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過懷王,蘇秦跟在屈平身後,匆匆走向廟門。
就在跨出廟門的瞬間,蘇秦住步了。
蘇秦轉過身子,緩緩看向遠處的行刑台。
這一眼,他一直不忍看,但在此時,再不看就看不到了。
内尹已将懷王的谕旨傳給廟尹,但廟尹尚未宣诏。
張儀仍被綁縛在刑架上,兩眼閉合。
一個是距離太遠,一個是被數以百計的看客擋住視線,蘇秦看不真切,由不得走前幾步。站在觀刑的人群後面,透過人頭的縫隙看向刑台。
辰時早到,行刑台上,站在兩側的劊子手左右顧盼,臉上現出詫異表情。巫舞仍在表演,等待觀刑的人群開始交頭接耳。
就在此時,擔任主祭司的太廟尹跨上行刑台。
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
群情亢奮,巫舞巫樂戛然而止,無數道目光刷刷刷地射向廟尹。
張儀曉得死時已至,擡起頭,睜開眼,目光如炬地掃射人群。
張儀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似是在欣賞他們的歡快,又似是在與他們永别。
人群一層又一層,張儀未能看到站在最外一圈、被無數人頭擋住的胡服人蘇秦,蘇秦卻透過人群,清晰地看到了張儀。
掃視一圈之後,張儀緩緩閉目,神情愈加平靜,安然等候他的最後時辰。
廟尹掏出谕旨,展開,聲音洪亮:“諸位大楚臣民,聽旨!”
聽到“聽旨”二字,除去周邊持械守衛并兩個劊子手,在場臣民盡皆跪叩。
“大楚之王谕旨,”太廟尹朗聲唱宣,“寡人祈禱上天諸神并列祖諸靈,上天諸神并列祖諸靈昭示寡人,赦免祭品張儀,押解回牢,聽後處置。今日之祭,祭品代之以牛鹿豬羊四畜并雁鴨雞鴿四禽,欽此!大王之王熊槐。”
全場嘩然。
最驚愕的莫過于心如死灰的張儀。
張儀猛地睜眼,兩道犀利的目光再掃全場,赫然看到,在黑壓壓跪叩于地的楚人背後,一個胡人的背影正在離去。
那背影健步走向廟門,穿過一排甲士,眨眼間消失在廟門之外。
俄頃,十幾名甲士快步上台,将張儀解縛,戴上刑具,打入囚車,在更多甲士的護衛下,押往刑獄。
秦使張儀于眨眼間由祭到釋,楚王的谕旨如同戲法,靳尚淩亂了。
讓他更淩亂的是後晌。大祭過後,靳尚正欲随衆臣出門,被子啓叫住,帶他直入太廟偏殿。
懷王不在。在懷王坐過的地方,赫然坐着王叔。
“臣叩見王叔!”靳尚叩拜。
“靳大人,快快請起!”王叔笑吟吟伸手禮讓。
聽到王叔的笑聲,靳尚緩緩松出一口氣,在客席坐下。
“靳大人,張儀的事,你看到了吧?”王叔盯住他,依舊笑着。
“臣看到了。臣感恩大王并王叔赦免秦使張儀!”
“非大王與王叔赦免張儀,是上天赦免他。”
靳尚吸入一口氣。
“知道上天爲何赦免他嗎?”王叔問道。
“臣愚癡,請王叔解惑!”靳尚拱手。
“爲楚國,爲楚人。”王叔給出解釋,“上天昭示,殺張儀是與秦開戰,而與秦開戰,于楚人,于楚國,皆是雪上加霜。與秦開戰是爲複仇,複仇是爲收複失地。上天昭示大王不戰而屈人之兵,暫與秦人和談,因爲秦人也戰不起了,這才遣張儀使郢。”
“大王、王叔聖明!”靳尚再拱。
“其實,上天早就昭示了,”王叔接道,“大王之所以仍拿張儀大祭,之所以拖至今日才出谕旨,是要讓張儀明白,人算不如天算,所有聰明伎倆在上天面前都不值一提。大王也是讓他明白,所有人的生命都是脆弱的,包括他張儀!就在昨晚,上天昭示大王賜酒予他,爲他餞行,張儀借酒吐出真言,說他并不想死!上天聽到了他的表白,我王也聽到了他的表白,是以赦免他。望秦使張儀順應上天之意,戴罪立功,不再欺人,拿出誠意與我協談睦鄰!”
“偉哉,上天!偉哉,大王!”靳尚疊聲贊道。
“靳大人,”王叔終于講到主題,“王叔請你來,是奉王旨,由你前往獄中,釋放秦使張儀!”
“臣……”靳尚起身,跪下,叩首,泣下,“受命!”
“還有,”王叔盯住他,“大王任命你爲特使,與秦使張儀協談睦鄰相關事宜!”
“臣受命!”靳尚再叩。
“曉得大王爲何命你爲使嗎?”
“大王是要罪臣将功折罪!”
“曉得就好!”王叔伸手,“起來吧。此前的事,莫說是你,除屈平、陳轸之外,所有朝臣,全都有過,包括老身,沒有一人看清張儀的僞心。今番不同,大家都看清了,你靳尚也是。身爲人臣,是要充當大王耳目手腳的,是要協助大王明辨是非曲直的。你從大王多年,大王對你也寄予厚望,望你不要再障大王之眼,再蔽大王之心!”
“臣……臣……”靳尚連連叩首,泣不成聲。
“靳尚,”王叔盯住他,一字一頓,“王叔也希望你永遠記住,你是楚人,你食的是楚粟,飲的是楚水,受的是楚蔭,享的是楚祿,拿的是楚俸。無論你得過秦人多少好處,一切都成過去,秦人永遠是秦人,而你,永遠是楚人。你要時刻警醒屁股下面,切切不可坐錯席位!”
“王叔,我的王叔呀,”靳尚号啕大哭,額頭将地闆砸得梆梆直響,“臣……記下了……”
“記下就好!”王叔揚手,“去吧,靳大人,拿出你曾經有過的智勇來,爲大楚效力!”從袖囊中摸出谕旨并一塊特赦金牌,“拿上這個!”
靳尚再叩:“臣……再謝王叔……再謝大王……信任……”
接過金牌并谕旨,靳尚并未急去刑獄,而是回到府中,關門閉戶,懷感恩戴德之心,将整個事件由頭至尾思慮數遍,心中完全亮堂,這才驅車趕往秦國使館,與秦國副使魏冉一起來到刑獄。
靳尚吩咐魏冉候在門外,自行入内,向早已聞報、守候于内的司敗亮出楚王的金牌并谕旨,由司敗親自帶他來到死牢。
張儀氣沉心定,閉目端坐。
靳尚宣過王旨,張儀緩緩應道:“靳大人,您讓在下如何謝恩呢?”
不待靳尚應聲,司敗出聲:“開枷!”
随從的獄吏當即開枷解鐐。
張儀得到自由,對靳尚拱手:“在下謝過靳大人!”又沖空中拱手,“秦使張儀叩謝楚王不殺之恩!”
“秦使,請!”靳尚伸手禮讓。
張儀昂然出獄。
一如蘇秦禀報,秦惠王真的就在漢中郡了。
随他而來的是公子疾與公子華。在惠王抵漢中後不到半月,太子嬴蕩也率五萬防守鹹陽的常備甲士趕到,依從王命屯紮于漢水岸邊。
接後的情勢越來越不利于張儀。
得知張儀最終被打入死牢、楚王已經诏告天下拿他行祭,太子蕩這才覺得自己過分了,開始念起張儀的好來,向秦惠王請戰說,隻要楚人敢殺張儀,他願請命先鋒,殺入郢都。
秦惠王竟然準奏了。
嬴蕩興奮異常,立馬調配三軍,籌謀攻郢。不消數日,漢水兩岸但見連營數十裏,旗展角鳴。逾千輛戰車也都整裝待命。
約定好的大祭這日,漢水岸邊,戰船連綿,戰車待發,三軍将士皆持戰時态勢。
天色将暮,天空中現出一隻黑雕。
那黑雕盤旋數周,擇地落下。
是天香放出的。
公子華接過,未及斥看,抱金雕直入别宮。
殿中,惠王端坐于席,兩眼閉合。
惠王這般坐着已過兩個時辰了,始終未出一語。一旁侍坐的是太子蕩與公子疾,也都坐着。太子蕩是在候令,公子疾是在侍坐。無論是候令還是侍坐,二人臉上各現焦慮。
“王兄,來了!”公子華聲音急切。
幾人皆看過來。
公子華這才解開縛在金雕腿根的密函,呈送惠王。
惠王拆看,良久,二目複閉。
“父王?”太子蕩聲音急切。
惠王沒有睜眼,将手中的密函循聲扔去。
太子蕩接住,讀畢,朗聲大叫:“沒殺他呀!嘿,張相國真叫個命大!”
