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四國伐楚、趙謀北胡的當兒,中山國也未消停。
當中山軍占領居庸塞的捷報傳到靈壽,中山王姬厝喜極而泣。
推算起來,中山王室并不姓姬。作爲戎狄的支系,中山人原本隻有名字,沒有姓氏,之所以姓姬,不過是爲攀親周室,拉近與中原諸侯國的距離。
中山王姬厝是有資格喜極的。王厝于少年當國,于冠年稱王,與中原萬乘大國并肩雄立了。這已是光宗耀祖的盛業偉舉,但他仍覺不夠,于立國之後就水淹高邑,将趙人趕回槐水之南,之後又從魏伐趙,威迫趙國北疆,這又從齊伐燕,攻占燕國下都不說,更得燕地數百裏,奪占兩大要塞,紫荊關與居庸關。這些榮光,無不是其列祖列宗所能及的。
王厝明白,所有這些豐功偉績,全在于一人之力,老臣司馬赒。
司馬赒雖然年邁,但身體依然硬朗,在廣袤的燕地裏往來驅馳,似乎從未倦怠。爲司馬赒增力的是司徒司馬熹,在三軍伐燕期間負責辎重保障,爲前線輸送徒工、糧草等,基本上籠斷了中山國的财政大權。
在收到前線捷報的當夜,淩晨時分,王厝做下一夢,夢中三軍伐燕凱旋。三軍步伐整齊,行伍有序。雄糾糾地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司馬赒父子。父子二人立于同一輛戰車上,靈壽百姓無不夾道跪迎,滿朝文臣武将也都跪叩,沒有一人睬他王厝。
當司馬赒的戰車馳到跟前時,王厝仍舊站着。
“快跪呀,王上凱旋,找死呀你!”内臣扯一下他。
王厝沒有跪。
走到跟前時,司馬赒父子跳下戰車,但沒有理睬他,徑直從他及衆臣的前面大踏步走過,走向朝堂,走向遠處的王台。
王台很高,很大,正中是個王座。
王座是金子做的,閃閃發亮。
所有朝臣,所有百姓,都朝這個王座跪拜。
隻有王厝不拜。
“此是何人?爲何不拜?”司馬赒沖他朗聲叫道。
“我才是中山之王,姬厝!”王厝大叫。
“哈哈哈哈,”司馬赒長笑幾聲,“是何人喧嘩,拉出去,斬!”
兩個武士飛跑過來,将王厝拿住,綁到行刑台上。劊子手過來,朝手心啐一口,兩手搓搓,拿起斧子,高高揚起。
就在斧子落下的刹那,王厝吓醒了。
王厝忽地坐起,大汗淋漓。
王厝由平旦一直坐到日出,方才起榻,诏令司馬赒速回靈壽。
司馬赒不知發生何事,星夜兼程,于第三日人定時分趕至靈壽,未及回府即入宮觐見。
王厝聞報,踢掉靴子,光腳丫子迎出宮外。
司馬赒叩拜,被王厝扶起,攜手至殿中。
“王上,發生何事了?”司馬赒聲音急切。
“沒什麽大事!”中山王厝拱手,“是寡人思念相國了。聞相國再傳捷報,寡人喜不自禁,特請相國回來,寡人予以彰揚!”轉對禦史,“取金牌并诏書!”
禦史拿出金工緊急制作出來的金牌并一道诏書,呈給王厝。
“老相國,”王厝接過,看向司馬赒,“您爲中山屢建奇功,可追日月,寡人無以爲報,特賜此牌并此诏書,以彰老卿大功,敬請老卿受之!”
司馬赒離席,叩道:“臣謝我王恩賜!”雙手接過金牌并诏命。
是夜,司馬赒回府,一宵未眠。
次日晨起,正在外邑征調糧草的司馬熹聽聞父親回來,急趕回府,見司馬赒坐在那兒憂心忡忡,驚道:“相父,出何事了?”
司馬赒苦笑一下,遞給他王賜金牌。
“免死金牌!”司馬熹揉揉眼睛,又看一遍,喜道,“相父,是大王賜給咱家的免死金牌!”
“你再看看這個!”司馬赒遞給他诏書。
司馬熹接過,匆匆浏覽一遍,愈加興奮:“相父,大王是在彰揚咱的功績呢!”情不自禁地吟詠出聲,“嗚呼,語不廢哉。寡人聞之,與其溺于人也,甯溺于淵。昔者,燕君子哙睿智在吾之上,長爲人宗,幹于天下,猶迷惑于子之,而亡其邦,爲天下戮,而皇在于少君乎?昔者,吾先考成王早棄群臣,寡人幼童未通智,唯傅是從,天降休命于朕邦,有厥忠臣……親帥三軍之衆以征不義之邦,奮桴振铎,辟啓封疆方數百裏,列城數十,克敵大邦,寡人庸其德,嘉其力,是以賜傅金牌,免傅死罪及三世……鄰邦難信,仇人在旁,嗚呼,念之哉,子子孫孫,永定保之,毋替厥邦!”看向司馬赒,“相父,有此金牌并诏書在此,我可三世無虞矣!”
“唉,”司馬赒長歎一聲,“你是隻看到一個表呀!”
“怎麽了,相父?”司馬熹驚問。
“你細讀前面幾句!”
司馬熹再吟:“寡人聞之,與其溺于人也,甯溺于淵。昔者,燕君子哙睿智在吾之上,長爲人宗,幹于天下,猶迷惑于子之,而亡其邦,爲天下戮,而皇在于少君乎……”自語,“咦,這沒什麽呀!”目光從诏書上移開,轉向司馬赒,“相父?”
“與其溺于人也,甯溺于淵……猶迷惑于子之,而亡其邦,爲天下戮,而皇在于少君乎……寡人幼童未通智,唯傅是從……”司馬赒喃出上面幾句,閉目。
司馬熹再看一會兒诏書,眉頭略擰:“相父是說,大王他……”目光征詢。
“他這是睡不安穩了!”司馬赒緩緩接道。
“有相父這般爲他拼命,他怎麽會睡不安穩呢?”
“司馬熹,”司馬赒睜開眼睛,二目如炬,盯住他,一字一頓地點出他的全名,“你就這般思慮事情嗎?”
“怎麽了呀,相父?”司馬熹呆了,驚問。
“聽話要聽音,觀人要觀心。”司馬赒看向兒子,語重心長,“‘與其溺于人也,甯溺于淵……猶迷惑于子之,而亡其邦,爲天下戮,而皇在于少君乎……寡人幼童未通智,唯傅是從……’,你好好吧咂吧咂這些話的味道!‘甯溺于淵’,而不‘溺于人’,這是他的決心,表達他甯可亡于外,而不想亡于内!‘迷惑于子之,而亡其邦,爲天下戮,而皇在于少君乎’,是拿姬哙自比,拿子之喻爲父!‘寡人幼童未通智,唯傅是從’,誰是他的傅?爲父!他的實意所指是,身爲君王,他并沒有自主權,處處聽命于爲父,受制于爲父,他在爲曾經的過去擦汗!他明在彰揚爲父之功,實則表達恐懼之情。他怕爲父效法子之,鸠占鵲巢!”
“天哪!”司馬熹這才咂出味兒來,拿袖子擦汗,“我……我真還沒朝這兒想呢!”略頓,一臉惶恐,“相父,哪能辦呢?”眼珠子連轉幾轉,“要不,相父拟個奏章,向大王表白一下,就說我們沒有此心,我們……我們是忠臣哪,是義仆啊!”
“你呀,唉!”司馬赒重重地歎出一聲,搖頭,“這能是表白的事情嗎?若是表白了,豈不是不打自招了嗎?”
“可這……哪能辦呢?”司馬熹急了。
司馬赒忖思一陣,看向司馬熹:“大王近日寵幸何妃?”
“江姬。”
“陰姬呢?”
“去年是陰姬,三個月前改作江姬了。”
“爲何?”
“我沒細問,這就弄明白去。”
“嗯。”司馬赒點頭,“必須搞明白。大王眼下離不開我們,應該不會過分。關鍵是以後。大王共有五子,有望成爲未來王子的,隻有江姬、陰姬之子。”
“是哩,”司馬熹接道,“大王雖寵江姬,卻也不敢得罪陰姬。比起江氏來,陰氏之族更大一些,陰公也比江公強悍。”
“哪個公子是陰姬所出?”
“訾。”
“此子年齡?”
“十三。”
“脾性如何?”
