟傳信白虎,一面四處搜尋可疑線索。
至第三日晚,白府收到一信,指定由白起親啓。白起啓開,是綁匪來的,但口氣頗爲客氣,稱老夫人、少夫人并公主皆在他們手中,安然無恙,讓他放心,并說他們一向敬服白府爲人,是不會輕易傷害她們的,隻是眼下他們遇到一樁爲難事體,急需三十镒金子解困,苦于籌款無路,才行此下策,敬請老夫人她們上山,還說此款算是借款,待他們渡過難關,所借資金必如數奉還,最後請求他本人于三日之内送款至熊耳山,按途中标示前行,可帶随員,但不可超過二人,否則,他們将無法保證老夫人她們的安全,等等。整個書信文句不暢,字迹歪扭,還有幾字寫不出來,被畫出圈圈,一看即知是一撥子草寇。
熊耳山是個大山,溯洛水而上,距宜陽約二百多裏,原爲古虢國地盤,之後虢國歸魏,此地歸屬于魏,由曲沃邑轄治,再後曲沃歸秦,這兒就被劃作秦人地界,但山之東麓屬于韓人,歸宜陽管轄。熊耳山山高林深,人迹罕至,有猛獸出沒,除獵人之外,無論是秦人還是韓人,少有人在此山生活,基本屬于兩不管地帶。前些年,白起曾與友人來此山狩獵,對山勢頗爲熟悉。
一則三日所限緊迫,不容多想,二則藝高人膽壯,白起别無二話,讓府宰取出足金三十镒,帶上麾下兩名善戰之士,乘坐戰車前往贖人。
戰車沿洛水岸邊大道馳至距熊耳山數十裏處,進不去車了,白起留下禦手守車,自與兩名軍卒徑上山去,一到山腳,果然看到有紅色的箭頭标示。三人按照箭頭标示上山,在山上轉有兩個多時辰,來到一處山窩。
标示沒了。
山窩裏有一處石砌的房舍,是山中獵人臨時居住的,這辰光應該是空房。白起推開房門,見屋中沒人,正堂一個石案上,擺着最後一個标示,不是箭頭,而是一個瓷瓶,還有塞子。白起觀察一會兒瓷瓶,見無異常,拿起來一看,瓶下壓着一片幹樹葉,上面寫着“請打開瓶塞”。
白起拔掉瓶塞,一股香氣撲面而來,彌漫于整個屋子。
白起三人一陣眩暈,不醒人事。
待他再次醒來,已在一輛辎車裏,胳膊與腿皆被綁縛。
幾乎與此同時,白虎得知家人被綁票,馳奔宜陽,途中被人下迷藥劫持。
就在宜陽城中皆爲白家事情忙活時,隐藏于函谷、曲沃一線的甘茂大軍襲破硖石關,殺奔宜陽。與此同時,由嬴華主将的五萬銳卒沿洛水東下,直奔伊阙,剛好與聞訊拔營、增援宜陽的公仲侈軍遭遇。一邊剛剛拔營出發,一邊長驅奔襲而來,雙方于伊水河谷展開激戰,秦軍之中,沖在最前面的任鄙、烏獲,各持重器,如入無人之境,韓軍擋者無不死,四散逃命。
嬴華也不追趕,回返宜陽,将宜陽城四面圍定。沒有白起的宜陽驚慌失措,接連放松長達十日的宜陽軍民,精氣神完全渙散,在近十萬秦卒的四面圍攻下,在伊阙戰敗的陰影下,再無守志。烏獲奮勇,順梯子一氣攀上城牆,将目瞪口呆的韓人一陣亂打。
宜陽于當日失陷,守丞韓儡被俘,衆将或戰死,或被俘。伊阙、宜陽二戰,秦人共割韓人左耳六萬餘隻,公仲侈走脫。
得聞韓軍大敗于伊阙,宜陽失陷,楚師退守魯關,縱軍盡皆按兵,一場狩獵落單韓國的戰争,以蘇秦被刺、韓人敗于伊阙、宜陽失陷而暫時畫上句号。韓王使公仲侈入秦談判,正式割讓宜陽并洛水河谷給秦人。
經過長達三個月的艱辛跋涉,公子稷終于抵達燕都薊城。
公子稷是随同燕國吊唁使臣前往薊都入質的,陪護他的是舅舅芈戎。
望着這個乳臭未幹就喪失父愛、離開生母、被新王發配于數千裏之外的異母弟,燕國太後不由想到自己當年的命運,悲從中來,将他緊緊攬入懷中,哭了個傷心,之後留他于宮,與她同住,讓燕王另外撥出一座宅院,給芈戎并秦國侍衛住了。
喜事不來則已,來即成雙。公子稷的喜悅還沒過去,菲菲的及笄禮這也到了。
數年來朝夕相處,燕昭王越來越歡喜菲菲,離不開菲菲了。燕昭王決定在她的及笄禮上與她正式訂婚。然而,當燕王向她提出時,菲菲一口回絕了,理由隻有一個,她是墨者,而墨者隻能以天下福祉爲己任,不可能隻侍奉他一人,因而她不能答應他的求婚。
燕昭王急了,求助于太後。
“你求我沒用呀,”太後攤開兩手,朝祖太後的宮院努下嘴,“該去求的是你祖太後!”
燕昭王當即起身,趕往姬雪的宮院。
姬雪仍舊住在她原來的宮院,甘棠宮裏,這辰光重新做了修整,與她同住的是“義女”菲菲,負責照料她的依舊是春梅。
昭王快步走進甘棠宮裏。春梅急入禀報,姬雪正聽着,昭王已經進來,撲嗵跪在站起來準備出迎的姬雪腳下,抱腿号哭:“祖後——”
“怎麽了呀,我的王!”姬雪驚愕,拍他腦袋。
昭王長哭幾聲,方才提及菲菲拒他求婚的事,末了語氣決絕:“祖後,孫兒是離不開菲菲了,沒有菲菲,你這孫兒誰也不娶,這燕國孫兒也不要了,從她去做墨者!”
“喲嘿,”見是這事兒,姬雪笑了,“别不是吓唬祖後的吧?你的祖後曆過的事情,怕是你數都數不過來!”
“祖後,”昭王忽地起身,擦去淚水,一字一頓,“職兒這就去了!什麽燕王,我才不要做哩!”作勢欲走。
“當墨者呀,”姬雪又是一笑,“你怕是吃不了那個苦哩!”
“祖後!”昭王躲腳,轉個身,快步出去。
姬雪沒有叫他,待他走遠,方才笑笑,朝一道隔簾招手:“菲菲呀,出來吧!”
原來,昭王進來時,菲菲正在将昭王向她求婚的事講給母親,還沒講完,聽到昭王的聲音,急切躲進那挂簾後。
菲菲走出來,伏在姬雪懷裏,一臉羞紅。
“瞧你這臉紅的!”姬雪在她的俏臉上彈一指頭,“人家都追到家裏了,你說咋辦?”
“我……我是墨者!”
“先抛開墨者,娘親問你,歡喜方才這人不?”
“歡喜。”菲菲喃聲。
“哪能個歡喜法?”
“我不知道。”
“你想聽聽娘親歡喜一個人時是如何歡喜的嗎?”
“嗯嗯。”菲菲連連點頭。
姬雪抱出一隻錦盒,一層層地打開錦鍛,現出一隻裝飾精美的木盒,打開木盒,裏面是一柄劍,劍鞘上鑲滿珠寶。
“這劍真漂亮!”菲菲驚歎。
“你可抽它出來。”
菲菲抽出,竟是黑乎乎的一柄木劍,笨重呆闆,一點兒也不好看,但通體溜光,顯然是被人撫摸出來的。
“是烏木劍呀!”菲菲拿在手裏,舞起來。
姬雪一臉迷醉地看着她的舞。
菲菲舞有一時,住手,審視它道:“這劍夠沉,木質細,看起來不錯,卻不能當兵器。要是玄鐵的就更好了!”
“它本來就不是兵器!”
“咦,不是兵器,是什麽?”
“是心。”
“心?”菲菲怔了,“什麽心?”
“你的娘親每天都能撫摸的心。”
“這……”菲菲怔了,想到方才的語境,小聲,“這劍是先燕公送給娘親的?”
姬雪搖頭。
“是誰?”
“你義父。”姬雪攤牌了。
“啊?”菲菲驚得合不住下巴。
“想聽聽娘親與你義父的故事嗎?”姬雪笑道。
“嗯嗯。”
姬雪攬住菲菲,将當年周室的那段難忘的舊事,包括她如何認識蘇子、如何出嫁、蘇子如何追趕嫁車、如何送她這柄劍、這柄劍又如何伴她度過一個個漫長寒夜,直到蘇子突然現身于薊城……娓娓道來。
一樁樁,一件件,菲菲聽哭了。
當菲菲聽到武陽别宮之下發生的事時,尤其是義母還爲義父生下一個女兒時,再一次驚掉下巴。
“那個孩子呢?”菲菲急問。
“她就在這兒!”姬雪淡淡說道。
“在哪兒?”菲菲愈發急了,“快叫她來,我要認她做……”小聲,“是姐姐還是妹妹?”
“傻瓜,”姬雪彈她一指頭,給出謎底,“就是眼前的這個人呀!”
菲菲呆若木雞。
良久,菲菲抱緊姬雪:“娘親,你……你不會是騙我的吧?”
“娘親騙過你嗎?”姬雪道,“想想看,你的名字叫什麽?”
“菲菲呀。”
“在菲菲的前面還有二字,姬蘇,你的全名叫姬蘇菲菲!”
“姬蘇……菲菲……”菲菲呢喃着這個名字,所有的謎底在這一刻明朗了。
“娘親,”菲菲掙脫她,跪下,“我不能再叫您義母了,我要叫您娘親!”