衆人聞聲,無不籲出一口長氣。
公子華從太子手中拿過密函,看畢,遞給嬴疾。
嬴疾沒有再看,順手放在幾案上,轉向惠王。
惠王口出旨令:“嬴蕩聽旨,戰備解除,三軍将士各回營帳,休整三日!”
嬴蕩應過,起身出去。
“王兄,”公子華看向惠王,不無慨歎,“真沒想到,在最後關頭,扭轉乾坤的竟然是屈平!”
“不是屈平。”惠王出聲了。
“那……”公子華怔了,“會是誰呢?”
“是與屈平同行的那個胡人。”
“那胡人會是誰呢?”公子華眯起眼睛,陷入長考,有頃,恍然大叫,“别不是蘇秦吧?”
“蒼穹之下,”惠王看向遠方,“能夠力撐大廈于将傾的,惟蘇秦一人!”目光轉向他,“然而,這麽一個巨人,竟然差點兒命喪于你的小雕之手,着實讓人擦把汗哪!”
“嘻嘻,”聽惠王提及那檔子事兒,公子華做個鬼臉,咧嘴笑了,“臣弟曉得蘇子命大!”
“不是蘇子命大,是天佑蘇子!”惠王慨歎一聲,指向金雕,“華弟,這就放雕,傳旨張儀,與楚商約時,無論楚人提何條件,皆可應承!就對他說,除關中之外,寡人沒有什麽不可舍棄,寡人隻求一個,就是他張儀全身歸來!”
“王兄,”公子華湊他耳邊,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您不會是當真吧?”
“去,”惠王白他一眼,指向殿門,“說給他聽!”
公子華将秦惠王的谕旨寫入密函,通過金雕捎給天香,天香直接呈送車衛秦,由後者一字不落地“說給”張儀。
受旨的是二人,張儀與魏冉。
谕旨宣完,張儀示意二人出去,獨坐于室,讓自己沉定下來。
張儀的眼前再次浮出那個胡服背影。
按照靳尚在歸途中所述,是屈平救出他的。就在行祭之前,屈平與一胡人現身廟中。屈平入大殿奏見楚王,正讀祭文的楚王停下來,與王叔、屈平三人走到偏殿,之後是楚王傳見那個胡人,再後,赦免他的谕旨就從偏殿裏發出。
整個事件的過程,靳尚是在場的。但張儀曉得靳尚沒有入殿,他就站在觀刑的人群中,且是站在第二排。鬼谷幾年,張儀的眼睛煉得雪亮,誰在場中他是清清楚楚的。靳尚所描述的當是他在現場聽到的,張儀問過那個胡人的事,靳尚未能給出笃定的解釋。
給出解釋的是車衛秦。
車衛秦進不去廟,但有黑雕守在廟外,看到昭魚帶屈平與那胡人進去,之後又帶他們出來。再後,有黑雕跟從他們的車乘,見那車輛徑直馳入位于城外的屈平草廬,于次晨才從草廬馳出。跟在車後的是兩個胡服騎手。
胡服之人,是蘇秦無疑了。
張儀的淚水流出來。
張儀百般折騰,皆是無用,最終救出他的,竟是他的兄弟兼對手,蘇秦。
是的,關鍵辰光,也隻有蘇秦才能救他,才肯救他。
張儀的心緒回到過去,回到鬼谷裏,回到與蘇秦相處的日日夜夜,淚水打濕了他的衣襟。
張儀擦去淚水,睜開眼,瞥向幾案上的谕旨。
張儀的耳邊回響起秦惠王的宣旨聲:“華弟,這就放雕,傳旨張儀,與楚商約時,無論楚人提何條件,皆可應承!就對他說,除關中之外,寡人沒有什麽不可舍棄,寡人隻求一個,就是他張儀全身歸來!”
張儀的嘴角咧出一絲淺笑。
張儀正自思索秦王,門外傳來腳步聲與敲門聲。
張儀收起谕旨:“請進。”
門被推開,是魏冉,手中拿着張儀那支被楚人收走的使節。
“主使大人,”魏冉禀報,“楚宮來人,歸還大人使節,邀請大人入宮!”
張儀怔了一下,迅即笑了,換上特使服飾,揚手:“副使大人,請随本使入宮!”
二人乘車入宮,被當值宮人引至偏殿。門外迎出二人,是靳尚與楚王禦史景連。
虛禮見畢,四人入内,見殿中沒設主席,隻在正殿兩側擺列兩個席位,一看就是楚、秦使臣的。楚爲主,秦爲賓,靳尚就左側上首坐了,張儀就右側上首坐了,景連與魏冉各自侍坐。
“前面諸事,秦使受驚了!”靳尚拱個手,打起官腔,“我王深表歉意,特托在下問候秦使!”
“不是受驚的事!”張儀出聲苦笑,沒有回禮,“儀奉秦王使命,與楚睦鄰,懷抱熱情而來,卻差點兒成爲楚國的祭品,遭割舌剜心之苦,真正寒心哪!”
“哈哈哈哈,”靳尚長笑幾聲,“就在下所知,秦使大可不必寒心。凡事皆有因果,前番秦使使我,使命爲結親睦鄰。我王深信秦王,深信秦使所言,絕齊睦秦,與秦使立約畫簽,之後又特使昭睢随從秦使使秦,以完成契約。種種過程,在下親曆。結果呢?我王特使昭睢在鹹陽苦守數月,所曆委屈,罄竹難書。有來無往非禮也。此番秦使再次使我,使命依舊是睦鄰,我王心有餘悸,這才傳旨,讓秦使略略受點兒驚吓,長個記性,也算是合情合理的嘛,哈哈哈哈,”轉向魏冉,斂住笑,朝他拱個手,“副使大人,你在楚地曆過不少日子,該當熟知楚人秉性,你說呢?”
“這個……這……”見靳尚冷不丁調轉矛頭,魏冉猝不及防,支吾幾聲,方才想到說辭,拱手應道,“回禀楚使,晚生無知,隻曉得一個俗識,翁婆吵架,翁有翁理,婆有婆理,因爲天下諸事,本無絕對之理。晚生以爲,昨日不宜追,明日猶可期,但更切實的永遠是今日。前番秦楚互使,皆爲昨日之事,今朝我們使楚,大王亦使二位洽談,我等各奉使命,當摒除過往,就今日之事論今日之事。”轉對楚國副使景連,“景大人,您以爲如何?”
“甚是,甚是!”景連連連拱手。
“哈哈哈哈,”靳尚長笑幾聲,沖魏冉豎起拇指,“早聽王叔講過副使大人,果真是後生可畏啊!”轉對張儀,“兩位副使皆認爲既往不咎,在下也認同此議,敢問秦使可有異議?”
“哈哈哈哈,”張儀亦笑幾聲,“魏冉說得果然是好,讓三位都不追究了。三位不究,是因爲三位都不是當事人。如果昭睢在這兒,他就能理解在下。不過,在下可以不究,但有一句感慨卻是不吐難受。”盯住靳尚,“敢問楚使,在下可否一吐爲快呢?”
“秦使請講!”
“在下的感慨是,”張儀斂神屏息,“由小至大,在下曆經無數生死離别,從未感受過恐懼,這一次,拜托楚王,讓在下切切實實地感受了。”朝空中拱手,“楚王陛下,您真是吓到在下了!”