“暴戾。江姬所出稍稍柔和些。”
“兩個公子都要親近,弄清楚他們的喜好。”
“明白。”
在得到中山王姬厝的“褒揚”之後,司馬赒病了,莫名頭暈,有時暈得嘔吐。司馬府遍請名醫,王厝也派來禦醫,均未查出病因。
他的暈病是被燕人襲占居庸關的急報治好的。
由于趙人已經征服林胡與樓煩,而居庸關直接關聯趙地,于中山來說,居庸關的失守就是個天大的事。司馬赒連夜入宮,向王厝奏明利害,翌日淩晨就不顧老邁病體,披挂出征。
王厝感動,躬身送至東門,與老相國泣别。
司馬赒一到下都,就令步卒兩萬、戰車三百乘攻打居庸關,但已遲了。在中山軍趕到關東時,來自趙地的胡服騎卒也抵達關西。雙方激戰,胡服騎士越戰越多,漫山遍野,幾乎形成掩殺,加之燕人神出鬼沒,日夜襲擾,中山軍開始潰退。
然而,無論是步卒還是戰車,潰得再快也快不過由草原奔襲而來的胡服騎士。中山人沒逃多遠,就被遠遠地迂回到後方的騎士截斷歸路。
這些騎卒既不攻擊,也不防守,隻如一群群的草原之狼,往來奔馳于中山人的退路上,一有機會就放出利矢。中山人防不勝防,行動不得,隻好紮下營寨,接受趙人、燕人的圍困。
司馬赒急了,親率一萬銳卒、五百乘戰車由下都接應。
趙人騎卒聞風撤走,待司馬赒部與被困兵卒合于一處時,騎卒再度出現,在更廣闊的區域裏完成圍困。雙方糾纏約有半月,中山人的糧草供應完全被胡服騎卒截斷,四面受敵,頂不住了。
司馬赒向齊人求救。齊人滿口答應,但援兵遲遲不至。司馬赒曉得齊人因何不救,長歎一聲,将仍能驅馳的七百輛戰車分作兩部,四百乘在前沖陣突圍,自己親引三百乘殿後掩護。中山步卒排作矩陣,強弩在外,邊與趙人騎卒對射,邊沿太行山麓朝下都撤退。
撤退途中,胡服騎卒越圍越多。由居庸關至下都武陽不過三百多裏,中山人連續突圍一十二日,方才抵達。
代價是慘重的。抵達武陽之後,中山三萬軍卒折損愈半,帶傷數千,七百乘戰車餘下不到一百乘,辎重損失殆盡。
更慘的是,司馬赒中箭了。
司馬赒傷在肩上,那矢透過甲縫,一直插進肩胛骨裏。疾醫在拔箭療傷時,年愈花甲的司馬赒終因失血過多,傷口感染,加之連日勞累,身體過弱,未能撐過去,于三日後卒于下都。
将中山人趕到下都之後,趙卒不動了。
姬職召集諸将,令他們繼續攻打下都,拿下紫荊關,将中山人徹底趕過易水,再攻打齊人,拿下薊城,将齊人趕過河水。
趙将卻面面相觑,沒有一人應命。
這些兵是借來的,雖在名義上歸于姬職,但姬職曉得,趙人永遠是趙人,他們隻聽趙雍。
沒有趙人幫忙,姬職無可奈何。自入燕境之後,真正守在姬職身邊的隻有襲擊居庸關的這部分燕人,數目不足一萬。燕地其他義軍不成規模不說,這還在觀望中。畢竟,姬職的大旗尚未豎起。
趙雍沒有随軍入燕,仍舊與他的新婚夫人娜莎住在平邑的别宮裏。娜莎的小腹隆起來了,一個小生命正在孕育中。
陪在平邑的還有姬雪與易王後。一是趙雍挽留,二是前線也确實危險,姬職不讓她們去,隻帶菲菲二女随行,皆作戎裝。
姬職快馬馳回平邑,入見趙王。
見是姬職,武靈王佯作驚訝:“職公子,你怎麽回來了?”
姬職深鞠一躬:“姬職此來,是懇請趙叔的!”
“出什麽事了?”趙雍回他個禮,眯起眼,“寡人剛剛收到捷報,賢侄指揮得當,燕人是連戰連捷呢!”
“姬職懇請趙叔旨令三軍驅逐齊人、中山人出燕境!”姬職拱手。
“咦?”趙雍怔了,“三軍不是已經交由賢侄了嗎?”
“可……”姬職苦笑,“他們不聽小侄!”
“哦?”趙雍假作不知,“有這等事兒!說說,他們爲何不聽?”
“我……我讓他們收複薊城、下都,将齊人、中山人趕出燕境,他們不肯聽令!”
“哦,是這樣呀!”趙雍閉目有頃,睜眼,看向姬職,“這個不能全怪他們!”
“趙叔,”姬職急了,“我們不是已經講好了嗎?”
“賢侄呀,”趙雍笑了,“我們講好的是,寡人護送賢侄回到燕地,在合适時機立賢侄爲燕王。寡人這已護送賢侄回到燕地,下一步,趙叔所能做的當是擁立賢侄爲燕國新君。至于何時擁立,這是燕國的内事,賢侄最好去問先燕君文公夫人,燕國的太後!就趙叔所知,她是燕室眼下最有權力确立賢侄大位的人。”
“趙叔呀,”姬職快要哭了,“大敵當前,虎狼在室,您讓小侄如何當王啊!再說,即使小侄繼統,立都于何地呢?燕地多在敵手,您讓小侄當何人的王呢?”
“唉,”趙雍長歎一聲,看向姬職,“這事兒,寡人與蘇子議過。寡人應允護送公子入燕,但未答應爲公子收複失地,爲什麽呢?因爲這是燕人的事。否則,寡人就是與齊、中山開戰。燕國内亂,齊王約寡人伐燕,寡人拒了,因爲趙、齊、燕皆爲縱親國,盟約還在呢。之後,齊人約中山君伐燕,中山君使司馬赒使趙睦鄰,齊王也爲中山說話,寡人無奈,答應他兩不相犯。寡人不是不幫賢侄,是有約在先哪!”
“這……”姬職撓頭,“依趙叔之計,小侄哪能辦呢?”
“要驅逐齊人、中山人,賢侄可有二途,一是組織燕人,将他們趕出去。這個是正途,但賢侄怕得費時費力;二是與齊人議和,讓齊人自主退兵。齊人退了,中山也就撐不下去。聽說司馬赒受到箭傷,已經死了。”
“司馬赒死了?”姬職吃驚。
趙雍點頭。
姬職握拳,有頃,看向趙雍:“請教趙叔,小侄與齊人怎麽談?”
“這個嘛,”趙雍笑了,“你該去問蘇子。”
“蘇子……”
似乎曉得他要講什麽,趙雍截住話頭:“公子可去燕地,如果不出寡人所料,很快就能見到蘇子了。”
顯然,一切都在趙武靈王的掌控之中。姬職吸一口長氣,謝過他,回到易王後處,将事體備細講過。易王後二話不說,扯他拜見姬雪。
“名不正則言不順,”姬雪聽畢,緩緩應道,“職兒這就趕回燕地,祖後與你母後随後就到,我讓趙王也去,先把大旗豎起來!”
“謝祖後成全!”
數日之後,趙武靈王乘坐王辇,姬雪、易王後乘坐燕室後辇,一行車騎辚辚馳入居庸關,在五萬胡服騎士及萬餘燕地義士的衛護下,逼近燕都薊城,在距薊城三裏處,紮下營寨。
齊國軍士以爲他們要來攻城,關閉城門,嚴陣以待。
接後數日,趙人、燕人就地搭起祭壇,設立天地諸神牌位及燕室先祖牌位,由燕國先廟的大祝司儀,先君祖太後姬雪主持,燕室幸存的惟一公子姬職盟誓于天地,即燕王位,是謂燕昭王。燕國攻占居庸關的義軍首領郭隗等二十餘名聞訊趕至的各地義軍首領、前大夫及散居于各地的燕室幸存成員,皆來叩拜聽诏。
即位大禮畢,燕王姬職宣布诏命,不認姬哙、子之王位,直接追封其父姬蘇爲先王,谥号依舊爲易,封姬雪爲祖太後,易王後爲太後,郭隗并入拜燕人皆列大夫,同時宣诏大赦天下,凡參與子之謀亂者,既往不咎;凡力抗外侮者,皆予封賞。
即位大禮畢,燕昭王分别使郭隗持使節前往薊城與下都武陽,向守城齊人、中山人分别遞交王命,責其限期離開燕境,交還薊都、下都并所占燕地予燕王。
有趙王鼎持,祖太後出面,燕人皆認姬職,燕地沸騰起來,燕王的诏命如長飛腿,飛散于燕國各地。前後不過五日,應诏而來的各地義軍不下五萬,更多義士紛至沓來,趕往薊城勤王。
齊人驚懼,縮在薊城,嚴守不出。
在燕昭王即位的第四日,蘇秦趕到了。
一同來的還有袁豹。
蘇秦入見,姬職迎出王帳。
二人見過禮,攜手入賬。
待姬職坐定,蘇秦再行觐見大禮,叩道:“臣蘇秦叩見我王,賀喜我王受命于天、得蔭于祖、得佑于社稷神靈,引領萬兆燕民,重整燕地山河,重振燕國社稷,使燕民遠離水火之苦,永得福祉!”
