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孟夫子是真的生氣了。
這多年來,孟夫子之所以滞留于齊,守在臨淄不走,一是因爲弟子匡章,二是因爲田辟疆還算恭敬,肯聽他言,尤其是讓他參與軍事,執義伐燕,使他有機緣一展抱負。
然而,自伐燕之後,老夫子對齊王的失望與日俱增,以仁政平定天下的熱望也漸漸涼了,此番宮廷之争,正好是個了斷。
走出齊宮,孟夫子心情複雜地在宮門之外伫立良久,方才一步一步地走向停車場。
望到他來,萬章駕車迎上來。
“夫子?”萬章看到老夫子的臉色,小聲叫道。
孟夫子沒有睬他,踏上車,坐好,閉上眼睛。
萬章不便再講,揚鞭催馬,向他們的府宅馳去。伐燕歸來,老夫子因功被齊王封爲客卿,賜客卿府宅一座,其他賞賜若幹,孟夫子沒再推辭,就照單收下了。
将到自家府門時,孟夫子終于出聲:“匡将軍府宅!”
萬章不敢怠慢,調轉車頭,拐向匡章的府宅。
匡章迎出府門,揖過:“夫子,弟子候您良久了!”伸手禮讓,“夫子,請!”
“老朽不進去了!”孟夫子回他個禮,“老朽此來,是想問你一句話。”
“夫子請講。”
“此番伐楚,你可知如何用兵?”
“弟子……”匡章略頓,“請夫子指點!”
“一個字,禮!”
“弟子記下了!”匡章拱手。
孟夫子跳上車,轉回身,對匡章揖道:“匡将軍,老朽這就回家了,你多保重!”
匡章聽出話音,怔了下:“夫子回哪兒?”
“還能回哪兒?”孟夫子一臉惆怅,看向南方。
“夫子,”匡章震驚,“您是要……回鄒地?”
“唉。”孟夫子重重擠出一聲,“老朽一走多年,早該回去爲老母盡孝了!”
氣氛凝重。
“夫子走好!”良久,匡章深深一揖,“待弟子征過楚地,複命于王,就去鄒地侍奉夫子!”
“老朽候你!”孟夫子回過禮,朝萬章揚手,指向前方。
目送辎車漸漸馳遠,匡章長歎一聲,回到書房,靜坐有頃,目光落在案頭。
案頭陳列兩卷兵書,一卷是《孫武子兵法》,另一卷上寫着《膑人》二字。匡章伸手摸出孫膑親筆書寫的那片竹簡,凝視上面依舊清晰的兩行字迹:
匡章将軍,請收下兩卷兵書,體悟兵道,輔助蘇子成就合縱大業,定安天下!膑人拜托。
匡章緩緩跪下,眼睛閉上,耳邊響起他自己的承諾:“蘇子,章在此承諾,自今日始,謹遵師囑,研讀兵書,助蘇子成就合縱大業。蘇子但有驅使,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匡章睜開眼,取過筆,飽蘸墨水,在一塊羊皮上書寫一會兒,細審一遍,折疊起來,裝進錦囊,小心封好,封上印章,召來心腹侍衛,将錦囊交付予他,囑他送至邯鄲,交給蘇秦。
次日退朝,宣王留下匡章、田嬰二人,再議伐楚。
此番所議,不是伐與不伐,而是伐何處與如何伐。
“臣以爲,”田嬰講出他的謀劃,“秦王既以下東國予我,我王不可不收。匡将軍可兵出薛城,征伐下東國,将琅琊以南、淮水以北、鍾離以東的大片沃土悉數拿下。如果得到下東國,大齊治域就可增擴一倍!”
一舉攻占如齊國這般大的地盤,這是鲸吞了。
毋庸置疑,這是田嬰與齊宣王已經合計好的,召匡章謀議,不過是讓他落實而已。
匡章閉目。
“匡将軍?”齊宣王點響他的名字,指背輕敲幾案。
“臣不敢伐!”匡章睜眼,拱手。
“哦?”齊宣王停住敲打,盯住,身軀前傾,“何以不敢?”
“臣有三不敢,”匡章拱手,“其一,出兵在義。大王之義是應秦之約,救秦于水火,而楚攻秦人于商於,非下東國;其二是,仗義救人,掠土則爲不義,不義出兵,臣無勝算;其三是,即使執義在手,若伐下東國,臣亦無勝算。”
“爲何?”田嬰急問。
“回禀相國,”匡章看向田嬰,“下東國之地,地廣人稀,江流沼澤衆多,我五都之兵,習于陸戰,不習于水戰,此其一也;我僅出六萬之衆,而下東國之楚卒,各城邑疊加起來不下十二萬衆,一倍于我,此其二也;楚與秦戰,必防我攻下東國,而下東國隻要有備,我就會陷入絕地苦戰,此其三也。”
顯然,匡章所講的前面兩個理由,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其三。宣王、田嬰相視一眼,長吸一口氣。
“匡将軍,”宣王一咬牙根,“寡人再給你增撥六萬,以十二萬伐十二萬,如何?”
“王上,”匡章回視宣王,語氣凝重,“不是人多人少的事。臣以爲,秦人予我下東國,是讓我結大仇于楚。楚伐秦,是因爲商於六百裏。而楚之下東國,何止六百裏?即使我勉強得之,俟時過境遷,楚人緩過勁來,豈肯輕易放過?那時,我與楚則成大仇。迄今爲止,我與楚雖有所争,但所争之地皆在泗上,無不是他國之土。楚人所得下東國之地,亦非我土,本是越人的,爲楚人力戰所得……”頓住。
宣王又吸一口氣。
“再說,燕國的事,天下都在看着呢。”匡章又補一句。
“好了,好了,”宣王擺手,“匡将軍,以你之見,該當如何救秦?”