“哈哈哈哈,”靳尚笑出幾聲,“秦使不必糾結,待我們完成使命,在下奏請我王置酒,爲秦使壓驚!”
“誠謝楚使!”張儀謝過,盯住靳尚,“楚使,可以開始了吧!”
“可以。”靳尚笑笑,“秦王既使張子赴郢睦鄰,總該拿出點兒什麽來表達他的睦鄰誠意吧?”
“敢問楚使,楚王想要什麽?”
“當然是争議之地,商於。”
“還有什麽?”張儀盯住他。
“沒了。”
“漢中、黔中呢?”張儀略覺詫異。
“這兩地不用争議與商約。”靳尚揮手。
“爲何不用争議與商約?”
“因爲它們原本就是楚國的,無商可約,無議可争!”
“若照此說,”張儀笑了,“襄陵原本是宋國的,吳地原本是吳人的,越地原本是越人的,庸中、漢中原本是巴人的,上蔡原本是……”
“秦使扯遠了,”靳尚講不過張儀,擺手止住,“我們一事歸一事,先說商於,如何?”
“好吧,對于商於,靳大人何說?”
“我王之意是,秦王須遵從秦使前番所簽的盟約,就是那份被秦王焚毀的盟約。”
“那盟約已經不在了。”張儀應道,“在下此來,是奉秦王之命與楚王訂立新盟,另議盟約。”
“怎麽議?”
“依據事理。”張儀侃侃而談,“武關之西商城等十五邑,是楚國先王贈送于秦國先君的,方今秦王不敢有悖祖宗,妨害秦楚百年之好。武關之東於城等十五邑,是商君個人恃強占取的,秦王誠意歸還楚人!”
“嗯,合于情理!”靳尚微微點頭,“在下記下了,容在下禀過我王,就将此事定下。其他兩處,漢中、黔中二地,我王之意是,秦人必須無條件撤軍,将之歸還楚人,秦楚恢複戰前邊界,否則,秦人以什麽方式拿去,楚人就以什麽方式再拿回來!”
“靳大人,”張儀笑了,“我王誠意睦鄰,特使在下前來講清事理,難道你們楚人一味恃強、不講事理嗎?”
“請問秦使,是何事理?”
“自春秋以降,禮壞樂崩。”張儀侃侃說道,“天下之地,惟強是有;天下之民,惟強是從。漢中、黔中二地,本爲巴人所有,巴人沒有贈送楚人一寸土地,是楚人一刀一槍血拚出來的。同理,楚人也沒有将此二地拱手送給秦人,秦人也是一刀一槍血拚出來的。漢中、黔中二地在巴人之手,是巴人之地;二地落在楚人之手,是楚人之地;二地今朝落在秦人之手,自然就是秦人的了!”
“啧啧啧,”靳尚輕拍幾下手,冷冷一笑,“聽這聲音,秦使不是來議和的,而是來向我大楚下戰書的了!”
“靳大人多心了,在下是來議和的!”
“說吧,這二地,秦王欲作何議?”
“漢中歸秦,黔中歸楚,如何?”張儀直盯靳尚。
“不可。”
“漢中歸楚,黔中歸秦,如何?”張儀又換一個說法。
“不可。”
“楚使欲作何議?”
“在下說了,二地盡皆歸楚,兩國恢複至戰前邊界。”
“看來,”張儀淡淡一笑,兩手一攤,“楚使是真想再打一仗喲!”傾身向前,二目如炬,先盯靳尚,後看景連,再後回歸靳尚,“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在下提請楚使好好想想,不講道理是何代價。商君不講道理,不宣而戰,将於城十五邑奪走。楚王呢,亦不講道理,不宣而戰,使景翠引兵襲商於,結果敗了。之後,大王使屈丐引兵再伐商於,結果又敗了。再後,大王親自引兵征伐商於,結果敗得更慘。秦、楚先後四輪交戰,除第一次是商君失義伐楚之外,後面三次,無不是楚人興兵襲秦,秦人被迫應戰。秦人失義,将所占楚地歸還,合情合理。楚人失義,也讓秦人将所占之地歸還,敢問楚使,情理何在?”
“這……”靳尚講不過張儀,真還理屈辭窮了,轉頭看向景連。
“請問秦使,”景連拱手,“關于黔中、漢中二地,可有再議餘地?”
“有。”
“秦使請講!”
“黔中、漢中由秦、楚兩國分而治之。”
“怎麽分?”
“以城邑中分劃治。漢中地共有四城十二邑,秦人據二城六邑,與秦國土相連。楚人據二城六邑,與楚國土相連。黔中同理。”
“可有再議餘地?”靳尚問道。
張儀搖頭。
“今日暫議至此!”靳尚沖張儀拱手,“俟在下将秦王所欲禀奏我王,俟王旨到,我們再議細則,如何?”
張儀回過禮,與魏冉起身,别過靳尚,被宮人帶出宮門,徑回館驿。靳尚、景連二人來到禦書房,向懷王并候于此地的王叔禀報商約細情。
秦使提議基本與蘇秦的提議相合,秦使所言也基本合理。秦人已經退讓至此,再開戰事,于楚隻有不利了。
“宛城的事,你怎麽沒講?”懷王轉移話頭。
“回禀我王,”靳尚應道,“宛城涉及韓國,臣之意是,我們先與秦使商約秦國之事,待秦國之事議定,再與秦使商議韓國之事。”
“就秦使提議,賢弟意下如何?”懷王看向王叔。
“臣聽我王!”王叔接道。
顯然,王叔是沒有意見了。
就眼前情勢,先與秦人就漢中、黔中、商於三地劃域而治,當是楚人的最好選擇。楚雖失漢中、黔中部分城邑,但收回於城十五邑,算是虧中有補。至于後續發展,就看國勢與機緣了。如果楚勢強,秦勢弱,機緣也不錯,楚人收回全部失地,甚至奪秦之地,拿下巴蜀,皆是可能的。反之亦然。
“這事兒算是定下,你可答複秦使,就宛城之事與他商約。”懷王給出谕旨。
靳尚奉旨辭别,懷王留下禦史景連。景連将商約過程悉數禀報,懷王對靳尚的表現大是滿意,朝王叔歎道:“蘇秦真是神人哪!”