“你一直是叫娘親的呀!”
“那個娘親是義母,這個娘親是娘親!”菲菲語氣堅定,“還有義父,我也不能再叫他義父了,我要……叫他阿大!”
“孩子,”姬雪拉她起來,抱她在懷裏,撫摸她的頭,“你不能叫,你永遠也不能叫,無論何時,你都不能叫。對外,你隻能叫義父,也隻能叫義母!”
“爲什麽呀,娘親?”
“爲燕國。”姬雪略頓,盯住她,“還是回到眼下,菲菲,你歡喜姬職嗎?”
“歡喜是歡喜,可遠沒有達到娘親歡喜阿大的程度。”
“傻瓜,”姬雪笑了,“這世上沒有人能夠達到!”
“爲什麽呀?”
“因爲,不會有人再經曆你娘親所曾經曆的,也不會有人再經曆你阿大所曾經曆的。這還不夠,因爲你娘親在這世上隻有一個,你阿大,在這世上也隻有一個。”
“我……”菲菲咬緊嘴唇。
“孩子,”姬雪笑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經曆。你有你的經曆,你有你的緣分,你必須走出你的路,不要去學别人。姬職這孩子很好的,娘親看出來,他是真心歡喜你。你要是歡喜他,就答應他。”略略一想,“不過,若是你答應他,就不能再叫我義母了,得叫我義祖母,否則,這宮裏就亂輩份了!”
“我……”菲菲臉上一紅,“我是墨者呀!”
“墨者是個氣節,是個信念,隻要你心裏有墨者的氣節與信念,就夠了。再說,你在宮裏,隻會對墨者有利。墨者有難,你可以施救,可以爲他們提供庇護。”
“可墨者不嫁人哪,我華姐就沒嫁人!我實哥還有鄒叔,都沒結婚!”
“墨者也不是不結婚的,就娘親所知,墨者裏有不少就結婚了,還生有孩子。”姬雪笑了,“想當年,你的鄒叔還差點兒娶下你的梅姨呢!”
“啊?”菲菲睜大眼睛,“爲啥沒娶?”
“娘親也不曉得。聽你阿大說,你鄒叔歡喜你梅姨,本來是要娶的,後來變了,想是中間發生什麽事了。”
“我再見鄒叔,一定問問他。我早就看得出來,梅姨歡喜他呢,一聽到他的聲音,眼神兒就發亮!”許是想到什麽,菲菲撲哧一笑,壓低聲音,“娘親,我還看出個事兒呢!”
“哦?”
“袁豹叔也歡喜梅姨,隻是梅姨不睬他!”
“是嗎?”姬雪笑了,“你哪能曉得哩?”
“在邯鄲就曉得了。”菲菲笑應道,“隻要梅姨露面,袁叔就會放下手頭的事,盯住她看。凡是梅姨交待的事,袁叔幹得最起勁。袁叔還總是尋事兒與梅姨說話,可梅姨不待見他。這辰光我才曉得,梅姨心裏裝的是鄒叔哩!”
“他們的事,先甭管。先說自己的,你這及笄了,該嫁人了,想不想嫁給燕王?”
“嫁給他了,杜衡咋辦?”菲菲問道。
“如果你離不開她,就讓她做你的媵女!”
“啥叫媵女?”
“就是與你一并嫁給燕王,讓她一直陪着你!”
“嗯。”菲菲點頭,“我這尋她去!”
在菲菲及笄禮的前夜,菲菲答應了燕昭王的求婚。燕室決定,菲菲的及笄禮與聘婚禮同日并舉,先行及笄禮,後行聘婚禮。
就在燕宮上下無不忙活燕王與菲菲的大喜事時,太後使人召請燕王。
“職兒,”太後神色平靜,“你與菲菲的事兒,要不要暫緩一下?”
“爲何要緩?”
“因爲發生了一樁不幸的事。”
“何事?”
“蘇子死了。”
“啊?”燕昭王驚叫。
“是在齊國被人刺殺的,就死在雪宮門外,齊王正在懸賞抓捕刺客。”
“天哪!”燕昭王跪下,仰天長哭。
“蘇子沒了,”太後任由他哭一小會兒,接道,“娘親在想,這樁親事……”頓住。
“母後?”燕昭王打個驚怔,止住哭,盯住她。
“大燕王後,須要對燕國有利。”太後語氣依舊平靜,“燕國已經穩定下來,祖太後幫不了你太多。能夠幫你的是蘇子,誰想他又死了。還記得趙宮的玄公主嗎,也該及笄了。娘親觀察過她,論靈氣不弱于菲菲,長相也不差,更重要的,她是趙室王後所生!”
燕昭王凝視她,眼神不可置信。
“職兒?”太後怔了一下。
“母後,”燕昭王忽地站起,“職兒已經對天盟誓,非菲菲不娶,您是要讓職兒欺天嗎?”
話音落處,燕昭王大步走出。
“職兒!”太後的聲音追出來。
燕昭王住步,轉過身。
“唉,”太後輕歎一聲,凝視他,“我兒既已誓過,就聘娶她吧。不過,在聘禮之前,蘇子的死訊不可訴予任何人,否則,你想要的場面就不是聘禮了!”
“職兒遵命。”
菲菲的及笄禮與婚聘禮進行得十分順利。燕宮多年動亂,幾乎沒有喜慶過,即使昭王的登基大奠也是在野外臨時搭建祭台完成的,燕人顧不上喜慶。這辰光安定下來,燕王訂婚,舉國歡騰。燕王又以菲菲的名義頒诏大赦,凡因養老撫幼而犯竊罪的人全獲釋放。
姬雪是在菲菲訂婚之後獲知蘇秦死訊的。
告訴她的是昭王。
昭王将姬雪請至太廟偏殿,支走所有人,跪在她面前,泣不成聲:“祖後——”
“我的王,出何事了?”姬雪摸着燕王的頭,輕聲安撫。
“蘇……蘇子他……”
姬雪震驚:“蘇子怎麽了?”
“他……他……被人刺死了……”
姬雪頭頂一陣眩暈,撫摸燕王的手僵住了。
昭王伏在她的膝上,聲聲悲切。
姬雪沒有哭,隻是身體僵着。
不知過有多久,姬雪的手又動起來,輕拍昭王,語氣平和:“慢慢說,我的王,蘇子是怎麽死的?”
昭王扼要說了蘇秦被刺及齊王追查的過程。
“是秦國黑雕!”姬雪的聲音淡淡的。
“是的,”昭王應道,“聽齊宮傳言,那天在雪宮外面,死了六十多人,有男有女,有蘇子的護衛,也有刺客,是硬碰硬的。蘇秦死在雪宮外面,懷中抱着一個女的,齊宮查出,她是爲質于齊的楚國太子的書僮。現場淩亂,宮衛過來時,現場是三個人,蘇子跪在地上,懷裏抱着那女的。蘇子背後跪着一人,在宮衛抵達後逃了。那女的胸上插着一枚飛镖,蘇子的背上插着一刀,是插在那女的腿上的。蘇子一直抱着那女的,很久都沒倒地。”
“她叫秋果……”姬雪落淚了。
姬雪曉得,秋果胸前的那枚飛镖,當是爲蘇秦擋下的。
“祖後,”昭王擦幹淚水,咬牙,“必是蘇子縱親六國,秦人急了,才行此不恥之事。祖後,蘇子是職兒恩人,是燕室相國,蘇子之仇,職兒……”握拳,“必報之!”
“菲菲的事,我的王……”
“祖後,”不待姬雪講完,昭王截住話頭,“職兒與菲菲,誰也離不開誰。方才太廟令奏報,大喜日子已經蔔定,是下月初六,還有十二日!”
“謝謝你,我的王。”姬雪閉目,曉得昭王什麽也都曉得了,隻是不能點破,良久,弦外有音,“蘇子的事,暫時不要告訴菲菲,她什麽也都知道!”
聽到姬雪句中的“也”字,昭王心知肚明,慨然應道:“職兒遵命!”
“蘇子沒有看錯你,我的王!”姬雪起身,步态踉跄地走出殿門。
昭王緊跟一步,攙扶她。
昭王的大婚典禮如期舉行,大媒是樂毅,主持婚典的是鄒衍,連菲菲正宮的布局也都是鄒衍設計的。
望着昭王将菲菲抱下王辇,一路抱進她的新宮,姬雪哭了。
嫁走菲菲,姬雪叫來春梅,一臉平靜地望着她。
“公主?”見她一直不說話,春梅曉得她有話要說,輕聲問道。這麽些年來,春梅沒有改過稱呼,好像仍舊是在周宮裏。
“春梅,”姬雪凝視她,良久,緩緩說道,“你快四十了吧?”
“是的,公主,”春梅笑了,“不知不覺,這就老了。”
“想沒想過嫁人的事?”
“公主——”春梅臉色紅了,看向别處,聲音出來,“春梅……誰也不想了,陪公主到老!”
“我曉得你在想啥,”姬雪輕歎一聲,“忘掉他吧。”
“公主?”春梅急了,跺腳,“我沒有想他,我……我早就不想他了!”
“春梅,”姬雪淡淡接道,“你心裏想啥,是瞞不過我的,我隻是沒說出來而已!”
“公主……”春梅哭了,跪下來,伏在她膝上。
“這些年來,你跟着我,受盡苦了,可我……什麽也幫不了你,我……”
“公主……”春梅大哭。
“飛刀心裏有你,可……”姬雪輕輕拍她,“墨者有墨者的難處,你與他是有緣無分,強求不來。”
“我……我曉得的,公主。是我沒……沒福……”春梅止住泣,哽咽。
“你有一個福,是你……”姬雪頓住,擦幹她臉上的淚水。
“沒有的呀,公主!”春梅急了。
“好吧,就算沒有。”姬雪笑道,“你安排去,我想出宮一趟。”
“去哪兒?”