“回禀我王,”匡章應道。“義師既爲救秦,就當長驅楚地,兵加商於,從側翼威逼楚人,迫其退軍,以解秦人急難!”
“我爲孤軍,若是長驅直入,會不會被楚人斷去退路?”田嬰質疑。
“楚國野戰之卒皆在商於,各城邑守卒不足爲敵,亦難阻我大軍。再說,我出的是義師,隻爲救秦,不驚擾楚民,相信所過之地,楚人是不會輕易與我爲敵的。”
“糧草呢?”宣王問道。
“這個就不是臣的事了。”匡章兩手一攤。
宣王長思一時,轉對田嬰:“田嬰?”
“臣在。”田嬰應過,轉對匡章,“糧草的事,将軍盡可放心!”
匡章的心腹侍衛持密函晝夜兼程,僅用三天就抵邯鄲,叩門相府。從袁豹口中得知蘇秦已從趙王遠征北胡,那侍衛一時急了,欲去北胡尋找蘇秦,卻又山高路遠,更不知在何處可以尋到,一時犯怵。
“義士,你看這樣如何?”袁豹指自己道,“在下姓袁名豹,本爲燕國宮尉,後從蘇大人合縱列國,在蘇大人身邊已經多年,蘇大人之事,沒有瞞過在下的。匡章将軍,在下曾經見過一面,将軍也應該曉得在下。義士若是放心,可将此函交付在下,由在下設法轉呈蘇大人,如何?”
“也好!”那侍衛亦無良策,遂把密函拿出,呈給袁豹,“匡将軍甚急,務請府宰盡快将此密函呈送蘇大人。”
送走信使,袁豹持密函去見姬雪。
姬雪拆函,閱畢,遞給袁豹。
袁豹閱過,見姬雪看過來,拱手:“禀太後,從此函看,匡将軍是不想伐楚的,但王命難違。齊人伐楚,若以匡将軍爲将,可無虞于楚。”
“你說的是!”姬雪應道,“眼下之急,不是楚人,而是燕人。燕地日亂,每天都在死人,燕民已入水火了。”
“禀太後,”袁豹接道,“豹剛得知,子攸死了。燕室諸公子中,眼下隻剩子職一人。”
“啊?”姬雪震驚,“子攸怎麽死的?”
“死在東胡。爲躲子之追殺,他隐姓埋名,逃到東胡,爲胡人牧羊,不知何故暴露身份,被人殺死了。”
“子之誤國甚矣!”姬雪凝眉良久,轉向袁豹,“菲菲呢?”
“方才見她出去了。”
“一個人?”
“還有杜衡。”
杜衡是個小墨者,與菲菲同歲,二人在墨營裏形影不離。子職進宮之後,菲菲沒有玩伴,想念她了,木華就讓墨者送她過來,幾天前剛到,二人玩得正熱。
“叫她們回來,我有事情!”
袁豹快步出去,不一會兒帶菲菲回來。
“娘親?”菲菲奔回來,一頭是汗。
“你哪兒去了?”姬雪半是嗔怪,“瞧這玩的!”
“嘻嘻,與杜衡玩瘋了。我教她飛刀,她教我彈弓!她的彈弓打得又遠又準,五十步之外,指哪兒打哪兒!”菲菲一臉興奮。
“你多久沒見子職了?”
“好久了。”菲菲聲音急切,“他不出宮,我也進不去!”
“你拿上這個,就能進了。”姬雪交給她出入宮城的通牒。
菲菲接過:“我帶上杜衡,成不?”
“你一個去。”
“娘親要我捎話嗎?”菲菲眼睛眨巴幾下。
“沒有話捎。你隻是去看看他,聽聽他們說什麽,回來告訴娘親。”
“成。”
“不要在宮裏面鬧,看過就回來!”
“好咧!”菲菲轉身就走。
“菲菲!”姬雪叫住她,“記住,若是他的娘親問你什麽,你不要亂講,若是問到娘親,你千萬不可說漏嘴了!娘親是你義母!相國是你義父!”
“曉得的!”菲菲一溜煙兒跑了。
菲菲來到宮城,守衛驗過通牒,帶她直入後宮。
後宮是個相對封閉的大院,門口守着兩個執戟衛士并一名當值宮人。當值宮人驗過通牒,入内禀報。
子職聞訊,噌地站起,正欲奔出院門,身後傳出易王後的低沉聲音:“回來!”
子職看向易王後。
“你的機會來了。曉得怎麽見她嗎?”易王後盯住子職,聲音極低。
“怎麽見?”子職回頭,壓低聲音。
“一個字,哭。”
“這……”子職懵了。
“一邊哭,一邊講述燕人的苦難,表達你的傷悲,昭示你救燕民于水火的決心!”
“曉得了!”
“若是問起我,就說我後花園裏去了!”
“好咧。”子職應過,随宮人走出院門,來到後宮大門處,将菲菲領進。
“職哥,終于見到你了!”菲菲一臉熱切,“我來尋你幾次,可他們不讓進!”
“我曉得的。”子職應道,“我也是,想出宮見你,可宮衛不肯!你怎麽進來的?”