見懷王贊的不是靳尚,而是蘇秦,禦史反倒怔了。禦史有所不知的是,救出張儀、提出商約條件并薦舉靳尚爲使等,皆是蘇秦一人之功。
靳尚沒有候到第二日,當日就到館驿,将懷王谕旨大略講了,提及宛城,要求韓王無條件撤離宛城,将宛地歸還于楚。經過一番讨價還價,張儀答應說服韓王歸還宛城,但楚人也需做出補償。靳尚給出的補嘗是蘇秦的提議,即楚國割讓葉城并周邊四邑給韓國,韓退出宛城、方城,撤往魯關以北。
張儀慨然應允。
張儀将與楚人商約細節使車衛秦禀報秦王,秦王準允。張儀遂與靳尚拟出細則,形成商約。靳尚學乖了,要求秦人先簽約。張儀應允,使魏冉、車衛秦帶上盟約馳往漢中,秦王用過玺,帶回郢都。靳尚見秦王不但加玺,且還簽字畫押,甚喜,呈交楚王。楚王再無疑慮,亦如秦王簽字畫押,加上玺印。
雙方協議無争議簽署之後,懷王遂派朝臣趕赴於城、漢中、黔中三地,與秦人辦理交接事宜。三地秦将也都分别得到秦王旨令,與楚人和平交接。
俟三地完成交割,張儀才向懷王辭行,趕赴韓地就宛城事宜遊說韓王。懷王興甚,在宮中置酒,由王叔、靳尚作陪,爲張儀、魏冉二使臣餞行。
翌日晨起,張儀赴韓,魏冉西行,代張儀回鹹陽複命。
至此,自商君襲占商於谷地而引發的秦、楚數十年鐵血征戰,被蘇秦千裏馳救,一招化解。
處置完楚國的事,秦惠王長長地松出一口氣,悠哉遊哉地回到鹹陽。
無論如何,曆經數戰,張儀所設定的目标達到,楚熊之力被卸去大半,楚地民不聊生,朝無能臣,軍無良将,已經失去張牙舞爪的勢,不再成爲大秦偉業的障礙。
然而,惠王天生是個操心的命。
一回到鹹陽,惠王的心就被蘇秦的五國縱盟再吊起來,緊急召回司馬錯與魏章,與二人擺開沙盤,反複推演垂沙之戰。之後,三人進一步向前推演,将齊國伐燕之戰、桑丘之戰、輕騎奔襲項城等,凡是匡章參與的戰役無一遺漏地複盤一遍。
複完盤,三人心裏沉甸甸的,尤其是司馬錯。桑丘戰敗之後,司馬錯極不甘心,總想找機會與匡章再戰一場,這辰光,他憋住氣不再出聲了。
司馬錯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在孫膑之後,匡章是個無敵的存在,所曆戰陣,無不完勝,且能做到功成身退,從不戀權,也基本不在軍營,似乎戰争于他隻是一場遊戲,打完就玩完了。
惠王關注的卻不是匡章,而是擁有匡章的齊湣王。
楚國去勢了,能夠與秦角力的,惟有東方大齊。
齊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齊國再與楚、趙、魏、燕結成縱親。魏、燕可忽略不計,但齊、楚合力,外加一個胡服騎射的趙國,迅即将秦楚和談之後惠王一路歸來、遊山玩水的大好心情沖了個蕩然無存。
能夠化解蘇秦縱勢的,隻能是張儀,而張儀卻堅持要守在韓國。是的,惠王完全明白張儀爲何要守要韓國。五國結盟之後,秦國是萬不能失去韓國的。
夜深了。
惠王長歎一聲,離開禦書房,若有所失地回到後宮。
侍寝的是芈月。
按照後宮規矩,這夜是不該輪到她的,她來侍寝是惠王欽點。這些日來,惠王越來越離不開這個膽敢在愛愛時騎他身上的風騷女人,從漢中回來後,這已是他第三次召她臨幸。
對此寵幸,芈月感恩不盡,拿出全身本領,一番折騰,幾乎将惠王吸幹。
惠王累極了,倒頭呼呼大睡。
芈月也是累癱了,躺在惠王身邊迷乎過去。
矇眬中,芈月眼前現出一團黑色煙霧。
那團黑煙越聚越緊,漸漸凝成一個人形。
與其說是一個人形,毋甯說是一個巨大的黑色魔影。
那魔影一步一步地逼近她。
芈月吓壞了,轉身欲逃,卻逃不動,眼睜睜地看着那可怕的魔影逼到她跟前,将她推倒在地,壓在她身上。
那魔影分開她的腿,将她牢牢制住,一隻巨口張開,口中噴出黑氣。
芈月伸出兩手,死命頂住他的下巴。
“你……你是誰?”芈月驚懼交加,舌頭打顫。
“我是來索命的!”那魔影發出恐怖的聲音,現出兩隻尖利、猙獰的獠牙。芈月感覺那聲音不是出于魔影的口,而是出于他的腹腔。
“向……向誰索命?”
“向欠賬的人!”
“我……沒有欠過你的賬!我沒有欠過任何人的賬!”
“你沒有欠過,可有人欠了!”
“誰?”
“壓你身上的那個人!”
“是你壓在我身上呀!”芈月來氣了,舌頭也活絡起來。
“我壓在你身上了嗎?”那黑影冷笑一聲。
“咦,你真是個無賴!”芈月來氣了,厲聲大罵,“你這就壓在我身上,把我壓得全身生疼,這卻賴賬不說,反倒向我讨賬!你你你……你算什麽狗東西,你是非不分,你良莠不辨,你讓我惡心,惡心,惡心,真惡心!”
“喲嘿!”那魔影也來勁了,呲起獠牙,“真還沒見過你這般惡人,死到臨頭,脾氣倒還挺大哩!好吧,我這講給你聽。我要殺的是你身上的人,他出爾反爾,失信欺天,欠下我等血債,今朝我奉上天之命,特來向他讨還。你擋在這兒不說,還把他摟得緊哩,這不是成心壞我的好事體嗎?”
“我摟你了嗎?”芈月怒道,“你也不尿一泡照照,自己是啥鬼模樣,我躲還躲不及哩!”
“你好好看看,這正摟着的是啥?”
芈月轉眼看去,方才頂着魔影下巴的兩隻手,竟然于眨眼間真就摟在他的脖子上了。
芈月驚呆了,大叫:“你這惡魔,你使的是魔法!”
“魔法?你成心攔我的路,成心壞我的好事,看我先拿你祭牙!”那魔影扳歪她的頭,使她的脖頸完全暴露在他的兩隻大獠牙前。
芈月吓壞了,松開他的脖子,死命頂住他的下巴。
可那兩隻獠牙自行從他的嘴裏長出來,如兩根又粗又長的象牙,直直地伸向她的脖頸。
就在那對獠牙就要刺到她的脖頸之時,芈月“啊”地發出一聲尖叫,使盡全身力氣将那魔影掀翻在地,整個人也從噩夢中驚醒。
芈月大口喘氣,睜開兩眼,見自己一身是汗,身邊躺着惠王,仍舊在打呼噜,健壯的大腿沉重地搭在她的肚皮上,膝蓋以下部分伸入她的兩腿中間,将她壓得牢牢的。
芈月看向自己,見一隻手正頂在他的下巴上,另一條胳膊伸在他的脖頸下,肘子彎起,摟在他的脖子上,這辰光已經完全麻木了。
麻木的不僅是胳膊,還有她那條從小腹就開始被壓實的腿。
夢中場景曆曆在目。
猛地想到那魔影之言,芈月由不得打個寒顫,略略一想,推動惠王。
惠王睡得正香,經她一推再推,醒了,驚訝地看向她。
芈月吃力地從他脖頸下抽出胳膊,将他的粗腿移開。
惠王抱歉地笑笑,又要睡去,芈月“哎喲”一聲,身子僵直地躺在榻上,呲牙咧嘴地忍受住血液回流後極度麻漲的胳膊與腿。
“來來來,”惠王坐起,“寡人給你揉揉!”在她的胳膊與腿上輕輕按摩。
“我的王,”芈月感覺好受些,盯住他,“臣妾方才做個噩夢!”
“啥夢?”惠王邊揉邊問。
“兇得不能再兇的夢!”
“說說!”
芈月講起那夢,将她與那魔影的對話悉數講給惠王。
惠王按摩的手僵住了。
惠王的臉蒼白了。
惠王的第一反應是那黑觋,是在太白頂上設壇、助他将洪災并瘟疫導向楚國的那個共工大神的祭司。
“你再講一遍,就是那魔影讨債時說的話!”
“他說的是,”芈月應道,“你身上的人出爾反爾,失信欺天,欠下我等血債,今朝我奉上天之命,特來向他讨還。你擋在這兒不說,還把他摟得緊哩,這不是成心壞我的好事體嗎?”
“愛妃聽旨,”惠王閉目有頃,摟緊芈月,“從今夜起,寡人隻許你一人侍寝,且你須得整夜摟住寡人!”
“嗯嗯,”芈月連連點頭,輕聲,“我的王,您真的欠下那……那人的賬了?”
“睡吧,甭再講了!”惠王松開她,自己卻沒躺下,靜靜地坐在軟榻上,一直坐到雄雞啼曉,洗梳一畢,方才來到禦書房,使人召來嬴華。
“娘的,真是個混蛋!”嬴華震怒了,“殺他們的是楚人,他不去楚地尋仇,反過來倒打一耙,豈有此理!”
“唉,”惠王長歎一聲,“是寡人不該,寡人是欠他們了!”略頓,“華弟,你這就陪寡人前往太廟!”