姬職感動,起身,扶起蘇秦,泣下如雨:“恩公——”
二人緊緊相擁。
良久,二人分開,按席次坐定。
“恩公呀,”姬職拱手,“姬職少不更事,德不配位,未來之路,還請恩公多多扶持!”
“蘇秦謝王信任!”蘇秦回禮,“蘇秦星夜兼程,就是爲我王而來!”
“恩公,”姬職急道,“眼前百廢待舉,職有萬千之急,首急則是驅逐齊、中山二寇,如何驅之,請恩公賜教!”
“回禀我王,”蘇秦應道,“臣以爲,我王确有萬千之急,但首急并不在驅逐二寇!”
“哦?”姬職震驚,“首急在于何處?”
“在燕國長策!”
“敢問長策!”姬職傾身,目光殷切。
“縱親!”
“這個職已曉得!”姬職收直身子,“恩公之前曾經講過,職認同。”
“我王曉得的是合縱,不曉得的是如何合縱!”
“敢問恩公,如何合縱?”
“盟齊!”
“恩公啊,”姬職指向薊都方向,心頭火起,幾乎氣結,“他們……齊人……就這辰光,還占着燕人的都城!他們……侵我燕地,掠我财産,毀我社稷,焚我宗廟,淩我婦女,屠我子民……”手指顫抖,“職與他們,還有中山人,不共戴天……”
“是的,王上,”蘇秦應道,“您講這些,臣無不知曉。”
“恩公既已知曉,怎麽能談結盟呢?”
“因爲與齊結盟正是燕國長策!”
姬職閉目。
“王上,”蘇秦傾身,盯住姬職,“若不與齊結盟,依您之計,該當如何呢?”
“與敵寇開戰!”姬職一字一頓,“寡人已結六萬燕卒,還有燕卒正在趕來,粗略估計,三個月内,寡人可結十萬勇士!齊人、中山人強占他們的家園,他們無不懷仇!”
“王上,”蘇秦凝視姬職,“難道您不想做一個賢良之君嗎?”
“我……”姬職怔了,“驅趕敵寇,難道還不算賢良嗎?”
“賢良之君必恤民苦!”蘇秦一字一頓。
“這……”姬職語塞。
蘇秦侃侃接道:“王上自幼居住宮城,雖遭亂世之劫,流離之苦,但真正的民難,尤其是燕民之艱,燕民之難,就臣所知,王上并未感受,更談不上體悟。子之亂燕,燕地生靈塗炭,之後是齊人、中山人入境暴淩,燕民早已不堪承受了。燕民盼望大王,是盼大王能讓他們有個安定生活,使他們得以休養生息,而不是跟從大王,與齊、中山兩個大國左右開戰哪!”
“姬職曉得了!”姬職拱手,放緩語氣,“此前趙王也談過此事,隻是寡人一時憤恨,這還沒有緩過氣來呢。恩公,”指向薊都,“隻要齊人肯撤出我境,寡人就與他……結盟!”
“我王英明!”蘇秦拱手。
“中山人呢?”姬職盯住蘇秦,“總不至于讓寡人也與他們和解并結盟吧?”
“中山人的結,毋須大王去解!”
“哦?”
“我王可知趙王爲何護送并擁立大王嗎?”
“爲何?”
“就爲這個中山。”
“可他們……”姬職氣恨道,“放着武陽不打!”
“不是不打,是還沒到打的辰光!”
“好吧,”姬職拱手,“恩公,您這長策講完了,姬職認同。下面該是短策,請恩公賜教!”
“廣攬人才,重建吏制,勵精圖治,與民休息!”
“謝恩公!”姬職拱手。
謀定大事,蘇秦去見趙王,約略談了齊、燕、中山三國的事,方才回到爲他特意安排的客帳。因在軍帳裏,蘇秦無法也沒有借口去見姬雪,就在客帳裏住下,于次日晨起,使飛刀鄒駕車馳向燕都薊城。
見是蘇秦叫門,公子攸傳令開門,親自出迎。
“敢問将軍,”相見禮畢,蘇秦開門見山,“您是想搏死一戰呢還是想順利撤回齊地?”
“怎麽撤?”公子攸兩手一攤,“城牆之外皆是趙人與燕人,我這……”
“在下所問,将軍還沒回答呢。”蘇秦堅持。
“當然是想撤了!”公子攸急道,“沒有誰願意死在這破地兒!”
“若此,”蘇秦接道,“在下這就說服燕王與趙王,讓出通道,确保将軍并所有齊人安全撤出薊都并燕境,齊、燕仍舊維持齊人入燕之前的邊界,如何?”
“這個,”公子攸面現難色,“本将尚須禀報我王。沒有虎符與诏命,本将……”頓住。
“将軍說的是!”蘇秦應道,“在下剛從臨淄來,将行之際,在下入宮觐見齊王,談及燕國之事,齊王同意撤軍。隻是,趙人,還有燕人,怕是不想再等了。将軍曉得的,燕人上上下下,全都憋着氣啊!”
“蘇大人,”公子攸急了,“這……哪能辦呢?”
“将軍,”蘇秦稍作遲疑,盯住他,“将在外,當随機應變。将軍先從齊地撤軍,在下這就趕往臨淄,爲将軍請命。無論如何,将軍與大王皆爲先王骨血,連着筋脈。将軍可以不懼燕人,但趙人的胡服射騎,将軍也不懼嗎?難道将軍真的想殉國于燕、立牌位于齊國廟堂嗎?”
“您真的能說服王兄?”公子攸盯住蘇秦。
“将軍放心,在下擔保将軍無虞!”
公子攸思忖有頃,朝蘇秦拱手:“田攸代三軍将士謝過蘇大人!”
“不過,在下也有一個請求!”蘇秦回過禮,盯住公子攸。
“蘇大人請講。”
“除軍糧并随軍辎重之外,将軍什麽也不可帶走!”
“啥?”公子攸兩眼圓睜,跳将起來,在廳中連走幾個來回,盯住蘇秦,“你是說,叫我們兩手空空地回到臨淄?”
“是的。”
“這怎麽能成?”公子攸情緒激動,“将士們别妻離子,舍生入死,擔驚受怕,爲的是什麽?這要回去了,你讓他們兩手空空?蘇大人,你……你要本将如何對他們講呢?你要本将如何對他們的家人講呢?”
“難道你們所掠所奪還不夠嗎?”
“是有一些,可全都擱在這薊城裏呢。将士們等的就是這一天,等的就是撤軍诏令到時,他們能夠有所收獲地解甲歸田!”
“你們不是滿載而歸過好多次了嗎?”
“全都交給國庫了!”公子攸辯道,“此番回去,車中所載才是真正屬于将士們的!”
蘇秦閉目,良久,重重歎出一聲。
“蘇子,你不能讓将士們空手而返啊!”公子攸聲音激動,“否則,他們甯願戰死!”
“我曉得了!”蘇秦緩緩起身,走到門口,回頭,“就這麽定吧。你們可以帶走你們所得到的,但不可再擾民!否則,在下不能保證你們安然回到齊地!”
之後數日,在蘇秦的來回斡旋下,燕、趙聯軍讓開衢道,放任數萬齊軍并數以萬計的辎重車輛,載着從各地燕人手中巧取豪奪來的财富,浩浩蕩蕩地馳出燕都南門,沿衢道南撤,一直撤過齊、燕兩國的戰前邊界。
在薊都齊人撤離的同時,其他城邑的齊人也開始撤離。
不消數日,整個燕境再無齊卒。
在齊人撤走的當日,姬職并他新近任命的數十燕臣魚貫而入薊城南門。
姬職沒有乘車,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向宮城。
得聞燕王入城,薊城裏的所有燕人無不攜幼扶老趕至主街,跪于大道兩側,淚迎他們的新王。
看着這些缺胳膊少腿、衣不遮體的老燕人,姬職落淚了。
姬職離開街心,走向一個兩腿被砍斷、幾乎瘦成一副骷髅的乞讨老人。那老人坐在地上,跟前放着一個豁口的黑色陶碗,一雙老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姬職走到他跟前,緩緩跪下。
跟在他身後的所有臣子全都跪下。
姬職拿過那碗,看向裏面。
碗中什麽也沒有,連一粒米渣子也沒有剩下。
“老丈,寡人……燕室……對不住您,對不住所有罹難、曆劫的老燕人哪,嗚乎,蒼天,嗚乎,大地,請把所有的苦難都降到我姬職的身上吧,嗚嗚嗚嗚——”姬職以頭撞地,放聲大哭。
在場的所有燕人哭作一團。
就這樣,姬職哭哭走走,一刻不停地向兩側的子民鞠躬謝罪。由南門至宮城,長不過六裏,姬職竟然走有一個多時辰。
宮中空空蕩蕩。
宮室與宮庫,空空如也。能拿的全被齊人塞進車中載走了。
但房舍依在,草木依在,亭台依在。
姬職回宮約過半個時辰,幾十個老宮人從宮城的不同角落裏鑽出來。他們是留在宮城的最後守護者,在齊人出逃前出于懼怕,全都藏匿起來,這辰光齊刷刷地跪在姬職面前。
姬職走到他們跟前,認出其中幾人。
那幾人也認出他了,抱着他的兩腿号啕大哭。
姬職哭了。
姬職朝衆宮人深揖一禮,又朝四方諸靈望空揖拜。
在郭隗等人的安排下,姬職步入正殿,诏令散落于各地的男女宮人,凡願回宮者皆可回宮生活,重操舊職。接後,姬職使人迎接姬雪、易王後等入住後宮,打理宮室。
曆經劫難的燕都薊城,終于平靜下來。高大的宮牆之内,也終于回歸禮樂。
姬職上朝,朝堂上烏壓壓地竟也坐滿朝臣。
然而,眼前的又都是些什麽樣的朝臣呢?