“相府。”
春梅召來宮車,是後辇,姬雪與春梅一同坐了,徑直出宮,來到相府。
守在相府的是袁豹。
聽聞祖太後駕到,袁豹迎出府門,沒有戴孝。
袁豹早已曉得來自臨淄的噩耗,但燕王專門傳谕旨予他,嚴禁外傳,不可守孝,一切要等菲菲大婚之後,聽從王命。大婚結束了,但王命未到,他必須裝作什麽也不知道。
姬雪走進府中,各處審看一遍,來到蘇子的書房,坐在蘇子的席位上,望着案上的幾捆竹簡,久久地望着。
袁豹與春梅候在門外,雙雙侍立。
袁豹覺出,姬雪一定是曉得什麽了。
“袁豹,你進來!”姬雪叫道。
“臣到!”袁豹應過,趨進,侍立,“娘娘有何吩咐?”
這麽多年過去了,袁豹依舊稱呼姬雪爲娘娘。
“坐下。”姬雪指向對面的客席。
袁豹怔了一下,坐下。
姬雪盯住他:“本宮問你幾樁事體,你須據實以答!”
袁豹曉得她要問的是什麽,心頭一凜,強作鎮定:“娘娘請問,臣不敢隐瞞!”
“你虛齡幾何?”
袁豹萬未料到姬雪問的會是這個,初時沒有反應過來,愣怔一下,方才應道:“回禀娘娘,再過幾個春秋,臣就知天命矣!”
“大丈夫三十而立,本宮問你,三十當立什麽?”
“立身,立家,立業,立命!”
“何謂立家?”
“這……”袁豹撓頭,“就是……就是……”木讷一笑,“臣也說不好哩!”
“不是你說不好,是你不想說!”姬雪一臉嚴肅,“本宮替你說出來,是立家室,對不?”
袁豹沒有吱聲。
“本宮問你,爲何未立家室?”
“臣……”袁豹咬緊嘴唇。
“是沒有遇到合适的人嗎?”
“是……”
“若此,本宮賜你一人,如何?”
“不不不,”袁豹急了,疊聲,“不是!”
“你遇到了,是不?”姬雪目光如電。
“這……”袁豹一咬牙,“是的。”
“是誰?”
袁豹勾頭。
“不能說嗎?”
袁豹依舊勾頭。
姬雪朝外叫道,“春梅?”
春梅進來。
“坐下。”
春梅坐下。
“本宮方才問袁豹的話,你可都聽見了?”姬雪盯住她。
“回禀公主,奴婢聽到了!”
“本宮問袁豹的話,同樣是問你的。你也老大不小了,早當嫁人了。你且說說,你可有歡喜的人?”
“回禀公主,奴婢沒有。”
“沒有就好。”姬雪轉頭看向袁豹,“袁豹,你年近半百,早當立室。今晨夢中,本宮見到蘇子,他在挂念你的婚事,本宮也早有此心,決定賜你一女,望你一生愛她,不離不棄,白首偕老!”
“娘娘……主公……”聽到蘇子名字,袁豹再也憋不住心中悲苦,放聲大哭。
“本宮賜你夫人,你哭個什麽?”
袁豹似也猜出什麽,止住泣,以袖拭淚。
“袁豹,”姬雪盯住他,“從洛陽到薊宮,春梅一直跟着本宮,如白璧無瑕。你是蘇子府宰,蘇子知你。春梅是本宮侍女,本宮知春梅。本宮與蘇子早有此意,将春梅賜婚予你,今朝機緣到了。本宮正式決定許嫁春梅予你,你可願意娶她爲妻?”
“娘娘——”袁豹改坐爲跪,叩首悲哭。
“你回答我,願意還是不願意?”姬雪提高聲音。
“回禀……娘娘……”袁豹泣不成聲,“臣……臣所歡喜之女,正……正是春……春梅姑娘啊……娘娘!臣……心無雜念,隻……隻念春梅呀,娘娘……”
“春梅,”姬雪看向春梅,“你可聽見了?”
春梅啜泣。
“春梅,伸出手來!”姬雪吩咐,伸手給她。
春梅伸出手。
“袁豹,你也伸出手!”姬雪也向他伸出一隻手。
袁豹伸出手。
姬雪握住每人一隻手,将它們交在一起。
二人全都哭了。
二人雙雙跪下,朝姬雪叩首。
“你們的吉日本宮已經看好了,”姬雪說道,“就是後日。洞房就是這處宅院,從今日始,它屬于你們二人,由本宮請求王上,王上會恩準的!袁豹——”
“臣……候旨!”袁豹顫聲。
“從這辰光起,”姬雪接道,“你可有兩日布置新房,你們雙方的媒人皆是本宮,道賀客人将有太後、大王并王後!新娘嫁妝,本宮已備好了!”
二人泣不成聲。
在祖太後姬雪的主持下,燕國老臣袁豹與姬雪侍女春梅的婚禮如期舉行,場面低調而宏大,因爲太後、燕王并王後盡皆到場祝福。
婚後三日,袁豹奉旨上朝,燕王宣讀诏書,彰袁豹之功,晉其爵爲上大夫,賜府宅一座,就是袁豹一直厮守的蘇秦相府。
又三日,燕室祖太後姬雪奏明燕昭王,給菲菲、春梅各留一封短箋,讓他們彼此照看,遂由甘棠宮的老宮正駕車,離開薊都,揚長而去。
白起被關在終南山的黑雕台裏已有兩個月了。
當然,白起并不曉得這兒是終南山,也不曉得是黑雕台,隻知道他被關在山中的地牢裏。
其實不是地牢,而是一個封閉相對嚴實的建築,屋頂很高,可以透進陽光。門戶結實,上着大鎖,逃是沒有可能的。沒有枷,沒有铐,也無鎖鏈,白起完全是自由的。房間也夠大,生活設施一應俱全,他可在裏面打拳踢腿,每三天還有人端熱水盆進來,讓他擦澡。
這且不說,他還有專人伺候,便桶也是一日一換。一日三餐,早餐相對簡單,午、晚兩餐皆是兩葷一素一湯,晚餐時外加一壺酒。
惟一不适的是寂寞。沒有人與他說話,看守并照料他的所有人好像是一群啞巴。
在兩個月後的這天上午,早餐過後,房門打開,兩個人走進,一男一女,男的是嬴華,女的是天香。
“白公子,”嬴華拱手,“在下遲來,委屈公子了!”
白起坐在幾案前,瞄他一眼,沒有動,語氣冷冷的:“你是何人?”
“将軍請看這個!”嬴華示意,天香遞給他一封密函。
白起打開,正是他在宜陽家中收到的綁匪來函。
毫無疑問,是綁匪來了。
“公子的三十镒足金在下收到!”嬴華朝他拱手,“謝公子爲在下分憂解愁!”
白起冷蔑一哼:“你解憂了,我的家人呢?”
“公子請跟我走!”嬴華伸手禮讓一下,率先出門。
白起略略一頓,站起來,跟在後面。
天香走在最後。
三人走出地牢,沿山中石徑東轉西走,約有一刻工夫,來到一處庭院。
是個很美的院子。
嬴華住步,朝院門伸手禮讓:“白公子,請!”
白起瞄他一眼,大步走進。
院中并無他人,一個約兩歲多的女孩子正在聚精會神地玩一堆沙。
無他,正是他的女兒,白薇。
白起急走過去,蹲下來。
白薇擡頭一看,驚喜:“阿大——”撲他懷裏。
白起緊緊抱住女兒,淚水出來。
站在門口的是母親绮漪。
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绮漪使勁揉幾下。
“娘——”白起抱住女兒,跪下。
“我的……起兒……”绮漪喜極而泣。
正在房内收拾屋子的白起夫人亦趕過來,站在門檻處,怔怔地望着他,淚水出來。
劫後餘生,親人相見,悲喜交集。
一陣激動過後,白起将孩子遞給母親,大步走出院門。
院門外面,遠遠地站着嬴華與天香。
“我阿大呢?”白起逼視二人,“他是不是也在這兒?”
嬴華擊掌,不一會兒,兩個黑雕引領一人走向這兒。
正是白虎。
白起飛步迎去,反讓白虎怔了。
白虎頓住腳步,盯住他,似是不認識。
“阿大!”白起叫道。
“起兒,”白虎終于回神,“你……怎會在這兒?”
白起将發生的事扼要講過,白虎全然明白了。
白虎頹然蹲地,兩手抱在頭上。
“阿大?”白起也蹲下來。
“起兒,我們……中計了!”白虎語氣沉重,“将我們弄到這兒的,不是綁匪,是秦人!”
“天哪,宜陽!”白起驚道。
“禀報二位白公子,”嬴華緩緩走過來,拱手,“宜陽已經歸秦了!”