“我有這個!”菲菲出示通牒,壓低聲,“義母給的!”
“義母真好!”子職頓住腳步,凝視她,一臉沉重,“我……以爲是再也見不到你了!”
“職哥!”菲菲盯住他的臉,“你不開心?”
“嗯。”
“爲什麽?”
子職沒有應她,牽着她的手,引她走進所住的小宮院,讓至客堂,坐下。
“職哥?”菲菲打量房子,“他們爲啥把你一家關在這兒?”
“因爲燕國。”
“咦?”菲菲怔道,“燕國讓齊人占了,礙趙人什麽事兒?”
子職眼裏嘩嘩淚出。
“職哥?”菲菲驚怔,盯住他,“你怎麽哭了?”
子職越發哭得傷悲。
“職哥?”菲菲急趨過來,也帶哭聲,“你……快講,出啥事了?”
“我……我……”子職泣不成聲,“我的燕國,我的臣民,他們……嗚嗚嗚嗚……”
“他們怎麽了?”菲菲急壞了。
“他們……生不如死啊!”
“爲什麽呀?”
“他們……每天都在死,他們被齊人趕出家門,無家可歸了。他們……衣不遮體,妻離子散,沒有食物……他們……嗚嗚嗚……多少個沒父沒母的孤兒……嗚嗚嗚……”子職說不下去了。
菲菲亦哭起來。
“阿妹,”子職猛地握拳,擦幹淚水,“我要回去,我要報仇,我要趕走齊人,我要趕走中山人,我要複興燕國,我要……我要入侵者血債血償……我要……”
“阿哥……你怎麽報仇?”
“用我的劍,用我的血,用我的一切所有!”子職牙關咬緊,聲音從牙縫裏擠出,“我要與齊人血戰到底,我要趕走齊人,我要讓所有燕人……老有所養,幼有所撫,壯有所爲……”
“可你……出不去呀!”
“阿妹,”子職緊緊握住菲菲的手,“你……幫幫我!”
“阿哥,我怎麽幫?”
“我……我不知道,我隻想出宮,我……我不想呆在這宮裏,我隻想回到我的燕地!”
“阿哥,”菲菲握拳,“阿妹幫你,阿妹一定幫你!”
“阿妹?”子職扳住她的肩膀,凝視她。
“阿哥你說。”
“有朝一日,待阿哥出得此宮,回到燕地,你……能跟我去燕地嗎?”
“我……”菲菲遲疑。
“阿妹,你必須去!阿哥離不開你!沒有阿妹在身邊,阿哥……”子職二目如火,盯住她,“阿哥是真心的!你……跟我去嗎?”
“嗯嗯。”菲菲連連點頭。
“在那燕地,阿哥可能是死,你……也去嗎?”
“嗯嗯。”菲菲再次點頭。
“你不怕死?”子職盯住她。
“不怕。”菲菲凝視他,語氣鄭重。
“是爲阿哥嗎?”
菲菲搖頭。
“那……你爲什麽?”
“我是墨者。”菲菲看向西南方,那兒是墨家老營,“爲天下赴義,墨者死不旋踵!”
“阿妹,”子職凝視她,良久,重重點頭,“天下包括燕人,是不?你爲燕人赴義,也就是爲天下赴義,是不?”
“是的,阿哥!”
“阿哥不是墨者,阿哥隻爲燕人赴人!”姬職看向北方,字字铿锵。
菲菲回到相府,将見子職的過程詳細禀報母親,說她決心已定,要跟子職前往燕國,逐走齊人,助燕人安居樂業。
姬雪笑笑,鼓勵幾句,讓她去尋杜衡。
菲菲出去後,姬雪草書一封,另封一個錦囊,與匡章的錦囊一并交付袁豹,囑他使人送給蘇秦。
暮冬的幾場大雪滋潤了整個草原,及至三月,草木瘋長,百花争豔。
新婚燕爾的趙武靈王與娜莎公主離開草原,住進平邑别宮,就是他們初識的地方。站在平邑南城門,可望到一條闊大的水帶,浴水。那水帶自西南飄來,擦過平邑南城門,向東北飄去,沿途彙入無數條水流,穿過太行山北側的叢山群嶺,流入燕境,經由燕地入海。
“娜莎,”武靈王指着飄向東北的水帶,“由此往東,穿過居庸關,就是燕地。想不想去燕地策馬奔馳?”
“想呀!”娜莎笑應,“早聽父王講過燕人,說他們是召公的後人。召公是誰?”
“召公叫姬奭,是周武王的弟弟,武王立周之後,将他封在燕地,”武靈王扳動七根指頭,“細算下來,有七百多歲了!”
“神哪,七百多歲!”娜莎咂舌,“啧啧,這也實在是太老了!”
“呵呵呵,”武靈王樂了,“是太老了。”
二人正說話間,三騎沿浴水河岸疾馳而來,馳進城門。
城門尉驗過,盤問明白,帶三人上樓。
爲首一人是趙燕邊地的一名軍尉,另外二人是燕人。認定是趙王,兩名燕人撲地就拜。武靈王細問,方知他們是燕人義軍派來的代表。燕國義軍已經攻破中山人把守的居庸關,害怕中山人再來奪關,這向趙王求救,望趙王能派軍入燕,趕走中山人與齊人,複興燕國。
趙王旨令侍衛款待來客,帶着娜莎匆匆下樓,返回别宮,使人召請蘇秦與肥義,緊急謀議。
“天助我矣!”肥義一拳震幾,“我們這就打過去,名正言順!”