大多是哨聚林莽的鄉村漢子。小半月下來,他們的短處開始展現,無論是賦予什麽樣的職務,大多不知從何做起。
姬職閉目。
姬職耳畔響起蘇秦的聲音:“廣攬人才,重建吏制,勵精圖治,與民休息!”
蘇秦卻不在側。
蘇秦安置好薊城的事,就匆匆趕往臨淄爲公子攸請命去了。再說,齊燕之間的裂痕實在太大,也須由他奔走縫補。
姬職來到先廟。
原來的先廟設施,能砸的全被齊人砸了,這辰光,郭隗正組織各地來的工匠搶修,恢複。大燕複國,萬事待舉,宗廟、社稷堪稱是重中之重,姬職旨令上大夫郭隗親自督辦。
郭隗引他巡視一圈,來到一處亭下。
亭子已經修繕完畢,裏面擺着一隻幾案,是郭隗特意備給姬職的。
姬職坐下,郭隗席坐于臣位。
“先廟幾時可以修繕完畢?”燕昭王問道。
“回禀我王,”郭隗拱手應道,“按照工期,倘有三月。”
“甚好。”燕昭王點頭,“寡人此來,非爲催問工期,是有一事問卿。”
“請王上吩咐。”
“燕國萬廢待興,急需人才,而前朝賢臣,大多死于國難,寡人遍視朝中,竟是無人可用。寡人……不瞞上大夫,這幾日來,是輾轉反側,夜不成寐啊!”
“臣有一疑,請我王解之。”郭隗應道。
“上大夫請講。”
“我王是真心求賢,還是……”郭隗頓住。
“這這這……”昭王急了,“這還有假!寡人是求賢若渴啊!國之大悲,在于内無籌策之臣,外無能戰之将!”
“賢哉我王!”郭隗起身,叩拜,之後緩緩回歸本位,拱手,“臣聞一樁舊事,我王可願一聞?”
“郭卿請講!”昭王伸手禮讓。
“古有一君,甚愛千裏馬,願出千金以求之,求三年弗得。”
“後來呢?”昭王急問。
“見君上朝思暮想,内侍自告奮勇,‘臣請求之’。”郭隗侃侃接道,“君上信他,交給他千金。那内侍奔波三月,帶回來的卻是一副馬的骨架。君上震怒,指他喝道,‘寡人要的是活馬,不是死馬,你怎麽能花五百金來買一架馬骨頭呢?’内侍應道,‘君上息怒,活馬不日至矣’。‘何解?’君上怒問。内侍侃侃應道,‘死馬之骨尚值五百金,何況是活馬呢?’果然,之後不到一年,千裏馬紛至沓來。”
昭王陷入長思。
“隗奏我王,”郭隗拱手,“如果真的欲招賢士,就從隗始。隗非賢能之才,尚且見大用于我王,何況是賢能于隗者呢?”
“甚好!”昭王離席,朝郭隗行個大禮,“自今日始,寡人拜卿爲國師,開府以托國事!”
郭隗離席,叩道:“隗謝我王厚遇!”
翌日上朝,昭王當廷頒诏,拜郭隗爲國師,賜他國師府一座、黃金千兩、仆從二十人、綢緞三十匹,同時頒布招賢令,設招賢館,張榜于天下,命郭隗全權負責。
當然,黃金千兩、綢緞三十匹皆是虛拟的。
燕地沸騰了。
齊軍撤走之後,中山人沒有撤,仍舊控制自下都至紫荊關方圓約百裏的大片區域。
中山人不能撤。
中山王厝不是不想撤,而是舍不得。王厝曉得,失去武陽,也就失去紫荊關;失去紫荊關,也就失去北易水。失去北易山,這幾年就算是跟在齊人後面白折騰了。齊王早已得其所求,幾乎将燕宮搬空,而他王厝,拿兩萬多中山生命所換來的,隻剩下這個武陽與紫荊關了。
在司馬赒卒于軍旅之後,中山王厝增調大軍四萬,屯紮于北易水,同時增兵武陽,大力加強紫荊關一線的防禦力量。
面對趙人、燕人的雙重壓力,中山将士無不處在戰鬥狀态。
見中山人枕戈待旦,武靈王傳旨撤軍。
在燕昭王稱王大典之後,武靈王就拍馬回到趙地去了,依舊住在他的平邑别宮。
武靈王決定撤軍與趙國大夫李疵有關。
在出兵中山的前夜,武靈王悄使寵臣李疵作爲特使出使靈壽。在這節骨眼上,中山王厝對趙王特使不敢怠慢,禮遇隆重,但也提防甚嚴,派出專人名爲陪同,實則監視他的所有舉止。
當趙人護送燕公子姬職赴燕,并将中山人由居庸塞趕回武陽之時,中山王厝極是驚懼,愈加厚待李疵,同時向他曉以利害,要他遊說趙王莫攻武陽。
李疵應允,經涞源過飛狐口趕赴趙地,入平邑觐見趙王。
“中山可伐否?”武靈王直入主題。
“可伐。”
“說說,爲何可伐?”
“中山之君時常躬身奔赴窮闾隘巷以禮賢下士。有些巷子過于窄小,王辇通不過,他還讓禦手卸掉華蓋,甚至下辇步行,走進人家。”
武靈王震驚:“這樣的賢士在靈壽有多少?”
“七十多家。”
“這是賢君哪,你怎麽說能伐呢?”
“回禀我王,”李疵侃侃應道,“臣打探過了,這些所謂的賢士多爲儒者,除談經論道、品樂講禮之外,并無他長,靠吃中山君的賞賜爲生。中山君喜好禮樂之士,百姓必求名而棄本,棄實而追虛。事實亦然。臣使人數過,小小靈壽,有樂坊三十二家,禮堂二十八家,金屬冶器,亦多從禮樂。還有,中山人好酒,大戶之家生活奢靡,用酒池肉林四字形容他們毫不爲過。禮、樂、酒三者皆爲安樂之享,臣民耽于安樂,耕者必懶惰,戰者必怯懦。方今爲大争之世,強敵在外,安樂于内,國若不亡,古今未之有也。”
武靈王閉目,久不說話。
三日之後,武靈王傳旨肥義,要他撤兵。
“王上,不能撤呀!”肥義急了,“我們若撤,豈不前功盡棄了?”
“呵呵呵,”武靈王笑道,“先賢講過許多話,于寡人,隻記得一句,‘治大國,若烹小鮮’。”
“王上?”肥義不解了,盯住武靈王。
“不要王上了,”武靈王又是一笑,“你不是蘇子,是不懂寡人的。傳旨去吧。”就在肥義快要離開之時,叫住他,“對了,讓樂毅去知會燕王,與燕人辦理防地交接!”
樂毅仍在燕地,被武靈王任作裨将軍,統帥由林胡、樓煩的年輕人所構成的新編騎卒。
接到谕旨,樂毅策馬直驅燕宮。
“樂将軍,”燕昭王迎出殿門,一臉興奮,“寡人正要尋你呢!”
“謝大王記挂!”樂毅見過禮,“末将是來向大王辭行的!”
“辭行?”昭王怔了,“将軍欲去何地?”
“回趙。”
“是有事嗎?”
“奉王命。”
“什麽王命?”昭王驚道。
“齊人已經撤走,大王已即大位,趙人就不宜久戀燕地了,是以我王旨令三軍撤出居庸關,回到趙地。在下此來,一是向大王辭行,二也是奏請大王派軍卒前往我營辦理交接。”樂毅語氣平淡。
“這這……”昭王急走幾圈,住步,盯住樂毅,“樂将軍?”
“末将在!”樂毅拱手。
昭王跨前一步,握住他手:“此地不是說話處,殿裏請!”
二人攜手直入殿中,分賓主坐定。
“樂将軍,”昭王拱手,“姬職一直說要請教您呢,豈料百廢待興,手忙腳亂,姬職一直未能抽出空來,唉。”
“請教不敢!”樂毅回禮,“請問大王是爲何事?”