白虎站起來,看向他,顯然是第一次見,盯他一會兒,拱手:“您是——”
“白公子不識在下,想必曉得這位!”嬴華擊掌。
天香款款走過來,朝白虎鞠個大躬:“小女子見過……少爺……”
白虎目瞪口呆。
要知道,當年在安邑,天香是眠香樓的頭牌,而眠香樓是白家的私産,想當年,除侍奉魏國太子申之外,侍奉白虎也是天香的份内義務。天香是秦國黑雕的事,白虎是之後很久才曉得的,透給他這一絕密的是從秦國歸來的公孫衍。
望着這個迄今風韻依在、風騷不減、風靡列國且與他相關的奇女子,白虎緩緩閉上眼去。
盡管鹹陽的人都在嘗試瞞着張儀,蘇秦的死訊還是傳到他的耳朵裏了。
張儀是從士子街頭聽來的。士子街依舊在,來自列國的士子依舊絡繹不絕地西赴鹹陽尋求機遇,尤其是稷下學子。
宜陽戰後,張儀不再關心宮裏的事,大多在家陪伴女兒,這日也是無聊,遛彎兒轉到這士子街上。由于沒穿官服,張儀也很少在外露面,士子街頭,沒有誰曉得他是張儀。
張儀自然而然地轉到他與蘇秦都曾住過的那家客棧。
曆經這麽多年風雨,那客棧依在,隻是門頭經過大修,上面的“運來客棧”四字,也變得更醒目了。客棧正堂是個大廳,也是客人聚會、聊天的公開場所。張儀進去,見這裏窩着不少人,個個青春年少,似張儀這般年紀,已成稀奇,是以招引來不少目光。
張儀也不理睬他們,随便尋個角落,席地坐下。
他們正在說古論今,講述天下奇聞。見場面重新安定下來,所有目光就又看向坐在核心位置的一個年輕書生。那書生重重咳嗽一聲,接住方才的話題,講起數月之前發生于臨淄的那場轟動天下的大謀殺。
雖然故事已近尾聲,但張儀仍舊震驚了。
聽到“蘇秦”二字,聽到蘇秦懷裏抱個胸前插刀的女人,後背插刀,死了仍舊跪着不倒,張儀隻覺得轟的一聲,耳朵裏什麽也聽不到了。
張儀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客棧,走回府宅的。
張儀坐在自己的書房裏,一直坐到天黑。
天色黑定,張儀從牆上取下佩劍,抽出來,拭拭劍鋒,複插進去,挂在身上,沒有叫車,腳步踉跄地走出門去。
張儀的步子越走越堅定,越走越快,徑直來到嬴華府中。
見是張儀,門前守衛拱手迎接。
張儀沒有睬他,直走進去。
嬴華正在府中,對面坐着天香,正在議論什麽。
張儀明白,刺殺蘇秦的正是二人。
剛好!
張儀的手按在劍柄上,二目噴火,輪換噴向二人。
“張兄?”嬴華看向他,怔了。
“哼,什麽張兄?”張儀冷笑一聲,拔出劍,盯視二人,“我問你們,蘇秦是否死于你二人之手?”
嬴華明白原委,苦笑一下,看向天香。
天香别過臉去。
“這是承認了!”張儀咬牙,一字一頓,“嬴華,你個卑劣小人,這就受死吧!”
話音落處,張儀挺劍直刺嬴華。
說時遲,那時快,但見袖子一閃,天香已經彈跳起來,貼近張儀。張儀手腕一麻,長劍脫手,劍柄于瞬間落在天香手中。
這樣的速度,張儀隻在越王的琅琊台上見過。
天香持劍,侍立于側。
嬴華指向天香坐過的位置:“張兄,請坐!”
張儀這也冷靜下來,正襟坐下。
“相國大人,”天香雙手捧劍,款款走到張儀跟前,“冤有頭,債有主,蘇大人是天香殺的,與金雕無關。那天晚上,是天香将拔出秋果的刀,刺進蘇秦的後心。您要複仇,就殺天香吧!”跪下,朝天遙祭,喃聲,“蘇大人,天香不想殺您,可天香不得不殺您。天香欠您的,今日償還!”
話音落處,天香将劍柄遞給張儀,拿劍尖對準自己的心髒,閉上眼睛。
張儀接過劍柄,盯住她。
天香靜靜地候着。
時光凝滞。
張儀握劍的手在微微顫動。
張儀的胸膛在急劇起伏。
張儀遲遲未動。
“相國大人,”天香的語氣愈加平靜,“您動手吧,天香早就候着這一刻!”
“啊!”張儀大喝一聲,爆發了。
張儀手中的劍被一股大力擲出。
那劍沒有刺向天香,而是飛脫他的手,“當”的一聲,劍尖紮進他背後的木柱,嵌入數分。巨大的沖力使劍身左右搖擺,發出铮铮的鳴響。
“相國大人……”天香的淚水出來了,泣不成聲,“蘇大人……”
“來人!”嬴華大叫。
有人進來。
“有請範廚!”
不一會兒,範廚一溜小跑地趕來,穿着他的廚衣,手中還掂一柄鐵鏟,顯然正在造廚。
“主公有何吩咐?”範廚哈腰站定,許是跑得太快,氣喘籲籲。
“範兄,本公有一事求你!”嬴華站起,朝他深深一揖。
“主公呀,”範廚見主公對他行此大禮,緊忙跪地,“您這是折殺小人哪。您有何吩咐,吩咐就是了,怎能行此大禮,還講一個‘求’字呢?”
“本公想求範兄一壺家酒,就今宵!”嬴華又是一揖。
“小人這就舀去!”範廚顧不上再說什麽,身子一彈,起身去了。
“範兄,”贏華送出一句,“亮出你的本事,多做幾道佳肴,本公要與相國一醉方休!”
“好咧!”範廚遠遠回應一聲,一溜兒跑去了。
張儀曉得這壇酒,也曉得滿滿一壺意味着什麽。
那年範廚随他來到鹹陽,嬴華在離他家不遠處購置一處兩進宅院,将房契贈送予他。範廚在自己的小院裏挖出一窯,将那壇他視作生命的祖傳家酒藏進去,專職成爲嬴華一家的大廚。
雖說有恩于範廚,但範家的這壇由生命所釀成的尊嚴之酒,嬴華是斷不肯輕啓的,這麽多年來,範廚應他之請開過三次壇,每一次他隻取一爵,第一爵獻的是先王驷哥,第二爵獻的是父親嬴虔,第三爵是爲成全紫雲妹妹而讓張儀喝了。
所取這三爵,嬴華未嘗一滴。
這一次,嬴華不僅要喝,且還求請範廚舀出一壺,是真正豁出去了。作爲一個資深酒鬼,張儀曉得一隻酒壇的容量。再大的壇子,也是舀不出來幾壺的。
張儀明白,這壺酒不是予他醉的。莫說是一壺,縱使一壇,他也醉不了。
這壺酒,是爲獻給另一個人,獻給那個嬴華與天香都不想殺卻又不得不殺的人。
果然。
夜深了。
祭壇設起來了。
佳肴端上來了。
一壺範廚曾祖冒着殺頭風險于百多年前窯藏的私釀貢酒擺上來了。
祭壇上設着兩個牌位,一個是合縱以制秦的六國共相蘇秦,另一個是他的義女、兩度殺他又保護過他、最終爲他而死的秦國黑雕,秋果。
那壺酒被嬴華倒在兩隻黑色的大瓷碗裏,供在兩個牌位下面。
香火缭繞中,張儀、嬴華二目微閉,傾聽天香淚眼模糊地緩緩講述那個晚上發生的故事。天香說,她接到的诏命是,蘇秦不死,所有參戰的黑雕都得死;天香說,在她追上蘇秦的時候,除秋果之外,參戰的四十名黑雕已經戰死了;天香說,秋果拖着蘇秦一路跑啊,眼見就要跑到雪宮門外了,眼見雪宮的衛士就要迎到他們了;天香說,她叫秋果躲開,擲出飛刃,可秋果非但沒有躲開,反倒推開蘇秦,挺胸擋住她的那柄利刃;天香說,蘇秦是可以逃走的,她已決定放走蘇秦了,因爲所有的黑雕已經死了,她不過是一死而已;天香說,她萬沒料到蘇秦又拐回來,跪在秋果跟前,抱起秋果,給她個背,對她說,你是天香吧,請動手吧;天香說,她拔出秋果的刀,一度隻想刺進自己的胸,可……就在最後的瞬間,她想到了金雕,想到了黑雕台,想到了秦國,她是對秦國宣過誓的,她必須效忠于她的誓約……
天香說不下去了。
天香也說完了,哽咽不止。
嬴華拿起兩隻火把,一隻遞給張儀,一隻自己拿着。
兩隻火把同時伸進酒碗。
兩隻酒碗燃燒起來,發出藍白綠黃橙五色雜糅的光。
這是一壺告慰生命與靈魂、相殺與相生的酒,舀自一壇釀給歲月與尊嚴、不服與感恩的酒壇。
整個祭壇,整個庭院,不,是整個鹹陽城,在這個隻屬于神靈的時刻,全都沐浴在範廚貢酒的一壺陳年濃香裏。
得知這晚所舀的家釀祭的是六國共相蘇秦,範廚回到自家院裏,掩上房門,将盛酒的銅壺赫然擺在幾代先祖的牌位前面,緩緩跪下,哭了個酣暢。
這一夜,張儀沒有回家,隻在嬴華家裏叙話。
天色微明,宮中大朝,張儀使人回府取來朝服,穿戴整齊,與嬴華同去上朝。
先王時,秦宮爲隔日小朝,每隔三小朝爲一大朝。小朝參與者爲朝中部分臣子,何人參與、解決何事等由值事内臣事先通知,大朝則爲居住于鹹陽的中大夫以上官員,足有兩百多,若是全勤,就能列滿整個宮殿。
武王不喜上朝,小朝隔日改作隔兩日,大朝每隔三個小朝改爲每隔五個小朝。這樣一改,每月原定的五個大朝,就變成兩個了,一個多在上半月的月半,另一個多在月底。
但凡大朝,若無要事或重病,朝臣不敢不來。
這日大朝,朝堂上黑壓壓地,能來的全都來了。
張儀依舊位列諸臣首席,原本淩駕在張儀之上的任鄙與烏獲已經不在鹹陽。由于破韓再添軍功,任鄙與烏獲獲得重任,任鄙被任命爲漢中郡郡守,轄原新鄭及新近割來的楚國漢中諸城邑,烏獲則被委派商地,接替了告老的魏章。讓兩大莽漢鎮守漢中、商城兩處重地,朝臣們無不捏着一把汗。好在楚人對蘇秦、張儀的戰後處置相當滿意,邊境也還安定。
“諸卿,諸大夫,”武王目光威嚴,逐一掃過衆臣,“今日大朝,何人有奏?”