惠王駕臨太廟,請大巫祝擺上共工大神的祭壇,按祭天規格擺下祭品,焚香磕頭,許願在終南山太白頂立共工廟一座,四時祭祀。
巫事做過,惠王仍不放心,旨令大巫祝在鹹陽城布下捉拿陰魔的天羅地網,又旨令宮中侍衛甲不離手,晝夜輪替,太廟巫祝持法器跟從守護。
爲安全起見,惠王哪兒也不去了,每天隻守在王宮裏,禦書房、寝宮、朝殿三地輪轉,且每一處都設有三重甲士守護,其中一層甲士持的是大巫祝特制的驅邪之器。入夜,卧榻上,惠王也隻讓芈月侍寝。
如是過有十餘日,平安無事,芈月再也沒有夢到那個魔影,惠王也漸漸睡得踏實。
惠王的心安定下來,再到太廟,給共工大神又設一祭,現場撥出足金一百镒,旨令嬴華前往終南山太白頂爲共工大神修築大廟,請專業祭司守駐,四時祭典。
做完這些,惠王的心方才踏實下來,旨令于次日大朝,朝會中大夫以上群臣。
從漢中回來,惠王還沒顧上召集大朝。此番朝會群臣,他必須理清并明确當下朝務。與楚國的戰事暫時緩和,之前的朝務是戰,眼下需要調整爲耕,而事關國家戰略方向的調整,身爲主君,他要首先從紛亂的頭緒中理出一條清晰思路。
當下最大的朝務可歸爲兩類,一類是内,改戰爲耕,與民休息。連番大戰,近二十萬傷亡及錢糧消耗,不僅是民衆,即使朝廷也吃不消了。幸虧蘇秦阻止,否則,楚熊真要發瘋,血拚秦國,于秦人來說,最好的結果,無非就是與楚人同歸于盡。另一類是外,蘇秦縱盟五國,趙國胡服騎射,楚太子質押于齊,齊、楚再度合盟,韓國歸還宛城,等等,一系列的天下大勢變化如何應對,他必須有個明确。
再有一樁大事,就是嬴蕩。
想到嬴蕩,惠王心裏一震。
是的,該向這孩子說點兒什麽了。
惠王不再遲疑,使内臣召來嬴蕩,帶他前往先君孝公的怡情殿,從密室裏取出那個石匣子,對他緩緩講起孝公大行之前所發生的往事,包括孝公之夢、枯井覓匣等,最後提及三隻黃鳥。
嬴蕩撫摸那隻石匣子,目光落在上面所刻的先知文字上:“周數八百,赤盡黑出;帝臨天下,四海鹹服。老聃!”
“蕩兒,”惠王盯住太子,“這個石文,你作何想?”
“回禀父王,”嬴蕩握拳,“沒有什麽是拳頭搞不定的!”
“有。”
“何物?”
“你的心!”惠王指向他的心。
“是的,父王,”嬴蕩興奮,再次握拳,“我的心比烏金還硬!”
“他人的心也是。”
“哼,”嬴蕩應道,“那就試看誰的心更硬了!”
“蕩兒,”望着這個恃力輕智的兒子,惠王長歎一聲,閉上眼去,良久,睜開,盯住他,語重心長,“你須記住,拳頭是永遠服不了人心的,不過,有一物可以!”
“何物?”
“此物!”惠王從袖管裏緩緩摸出一卷竹簡,遞給他。
“這不是《商君書》嗎?”嬴蕩瞄一眼,脫口而出,“兒臣早就遵循父王之命,閱過多遍了!”
“閱過多遍,遠遠不夠,你要日日讀之,時時念之!”
“兒臣遵命!”嬴蕩應過,似是想到什麽,“對了,父王方才講到,先君大行,要帶走三隻黃鳥,兒臣沒聽明白。”
“過去的事,就讓它成爲過去吧。”惠王複歎一聲,“寡人可以不用黃鳥,你不可!”
“黃鳥是誰?”嬴蕩繞在三隻黃鳥上。
“好吧,你一定要問,寡人這就告訴你。三隻黃鳥,一隻是商君,一隻是甘龍,還有一隻,是老太傅,你的虔阿公。”
“虔阿公?”嬴蕩眨巴幾下眼睛,“虔阿公不是……安享晚年了嗎?”
“虔阿公得以安享晚年,一是他自請引退,二是血濃于水,寡人于心不忍。”
“敢問父王,您所養的三隻黃鳥是誰?”嬴蕩冷不丁問道。
“這個……”惠王盯住他,“寡人沒有黃鳥!”
“兒臣曉得他們是誰!”嬴蕩陰陰一笑,“一隻是張儀,一隻是魏章,還有一隻,兒臣迄今沒看出來!”
“嬴蕩!”惠王猛地斂神,指住他的鼻子,聲色俱厲。
嬴蕩吓一大跳:“父王——”
“寡人明示你,”惠王一字一頓,“寡人沒有黃鳥!張儀不是黃鳥,他是你的姑父!魏章不是黃鳥,他是你的——”略頓,“不說這個了。寡人再示警你一事。秦國大業,最大阻力是合縱,最大的敵人是蘇秦。隻要蘇秦在,秦國就離不開張儀!”
“兒臣明白。”
“明白不可,你須記下!”
“兒臣記下了。”
“去吧。”惠王指向殿門。
嬴蕩走出。
聽到嬴蕩的腳步聲漸去漸遠,惠王複歎一聲,緩緩閉目。
有頃,惠王眼睛沒睜,聲音卻是說給候于旁側的内臣:“傳旨相國,請他速回鹹陽。”
内臣應過,剛要安排傳旨,外面風聲大作。
惠王打個驚顫,起身:“回寝宮!”
内臣召人,負責守護的數十甲士并兩名手持降魔法杖的巫祝迅即現身,簇擁惠王回到寝宮。
寝宮門外,芈月聞訊,已在恭迎。
風很大,天空布滿烏雲,但雨沒下來,也沒雷聲。
一夜無事,芈月也沒做噩夢。
雞啼頭遍,惠王起榻,沐浴更衣,換上王服。
風停了。天空陰沉沉的,不知多少層黑雲将鹹陽城完全籠罩。奇怪的是,空氣仍舊是幹爽的,幾乎嗅不到任何水汽。
宮城内外是死一般的壓抑。
與任何一次大朝一樣,有不少雜音傳過來,細細聽去,大體可以辨出三撥人,一撥是趕往前殿的朝臣及遠處宮門外面的送行人馬,一撥是負責警戒的甲士,似乎在分派崗位,還有一撥是負責驅邪的巫人。
朝鍾響過三遍,朝臣們都已進殿。
在近百衛士與巫人的簇擁下,惠王疾步趕往大殿,由偏門步入。
惠王跨進,偏門随即關上,門外守着四名甲士并兩名手持法器的巫人。
殿堂上,朝臣逾百,分作數排黑壓壓地筆直站着。
内臣候立于側,高聲唱宣:“王上駕到!”
随着唰唰聲響,衆臣齊刷刷地正襟跪下,叩拜于地,異口同聲:“我王萬壽!”
惠王健步登上王位,正襟坐下,威嚴的目光掃向衆臣,聲音緩緩的:“衆卿平身!”
“謝王上!”衆臣起身,依序站定。
就在此時,大殿外面,天空愈發陰沉,空氣愈發凝滞。
陡然,空中掉下一個火球。
那火球約有人頭大小,直落下來,發出刺目的光。
負責守護的所有衛士并巫人無不被這光團吓傻了,呆若木雞,誰也不敢看它。
那火球落到地面,彈起來,之後一下接一下地朝大殿方向滾彈過來,一邊滾動,一邊發出耀目的白光。
不知是誰識得此物,大叫:“是滾地雷!”