“燕地曆經浩劫,疲弱不堪,眼下可謂是朝無能臣,國無良将,庫無餘錢,民無餘糧,更有中山惡狼,霸占我下都不放。姬職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可……姬職才疏學淺,德不配位,欲有振作,也是力不勝逮啊!前番請教恩公蘇子,蘇子舉薦将軍,說将軍是天下大才……”昭王頓有一息,盯住他,“姬職不才,求問治燕長策,望将軍不吝賜教!”
“大王既見蘇子,治燕長策想已具足,末将不敢妄言。”
“蘇子所建長策是合縱,與齊結盟。可将軍曉得,齊人趁我内亂,夥同中山,以正義之名,行強盜之實,屠我人民,毀我先廟,壞我社稷,更将我宮中珍寶、民間收藏悉數劫走,此仇不共戴天,姬職……”昭王看向南方,“一日不報,死不瞑目!”
“大王若想報仇,就須聽從蘇子之言。”樂毅應道,“君子報仇,十年不遲。勾踐入侍吳王,還親口嘗過吳王的糞便呢。”
“将軍說的是,”昭王接道,“姬職是以認同蘇子所言,勞煩蘇子使齊去了。姬職視将軍爲知己,方以心腹之言相托。敢問将軍,姬職如何方能強大燕國,達成所願?”
“末将以爲,”樂毅拱手,“南爲強齊,不可圖;西南爲中山,不可圖;西爲強趙,不可圖。樓煩、林胡皆已歸屬于趙王,留給大王的,惟有一個東胡了!”
“中山爲何不可圖?”昭王恨道,“中山趁火打劫,侵我領土方三百裏,迄今霸我下都不放,是可忍,孰不可忍!”
“中山是可惡,但末将說不可圖,是因爲中山是趙王的。中山之事,末将擔保,不出三年,我王不費一兵一卒,隻需借道于趙人,就可收回所失國土。”
“可趙王爲何撤軍?”
“趙王撤軍是因爲中山眼下不可圖。既不可圖,又讓三軍征戰于外,三軍生出怨言不說,也會與燕人生出摩擦。趙人撤軍,反倒是對大王有利呢。”
昭王吸入一口長氣,看向樂毅:“說說東胡!”
“就臣所知,”樂毅拱手,“東胡之地,遠遠闊廣于林胡與樓煩。燕山之北,草原廣闊,遼東之地,更是闊廣無垠。大王若得東胡之地,既可用其民,亦可遷移燕人,擇地墾植。大王背腹遼闊,物資豐厚,更有胡人骁勇善戰,那辰光若再尋機南圖,當有勝機!”
“可……胡地廣闊,胡人遊移不定,如何圖之?”
“與民休息,整頓燕軍;郊法趙人,胡服騎射。”
昭王深吸一氣,良久,緩緩起身,在樂毅面前撲地跪下:“職有一求,望将軍不辭!”
“大王不可呀!”樂毅緊忙起身,扶昭王起來。
“将軍若不應下,姬職就不起來!”昭王雙手撐地,弓起身子,紮下不起的架勢。
樂毅隻好跪下,與昭王對拜:“大王有何欲求,樂毅謹聽吩咐!”
“職請将軍留在燕地,助職一臂之力,職舉一國之力,以聽将軍!”
“這……”樂毅怔了。
“不瞞将軍,”昭王盯住樂毅,目光殷切,“早在邯鄲之時,職就屬意于将軍,這正琢磨如何向将軍開口呢,将軍卻……”
“是大王錯愛了!”樂毅回個大禮,“毅年輕氣盛,才識淺薄,當不得大事,深怕有負大王所托!”
“将軍再年輕,也比姬職年長!”昭王情真意切,“将軍方才高論,姬職茅塞頓開。欲報齊仇,東服胡地是上上之策!然而,長策再好,若無大力推行,亦爲空無。姬職無才,亦無大力,隻能托國于将軍,懇請将軍不辭!”
“謝大王器重!”樂毅拱手,“毅應下大王了,但身爲趙臣,毅須回歸趙地,一則向趙王複命,二則将大王之意禀報趙王,向趙王請辭!”
“姬職期待将軍!”
昭王頒诏向天下張榜招賢,消息張揚不久,就有一匹千裏馬半信半疑地踏上燕土。
是賭氣離齊的稷下先生談天衍。
鄒衍原定的目的地是邯鄲,不料趙王不在。沒有趙王的邯鄲,于鄒衍味同一碗清水,而他現在并不需要解渴。
鄒衍需要的是一壇可以讓他大醉一場的佳釀。稷下是個熔爐,在這熔爐裏,他已被煉成精鋼,迫切需要找一個打造利器的地方。
這個地方或在燕國。
鄒衍本能地覺出,燕國受此大劫,一定是哪兒出問題了,他必須前往實地予以診斷,以充分佐證他的五行、五德等一系列陰陽理論。
此時的談天衍已非往昔,有辎車二十乘,随侍弟子百多人,瀝瀝啦啦地走在通往薊城的大道上,隊伍拖拉半裏地長,車上插着五彩旗幟,分别代表他的五行學說,形成一道亮麗的景緻。
天下無人不知談天衍是大賢。聽聞他至,燕昭王喜出望外,郊迎三十裏不說,還親手将他扶上王辇,換下禦手,親自執鞭,給鄒衍撐足了面子。
及至宮城,昭王将鄒衍弟子安置在館驿,獨留鄒衍于宮,執弟子禮向他請教國策。二人暢談三日,聊得困時,抵足而眠。
鄒衍在齊,雖得權貴器重,卻未曾受過這般禮遇。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之後月餘,鄒衍引領弟子踏遍薊城各個角落,又北上燕山,南下武陽,探得燕地的山水實情,回報昭王,提出三個以陰陽術興燕之策:一是在燕山南麓沽水岸邊一個迂回處,以一塊碣石爲基,建一碣石宮,以鎮壓南方殺氣;二是遷先文公之陵,以脫眼前之困;三是廣種黍稷,以解燕民之饑。
三策中,碣石宮好建,昭王當即頒旨,使郭隗督導修建,難辦的是後面二策。先文公的陵址是先文公生前自己所選,若要遷移,昭王是不能定的。
“大王必須遷址!”鄒衍語氣笃定,“我觀過那陵,四周低平,惟有一坡,且無脈可依,可稱獨山,高三十丈。獨山不可葬!”
“獨山爲何不可葬?”昭王問道。
“前賢有訓,‘山來水回,财旺人貴;山困水囚,人死财走’。按照風水之說,山有五不可葬:氣以生和,童山不可葬;氣因形來,斷山不可葬;氣因土行,石山不可葬;氣以勢止,過山不可葬;氣以龍會,獨山不可葬。臣觀先君文公陵墓,山形南北,無脈可依,是爲獨山。獨山無依,西南有殺氣,南有一池,爲不流之困水,是爲兇墓。臣勸大王早移此墓,否則,非但國無甯日,隻怕大王……”鄒衍欲言又止。
昭王不敢怠慢,去見姬雪,将鄒衍的斷言悉數講出。
“國師既有此斷,你遷墓就是。”姬雪一口應承,“當年先君之所以選址于此,是聽信一個風水術士。說也奇怪,自開挖那墓,燕室真就不太平了。現在看來,燕室亂象或結因于此。”
昭王謝過,召鄒衍道:“遷墓之事可以定下,新陵定于何處,國師可有确定?”
“就在臣所選之碣石宮南側水回處,臣已看過風水,北依燕山,南回沽水,可保我王百年福運!”
“隻有百年?”昭王皺眉。
“是的,王上,”鄒衍應道,“天地大運,非臣所能更改。未來百年,天下将入大争滅國之世,燕地偏僻,燕山勢單,難成大功,燕室能得百年福運,已是大幸了。”
“百年就百年吧!”昭王接道,“寡人所恨,乃是齊與中山二賊。敢問先生,寡人在有生之年,可雪此仇否?”