衆臣面面相觑,良久,沒有人奏報。
在秦國,通常上朝,大朝處理小事,小朝處理大事。在大朝,凡上朝臣子皆有奏事的資格,因而君王要處置的多是基層的具體事務。實情情況是,具體事務多在日常流程中走過了,個别棘手的也在小朝裏解決了,因而大朝主要是聽秦王講些勵精圖志之類的訓話,或處置一些重要的外事活動,需要場面以烘托國威。
武王候等一時,見衆臣皆無聲音,遂清清嗓子,剛要開訓,張儀跨步出列,走到武王前面,拱手:“臣有奏!”
“張相國,你奏何事?”武王看過來,目光不悅。
“臣奏請三事,”張儀緩緩說道,“一,臣奏請我王知人善任,因材施用,文武并舉,以使我大秦人盡其才,不因偏愛而成患難;二,臣奏請我王謹慎處置邦國事務,尊重邦交禮儀,行事光明磊落,以免我大秦樹敵于天下,釀成大禍;三,臣奏請我王……”
“張儀!”武王一拳震案,截住他的話頭,“你且說說,什麽叫作文武并舉?什麽叫作因材施用?什麽叫作偏愛而成患難?”
武王力大,幾案結實,在場臣子吃此一震一吼,無不驚駭。坐在後排的幾個膽小官員歪倒在地,遲遲坐不起來。
“回禀大王,”張儀侃侃說道,“任鄙、烏獲二人,皆爲一介武夫,可做先鋒将軍,沖鋒陷陣,不可主政一方,尤其是漢中、商城兩大軍事重地!”
“二呢?”武王聲如雷鳴,色如豬肝了,“寡人何處沒守邦交禮儀了?寡人何處沒有光明磊落了?”
“臣聞,六國共相、天下名士蘇秦于數月之前受刺于齊宮門外,齊人于現場得刺客四十屍,已經查實,所有屍體,皆有秦人标識。邦交事務以此方式處置,古今未之聞也!”
“你——”武王的手指打顫了,“住口!”
“大王,”張儀面無懼色,穩穩站立,“臣還沒有奏完呢!”
“說!”武王從牙縫裏擠出。
“三,臣奏請我王,繼續将先惠王的連橫制縱方略作國長遠國策,以此處置邦國事務。”張儀頓住話頭。
“你可奏完了?”武王逼視。
“臣奏完了。”
“哼,”武王冷笑一聲,“寡人道你奏出了什麽奇策出來,原來依舊是連橫!”伸手,直指張儀,“若是連橫,寡人就離不開你張儀,是不?”
“臣以爲不然。”張儀拱手,愈發謙恭,“臣奏請我王,在抛棄連橫之前,先要明白什麽才是連橫。”
“張儀!”武王再擊幾案,“你真的以爲寡人不曉得什麽是連橫嗎?”比了個高度,“寡人還在這般高時,就聽你對先王咶噪連橫,聽來聽去,耳朵都聽出繭來!”
“如此,何謂連橫,臣請大王賜教!”張儀犟勁上來了。
“連橫,”武王冷笑一聲,“不就是因應蘇秦的合縱嗎?蘇秦合縱六國,攻我函谷,你出連橫之策,什麽親燕、相魏、橫韓……搞出一摞摞的事來,”聲音提高,“結果呢?”傾身,指向他,“六國縱軍是你的連橫擊退的嗎?你連橫燕國,燕國被簒了;你連橫魏國,魏國完蛋了;你爲連橫魏國,使司馬将軍伐齊,卻又讓司馬将軍奉行禮義,什麽拔柳下惠墳頭一草者,誅九族,結果呢,我大秦鐵軍成爲一個笑話!再後,你連橫四國伐楚,伐來伐去,我死傷二十萬衆,得到什麽了?”咚咚咚連震幾案,“什麽也沒得到!倒是他韓國,輕悠悠的就得了方城,得了宛城!”
“哈哈哈哈——”張儀爆出一聲長笑。
“你……”武王牙齒咬起,聲音從牙縫裏出來,“是嘲笑寡人嗎?”
“臣不敢!”張儀止住笑,拱手。
“你爲何而笑?”武王逼視。
“爲我張儀而笑!”
“笑你什麽?”
“笑我的眼瞎了,笑我的心軟了!”
“如果不瞎不軟呢?”
“臣就守在韓國,不再回來!”
這對君臣在朝堂上面對面地這般硬杠,在秦宮裏尚屬首次。
所有朝臣漸漸聽明白了,無不爲張儀捏一把汗。嬴華、嬴疾、司馬錯、車衛秦,多數朝臣都是曉得張儀的,也都是一步一步跟從張儀走過來的。
武王顯然未曾料到張儀會向他發難,且如此剛硬,讓他在衆臣面前毫無回旋餘地。
“說得好!”武王冷笑一聲,指向他,一字一頓,“你,身爲秦臣,包藏二心,咆哮朝堂,蔑視本王,”轉向禦史車衛君,“依據秦法,該當何罪?”
車衛君冷不丁遭此一問,一時懵了,不知所措。
“臣代奏。”張儀緩緩接道,“依據秦法,單是蔑視君王一罪,當誅九族!”
“張儀,這可是你說的!”武王氣極,“來人,拿下逆賊,誅其九族!”
立時進來兩個衛士,将張儀拿住。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
短短幾句口舌之争,橫行天下的堂堂相國就成爲受誅九族的二心逆賊,這是連行走于江湖的小說家們也不敢相信的故事。
“哈哈哈哈——”張儀再出一串長笑。
“押下逆賊,打入死牢,誅其九族!”武王指向他,嘴唇哆嗦。
幾名衛士押走一路長笑不絕的張儀。
“散朝!”武王從牙縫裏擠出二字,忽地起身,拂袖離場。
在場衆臣誰也沒動,如同曆經一場曠世劫難。
最先起立的是嬴華,扯一下嬴疾,起身去了。之後是司馬錯,甘茂,再後是所有朝臣。
嬴華走到殿外,壓低聲音:“疾哥,哪能辦呢?”
“回家吧。”嬴疾攤開兩手。
嬴華沒有回家,而是追在嬴疾之後,來到嬴疾府中。
嬴華曉得,王室公子中,惟嬴疾智謀最多。
入得府來,二人相對而坐,沒有人出聲。如此坐有不到半個時辰,院裏一陣響動,紫雲旋風般卷進,号天号地起來。
嬴華由她哭一會兒,起身,扶起她。
“疾哥,”紫雲止住哭,血紅的眼睛盯住嬴疾,“你說話呀!”
嬴疾兩手一攤:“讓疾哥說什麽呢?”
“好!”紫雲一轉身,朝外就沖。
嬴華眼疾手快,一把拖住她。
紫雲再哭。
“雲妹,”嬴疾看向她,歪起頭,“你哭什麽呢?”
“你妹夫呀,那個愣子要殺他呀!”
“他能殺嗎?”嬴疾反問。
這一反問,倒是嬴華與紫雲盡皆怔了。
“蕩兒是氣昏頭了,信口定罰!”嬴疾苦笑一聲,“誅九族,他能族嗎?依據秦法,九族之中,包括你我,也包括他呀。”
嬴華、紫雲一想,是呀,排起輩分來,張儀是嬴蕩的姑丈,若誅九族,他嬴蕩近着呢。
“怪道張儀一路狂笑!”嬴華也出一聲苦笑。
“再說,”嬴疾看向紫雲,“雲妹手中的那道牌牌,擱在家中做什麽呢?”
“牌牌?什麽牌牌?”紫雲怔了。
“先公父獎賞予雲妹的免死金牌呀!”嬴華比劃一下,“沒有雲妹,就沒有河西之勝。沒有河西之勝,就沒有我大秦的今天。這張金牌,蕩兒不能不認哪!”
“天哪,鬼曉得哪兒去了,我得回去尋尋!”紫雲轉身跑去。
紫雲翻箱倒櫃,折騰大半天,總算從她的一個嫁妝箱裏尋到那道牌牌,飛也似的奔向嬴疾府宅,扯二人徑入宮去。
嬴蕩答應放人,但給出一個條件,就是張儀必須在兩日之内離開秦國。
這日後晌,張儀出獄了。
是紫雲接他出來的。
一回到府裏,紫雲就吆喝衆仆收拾物什,自己也在忙個不停。
“夫人,你弄這些做什麽?”張儀淡定地看着她。
“大王讓我們兩日之内離開秦地!”紫雲回他一個笑,“要拿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大王的谕旨是怎麽說的?”張儀盯住她。
“是……”紫雲應道,“是個口谕,大意是,寡人可以不殺他,但他兩日之内必須離開秦地,甭讓寡人再看到他!”
“聽見了嗎?”張儀兩手一攤,“大王不想看到的是儀,不是你,也不是薔兒!”
張儀看向女兒嬴薔。
不知不覺的,嬴薔已經成爲大姑娘了,及笄在即。高挑的個兒,漂亮的臉蛋,顧盼動人的眼神,全身上下無不使她煥發出青春的光彩,無論從哪個角度,絲毫兒不亞于當年的紫雲公主。
嬴薔倚在門邊,凝視他,眼中沒有淚。
這個家,她看到太多,知道太多,此時此刻,竟是哭不出來了。
“薔兒!”張儀向她張開雙臂。
“阿大——”嬴薔走過來,撲入他的懷抱,語氣鄭重,“薔兒跟從你去!”