“怎麽打?”武靈王盯住他。
“臣願爲主将,保證橫掃燕地,将齊人、中山人趕回老家。王上,隻要我得燕地,擊滅中山就如探囊取物!”
“相國如何看?”武靈王看向蘇秦。
“臣以爲不可!”蘇秦拱手。
“有何不可?”肥義急了,盯住蘇秦,“出兵在義。我們應燕人所請,救燕民于水火,難道不是義嗎?”
“齊人與中山人出兵也是因爲義。”蘇秦侃侃應道,“且齊人之義是經由周天子授權的。趙若僅憑幾個燕人之邀就貿然出兵,天下會如何看待?再說,燕人讓這‘義’字害了,我們再談義,也難以取信于燕民。”
“蘇子之意是——”趙王看向蘇秦。
“大王請看這個!”蘇秦摸出一隻錦囊,雙手呈上。
趙王看過,凝眉,自語:“齊王出兵六萬,使匡章伐楚?”
“聽匡将軍言外之意,韓、魏也都出兵。”
“這不是……”趙王苦笑一下,接道,“群毆了嗎?”
“是的。”蘇秦亦出一聲苦笑,“當年魏王、龐涓借臣合縱之力伐秦,這辰光秦借張儀連橫之力伐楚了。”
“讓他們伐呀!”肥義聲音熱切,“伐得越猛越好!”越想越是興奮,緊緊握拳,“王上,四國伐楚,于我是最好的機緣。齊人顧不上燕地,韓、魏、秦也顧不上扯我後腿,我正好趕走齊人,占下燕地,順手吃掉中山!”
“蘇子?”趙王顯然動心了,再次看向蘇秦。
“臣還得到一個音訊。”蘇秦應道。
“是何音訊?”
“子攸死了。”
“子攸?”趙王眯眼,“他怎麽死的?”
“逃至東胡牧羊,被人追殺了。唉,”蘇秦輕歎一聲,話中有話,“子攸一死,燕室就隻有公子職這根獨苗了。”
“蘇子是說,”趙武靈王聽出話音,半是征詢,“送公子職回燕國?”
“大王聖明。”蘇秦拱手,“經齊人這麽一鬧,燕人就忌憚外人了。大王若是出兵,無論打何義旗,都難取信于燕民。子職不同。燕民群起,猶如一盤散沙,難以形成合力。隻要大王護送公子職入燕,燕民就會形成核心,跟從公子職拼死一戰。讓燕人趕走齊人,驅逐中山人,遠比大王出兵要好。燕人複國,公子職必定感恩大王,燕趙合盟,中山不攻自破。”
“燕民群起,皆是遊卒。公子職無兵無卒,我若不出兵,就憑他單槍匹馬,如何能成?再說,他說他是公子職,燕人誰肯信他呢?”肥義接道。
“将軍說的是!”蘇秦應道,“在下之意是,大王不可以出兵,卻可以借兵。”
“借兵?”趙王兩眼放光,略一思索,“肥義,你選銳騎三萬,再征林胡、樓煩精騎兩萬,合兵五萬,候于居庸塞外。”看向禦史,“傳旨邯鄲,即刻護送公子職前來平邑,不可有失!”
“王上,”見趙雍決斷得當,蘇秦放下心來,拱手,“此地已無大事,臣請回邯鄲!”
“也好。”趙王思忖良久,點頭應道,“相國這就回去,盯住四國,甭讓他們把那頭狂熊一口吞了。至于燕國,寡人自有處置。”
楚人确實發狂了。
如果說由藍田至淅邑的六百裏商於谷地是一條長蛇,在楚懷王、王叔的鼎力鼓動下,二十餘萬大軍就如發狂的猛獸,從各個方向撲過來,以不可阻擋之勢将這條長蛇斷作數截。
眼見楚人來勢兇猛,魏章決定放棄淅邑,将蛇頭縮回,守住長蛇的七寸,於城。於城若失,武關再被切斷,整個谷地失控不說,連他這個蛇頭也将無處寄放,成爲楚人的祭品。
然而,楚人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懷王命王叔鎮守漢中郡,自己坐鎮丹陽,指揮楚軍全面進攻。
丹陽之戰讓所有楚卒明白三個事實,一是秦人是可以被殺死的;二是在秦人面前無論是逃命還是投降,都等于尋死,惟有拼命,惟有殺死秦人,自己才可能存活;三是烏金兵器并不是緻勝的根本因素,因爲他們自己手中的兵器同樣是烏金打制的。
楚人惟獨談之色變的是秦人那三個神一樣的力士。王駕抵達丹陽之後,針對全軍的恐懼情緒,懷王決定不再保密,使景翠公開演示制服秦國力士的漁網大法。三軍看過,無不振奮,非但無懼,反倒渴望能看到三個力士出戰,好将他們一網打盡,永除後患。
楚軍人多勢衆,又無懼怕,越戰越勇。秦人受困,士氣低落。秦人重在野戰,對城池防禦并不看重,因而於城的防禦工事并不比淅邑的強固多少。武關之道已被截斷,擺在魏章面前的隻有三條路可走,一是死守於城,與楚人同歸于盡,二是投降楚人,三是放棄於城,撤向北山。
第一、第二顯然不智。在楚人攻城約半月之後,魏章決定放棄於城,引餘衆向北部山區撤離。商於道北部山區谷道險峻,秦人早就築有不少工事,存有糧食,隻要守住山口,借助天然屏障,撐上一年半載并非難事。