“臣勸大王,先解民饑,再圖長謀。”
昭王也無話說,旨令郭隗依鄒衍所定,使人立碣石之宮,修陵興農。
燕地不同于南方楚國,甚至不同于韓、魏、泗下、周室等,一年莊稼可妥妥地收獲兩季。這且不說,燕國耕地基本集中于薊城周邊至易水一帶,尤其是下都武陽周邊。武陽被中山人占去,就等于燕國的糧倉沒去大半。加之近年亂象不止,百姓無心種地,北方胡地也不再供應牛羊,糧荒、肉荒全部冒出,薊城米貴肉缺,民生凄苦。
在齊人撤走後不久,趙卒也就撤了。沒有趙卒,單憑燕人之力,是趕不走中山人的,下都自也收不回來。下都收不回來,文公陵墓也就無法搬遷。而要憑一己之力趕走中山人,燕人就須養足精神,增大國力。而要養足精神、增強國力,首要就是解決黎民生計。外援不暢。燕境南接中山與齊,皆爲交戰國,眼下難通關貿。惟一的通路是趙地,可經由居庸塞輸入物品。
趙人也确實這麽做的。
但僅隻一塞,難以解決燕民之困。
燕民必須依靠自己。
鄒衍建策向山地讨糧。
鄒衍選中的山地是碣石宮再往上的沽水河谷。
這道河谷與鮑丘水并行南流,出自燕山,沉沙淤積,可植五谷。然而,山地高寒,與黍米生長習性相佐。
冬季到來,草木枯落,是最好的墾荒季節。燕昭王诏命薊都燕人凡能勞動的全部開赴沽水河谷,昭王、鄒衍躬身前往,薊城百姓無不感動,在河谷裏搭起帳篷,燒荒墾土。曆經數月,及至開春,沽水谷地已被他們開出耕地十餘萬畝。
春風吹來,薊城周邊楊柳依依,但在沽水河谷,依舊是春寒料峭。
所有莊稼,無不在個時令。眼見薊城郊外的禾苗皆已冒芽,而谷中仍舊寒氣逼人,無法播種,辛苦一冬的燕昭王也是急了。
鄒衍觀過天象,拿起長箫,坐在尚未落成的碣石宮前,面對天地吹奏。
三日三夜,鄒衍品奏律管不歇。
在鄒衍奏箫的這三日三夜裏,燕昭王也未安眠片刻。他或坐在旁側,傾耳聆聽那響徹空谷的箫聲,或手拿掃帚,将高山谷風吹起的落葉枯枝掃下宮前台階,免得它們影響先生的吹奏。
說也奇怪,在鄒衍奏至第三日,有暖風入谷,繼而水汽燕騰,入夜,天降喜雨,三日方歇。喜雨過後,寒谷入春,老燕人終于趕在節令的最後關頭将黍米種齊了。
春三月,武靈王回到邯鄲,得到由靈壽傳來的細作密報。
武靈王讀畢,興甚,召來肥義、李疵、樂毅三人:“諸卿,利好來了!”
“是何利好?”肥義急道。
“中山國。”武靈王攤開手中密報,取出一帛,“司馬赒獻給中山君厝一隻錯金銅壺,中山君厝回賜他一隻銅鼎。這些是其上銘文。”
三人傳看兩道銘文,良久,面面相觑。
“樂毅,”武靈王看向樂毅,“看出什麽沒?”
“他們君臣有隙了。”樂毅應道。
“咦,”肥義急道,“我哪能沒看出來呢?”
武靈王笑了:“你若能看出來,寡人就笑醒了。”抖動銘文,看向李疵,“怪道中山君要走街串巷、禮賢下士呢,原來是爲司馬赒!”
李疵這也突然明白武靈王從燕地撤軍的緣由,原來,他是在候中山國的内中裂隙。
“諸卿,”武靈王指着密報中的其他絲帛,“依據這些密報,寡人可作如下研判:司馬赒功高鎮主,中山君厝憂心他郊法燕國子之,危及君位,是以将司馬赒從燕地召回,想必是講了什麽。司馬赒聽出話音,使其子鑄一錯金銅壺,刻銘文于上,表白其忠心不二。之後居庸關失守,司馬赒趕赴燕地,戰殁于軍中。中山君厝許是覺得自己過分了,賜以厚葬,拜司馬熹繼其相位,回贈以鼎器,刻此銘文,既彰顯其功,也昭示其忐忑。”
“若是此說,”肥義撓會兒頭皮,“這不是君臣相安,沒事了嗎?”
“沒事可以生出事呀!”武靈王笑了,看向李疵,“李大夫,你說是不?”
李疵明白話音,會心一笑。
“諸卿聽旨!”武靈王巡視三臣,目光落在肥義身上,“肥義,你這就赴平邑,加緊練兵,随時備好與中山人開戰!”
“臣受命!”肥義朗聲。
“樂毅,”武靈王看向樂毅,“你可以赴燕了。燕國過弱,于我不是好事。你去輔助燕王,待寡人取中山時,确保燕地不出亂子。”
“臣受命!”樂毅應聲。
“李疵,你統籌中山事務,就前面的鋪墊,爲他生出一些事來!”
“臣受命!”
一如武靈王所斷,在老相國司馬赒死後,中山相府的日子愈見艱難。
天色傍黑,夜幕徐徐降臨于中山國都城靈壽的相府大院裏。大院一片靜穆,連仆從走路的聲音也輕得幾乎聽不見,似乎都在害怕驚動到什麽。
仆從害怕驚動的自然是這座府宅的主公司馬熹,他已将自己關在小書院裏半個多月了。
讓司馬熹自閉的是來自王厝的一筒罷相诏命。在诏命宣讀之後,那枚象征朝廷權力的相府金印也被宣诏宮吏帶走。接後的日子裏,原本鬧猛的司馬府前少有車馬了,甚至一些與司馬家來往親密的官員也不再登門。
司馬熹并不留戀這些,但他必須弄明白王厝爲何突然罷其相位及罷相之後還會發生什麽。想到司馬赒生前的警覺,司馬熹愁腸百結。
人定時分,萬籁俱靜。
家宰走過來,輕輕叩門:“主公?”
“進來吧!”司馬熹聽出聲音,應道。
家宰推開房門,小聲:“有客人求見!”
“客人?”司馬熹半是斥責,“這辰光了,還有什麽客人?”
家宰的聲音愈加輕柔:“是趙人。”
“趙人?”司馬熹打個驚怔,“誰?”
“趙使李疵!”
“李疵?”司馬熹盯住他,“他來幹什麽?”
“說是爲主公的事。”
司馬熹閉目:“帶他進來!”
家宰出去,引李疵走進書院。
“請坐!”司馬熹欠欠身子,指向對面席位。
“謝大人!”李疵坐下,盯住司馬熹,拱手,“在下冒昧登門,有擾大人清靜了!”
“唉,”司馬熹拱個手,長歎一聲,“樹欲靜,而風不止!”
“大人可知風從何來?”李疵臉上浮出淺笑。
“趙使可知?”司馬熹聽出話音,看過去。
“若是不知,就不登門了。”
司馬熹吸入一口長氣,微微傾身,拱手:“在下慢待了!”轉對家宰,“爲貴賓上茶!”
家宰備茶。
“敢問趙使,風從何來?”司馬熹壓低聲音。
“枕邊。”
“是江姬?”司馬熹吃一驚,不自覺地輕聲喃出。
“陰姬。”
“陰姬?”司馬熹兩眼眯作一線,幾乎是喃聲,“在下未曾獲罪于她呀!”
“大人想想,雖未獲罪于陰姬,是否獲罪過其他人呢,譬如說,陰姬所出的公子!”
“訾?”司馬熹脫口而出。
“應該是。”
“在下也未曾獲罪于他呀!”司馬熹怔了。
“大人是否與人閑話,聊及大王的幾個公子,說是如果爲傅,大人最不想傅的隻有一個,這一個……”李疵頓住話頭。
“公孫弘!”司馬熹乍然明白,咬牙切齒。
公孫弘是中山王的三個禦手之一,與司馬熹交好,二人無話不談。司馬熹确實與他聊過此話,沒想到他竟……
“呵呵呵呵,”李疵笑道,“大人應該感謝公孫弘才是。”
“他……賣我!”司馬熹氣極。
“公孫弘不是想賣大人,隻是想讨好江姬之子,因爲他也是打心眼裏不喜訾的。是江姬之子公子元楞透給宓妃之子公子尚,公子尚透給訾,訾透給陰姬,陰姬這才吹風!”
“敢問趙使,你怎麽曉得這些?”
“在下不是趙使了,”李疵回他一個苦笑,“在下已經離開趙室,此來中山,是想在大人府上讨口飯吃。”
“是趙王待你不好嗎?”司馬熹問道。
“倒也不是。所好不同而已。”
“所好不同?”
“趙王所好,乃騎射遊獵;在下所好,乃宮廷禮儀。”李疵又出一聲苦笑,怅然應道,“譬如說,他在國中行胡服,尚騎射,在下就不苟同。”壓低聲音,“前番爲使,見大王崇尚禮樂,禮賢下士,在下是深爲所動啊,是以挂印辭趙,來投大人!”
“李兄何不直接投靠大王呢?”司馬熹怔了。
“大人說笑了,”李疵拱手,“在中山,誰有天大的膽子,敢略過司馬府您的這道門檻呢?”盯住他,“再說,在下曾爲趙王特使,今若來投,縱使忠心不二,大王怕也難免想些什麽。”
“倒也是。”司馬熹認可,語氣緩和許多,改了稱呼,“請問李兄,眼前之局可有解招?”
“這個要問大人所志,是要繼續爲相呢,還是自此不問時事,清閑餘生?”
“局已至此,在下縱想清閑餘生,怕也……”司馬熹頓住話頭。
“大人所言甚是。”李疵應道,“若此,疵有一策,或可使大王登臨貴府,歸還相印!”
“敢問何策?”司馬熹湊近。
“做趙王之相!”