張儀擁抱她一時,松開,撫摸她的秀發:“你不能去,你要留在鹹陽,陪着你的娘親,照顧你的娘親!”
“爲什麽呀,阿大?”
“沒有爲什麽,你是秦人!”
“可我姓張,是您讓我姓張的!”嬴薔急了。
“你是姓張,可你的骨子裏是秦人,你屬于秦國!”張儀看向紫雲,“譬如你娘親,她的骨子裏永遠是秦人,也永遠屬于秦國!”
“您呢,阿大?”
“阿大屬于天下!”張儀指向遠處,又指向眼前,“包括秦國。”松開她,大步走出。
“張儀——”紫雲飛追出來,“你聽着,我想定了,你到哪兒,我與薔兒就跟到哪兒!”
“我要去死呢?”張儀兩手一攤。
“你……”紫雲抱住他,哭了。
“夫人,你甭犯傻!”張儀輕拍她的肩頭,“你的夫君不會去死的,他也不想死。他還有大業待成,他會回來的,眼下時運不濟,他不得不出去晃蕩一些時日。他屬于天下,他必須行走列國。你與薔兒就守在鹹陽,守在這府裏,候着我!”
話音落處,張儀脫開紫雲,徑至院中,跳上車,招呼禦手啓程。
禦手揚鞭催馬,辎車辚辚,漸去漸遠。
紫雲母女,相擁而泣。
張儀驅車至韓,在冷向府前停下,吩咐禦者回返鹹陽,向主母複命。
向晚時分,張儀辭别冷向,悄然回家。
這是位于韓都鄭城鬧市區的一處偏靜院落,前後五進,占地數畝,還有一個雅緻花園,算是大宅第了。
張儀剛到門口,差點與兩個人撞個滿懷。一個是兒子開地,另一個是小兒的三小子張安。開地長大了,已與張儀差不多高,張安則比他矮了一頭。
吃過晚飯,他們要到外面耍一會兒。
“娘,娘,”見是阿大,開地顧不上親熱,扯住他就朝院門裏跑,邊跑邊叫,“娘,阿大回來了,阿大回來了!”
第二進是膳房,香女與小順兒夫婦并兩個小的仍在用騰。小順兒一家聽到叫聲,忙迎出來,叩拜于地,喜極而泣。
香女亦起身,站在門口。
張儀一個一個地扶起小順兒全家,走向香女,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我曉得你這幾天要回來!”香女撫摸他的胸口,悄聲。
“我曉得你曉得!”張儀笑了。
“你怎麽曉得?”香女問道。
“恍惚中,就在車裏,”張儀應道,“我看到你了。”
“我也是,在行功時,看到你坐在車裏,過虎牢關了。”
張儀牽住她的手,穿過這進院落,走到第三進的堂間,擁她坐下。
“你是爲蘇兄回來的吧?”香女悄聲,“滿鄭城都在傳說他被刺的事,說是秦人幹的。”
“嗯。”張儀接道,“我陪你們三天,就去祭拜蘇兄。葉落歸根,我想将蘇兄遷葬洛陽。”
“我能去嗎?”香女問道。
“順兒去。”
接後三日,張儀哪兒也沒去,隻守在家裏,關門閉戶,白天爲開地講鬼谷的故事,入夜與香女練功。
第四日淩晨,小順兒駕車,載張儀徑投東去。
時過臘月,陽春已至,但在鬼谷裏,依舊是大雪封山。
山洞裏,童子正自冥思,玉蟬兒走進,坐在他的對面。
童子出定,看向她。
“師兄,我看到父王了!”玉蟬兒一臉傷感,“父王他……”
“師姐想去探望他,是嗎?”童子以問代答。
“嗯。”
“走吧。”童子起身。
二人出洞,踏着山中積雪,走出鬼谷,越過幾道山坳,沿着已經開始化冰的汝水河谷趕赴洛陽。
看到王城的城門,玉蟬兒落淚了。
“師姐,你進去吧,我在外面候你。”童子說。
玉蟬兒沒再應聲,擦去淚,拉起他的手,徑直走進城門。
門口依然站着幾個甲士,其中一個很老了。
兩個年輕甲士伸出長戟,攔住他們。
玉蟬兒看向年老的那個,拱手:“我認識你呢,家住南街。”
老甲士驚呆了,盯住她,揉揉老眼:“你可是……雨公主?”
玉蟬兒點頭。
“蒼天哪!”老甲士跪在地上,叩首大哭。
玉蟬兒扶起他,謝過他,挽起童子的手,徑直走進宮中。
這是曾經屬于她的宮城,裏面的每一處地方,她無不熟悉。
但她無暇觀賞。
有老宮人認出她,引二人直入周顯王的寝處,她母後曾經住過的靖安宮。
迎候他們的是靖安宮的原宮正,頭發完全白了。見是雨公主,老宮正跌跌撞撞地趕到顯王榻邊,伏在顯王耳邊,泣道:“陛下,陛下,陛下呀,是雨公主……雨公主她……回來了……”
顯王醒了。
顯王緩緩地睜開眼,看向已經站在榻邊的玉蟬兒。
猛地,顯王二目出神,身體劇烈抖動,似乎是要坐起來。
玉蟬兒按住他,俯下身,吻向他的額頭,将他的手拉起來,摸在自己胸口,輕聲:“父王……”
“雨……雨兒……”顯王老淚流出。
玉蟬兒緩緩跪下,趕到榻邊,凝視已處彌留的顯王,眼中出淚。是的,不用把脈,她打眼一看,就已曉得父王的元氣已經耗盡,生命之線已經行将斷絕。
顯王伸出顫動的手,摸在玉蟬兒的臉上:“雨兒,你……阿姐呢?她……好嗎?”
“好着呢。”
“說……說是……燕國……亂哪……”
“她已不在燕國了。”
“在……哪兒?”
“在臨淄,稷山裏。”
“去那兒……做……做啥?”
“陪伴她所愛的人。”
“何……何人?”顯王驚愕。
“雨兒這就講給您聽!”玉蟬兒握住他的手,将姬雪與蘇秦的事由頭道來,直講到一個月前,得知蘇秦被秦人刺死,阿姐由燕宮趕至齊都臨淄城外的稷山,永遠陪在蘇秦身邊了。
顯王閉目。
顯王的淚水出來:“寡……人……對不起……她呀,我的……雪兒……”
“父王,”玉蟬兒道,“阿姐的路是她自選的。能得蘇子相守,阿姐沒有枉活一世!”
“是的,”顯王閉目,“雨兒,寡人……看到你的母後了,就在……方才,寡人……好想她……她在哪兒啊……”
“父王,雨兒帶你尋母後去!”姬雨摸出銀針,在他身體的不同穴位連刺三針,之後握住顯王的手,率先入定。
顯王靜定下來。
恍惚中,顯王隐約看到遠處守着一人,像是他的雨兒,緊忙追上。
顯王追到跟前,卻不是雨兒,而是王後,他的汕兒。
“汕兒——”顯王喜甚,剛叫出來,汕兒噓出一聲,扯住他,轉瞬來到一處神秘所在。
是一個幽靜的山坳,澗水潺潺。
山坳遠處傳來琴聲,是他熟悉的旋律。
顯王快步走去。
澗水盡頭,是一挂山瀑。那山瀑不大,從一面陡峭的石壁裏忽一下沖出來,一洩如注,形成一道漂亮的弧形水柱,約十數丈高,澆在一泓水潭裏,發出動聽的擊水聲。
陡然,擊水聲沒了。一陣香氣襲來,一曲顯王從未聽到過的樂聲隐約傳來,是方才那琴聲,又不是那琴聲。
顯王突然覺得,在如此美妙的樂聲面前,此前所曾聽到的所有旋律,盡皆不值一提。
“這是何人所奏?”顯王情不自禁,大聲問道。
“琴師呀!”汕兒笑道,指向高處。
顯王擡頭望去,七彩之光映在懸瀑上,當年的琴師高高地坐在懸瀑上面,長袖飄飄,二目閉合,兩手撫在那七彩懸瀑上。
天哪,琴師這是在以瀑爲琴!
顯王正自驚詫,汕兒笑道:“陛下,先生就在這兒,還不見禮?”
“先生?”顯王怔了,看向她。
“鬼谷先生呀!”汕兒笑臉盈盈,指向遠處。
顯王看過去。
樂聲遠了,七彩懸瀑不見了,前面現出一棵大樹。
顯王眼前一亮。
大樹下面赫然端坐一位長者,一襲白衣,一把白須,兩道白眉,更有披肩白發飄飄。
不錯,正是鬼谷子,他長女姬雪所愛的人的師父,他次女姬雨的師父,他的汕兒的師父!
顯王緊走幾步,叩拜于長者面前:“洛陽姬扁拜見鬼谷先生!”
“你是大周天子,緣何拜我這個青溪山野夫?”鬼谷子捋一把白須,微微笑道。
“姬扁誠意求拜先生爲師,還望先生不棄!”顯王再叩。
“你貴爲天下至尊,野夫不爲人君之師!”
“姬扁不想再爲人君,隻想成爲先生弟子,求請先生不棄!”顯王三叩。
“先生,”汕兒跪下,“汕兒求您了,收下姬扁吧,汕兒曉得,他早就不想做天子了!”