聽到滾地雷,所有衛士全都閃躲。
那火球彈向惠王剛剛走過的偏門。
偏門關得極緊。那火球正要撞門,一巫人舉起法杖辟頭打去。
巫人的法杖尚未打到,先自倒地,法杖着火。
滾地雷放棄偏門,彈跳着滾向正門。
正門守着更多甲士,但所有甲士盡被它的強光照得睜不開眼,紛紛拿甲衣遮眼。
滾地雷徑直滾向殿門。
兩扇殿門緊緊關着。
門檻下面有一小孔,是專門留給宮貓進出以捉耗子用的。那火球竟然變化身體,如長蛇般從那方孔裏直鑽進去。
所有甲士驚呆了。
“快,打開殿門!”宮尉大叫一聲,打開殿門,卻是遲了。
整個大殿被那火球照得亮如白晝,所有朝臣全吓傻了,誰也不曉得發生何事,無一人敢動。
大殿正中是一條可并行四人的通道。那火球沿着通道一跳一跳地滾向王座。
顯然,惠王曉得在發生什麽,一臉驚懼。
一切發生得太快,惠王欲逃不及,欲叫不得。眼見火球跳到跟前,惠王于情急之下抓起王玺,朝它狠命擲去。
卻是遲了。
那火球如一隻輕猿,隻幾下就滾彈到他的身前,剛好撞上尚未完全扔出的王玺。随着一聲爆響,王玺被炸得粉碎。
巨大的爆炸氣浪并聲響震倒了所有朝臣。
惠王被雷電擊中,倒在地上。
惠王面前的龍案連同周邊物體全都起火,站在惠王旁側的内臣也被震倒,昏迷不醒。
惠王動也不動,任由烈火焚燒。
“父王——”太子蕩最先回過神來,大叫一聲,撲向惠王。
衆臣也都爬起,紛紛解衣脫帽,撲打火苗。
“快,水,水!”司馬錯大叫。
爲防火災,大殿門口各擺一隻巨大的水缸,缸中盛滿清水,缸後擺着一摞子銅盆。随着司馬錯的叫聲,軍尉命令甲士排作兩隊,将一盆盆的清水飛速傳進。
嬴蕩與司馬錯分别接過,先澆滅惠王身上的火苗,再澆向其他火頭。
火熄了。
再看惠王,早已駕崩,全身遭雷擊火焚,已經不成人形。
“王上——”朝臣們跪在地上,大放悲聲。
公子疾朝公子華嘀咕幾句,公子華起身,急步走到放聲悲哭的太子蕩跟前,急急耳語。
太子蕩打個驚戰,忽地起身,聲如洪鍾:“諸卿,諸大夫,聽旨!”
聽到是太子嬴蕩的兇狠聲音,朝臣們無不止哭,齊刷刷地看過來。
“此時此地所發生之事,你們誰也沒有看見,必須讓它爛在心裏!”嬴蕩幾乎是厲聲,神色威嚴,“先王是爲秦民,是爲秦國,是爲天下,操勞過度,于今日早朝意外駕崩。自今日起,舉國大喪,緻哀七日!”
衆臣面面相觑,繼而跪叩于地,異口同聲:“臣領旨!”
“諸卿,諸大夫,”嬴蕩接道,“眼下未到緻哀辰光,誰也不許哭,全部到偏殿去,爲先王默哀!”轉對公子華,“華叔,封閉宮門,旨令所有宮人、衛士、繁雜人衆,不可喧嘩,不可交頭接耳。凡妖言惑衆者,誅殺九族!”
“臣領旨!”公子華朗聲應道。
“召禦醫、殓人入殿,爲先君定妝!”嬴蕩轉對禦史車衛君,壓低聲音。
“臣領旨!”
一日之内,趙武靈王接到兩個特大喜信兒,一個來自秦國,秦惠王駕崩了;另一個來自中山,江姬及公子元楞被處死之後,中山新王在陰公協助下,進一步迫逼江氏一族,江公欲起事,使人向趙王求助。
武靈王強壓興奮,連做二事:使信使赴大梁召請蘇秦,使肥義善待江公使者。
肥義厚待江公使者,向他轉達趙王口谕,對江姬及公子元楞遇難及江氏一族的當下處境深表同情,對不義之君的惡行深惡痛絕,并承諾說,如果江公起兵,趙王願意站在江公一側,要人給人,要槍給槍,要錢給錢,要兵給兵,助江公誅殺不義之君,爲中山人匡扶正義,立江氏一族所推舉的王室公子爲王。
江公使者喜不自禁,急不可待地趕回禀報。
不消旬日,蘇秦亦由大梁馳邯鄲,馬未停蹄,直接入宮觐見趙王。
“蘇子,”一向沉穩的武靈王也是喜極,急不可待,“寡人所候的機緣,終于到了!”
“可是中山之事?”蘇子淡淡一笑。
“正是。”武靈王扼要述過中山江公使者向他求助一事,盯住蘇秦,“寡人這請你來,是謀議如何少死些人!無論如何,中山人馬上就是趙人了!”
“善哉我王!”蘇秦拱手,“我王可有取中山良策?”
“呵呵呵,”武靈王搓搓兩手,捋一把胡須,“是有一策,但在蘇子面前,不敢稱良!”
“請問王之策?”
“待江公起事,”武靈王躊蹰滿志,“中山王必将出兵彈壓。江公勢力多在太行山中,易守難攻,中山王師必傾其力。此時,寡人可兵分五路,由南北西東四個方向攻打中山。主力爲南路,出自邯鄲,強渡槐水,向北攻打;西路出自涞源,分兩路東出,一路出井陉,直擊中山内髒;一路出拒馬河,攻打紫荊關,配合北路;北路出自代地,經由軍都徑,與燕人由北向南合擊,東路爲舟船,經河水至大野澤,封鎖河道,主要是防止中山人東蹿。”
“我王好策!”蘇秦豎起拇指,“此爲軍事,非臣所長。”
“是的,是的,”武靈王笑道,“寡人急請蘇子,爲的是邦務!”指向北方,“此戰非同小可,寡人志在必得。但要吞滅中山,寡人雖有勝算,但心裏仍舊忐忑。總聽蘇子講,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所謂上兵,乃不戰而屈人之兵。不過,寡人早看明白了,要想拔掉中山這根毒刺,不戰是不行的,必須用其次,而寡人所念,不過是其下,伐兵與攻城。寡人眼巴巴地望着蘇子來,爲的正是求您的上策,伐交與伐謀!”
“謝我王信任!”蘇秦拱手,“臣以爲,就中山之事伐交,我王可借五國縱親會盟良機,派五使問聘列國。一是問聘齊王,重申不幹涉宋國之事;二是問聘魏國,重申不幹涉衛國之事;三是問聘韓國,可讓出上黨地區所争議二邑;四是問聘燕國,助燕收回其下都并中山所占之地;五是問聘秦國……”
“秦國?”武靈王重複一聲,幾乎是呢喃。
前面四使,之前曾與蘇秦議過,隻這問聘秦國,武靈王尚未想透。無論如何,縱親以秦爲敵,以制秦爲旨,身爲縱親的發起國,趙國若是前往敵國問聘,叫其他縱親國去作何想。
“大王,”蘇秦侃侃應道,“當年先君駕崩,秦王使人前來邯鄲憑吊。今秦王駕崩,我王亦當使人前往緻哀才是!”
“嗯,這倒是個理。”武靈王捋一把胡須,“依蘇子之見,使何人緻哀爲好?”
“陳轸。”
“陳轸?”武靈王怔了,“他……在何地?”
“邯鄲。”
“啊?”武靈王一臉錯愕。
陳轸的家暫時安處在一個略略偏僻的街道上。
與其說是街道,毋甯說是一個大胡同,窄到隻能行下一輛車。如果走到半道,對面也來一輛車,就須得有一輛退回去,因而,但凡有車拐入此街,禦者就得先站到車轅上照個高。
車身比通常辎車寬大數尺的王辇及其餘宮車自然是通不過的。
武靈王吩咐禦者守在胡同外面,扯起蘇秦徑走進去。宦者令帶着幾個宮人擡下幾箱厚禮,與幾名侍衛跟在身後。
蘇秦叩門,開門的是陳轸。
見一群胡人來到門口,陳轸先是一怔,繼而認出蘇秦,既驚且喜,連連拱手:“哎喲喲,我的蘇兄呀,這方趙地就是靈氣,在下剛剛對你白嫂子念叨幾句蘇兄,蘇兄這就到了!”
“陳兄選下這處寶地,真正難尋哩!”蘇秦回個禮,指向趙王,“在下——”
“在下趙雍,”不待蘇秦引見,武靈王跨前一步,拱手,“不知陳先生大駕光臨僻壤,失禮,失禮!”
“趙雍?”陳轸打個驚怔,見他除一身胡服之外,并無特征,遲疑一下,盯住他,“可是趙王?”
“正是寡人!”