但依照秦律,将軍擅自棄城撤退,是殺頭的重罪。魏章将商於守軍所處危境及他的應對思路寫作急報,但商於通道已被楚人截斷,軍報無法送達。魏章正無奈何,天香手下的一個黑雕曆盡辛苦趕至於城。魏章急将軍報縛在她的鷹腿上,放其飛往鹹陽。五日之後,黑雕傳回秦王旨令,同意魏章所請。魏章随即傳達王旨,讓商城、武關的守軍盡皆棄守,分别退往北面的商洛及谷地,全面讓出商於通道。軍令發出後,魏章即引餘衆于月黑之夜兵分七路,沿淅水及其他谷道井然有序地撤往北山。俟楚人反應過來,於城已是一座空城。
然而,由于谷道斷絕,所有通道均被蜂湧而至的海量楚卒占據,商城、西武關守軍始終未能收到魏章的撤軍将令。随着於城守卒的撤走,峣關更被楚人封鎖,商城、商南、武關一線諸城邑陷入絕境,秦人苦戰半個月後全部失陷,守卒三萬餘人大多死難,隻有少部沖出重圍,逃入北山密林。
至此,商於六百裏谷道,全部握在楚人之手,秦人未及運走的大批糧草辎重也都成爲楚人的戰利品。懷王驅動王辇,由丹陽出發,一路巡視過去,但見遍地楚旗,三軍歡呼,喜不自禁,傳令窮寇勿追,可分出少許兵力在各處險隘設置關塞,将潰卒封死在北部山地。
懷王的宏大戰略是,不與商於谷地的潰兵殘卒糾纏,以騰出手來,全力攻克峣關,直搗鹹陽,踏平秦川,活擒張儀,問責秦王,以雪秦人的欺詐之恨。
峣關是商於谷地的西邊盡頭,再西就是一向歸屬于秦人的藍田縣了。該關位于藍田縣城南不足十裏的地方,兩側是峣山,中間爲長約七裏、闊約四裏的平坦通道,叫作峣塞。早在百多年前,秦人就在峣塞的東南端立起雄關,作爲抗拒楚人的最後防線。
雄關連通高牆,橫穿塞底,直上兩端山頂,再沿山頂延伸開去,将商於古道封個嚴實。此前不久,秦王又聽張儀谏言,引領秦人加緊趕工,在通道的西北端再築一道城牆,亦是通向兩側山頂,将整個峣塞通道活脫脫地變作一座城池,城中布滿了各式防禦設施。
秦人早已嚴陣以待。
懷王卻不管這些,喝令楚人攻打峣關。
經過半個多月的籌備,楚人開始攻關了。
楚人的攻城利器是雲車,也就是由楚人發明、經龐涓在六國圍攻函谷關時小試身手的移動高車。爲破此關,楚人精心改造了當年的雲車。由于這種高車運動困難,楚人就将工匠帶來,在籌備攻關的半個月裏,就地取材,一連造出數十輛高車。
這些高車極是奇特,比峣關的城牆還要高出一截,四周皆鑲鐵闆。高車分作四層,第一層可站四十名兵士,第二層以上各站三十名,其中十名是弓弩手。每輛高車裝有十二個巨大木輪,由三十名力士與六匹戰馬在車的下面與後面或拉或推。高車通身鑲有可防弓弩、火把的鐵闆,遠遠看去,像是一座巨無霸鐵屋,刀槍不入,水潑不盡。
這且不說,楚人汲取攻打函谷關時的教訓,雲梯與城牆之間保持十步之遙,以防止秦人潑油放火。每一層的擋闆上均設有高低不同的多排箭孔,可從不同角度近距離射殺秦人。待秦人不敢露頭時,高車再移近城牆,從最上面一層推出踏闆,鋪在梯與牆之間,軍卒可通過踏闆,跳進城牆,結成陣勢,固守待援。随後,楚人再源源不斷地攀上車中木梯,通過踏闆,加入己方陣勢,擴大戰果,攻破敵關。
這是一個幾乎萬無一失的攻關方案,懷王與景翠他們精心研究多次方才試制出來的利器。
果然,秦人吃不消了。當幾十輛高車緩緩推移過來時,秦人幾乎束手無策。弓箭射過去,紛紛落地,楚車卻越逼越近。
當楚車隻距城牆十多步遠時,楚箭突然射出。正在牆垛上全力射擊的秦國弓弩手防不勝防,大多中箭,餘卒躲在城垛後面。楚車再近,秦卒幾乎不敢露面,眼睜睜地看着楚人移到牆前,伸出踏闆。
踏闆越伸越長,終于搭在牆垛上。秦卒露頭欲推,根本推它不動,伸槍去頂,亦撼它不動,動作稍大一點兒,就有箭矢飛來。楚人幾乎是毫無阻礙就跳進城牆裏,與秦人肉搏,且在雙方搏擊之時,仍有楚矢時不時地從高車的箭孔裏飛出,精準地射中奮力抗擊的秦卒。
先行攻擊的楚人終于控制一段城牆。秦卒聞訊,冒死增援,但城牆寬度不夠,再多的秦卒也施展不開,無可奈何地看着越來越多的楚人源源不斷地由高車跳進城牆,将陣地擴大。
楚人占領一段城牆之後,就移動高車,向另一段城牆進攻。如此蠶食,及至天黑,楚人幾乎占領了長達五裏的所有谷地城牆,并在城牆上構堡築壘,拓展戰果。
接連三日,楚人一步一步地經由城牆逼近關樓,并最終占據關樓,居高臨下地向秦人射箭。秦人防不勝防,關門被楚人攻克。更多楚軍通過關門湧進塞中,與蜂湧而至的塞内秦人激戰。
峣關失守,秦人士氣低落,漸漸敗潰,退守第二道防線。
不過,這一次,秦人學精了。早在楚人攻城時,秦人就在第二道城牆前面開挖濠溝,溝不深,但一道接一道,且到處開挖深坑、陷阱,撒下滿地的鐵蒺藜,以阻擋楚人的高車。