“是嗎?”鬼谷子的“是”字拖得極長,後面的“嗎”字幾乎聽不見。
在這聲長長的“是”字中,先生不見了,汕兒不見了,琴師不見了,所有的一切盡皆不見了。
顯王眼前一片暗黑,暗黑得讓人恐懼。
顯王在驚懼中醒來,看到姬雨,急了,用盡他生命中的最後氣力,握住玉蟬兒的手:“雨兒,快……帶寡人……尋……你……母後……拜……鬼谷……先生爲……爲……”
顯王的“師”字未能說出,卡在“爲”字上絕氣了。
“父王……”姬雨緊緊握住顯王的手,臉貼在父親的臉上。
周顯王駕崩,天下沒有震動。
小順兒駕車,張儀帶着各色祭品趕往臨淄,在稷山深處尋到了蘇秦的陵墓。
自到齊國,蘇秦就一直住在稷下,雖然沒有被聘爲先生,卻也算是稷下一員,代言鬼谷門,因而,蘇秦被刺之後,稷下就奏報齊宮,由稷宮主理他的葬事,祭酒荀子親自爲他主持葬禮。
稷山裏有一大片陵墓是專門劃撥給稷宮的。稷宮流動大,年輕人多,這麽多年下來,陵園區沒用多少,大片的預置墓地是空置的。
蘇秦的陵墓位于預置墓地的中心部位,緊挨淳于髡的,再前面是先祭酒彭蒙。這個規格是給稷下祭酒的,尋常先生沒這待遇。
蘇秦是暴死,按照齊地習俗,三年之後才許入葬地室,因而稷下就在他的陵墓上面加蓋一個丘形房舍,将他的棺木懸空置于丘舍。飛刀鄒、木華、木實、秋果等那夜所死的其他人等,不分敵我,皆由聞訊趕到的墨者配合有司,擇地葬了。
天氣剛剛回暖,草木漸漸爆芽。
張儀趕到,悄然立于蘇秦的墓前,久久凝視他的墓碑。
“蘇大人哪,我的好蘇大人哪,我的好好蘇大人哪,我的好好好好蘇大人哪,”小順兒停好車馬,小跑過來,二話不說,跪在地上就是一通磕頭,邊磕邊哭,邊哭邊訴,“您還記不記得當年在洛陽辰光的小順兒呀,小順兒與他的主公這來看您來了……當年洛陽的事兒,順兒一輩子也忘不掉啊,您說話吃力,一句話吭哧吭哧說半天,真正是急急急死小順兒啊,主人天天叫你卿相,順兒是鼻子眼兒全不信哪,可……啥人曉得,您不僅是個卿相,您還是六個國的大卿相啊,順兒這眼睛瞎哩,順兒這鼻子齉哩,要是不瞎,要是不齉,當年哪能瞧不出來呢,當年哪能嗅不出來呢……”
“你小子,能不能給我憋住?”張儀正在默禱,實在聽不下去,朝他的屁股上踢一腳。
小順兒哭得正美,挨這一踢,想憋卻又憋不住,鼓住腮幫子抽會兒風,那聲音就如小公雞初學打鳴,沒打幾下竟就噎住氣了,臉與脖子紅漲,兩手不停拍打胸脯,又被張儀在後背上連打幾掌,方才咳過氣來。
見他緩過來,張儀叫道:“順兒,蘇兄不愛聽哭聲,你這就去,将車上的那些東西搬過來,本公要與蘇卿相好好喝幾杯!”
小順兒應過,快步去了。
小順兒剛走,一個孝服之人轉悠過來,看年紀已過不惑。
張儀看向他,正自奇怪,那人深深一揖:“請問大人,您是——”目光征詢。
“在下張儀,你是——”張儀回個禮,盯住他。
聽到“張儀”二字,那人緩緩跪下,叩首:“燕國後宮甘棠宮宮正叩見張大人!”
後宮的宮正當是閹人。
“甘棠宮?宮正?”張儀懵了。
“就是燕國祖太後的宮院,小人專職侍奉祖太後!”
燕國的祖太後是周王的長公主姬雪。張儀看向他的孝服,心頭一凜,眯起眼睛,盯住他:“身爲宮正,你不在宮中侍奉祖太後,到此爲何?”
“回禀大人,”宮正緩緩看向陵丘,泣下,“祖太後她……她……”
張儀恍然開悟。
雪公主她……居然……
張儀吸一口長氣,席地坐下,看向他,緩緩吐氣:“宮正,張儀是來拜祭蘇大人的,這又生生多出一個祖太後來,真正是意外呢。你這說說,究底是個什麽事兒?”
“小人不能說呀!”宮正叩首。
“丘中之人,”張儀指向陵丘,“皆是在下朋友,蘇大人是在下的生死兄弟,你的主人祖太後,在她還是大周公主時,在下還挨過她不少訓斥呢!”
“嗯嗯,”宮正連聲應道,“祖太後時常講起洛陽的事,還提到大人呢。”
話音落處,小順兒扛着祭品走過來。
“順兒,”張儀接道,“照料馬去,本公與人說幾句話。”
小順兒應過,快步去了。
“宮正,”張儀看向陵丘,“坐起來,開說吧!”
宮正再無顧忌,改跪爲坐,将他所知悉的祖太後與蘇秦的私事一一道來,末了泣道:“旬日之前,小人載着祖太後來到這兒。祖太後沒有哭泣,吩咐小人将她妝作新娘子,換上新裝,抱着蘇子贈送她的那把木劍,就坐在這兒,坐了一天一夜。小人陪着她坐。後來,小人睡着了,待小人醒來,祖太後她……她已倒在碑前,心窩上插着她的劍……”
張儀出淚了。
這個決絕的女子,以蘇秦同樣的死法随他去了。
“小人吓傻了,”宮正接道,“小人……小人曉得祖太後,就打開蘇大人的陵丘,打開蘇大人的棺木,挪動蘇大人,将祖太後放在他身邊,讓太後……”說不出來了,嗚嗚悲泣。
“你爲何一直守在這兒?”張儀擦下淚水,看向宮正。
“回禀張大人,”宮正應道,“沒有太後,小人……就沒地兒去了,小人……使人在這附近立了個窩棚,就爲蘇大人和太後守個陵吧!”
“好一個義仆!”張儀慨歎一聲,盯住宮正,“這事兒不宜聲張,否則,對燕室不利。葉落歸根,蘇大人與祖太後皆是周人,葬在此地亦非二人心願。是以在下想将他們移葬洛陽,讓他們魂歸故裏。你與小順兒前往臨淄,購置一個夫妻合棺,此地就做蘇子的衣冠塚!”
“如此甚好!”
張儀召來小順兒,安排他們臨淄去了。
盡管張儀此行悄無聲張,還是給匡章曉得了。
匡章驅車到訪張儀下榻的客棧,交給他一隻木盒。
張儀看向木盒,見上面寫的是“匡章将軍親啓”,目光詫異。
“張子打開就曉得了!”匡章淡淡一笑。
張儀打開木盒,裏面現出幾卷竹簡。
竹簡上面,另有幾根散簡,上面寫着密密麻麻的幾行小字,是蘇秦的手筆:“儀弟,盒中之物,乃先生教誨。秦早欲整理成冊,以載先生苦心,成就縱橫道法,但因力有不逮,悟有未透,遲遲未敢動筆。奈何刺客已至,環伺左右,秦再無時日可待,隻好勉強動筆,草率成書,豈料書冊未竟,齊王召請,秦不得不封筆裝盒,以赴天命。未竟之處,秦敬請賢弟補筆。已成之章,但凡謬誤,亦請賢弟斧正。切切。愚兄蘇秦”。
“蘇子被刺之後,”匡章解釋,“在下搜查蘇子居所,尋到這隻盒子,見上面寫着在下親啓,遂打開盒子,結果盒中之物,卻是要在下轉呈張子的!”