“哎喲!”陳轸驚叫一聲,撲嗵跪地,“草民……陳轸叩見趙王!”
武靈王猝不及防,待反應過來,陳轸已經叩下了。
“先生,快快請起!”武靈王拉起陳轸,上下打量他,笑道,“先生名聞天下,寡人久慕,隻不得見,沒想到先生竟然悄無聲息地光臨趙地,真叫寡人喜不自禁哪!聽蘇子說,先生喜得貴子,寡人聊備薄禮,特來問候!”轉對宦者令,“上禮!”
宦者令使人擡上幾個大禮箱。
陳轸又要叩謝,被趙王扯起,與蘇秦等直入院中。
巷子不大,院子倒是不小,被人打理得幹淨整潔。
陳轸調整席次,擺出南面尊位,恭請武靈王坐下,自與蘇秦于陪位坐了。
三人再度客套幾句,武靈王移至正題,拱手,語氣懇切:“寡人此來,除拜望先生之外,另有一事求請先生!”
“求字轸不敢受,大王請講!”
武靈王看向蘇秦。
“陳兄,”蘇秦接道,“秦國出事了。”
“哦?”陳轸一怔,盯住他,顯然尚不知情。
“秦王駕崩,其子嬴蕩繼位,谥其号爲惠文,舉國治喪!”
陳轸閉目,眼前浮出嬴驷,良久,淚水出來。在這世上,能夠知他、用他且能讓他真心敬服的人無外乎二人,一個是眼前的蘇秦,另一個就是秦王嬴驷。
“先生,”武靈王拱手,“秦國大喪,寡人不勝悲哀,本欲親往憑吊,無奈國事繁冗,一時脫不開身。寡人欲使他人代行大禮,可遍視朝中,竟無可意者。求問蘇子,蘇子舉薦先生,寡人适才得知先生已光臨敝邦,不勝欣喜,亦不勝惶恐,即刻拖蘇子冒昧登門,有擾先生了!”
“轸謝大王厚愛!”陳轸略略一想,回禮,“轸舉家奔趙,寄身大王福地數月矣,飲趙水數月矣,食趙粟亦數月矣,理當報效大王,是以大王之命,轸不能不從!”
“謝先生!”武靈王拱手謝過,轉對宦者令,“宣讀诏命!”
“陳轸聽旨!”宦者令摸出诏命,朗聲宣道。
陳轸離席,叩首。
“奉天之命,冊封大賢陳轸爲趙國客卿,賜客卿府宅一座,驷馬辎車一乘,黃金三十镒,玉圭一對,絲帛三十匹,臣仆十名。欽此,趙王雍。”
“臣轸受命,謝大王厚賜!”
“客卿陳轸聽旨!”武靈王朗聲。
“臣聽旨。”
“寡人拜客卿陳轸爲特使使秦,擇吉日出行,使命是,憑吊先秦王,與秦睦鄰結好!”
“轸受命!”
宣完诏命,武靈王告辭,陳轸送客回來,方與蘇秦叙舊,叫夫人抱出已有幾個月大的嬰兒。
“叫何名字?”蘇秦接過孩子,逗他一會兒,遞給伊娜。
“還沒定下呢。”陳轸支走伊娜,笑道,“我起了三個名字,隻待蘇子厘定!”
“在下榮幸。”蘇秦笑了,“說說,都是何名?”
“一曰康衢,二曰坦途,三曰畛陌。”
康衢爲可供王辇奔馳的寬大馳道,坦途爲可錯驷馬之車的雙驅馬路,畛陌則爲僅供牛車通行的田間小道。
“哈哈哈哈,”蘇秦大笑幾聲,“陳兄這與路道飙上了。隻是這路道哪能越走越窄哩?”
“唉,”陳轸苦笑,“在下生就個奔波的命,這小子也是在道途中搗騰出來的。至于這道越走越窄,正是在下此生的寫照啊。想當年,在下至魏,一心欲搏的是大魏相位,一心欲争的是天下巨賈白圭,可謂是雄心萬丈,隻可惜時運不濟,在下向上的攀爬之道就越走越窄了。迄至今日,在下好不容易想開了,隻欲覓個偏遠角落了此殘生,不想蘇兄這又吼動在下上路,你說這……”
“在下以爲不然,”蘇秦應道,“就在下所見,陳兄的路非但沒有走窄,反倒是越走越寬了,因爲陳兄的心,是越開越闊了。一如陳兄方才所說,陳兄是想開了。想開了,就放下了。放下了,也就通透了。是以這孩子,在下以爲當叫康衢。”
“你呀,”陳轸笑出幾聲,“真會安撫人。好吧,康衢就康衢!”
“對了,陳兄,”蘇秦回他個笑,轉入正題,“在下請你遠走這趟秦地,一是爲嬴驷,二是爲張儀。”
“爲嬴驷可解,爲他張儀呢?”陳轸盯住他。
“先秦王不在了,張兄的日子怕就不好過了。你代在下去看看他。如果張兄開心,我就放心了。如果張兄不開心,你就請他過山東來,在下在函谷關外恭候!”
“蘇子請他過山東,來做什麽呢?”
“合縱,摒秦。”
“啧啧啧,”陳轸吧咂幾下嘴唇,“蘇子别不是異想天開吧?”
“唉,”蘇秦長歎一聲,“陳兄啊,這天,它開也好,它不開也好,在下終歸是可以想想吧!”
在陳轸奉趙王使節使秦的同時,武靈王又使人分别出使,大夫仇液至韓,大夫王贲至楚,大夫富丁至魏,大夫趙爵至齊,各奉使命予以問聘。
至于燕國,武靈王就直接拜托蘇秦了。
邦交諸務安排完畢,武靈王開始秘調三軍,傾趙國之力,集車、騎、步卒等二十餘萬衆,兵分五路,以泰山壓頂之勢逼向中山國境:使牛翦統領趙國輕騎,出涞源邑,攻占井陉關、紫荊關,直擊中山腹地,是謂西路;使趙希統率草原胡騎,出居庸關,助燕軍南攻,收複下都武陽,是謂北路;使趙與統率山地步卒,占據山地,配合江公叛軍;使肥義統率舟船,封鎖河水并易水、槐水;擔任主攻的中路則以趙袑統領右軍,許鈞統領左軍,趙章統領中軍,渡槐水北征。
就在武靈王部署大軍之時,中山内亂了。得到趙王承諾的江公舉全族之力,集山地丁壯逾兩萬人,襲擊井陉等山地要塞,奪占井陉關。
井陉塞堪稱中山最重要的關塞,中山王聞報大驚,急召司馬熹、公孫宏謀議,三人深悔未能及時鏟草除根,終緻釀出禍端。中山王調遣銳卒三萬,前往奪關。江公的叛軍據險死戰,同時向趙王再度求救。危機關頭,牛翦所部逾萬騎卒趕到。
與此同時,趙軍其他四路亦不宣而戰,同時從四個方向對中山國境發起全面猛攻。四方急報傳至靈壽,中山王驚慌失措,靈壽城内人心惶惶。
在戰争全面打響的第三日,中山王正式收到趙武靈王的戰書,曆數他殺死母妃江姬、誅殺兄弟、侵犯燕國、迫害江氏、貪圖安樂、驕奢極欲、後宮淫亂、醉生夢死、巧取豪奪等共一十二宗罪,不仁、不孝、不義、不悌占全,堪稱是罪大惡極,氣得他拔劍斬殺呈送戰書的趙國信使,诏命全國丁壯拿起武器,保家衛國,誓與趙寇血戰到底。
然而,一切皆遲。
由于井陉塞爲江公叛軍先一步占領,經過長期籌備的數萬趙國騎卒由井陉關絡繹而出,中山軍失去地利,開始潰退,但無論如何也快不過趙國騎卒,退路被迅速切斷。與此同時,趙騎一部迅速插向槐水北岸的中山長城防線。中山長城是專對趙國設置的,隻壘起一面石牆,前爲槐水,作天然屏障。中山數萬守軍躲在石牆後面,正全力以赴地防禦正在槐水對岸籌備渡水的十萬趙國大軍,不想卻背後受敵,數以萬計的趙軍騎卒由井陉塞奔馳過來,伏在牆頭的中山步卒紛紛成爲他們的靶子。槐水北岸長城全線潰散,多段城牆插上趙軍旗幟。十萬趙軍再無阻礙,不慌不忙地渡過槐水,毀掉中山城牆,如排山倒海一般殺進中山國境。