在楚軍攻打峣關之際,秦惠王正在雍都的先廟裏祭拜先祖。
雍都位于岐山腳下,是大周王室的發祥地,所謂鳳鳴岐山。在秦公護送周平王東遷洛陽之後,周王就将這塊風水寶地送給秦室經管。秦人立國,即以此地爲都,設宗廟社稷,直到靈公時遷都泾陽。之後秦與魏争奪河西,獻公再度東遷都城于栎陽。至孝公時,商君變法,始将秦都回遷鹹陽。作爲秦國立國之後最早也最久的都城,雍都可謂是秦人的大本營與大後方,更是秦室的先廟所在。曆代秦公登基或決策重大國事,必至雍都告祭先祖。
在商於全線失陷、魏章部衆潰散之後,惠王真正意識到了楚人的可怖。按照張儀之前的構想,秦人要在開戰之後分段讓出商於谷地,但事實是,秦人未及讓出,大量秦卒未及退回,就讓楚人分段包抄,折損慘重。
好消息是,張儀連橫的捷報已經傳回,韓、魏、齊三國承諾出兵。惠王随即旨令秦軍三萬東出函谷,由洛水河谷趕赴韓都,與韓、魏聯軍合兵伐楚。緊接着,齊師也動起來,過宋境殺入楚地。
不過,一切皆是遠水,救不得眼前近火。前方的戰報一封緊似一封,更有懷王親臨一線,楚人如蟻,越戰越勇,峣關以東的六百裏谷地幾無秦卒了。
在楚人兵臨峣關這日,惠王守不住心了,啓程西行,于次日抵達雍都,住進太廟,使守廟的大宗祝邵鼛主持祭禮,祈求先祖與上神的保佑。
惠王祭拜完所有的列祖列宗,最後來到大宗祝爲他設下的主祭壇。
楚王欺人太甚了,他要在此詛咒他一番。
主祭壇上,同時擺放先君穆公與大神巫鹹的牌位。在穆公時代,秦楚結好,互爲姻親,兩國曾經締結盟約。在締結誓約時,兩國約定,除請到己方先廟的神靈之外,還請了一個第三方神靈,也就是巴神巫鹹,來作見證。簽約畢,穆公與楚成王将一份契約寄存于巫山巫鹹廟中,以作質押。這辰光,那盟約并未逾期,而楚兵犯境,是違約,因而惠王想在這兒詛咒楚王一頓。
當然,于惠王來說,上述隻是重溫昔日盟誓的表層意思。
惠王真正想昭示的是,隻有穆公時代,秦國才真正雄霸天下,達至鼎盛,即使先君孝公,也不敢與穆公比功。至于請來大神巫鹹,更多是爲遏止楚人。巴、楚相互征戰數百年,巴人始終不落下風,巫鹹大神是功不可沒的。作爲楚人的對手神靈,巫鹹大神既然能夠保護巴人,自然也就能保護他們秦人。
所有犧牲供好,一應禮儀完畢,宗廟大祝邵鼛拿出一篇詛文呈給惠王,又将一個由絲布紮成的楚懷王布偶擺在惠王前面的祭台上。
那布偶的胸上插着一根長長的黑針。
惠王在祭壇前跪好,看一眼那詛文,二目閉起,擡手示意開祭。
巫樂響起來,香火焚起來。
巫樂聲中,大宗祝邵鼛跳起舞蹈,邊舞邊唱那道詛文,辭曰:
又秦嗣王嬴驷,敢用吉玉瑄璧,使宗祝邵鼛布忠于大神巫鹹,诋楚王熊槐之多罪。昔年先君穆公及楚成王,戮力同心,使兩邦若一,絆以婚姻,袗以齋盟,誓曰,億萬子孫,毋相爲不利之事。此誓約迄今質押于大神巫鹹之殿。今楚王熊槐少仁寡義,荒淫無道,對内暴虐無辜,刑戮孕婦,幽刺親戚,拘圉叔父;對外罔顧天意,不畏皇天上帝及大神巫鹹之光烈威神,背離十八世之詛盟,先率諸侯之兵以臨函谷,意欲滅我社稷,伐我百姓,後犯我邊城淅邑、於城,我不敢曰可;今又悉興其衆,勵兵秣馬,奮士盛師,逼我邊境,占我商於六百裏谷地,揚其威于我峣關之門。秦邦雖貧,民衆雖羸,兵革雖陋,吾亦必将之以自救也。祈請皇天上帝及大神巫鹹之靈德,賜吾克劑楚師,複我邊城。敢數楚王熊槐之背盟犯詛,箸諸石章,以盟大神之盛威。
詛文不長,但字字如劍,氣勢如弘。
在大宗祝反複唱誦時,惠王的心思完全沉浸在這篇詛文裏。文字是由禦史車衛君與大宗祝合寫的,經惠王禦筆幾番修改、潤飾而成。全文分作四層意思,第一層開篇明義,講述赢驷爲楚王熊槐背信棄義而做此詛文,向巫鹹大神申訴楚熊之罪;第二層詳細陳述熊槐所犯罪惡,先控訴他背叛穆公與楚成王所訂立的睦鄰盟約,對内暴虐無道、對外兵犯函谷,之後點出當下正在犯下的惡行,“逼我邊境,占我商於谷地六百裏”;第三層表達秦人不屈之自救決心;最後一層是爲祈請皇天上帝、大神巫鹹,“賜克劑楚師,複我邊城”,并作結。
通篇詛文,文風犀利,一氣呵成,吟誦起來特别解氣。
大宗祝連誦數遍,惠王越聽心裏越美,正要達到某個境界,一陣腳步聲急,負責守衛的車衛君匆匆進來。
看到惠王這般心境,正要出口禀報的車衛君猛地收住,悄悄候立于側。
但惠王已經覺察到了。
在巫樂止住、大宗祝停止舞蹈時,惠王睜眼,看向車衛君。
車衛君湊前,在他耳邊悄聲禀道:“嬴華将軍急報,峣關失守!”