張儀展開竹簡,共是四捆,一捆是出山之際先生贈送給蘇秦的《陰符經》,張儀也有一卷,上面密密麻麻,皆是先生的批注。其他三卷,皆是蘇秦所寫,題名爲《鬼谷子》,計有《捭阖》六篇、《中經》一篇、《符言》一篇,《陰符》七篇。其中《陰符》七篇,幾乎就是先生所批注之文,蘇秦不過是重新抄錄而已。再觀《捭阖》六篇,後面還有五章,蘇秦隻寫了章名,分别是《揣》《摩》《權》《謀》《決》,而無文字。
顯然,蘇秦未及完成全文,就遇刺了,且在出門之前,是判定兇多吉少的。
張儀怆然出涕。
送走匡章,小順兒回來,說是合葬棺木可以取貨了。張儀遂将木盒抱入車中,吩咐小順兒趕到棺材鋪,讓鋪中夥計改裝辎車,裝入大棺,又在棺上蒙一層黑色油布,見天色漸晚,遂坐在棺上直驅稷山陵區。
夜幕降臨。
張儀與小順兒、宮正三人悄然打開蘇秦陵丘,啓開棺,脫去蘇秦身上的衣冠。由于蘇秦已死數月,雖爲冬季,屍體也是多少有些腐爛。好在宮正擅長化妝,描眉塗脂,不消半個時辰,蘇秦已是煥然一新。
張儀爲蘇秦穿上新置的新郎衣冠,三人合力将他放入車上的棺木。之後,張儀與宮正合力,将新死不久的姬雪擡出,擺放在蘇秦的身側。夫妻合棺空間寬敞,二人再無此前相互擠壓的窘迫狀。張儀将蘇秦的木劍橫擺在二人的頭頂,使二人腿腳相繞,二臂相挽,二手相扣,同枕合衿。爲防途中颠簸,張儀還用麻繩固定住二人的體位。全部安放完畢,張儀方将棺蓋合上,由小順兒拿錘釘好,全部縫隙滴蠟封嚴,罩上那層黑色油布,使人看不出車上所載何物。之後,張儀複将蘇秦身上脫掉的衣冠悉數放進原來的棺木裏,放進陵丘裏,小心封好,使人看不出端倪。
完成這一切,天已微明。張儀坐入宮正的豪華辎車裏,在前開路,小順兒拉着合棺,跟在身後,一行二車,辚辚西去。
車過大梁時,張儀遙望大梁城門,看向這個他原本熟悉這又漸漸陌生的都城,忽然覺得些許傷感,也忽然覺得,他不能就這麽默默地将蘇秦拉回軒裏,讓他就此泯滅于這個世上。
張儀吩咐宮正調整方向,入城。
沒有戰争,大梁的城門是晝夜敞開的,沒有人盤查。張儀二車悠悠蕩蕩地行馳在大梁的大街上,一直走到列國縱親司府衙。
張儀在衙前駐馬,凝視一會兒衙門,摸出一隻錦囊交給宮正,讓他呈給門尉,之後辚辚出城,徑投西去。
門尉收到錦囊,是封着的,上面寫着四字,“犀首親啓”。門尉不敢怠慢,急呈公孫衍。公孫衍啓囊,見裏面是一小片山羊皮,皮上書寫數行小字,“是月晦朔交接之時,蘇兄歸葬故裏洛邑,能撥冗前往,以一碗黃湯訣别乎”,沒有落款。
是月即本月,晦日即月末一日,朔日則爲來月初一,晦朔交接,也即正、二兩月相交接之時,确切地說,是春正月三十、二月初一的交替辰光,當是午夜子時。
晦朔二日,月入日中,殘月盡,新月生。
離月末尚有一十六日。
公孫衍持函去找陳轸與冷向。從臨淄舉辦的蘇秦葬禮上回來,在公孫衍請求下,陳轸沒回邯鄲,這辰光就住在縱親司裏,受趙王委派入駐趙國館,代蘇秦協調列國伐秦事宜。
陳轸、冷向一看字迹,盡皆認出是張儀。
在這日月之下,也隻有張儀敢遷葬蘇秦。
熱鬧過後,一地雞毛。
自前番蘇秦衣錦還鄉、葬父大祭之後,尤其是在蘇代離開之後,軒裏村漸漸落寞,之後是越來越落寞,直到此番張儀護送蘇秦的靈柩再次歸來。
周顯王駕崩未能震動的天下,在歸葬蘇秦之時,再一次震動了。
在靈柩抵達的第三日,也即“是月晦日”的前一日,公孫衍、陳轸、冷向三人趕到,随同而至的是六國縱親司的留守特使與随員,帶着各色祭禮。
蘇秦的陵址是張儀選定的,在村北的洛水畔,靠近老琴師的陵與廟。葬蘇秦這日,葬禮甚是隆重,軒裏村再一次人山人海,方圓十裏,不,幾乎是整個王畿的人,能來的全都來了。
蘇姚氏早就沒了,葬在蘇虎的墓裏,同穴。
蘇厲仍在種地,撐持着蘇虎的事業,但其妻的兩眼全瞎了,一隻耳朵也聽不見,講話必須對準她的另一隻耳朵,且得大聲。蘇家掌勺的重任不可避免地落在了蘇家大兒媳蘇劉氏的手裏。蘇劉氏即伊裏裏正劉權的孫女,劉家在劉權死後徹底敗落,劉家的田地大多流入蘇家,劉權的長孫女在麻姑的撮合下嫁給蘇厲家長子。許是因了家敗的陰影,蘇劉氏曉得節儉,甚會操持家務,頗得蘇厲兩口子賞識。
小喜兒仍舊一個人過。蘇家發達之後,蘇代要爲她翻建大房,她死活不讓,依舊住在公公分配給她的小院子裏。那是她的婚房。
許是上了年紀,小喜兒的腳更跛了,走路越來越吃力。從人們越來越多的傳說中,小喜兒知曉了一個于她來說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事實:蘇秦的棺中躺着另外一個女人,她是燕國的祖太後,大周天子的雪公主。當年雪公主出嫁,整個王畿的人都感動了,她也不止一次地爲公主流過眼淚。這辰光,她爲之流過淚水的雪公主就躺在他的丈夫身邊,還穿着新娘子服,小喜兒哭了。
在蘇秦入葬的這日,所有人都在忙活蘇秦的葬禮,沒有人記得小喜兒。
小喜兒一步一跛地走到蘇虎的大墓旁邊。
在蘇虎的墓旁立着一個小土堆,下面埋着她的阿黑。
阿黑是十年前老死的。将死之際,它走到村北洛水旁邊的一個土坡上,眼巴巴地望着洛水對面。小喜兒曉得它要死了,也曉得它在守望什麽,就守在旁邊陪着它,看着它死。
阿黑是枕在她的懷裏咽氣的。阿黑死後,小喜兒将它拖回來,在蘇虎的旁邊挖出一個坑,将早已縫好的壽衣穿在它身上,拿葦席卷了,放進坑裏,堆出個土丘。之後十年,每爲蘇虎掃墓,小喜兒總要在這個土堆邊擺上供品,磕幾個頭,傷會兒心。
小喜兒的心徹底死了。
小喜兒在土堆邊坐着,從天亮坐到天黑,又從天黑坐到天亮。
自始至終,小喜兒沒有哭。她曉得,這是她的命。
天又黑了。
小喜兒的耳畔再一次響起蘇秦的聲音:“……聽着,蘇秦今生欠你的,來生還你……聽着,阿黑就是我,你就守在家裏,早晚陪着阿黑,好好服侍阿大,照料我娘,替我盡孝……”
小喜兒終于哭了。
小喜兒用她的兩手去扒土堆,一點點兒地扒,直到扒出一個坑,扒到阿黑的骨頭。
小喜兒扒大這個坑,大到她足可以躺進去,再一點點兒将扒出來的土扒下來,掩在自己身上。
在蘇秦歸葬大禮結束的第三日,公孫衍、陳轸、冷向三人快步走向新立的蘇陵。
蘇陵前面,張儀長發披肩,面陵而坐。
張儀面前,擺着一盤棋局。
三人皆是怔了。
作爲士子,下棋是他們的日常,但他們的棋盤皆是方的,縱橫棋路或爲九道,或爲十一道,或爲十三道,而眼前之局,外形卻是圓的,下有三足,其形如鼎,圓圓的鼎面上,十九道棋路,構成一個正方,外切于圓,縱橫相錯,一如井田制下的大周天下。
局面上,棋至中局,黑白搏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實在看不出勝負。
三人明白,張儀是在弈棋,對手是蘇秦。
張儀笑道:“三位是來觀局的吧?”指向棋局,“請坐。”
“張兄,”公孫衍拱手,“我等非來觀棋,是來求請張兄!”
“求請何事?”
“弈棋!”公孫衍指向棋局,“局至中盤,張兄自擺棋迄今,一連三日,遲遲未出一子,難道不想将之弈完嗎?”
“怎麽弈呢?”張儀兩手一攤,苦笑。
“滅秦!”公孫衍給出二字,指向陵墓,“爲蘇子複仇!”
“怎麽滅?”張儀又出一聲苦笑。
“合縱天下,誅滅暴秦。”公孫衍指向陳轸、冷向,“我們無不認同蘇子,秦法不除,終将禍及天下。秦法本惡,秦王更立,愈行殘暴,行刺蘇子,逐走張兄,攻打盟友,無所不行其極,無所不失其義。蘇子橫死,天下無不氣怒;張兄遭逐,士子無不叛秦;盟友遭攻,列國無不心齊。楚、齊、趙、韓、魏、燕,縱親六國之君,近日已成共識,合出義軍,誅滅暴秦。此爲天賜良機,我等三人企盼張兄牽頭,引領列國,爲蘇子,爲秦人,爲天下,匡扶正義,誅滅秦室,廢除惡法,福澤後世!”
“好呀,好呀,真正好呀!”張儀連歎三聲,指向棋局,“這個棋局爲鬼谷先生所制,”從棋盤下面的三條腿中間摸出四卷竹簡,“這幾卷書簡爲鬼谷先生在谷中所授,由蘇兄撰寫。蘇兄于倉促中未能完成,在下于近日補撰了。諸位情深誼厚,在下無以爲報,謹以此書相送,你們可分别抄去。”看向陳轸,“對了,陳兄,麻煩您多抄兩份,一份送到鬼谷,交給我師兄,一份送給蘇厲,這幾份原冊,就交給小順兒。”
衆人視之,四冊竹簡紮作一捆,卷首是赫然三字,《鬼谷子》。
公孫衍接過,分别展開,略作浏覽,分别是《捭阖》六篇,《揣摩》五篇,《本經》七篇,《中經》《持樞》《轉丸》等雜篇合作最後一卷。
“張兄?”陳轸聽出話音,急了。
“三位仁兄,你們去吧。”張儀拱下手,指向棋局,淡淡一笑,“在下與蘇兄的棋局,這正弈至酣處呢!”正襟,危坐,閉目。
一天過去了,張儀沒有動彈。
兩天過去了,張儀沒有動彈。
張儀坐至第三天傍黑,公孫衍也是急了,再一次吩咐小順兒,務必拖他回來。
小順安趕到陵前,跪在張儀身邊,扯起他的衣袖,小聲勸道:“主公呀,您飯也不吃,水也不喝,這是要坐到啥辰光呢?這都忒多天了,咱也該回家了。您再不回,主母,還有開地,怕是要急死了呢。”
“回家……哈哈哈哈……回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張儀爆出一聲接一聲的長笑。
張儀的笑聲狂放而怪誕,似乎不是發自口鼻,而是發自深深的肺腑,非喜,非怒,非恨,非怨,非悔,非慘,非悲,非怆……
張儀一直笑下去,直到他肺俯裏的所有氣體全部耗盡,直到再也沒有回來一絲氣。
夕陽西下,遠山蒼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