司馬熹倒抽一口冷氣。
半個月後,一行趙國車馬辚辚駛入靈壽城門。
這行車馬徑直馳向司馬府。
車馬馳至府前,辎車上跳下一人,正是李疵。
李疵遞上拜帖,求見司馬熹。
司馬熹正在後花園與公孫弘亭中對弈,聞報迎出,遠遠望到李疵随行仆從正由車上搬下禮箱,放在門外地上,一箱接一箱,一隻隻沉甸甸的。
司馬熹怔了,盯住這些箱子:“趙使,您這是——”
“李疵見過大人,”李疵上前一步,拱手,聲音很大,“聽聞司馬大人賦閑在家,我王興甚,使在下星夜趕來,求請大人趕赴邯鄲,我王誠意舉國相托!”指着這些禮箱,“此爲我王些微聘禮,不成敬意,聊表誠心而已。聘禮計足金二百镒、魯缟三十匹、楚緞三十匹、夜明寶珠三十顆,另賜大人邯鄲宮前街相府宅第一座,仆從五十名!”
“這……”司馬熹目瞪口呆,看向與他一同迎出的公孫弘。
公孫弘亦是嘴巴大張。
“此爲趙王親筆诏命,呈請大人過目!”李疵從袖囊中摸出诏命,雙手呈上。
司馬熹接過,展開,瞄一眼,急又合上。
“是相邦之位!”公孫弘看得分明,乍然出聲。
“正是!”李疵朗聲接道,“我王誠意舉國以托司馬大人,聘任大人爲趙國相邦,望大人不辭!”
司馬嘉這才回過神來,看向仍從車上搬放箱子的李疵仆從,揚手急叫:“停,停,停!”
衆仆從停手。
“大人?”李疵怔了。
司馬熹斂起神,拱手,深深一揖:“中山人司馬熹謝趙王厚賜,厚遇!熹亦求請趙使回奏趙王,熹雖德薄才疏,但生于中山,長于中山,饑食中山五谷,渴飲中山百泉,上仰王恩,下結民心,是以不敢輕離中山,更不敢應趙王重聘,承大國相邦重任!”
天哪,司馬熹竟然堅拒趙王之聘,且拒的是大國相邦之位!
公孫弘看呆了。
“還有這些聘禮,”司馬熹指着幾乎全被搬到地上的禮箱,“也請趙使原封帶回。無功不受厚祿,熹雖清貧,但也不可無端收受趙王厚禮!”
“這……”李疵一臉尴尬,百般窘态。
司馬熹将趙王诏命随手交給身側的家宰:“歸還客人,送客!”一把扯起公孫弘,徑自回府。
三日過後,又一行車馬駛至司馬熹的府門,中間一輛是王辇,禦手是公孫弘。
司馬熹迎出,叩拜于地。
王厝下車,近前,扶起司馬熹,握住他手,不無感慨:“司馬卿,趙使的事,寡人聽說了。寡人何德何能,竟得司馬卿這般忠貞志士啊!”
君臣攜手入府,王厝于主位坐下,看向内宰:“宣诏!”
内宰摸出诏命,宣旨。
司馬熹再拜,從王厝手中坦然接過原本屬于他家的相印。
經李疵這一鬧騰,司馬熹在中山朝堂的地位愈見顯赫,那些疏遠他的朝臣再度攀附過來,司馬府前再現車水馬龍的盛況。
爲使聘戲演得逼真,李疵真還帶着他的滿車聘禮悻悻然離開中山,回到趙國。但在之後不久,李疵就又扮作客商,潛回中山,寄住在司馬熹府中。
司馬熹由衷感恩李疵,待作上賓。
“主公,”李疵自降身價,真的認司馬熹爲主人了,“您是否想過在中山朝野永遠保全榮譽、享受尊榮呢?”
“先生有何高見?”司馬熹亦改稱呼,認他作師。
“沒有高見,大人隻須做到四字,就可保全。”
“是何四字?”
“爲國爲家!”
“爲國爲家?”司馬熹眯起眼,吧咂其味,良久,傾身,“在下愚鈍,請先生指教!”
“先說爲國,也就是爲大王。”李疵指向外面,“大王所慮,無外乎内憂外患。内憂者,臣大欺主,這個大人想必已經領教了。外患者,周邊強敵。中山周邊,無非三國,一爲燕,二爲趙,三爲齊。大王兵犯燕境,算是把燕人得罪了。大王從齊人手中奪走下都,也算是把齊人得罪了。大王所能依者,無他,惟有一趙。”
“這……”司馬熹急切辯道,“不瞞先生,我王所患者,不是燕人,不是齊人,反倒是趙人哪!”
“這就是你家大王的不智之處!”李疵苦笑一聲,搖頭,“大人想想看,中山南、西、北三面臨趙,惟有北偏東與燕接,東南一隅與齊接。與齊隔河,與燕隔水,惟有與趙是山水相依。敢問大人,如果趙王一心要伐中山,大王能抗拒嗎?大人再看,不久之前,中山鲸吞燕地南北三百裏,東西愈百裏。之後,由縱約長蘇秦、燕國祖太後請命,趙王出銳騎五萬,護送燕公子姬職入燕就位燕王,齊卒不戰而走。大人哪,如果趙王稍稍有不利于大王之心,此時當是最佳機緣。燕人恨中山,齊人怨中山,趙人五萬騎卒乘勢南下,外加一心複仇的燕人,可謂是泰山壓頂。而大王呢?外無援兵,内無餘力,結果将會如何?中山人若要激戰于燕地,必拼盡全力。那時,南方怎麽辦?趙與中山僅一水之隔,趙王若出邯鄲之兵,外加涞邑之敵,中山四面受困,能抗多久?大王入侵燕地,是與列國構怨,其他不說,單是秦、魏二國,大人想想,能不興災樂禍嗎?秦爲燕的翁國,方今燕太後爲秦王嫡親長女,方今燕王爲秦王嫡親外孫,大人哪,如果您是秦王,能不撐趙嗎?還有魏人,中山與魏,恩怨不是三年五年,魏王他能幫大王嗎?”頓住話頭,盯住司馬熹,“大人哪,您這也全看到了,人家趙王是怎麽做的呢?燕王幾番懇請趙王趕走中山人,爲燕收回全部失地,全被趙王拒了。趙王拒了不說,且還悉數撤回三軍。爲什麽呢?因爲趙王與大王所簽之睦鄰盟約,承諾互不侵犯,盟約的墨香尚在,是不?趙卒入燕,不過是爲護送燕王。燕王既立,收複失地自然就是燕人的事。結果呢,趙人一走,燕人也就歇氣了,下都、紫荊關迄今依舊是大王的。大勢如此,大人難道還看不明白嗎?”
“先生說的極是!”司馬熹擦去額上汗珠,連連點頭,“不瞞先生,在下若爲趙王,也是不會放過眼前這個機會的。”略頓,“爲國之事,在下曉得如何做了。爲家呢?”
“家可有二,”李疵應道,“一是大人之家,二是他人之家。”
“他人之家?”司馬熹怔了。
“除開大人之家,大人想想,在靈壽,還有哪些家能夠施加大力于大王、對大人有所不利呢?”
“陰家、江家、梅家、肥家、樂家……”司馬熹閉目扳指,半是自語,半是說給李疵。
“在下所問的是,足以施加大力于大王的家!”李疵強調。
“那就隻有兩家了,一是陰家,二是江家。前番的事,就來自陰家。”
“請大人講講這個陰家。”
“陰家世代冶金,靈壽乃至中山各邑的冶煉、鑄鍛工坊八成是陰家開的,大王庫中金銀,也都是由陰家鑄的。陰家财富占中山國所有财富愈三成,徒工、仆役數以萬計,大王開罪不起。”
“江家呢?”
“牛馬畜類。山中牧場幾乎全是江家的。若是江家生氣,宮城就無肉吃,就無皮衣。”
“敢問大人,大王是親近金銀呢,還是親近皮肉呢?”
“這正是大王難斷之處,是以兩家一個也未疏遠,迄今未立王後!”
“當斷不斷,必生其亂!”李疵語氣果決,“大王不立王後,就不能定太子之位。未立太子,在大王百年之後,諸公子豈不是自相殘殺嗎?”
“是呀,這正是大王憂心之事。”
“大人不想替大王分憂嗎?”
“怎麽分?”
“爲大王擇後立之!”
“先生?”司馬熹長吸一氣,盯住李疵,良久,“可擇何人?”
“陰姬。”
“啥?”司馬熹幾乎跳将起來,“立訾?”
李疵淡淡一笑。
待司馬熹稍稍平靜,李疵起身,湊近他,附耳低語。
司馬熹沉思良久,深吸一氣,重重點頭。
陰姬的父親是陰公,于中山先君時代就已受封于肥邑。肥邑本爲肥氏一支,也就是趙國權臣肥義先人曾經住過的地盤,這辰光也多爲肥氏後人所居。但肥氏一族的雄風早已不再,整個肥邑屬于陰氏。
陰公當然不肯住在肥邑,而是守在靈壽。陰家大宅離司馬相府不遠,僅隔三戶人家。在李疵籌策的次日,陰公登門拜谒司馬熹。
寒喧過後,陰公壓低聲音,直入主題:“在下得到一書,橫豎猜不透其中深意,這來請教相國,還望相國不吝賜教!”