“啊?”惠王忽地站起,“快,備車!”不及告别大宗祝,大踏步走出先廟。
惠王飛車趕往前線峣關,行至鹹陽,早有一彪人馬候于城門之外,爲首一人英姿飒爽,身後緊跟二将,個個彪悍。
三人正是太子蕩、力士任鄙與烏獲,個個戎裝在身,兵器在握。
“父王,兒臣請戰!”太子蕩迎上王辇,拱手作禮,聲如洪鍾。
“寡人給你的诏命是什麽?”惠王指着他,聲音嚴厲。
“守……守鹹陽!”
“楚人到鹹陽了嗎?”
“兒……兒臣……”太子蕩急了,聲音激動,“父王,楚人已破峣關,兒臣……”
“速回城去!”惠王手指城門,“再違王命,殺無赦!”話音落下,喝令禦者朝峣關方向疾馳而去。
太子蕩急得跺腳。
“殿下,哪能辦呢?”烏獲問道。
“還能怎麽辦?”太子蕩苦笑一聲,兩手一攤,指向城門。
楚人的攻勢猛烈而快捷,幾乎不給秦人以任何還手機會。就在惠王快馬馳往藍田時,大量湧入的楚卒已基本控制峣塞兩道城防之間的空闊谷地,如蟻般逼近第二道城防。
秦人嚴陣以待。
主将嬴華站在新關的城門樓上,兩眼緊緊盯住越逼越近的楚人。
就在這緊張時刻,一陣馬蹄聲疾,惠王的車辇到了。
嬴華快步下關,攙扶惠王走上關樓。
惠王放眼望去,被眼前的場景驚得呆了。
數以萬計的楚卒跟在一橫排的高車之後,布成一字長蛇陣,手持盾牌與長槍,殺氣騰騰地逼向秦人臨時構築的新防線。從槍頭上反射的光亮看,楚座所用的也是清一色的烏金槍頭。
“攻破峣關的就是那東西!”嬴華指向排作一字形的高車。
“可有破解了?”惠王急問。
“有!”嬴華指向關前的空場,“臣已挖出三道濠溝,還有不少陷阱,王上這就看好!”
話音落處,楚人的一輛高車跌入陷阱,車高失衡,轟隆一聲歪倒于地。
楚人震驚,所有高車停止推進。
有楚将過來,察看陷阱,之後有楚卒走在前面探路,有人掉進陷阱裏。
楚人停止推進,看樣子是在安排撤退了。
惠王輕輕籲出一氣,朝嬴華豎起拇指。
“娘臭屁哩,若是曉得楚人有此高車,我早在峣關前面挖溝了。”嬴華恨道。
“溝溝坎坎隻能阻敵于一時!”惠王應道,“看來熊槐此番是真在拼命了!”
“怕他個鳥!”嬴華握拳,“若論拼命,他們能比上我們老秦人?”
“峣關折損多少?”
“一萬多。”嬴華恨道,“他娘的,沒想到楚人竟能鼓搗出那玩藝兒,臣弟眼睜睜地看着他們登上城頭!”
“你這兒還有多少人?”惠王問道。
“不足七萬!”嬴華應道,“不過,老秦人一個頂倆,可算十四萬!”
“一個就是一個。”惠王笑了,略頓,“寡人已經傳旨,從西戎與西河各調軍兩萬,當在七日之内趕到!”
“魏人會不會趁機襲我河西?”嬴華看向惠王。
“張相國安排妥了,魏王這辰光一心惦念的是楚地。”
“王兄放心,有這四萬銳卒在,楚人即使攻破城防,臣也能組成肉陣,讓那頭笨熊嘗嘗我大秦鐵血的厲害!”
“華弟,我們隻有一條路了。固守三個月,相信會有奇迹發生!”
“臣弟明白!”