經過三日苦戰,中山全境無處不起烽火,由樂毅引領的五萬燕軍在趙國胡騎的支援下,将下都團團圍困,中山人控制的紫荊關也在趙、燕毛十萬軍士的雙向夾攻下失陷,逾萬中山将士大多戰死。主将趙希依據武靈王旨令,将下都及北易水等原燕境内被圍困的中山軍交給樂毅引領的燕人,自率胡騎涉過中易水,由北側撲入中山腹地。
一時間,除肥義的舟船軍卒之外,四路趙軍幾無遮擋地殺入中山腹地,将中山軍卒分割包圍于幾座防禦堅固的城邑。
都城靈壽被完全孤立,城外趙軍越聚越多,從城門樓上望去,各個方向皆是趙軍連營,旌旗招展。
中山國的數百裏鄉野幾乎全被趙人控制。武靈王早将中山人視作子民,诏令趙軍嚴守軍紀,不可擾亂中山人生活,同時四下張貼告示,隻要中山人放下武器,既往不咎。江氏、樂氏等受到中山王族壓制的部族紛紛活動,四處遊說,在鄉野的中山人這也看明情勢,曉得趙王是成心吃掉中山國的。胳膊擰不過大腿,不少人選擇放下武器。
真正抗拒的是陰公等在朝廷得勢的幾個部族。
到這辰光,武靈王反倒不急了,連綿不斷地将這些年儲存的糧草運入中山,确保部卒不犯中山人的私财。中山鄉民漸漸安定下來,不再對趙人反感,更多人放下兵器。
三個月之後,在蘇秦遊說下,燕國下都武陽的近中山三萬守卒全部降燕,中山所占燕土亦悉數被燕人收回。中山境内,所有邊關、要塞及大片鄉野落在趙人手裏。陰公的老家肥邑,在肥義的支持下,淪爲隸民的肥氏一族奮起暴亂,與趙人裏應外合,攻陷肥邑,滞留于城中的陰氏一族大多被殺。再後一月,随着房子、石邑、中人、扶柳的先後淪陷,方約數百裏的中山國僅餘靈壽一座孤城,全部守卒不到三萬,逃無可逃。
時已入冬,北風刮起來,第一場風雪落下。
就在武靈王與衆将謀議最後一擊時,蘇秦來了。
“敢問我王,”在武靈王講完全部攻城方案之後,蘇秦拱手,“我王是要得到一個完整、富饒、活力四射的靈壽,還是要一個殘破、貧賤、死氣沉沉的靈壽?”
“寡人探過,中山王是不肯降的。”武靈王苦笑一下,拱手回個禮,指向外面尚未化去的薄薄雪地,“冬天已經來了,我三軍将士不能長期居住在帳篷裏,是以靈壽須在冬至日之前拿下。”
“臣聞一言,”蘇秦應道,“窮獸莫逼,窮寇莫追。就眼下情勢,中山王、陰公、陰姬等人不是不肯降,是不能降,因爲江氏一族皆在城外候着,斷不會放過他們!”
“你說的是!”武靈王傾身,“蘇子可有取城妙策?”
“策有一個,不能算妙。”蘇秦看向幾案上所擺的攻防沙盤,指着東門,“我王可網開一面,就是這兒,東城門,放中山王出走。”
“放他去哪兒?”
“齊國。”
“齊王肯收留他?”
“巴不得呢!”蘇秦應道,“齊王若得中山王,就是握住一枚對付我王的棋子。”
“他有這枚棋子在手,還不——”武靈王苦笑一下,止住話頭。
“中山全境既已歸趙,隻要大王治理得當,中山人心服,就沒人記起這個中山王了。再說,齊王的目标不是中山,是宋國。他拿中山王在手,不過是備個萬一。大王既已應承宋國,待齊國謀宋,隻要大王守信,中山王就是一枚廢子。大王若是強行攻城,中山王無路可退,必拚死一搏。我王今日已得中山,中山人無不是趙人,同爲趙人,若爲這枚廢子互相厮殺,臣以爲不智。”蘇秦應道。
“蘇子所言甚是!”武靈王想通了,傳旨李疵。
眼見自己一步一步地将棋局走至死處,司馬熹有點兒慌神了。好在誅殺江姬并公子元楞并不是他的主謀,是中山王、陰公與公孫宏的合力。然而,司馬氏一家皆被困在靈壽城裏,一旦城破,就不會有人聽他解釋。因而,當李疵與他談及趙王的旨意,司馬熹兩眼放光,當即召到公孫宏,二人謀議妥當,入宮觐見中山王。
趙人圍城數月,并無一輪進攻。中山王初時驚懼,緊張,日久也就松懈了。
“大王,”司馬熹禀奏,“冬天來了!”
“是哩。”中山王裹一下身上的裘衣,盯住他,曉得他有話要說。
“趙人仍舊住在野外的帳篷裏。”司馬熹指向外面。
“咦?”中山王盯住他,眯起眼睛,“相國之意不會是……要寡人邀請他們入城吧?”
“不是,”司馬熹一臉憂慮,“是趙人要攻城了!”
“你……你怎麽曉得?”中山王震驚了。
司馬熹看向公孫宏。
“大王,”公孫宏接道,“是趙使講的,說是奉趙王旨意!”
“趙王怎麽說?”中山王傾身。
“趙王旨意是,”公孫宏壓低聲音,“趙王提供我王兩條路可供選擇,一是守城,與趙人血拚。我若守住了,趙王退兵。我若守不住——”頓住話頭。
“另一條呢?”中山王急問。
“放大王出城!”
“出城?”中山王怔了,“哪兒去?”
“齊國。”
“齊王他……爲燕國之事,恨着寡人呢!”
“眼下不會恨了。”司馬熹接道,“趙人獨吞中山之地,齊王眼紅呢。但這辰光齊王聽信蘇秦,再入縱盟,與楚、趙、魏、燕四國在大梁剛剛結成縱親,趙王伐我,齊王不便于強行幹預,但心裏不爽。隻要我王入齊,向齊王求救,齊王就得借口,或可迫使趙人助王複國!”
中山王看向國丈江公。
江公一直坐在旁側,兩眼閉合,未出一聲,見女婿看過來,方才睜眼,盯住司馬熹:“趙王可說怎麽出城?”
“趙人撤離東城門,爲我王留出一條馳道。我王可東奔至河,趙人有船接我王渡過,送我王至齊!”
“要是趙王使奸呢?”
“趙王有個條件,就是我王出城之後,留下旨令,使三軍放下兵器,打開城門,放趙人入城。”
“不成!”中山王一拳震幾,幾乎是吼,“這是投降,中山人的血裏沒有這股奴性!”
江公閉目。
“王上,”公孫宏小聲,“我四面受困,山地、鄉野盡被趙人所占,既無處可走,也無救援,守在孤城,隻有一個結局……”略頓,“是以臣以爲,走爲上!”
“王上,”司馬熹亦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昔年魏人樂羊伐我,克我顧都,走先君恒公。之後,恒公又憑一己之力複國。今趙人再度克我全境,靈壽不保,我王若是……”
“不要說了!”中山王擺手止住他,看向衆人,“寡人往投齊地,你等籌備去吧。”
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在李疵安排下,江公、公孫宏等人護送中山王訾并王後陰姬等衆分乘二十乘辎車,攜帶大量珠寶,出逃東城門,一路向東,至河水處,有肥義部衆奉王旨接引,渡河東去。次晨,司馬熹傳示王旨,洞開四門,靈壽歸趙。
接後數日,在解除中山人的全部武裝之後,武靈王依之前約定,立江公薦舉的中山先王厝的庶子姬尚爲中山國君,拜江公爲中山國相,貶司馬熹爲庶人,中山國的其他朝臣也都或用或貶或罰,一一處置。
中山人舉境臣服,悉聽趙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