“何物如此艱澀?”司馬熹笑了。
陰公摸出一物,雙手呈遞。
司馬熹接過,見是一個密函,上面寫着一十六字,“大王起殿,必在江陰;公欲成事,何不見臣”,遂遞還過去,拱手笑道:“呵呵呵,此書果是艱澀,尤其是這末了一句,‘何不見臣’,怕是陰公尋錯地方喽。”
“呵呵呵,”陰公笑道,“老夫眼不花,耳不聾,應該不會尋錯,還望大人不吝賜教!”
“這……”司馬熹見無退路,隻得拱手,“陰公所問,當爲家國大事,在下不敢妄言。不過,陰公既問,在下不能不講一句。”壓低聲音,“此殿所起之址,事關家國未來。大江之陰,有土有民;大陰之江,無土無身。”
“這正是老夫所憂,”陰公起身,長揖至地,“相國大人可有良策?”
“在下倒有一策,或可使王起大殿于大江之陰。”
“大人若成此功,”陰公拱手,“陰氏一族悉聽大人!”
翌日上朝,司馬熹跨前奏道:“臣請使趙!”
“相國使趙,可爲何事?”王厝怔了。
“趙強我弱,趙大我小,趙人三面臨我,堪稱我未來大患。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趙王兩番來使,明爲問聘,暗則測我虛實。來而不往非禮也,臣請使趙,亦測趙人,觀其地形險阻,人民貧富,君臣賢與不肖,以期未來之需!”司馬熹侃侃而談。
“寡人準奏!”王厝揚手。
陪同司馬熹使趙的,是公孫弘,王厝最信任的寵臣之一。
及至邯鄲,司馬熹問聘畢,就與公孫弘走街串巷,四處訪問,月餘,欲辭歸。
趙王置酒餞行,李疵、公孫弘作陪。
酒宴中,趙王使宮中佳麗起舞助興。
舞完一曲,趙王興甚,傾身問道:“中山使臣,舞樂如何?”
司馬熹嘴角撇出一笑,舉爵品酒。
趙王覺出,擊掌:“換曲,再舞!”
趙樂連奏六曲,趙妃連舞六輪,司馬熹皆不置一辭,隻是抿嘴哂笑。
“咦?”趙王盯住司馬熹,“中山使臣,何以哂之?”
“臣在中山之時,嘗聞邯鄲多殊麗,今番入趙,昨觀之街巷,未見殊麗;今觀之宮阙,亦未見之。是臣眼中無福,還是趙無殊麗,臣……”司馬熹頓住話頭。
趙王臉色紫漲,看向李疵。
“啓禀我王,”李疵拱手,“臣使中山,一日觀于街景,忽聞人流躁動,紛紛避于道旁。臣正奇怪,有車馬到,原是王妃鸾駕馳過。臣擡眼望去,恰好看到那妃,吃一大驚。臣從我王,遍使天下,也算是見多識廣之人,天下女子如那妃者,真還沒有,可謂是天下絕色啊!”
“何妃?”趙王傾身,兩眼圓睜,欲火中燒。
“臣打探過了,是陰姬,名簡。”
“這般說來,倒是寡人見識少喽!”趙王直起身子,緩緩轉向司馬熹,“趙使,寡人有一願,請你講給中山之王!”
“趙王何願?”
“寡人有二好,一是好馬,二是好色。中山有這般殊麗之女,寡人心向往之。寡人願求那妃,對,就是李大夫方才所講的那位陰姬,誠願不惜代價,一睹其芳容,如何?”趙王緩緩地捋其長須,斜眼瞟來,目光淫邪。
“這……”司馬熹看向公孫弘,見他也是一臉驚訝,遂拱手道,“回禀趙王,陰姬确爲天下絕色,眉目準頞權衡,犀角偃月,乃帝王之後,非諸侯之姬也。大王所求,實非熹所能議,大王所言,亦非熹所能傳。此事便如川風過耳,望大王不可再提!”
“喲嘿,再提一聲又怎麽了?”趙王鼻孔裏哼出一聲,“寡人所欲,不過是一睹那妃芳容而已,又不是娶她爲姬。司馬熹,你隻管傳言,告訴他姬厝,是送其妃來我邯鄲呢,還是讓寡人親赴靈壽,登門觀賞?”
“趙王……”
司馬熹剛剛出聲,就被趙王擺手止住。
“李大夫,”趙王看向李疵,“宴席已了,送客!”
司馬熹二人悻悻然離開趙宮,李疵甚覺過意不去,将二人帶到自家府中,開宴續飲,邊飲邊就陰姬的事情連連道歉,之後悄悄講出一個秘密,就是趙王之所以對女人感興趣,是因爲他的性力超強,能夜禦十女而不洩,尋常宮妃難以抵禦,趙王爲此四處求訪美人,是以聽到陰姬貌美,順口就講出了。二人明白原委,方才噓出一氣。
“敢問大人,”公孫弘悄問,“趙王夜禦十女,這……不可能吧?”
“能能能。”李疵笑笑,壓低聲音,“要是二位得到那些仙丹,也當有此能力。”
“仙丹?”二人驚問。
“就是這般藥丸!”李疵走進内室,拿出一個精美盒子,現出一隻小罐,裏面是一粒粒的黑色藥丸。
二人大奇,摸出那丸,仔細審看。
“大人是怎麽得到的?”公孫弘驚問。
“此爲尋常之物,是一個由楚地來的方士售賣的,隻是讨價太高,一粒要一金,尋常百姓受用不起。初時無人信他,之後有人試用,那物果然堅挺,可夜禦十女而不疲。邯鄲貴人紛紛購用,在下心癢,就也求購這一罐,盡在瓶中了。想必是有殷勤之人獻那藥丸予我王,我王才……”李疵頓住了。
“李大人,”公孫弘摸出一大塊金子,“此爲二十金,在下隻想購你十粒,如何?”
“喲嘿,”李疵笑一下,點出二十粒,分别裝進兩隻小罐,“不瞞二位,在下共購三十粒,已用幾粒,頗爲受用,每晚都可将府中之女悉數親幸一遍。在下前番趕赴中山,二位沒少照顧,日後更是少不得麻煩。這二十粒,就作贈予,二位大人一人十粒,權作交個朋友!”将其金塊推還。
司馬熹、公孫弘喜之不盡,再三謝過,各将藥罐收起。
回到館驿,因無合适女人,二人不敢輕試。待到返回靈壽,二人急不可耐,當夜各試一粒,那物果是強悍,一宵不疲。
次日淩晨,司馬熹、公孫弘入宮面君,複過王命,由公孫弘出面,将趙王于宮中餞行之事繪聲繪色地禀報一遍。
“豈有此理!”中山王臉皮紫漲,一拳震幾,呼哧呼哧連喘幾口,看向司馬熹,拱手,“相國言語得當,不辱使命,實乃寡人之幸,中山之幸!”
“是我王威嚴,臣不敢居功!”司馬熹拱手回禮,輕聲,“不過,經此一行,臣已得趙國之虛實矣!”
“相國請講!”
“趙王不好道德,而好聲色,非賢王也;不好仁義,而好勇力,非能君也。有此庸君在趙,實乃我中山洪福,我王當告祭天地之福佑才是!”
“相國說的是!”王厝傾身,“不過,趙王之請,寡人何以應之?”
“臣有一策,可絕趙欲!”
“請講。”
“世有請妃者,而無請後者。我王若是立陰姬爲後,就可斷去趙王念想!”
“嗯,也好。”王厝沉思有頃,看向内宰,“拟旨,冊封陰姬爲後,立陰姬子訾爲太子,擇吉日祭告太廟,诏示天下。”
“臣領旨。”
司馬熹謝過恩,與公孫弘相視一眼,告退。見宮中再無他人,公孫弘方才拿出一罐,講出李疵所言,王厝驚愕。這些日來,他正爲性力下降而苦悶。中山王嫔妃甚多,哪一個背後都有一股勢力,任何一個得不到臨幸就出怨言,放射到宮外,不定就會鬧出事情。
“臣與相國各得十粒,昨夜試用,果是神物。餘下九粒,臣不敢擅用,特此獻給我王!相國也餘九粒,一并講好留給我王!”
中山王厝喜甚,當即試用一粒,不一時,周身躁熱難捺,急不可待地趕往後宮去了。
不消五日,王厝已将公孫弘所獻的九粒用完。司馬熹接獻九粒,王厝未及用完,口鼻出血,崩于江姬身上。
由于王厝已正式冊立王後爲陰姬,陰姬之子訾無懸念繼位,并以淫蕩罪處死江姬,誅殺江姬之子公子元楞。
中山新王依舊拜司馬熹爲相,晉升公孫弘爲上卿。
中山國開奏新的樂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