惠王指靠的奇迹自然是張儀的橫軍。
最先出動的是韓軍。在以庶長奂爲主将、芈戎爲副将的三萬秦卒抵達韓地宜陽之後,韓王亦令将軍暴鸢引領韓軍三萬從鄭都出發了。
兩軍會合于楚地魯關,協力攻打關門。
魯關爲楚國方城的北大門,歸屬于景氏防區。由于近半守卒被調往商於,北線方城的守卒明顯不足。景缺急了,就将景氏後輩中最能打仗的景缺派往方城。看到六萬強敵烏壓壓撲至魯關,景缺急了,一邊布陣抗擊,一邊急報懷王。
快報剛剛發走,方城的東大門葉城再起烽火,報說魏卒三萬兵臨城下,主将是公孫喜。
景缺震驚了。
方城真正能戰的守卒已被懷王抽走三萬,餘卒不過五萬,且有相當一部分不堪驅馳,撲面而來的卻是來自三個大國的九萬強敵。方城雖固,但戰線過長,五萬步卒即使重點防守,也遠不夠鋪排。
景缺再報。
峣關之内,楚卒已經掃清障礙,高車連排,攻關正緊。懷王正在調兵遣将,以運籌克關之後,他将如何蕩平秦川。
驟然得知方城告急,懷王差點兒驚掉下巴。
無論如何,方城不可有失。一旦方城失守,宛城就将不保,秦、韓、魏三軍如果由宛城一路向西,就會截斷楚軍退路。
戰無後路,軍心就會惶亂。
然而,商於戰事正緊。懷王籌備的三十五萬人馬,到位的不足三十萬,其中二十萬窩在商城至峣關一線,已在攻擊過程中傷亡逾兩萬。破關在即,秦都就在眼前,藍田關後守備的是十萬秦卒。再說,從未經曆過大戰的懷王連戰連捷,正在興頭上,實在舍不得從身邊抽人。餘下不足十萬分别鎮守在商於谷道的各處隘口與城邑,一是防止魏章殘部入谷擾亂,二是确保商於通道暢行無虞,也是動不得的。
能夠抽調的隻有從黔中郡、下東國與襄陵等地遠道而來的勤王人馬。下東國、黔東郡的五萬兵士是乘舟來的,皆是逆水,行軍很慢。即使走得最快的黔中郡兵馬,前鋒也才走過荊門,正逆漢水奔赴丹陽。經過慎重思考,懷王決定從漢中郡王叔手中調離莊峤,命他爲主将,統領黔中郡的三萬并下東國的兩萬人馬,合兵五萬馳援方城,力拒三國強敵。由襄陵趕來的一萬楚卒,則直接轉投葉城,歸景缺指揮。
這般調動完畢,懷王長長地籲出一氣,目光再次落在藍田關上。
楚卒攻關已經十餘日了,高車損壞十數輛,但峣關的奇迹始終未能複制出來。這裏面原因多種,最重要的是下面幾個:一是秦人使用各種手段破壞高車,二是在高車靠近時,秦人亦使用大塊鐵皮,組成一面可以活動的鐵牆,使楚人從高車上射出的箭矢一無用處,三是秦人集中破壞楚人進攻的踏闆,向踏闆上直接澆油放火這招最是狠毒,使楚卒對近在咫尺的城牆徒喚奈何。
戰事膠着,懷王急得團團轉,但事到如今,也隻能咬牙耗下去。
在雙方僵持一個月後,督運一批辎重的屈平來到峣關,入王帳求見懷王。
二人明顯生分多了,那種同泡一池、相互搓澡的親近蕩然無存。
見過君臣禮節,屈平什麽也沒說,隻是久久地凝視懷王,似乎他們從未見過。
懷王也是,回他以同樣生疏的目光。
君臣相互凝視十幾息,時光仿佛凝固了。
“屈平?”懷王不想對峙下去,小聲提醒。
“大王,”屈平聲音淡淡的,“您瘦了。”
“是的,屈子。”懷王回應一句,“你的氣色倒是好多了。”
“是托大王的福。”
“屈平,”懷王顯然沒有耐心再耗下去,“寡人要與幾位将軍謀議軍事,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臣新賦一詩,想吟給大王聽聽。”
“詩?”懷王苦笑一聲,“寡人這辰光……心如火燎……”
“是前番丹陽戰後,臣爲死國之士賦的。”
“哦?”懷王看向他,“吟吧。”
“大王聽好!”屈平輕咳一聲清清嗓子,朗聲吟道:
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争先
淩餘陣兮躐餘行,左骖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絷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怼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爲鬼雄……
聽着,聽着,懷王的眼眶濕潤了。
屈平吟誦完了,懷王仍舊沉浸在詩意裏,任由淚水溢出。
“大王,”屈平的聲音依舊平淡,“這首詩,臣吟過千百遍,但真正聽到它的,您是第二人!”
“第一人是誰?”懷王的好奇心被勾,擦把淚水,盯住屈平。
“祭司白雲。”
“她……”懷王心頭一沉,語氣關切,“好些了嗎?”
“走了。”
“啊?”懷王震驚,“王叔不是殺了黑觋,将她救回來了嗎?”
“是的,她回來了,回到家了,就在巫山頂上,盤旋在巫鹹廟上空。”
“人呢?還沒醒過來嗎?”
“已經氣絕。”
“蒼天哪!”懷王兩手握拳,沖空用勁,聲音悲凄。
“大王,屈平有話。”屈平輕聲。
“你說。”
“見好就收吧。”
“怎麽收?”懷王猛地擡頭,盯住他。
“與秦人講和,劃地爲界,兩不相犯。”
“寡人的氣還沒順呢!”懷王的火氣上來了。
“大王啊,”屈平幾乎是哀求了,“聽臣一句吧,楚國打不起了。秦、韓、魏三國,出兵九萬,正在伐我方城,還有齊人——”
“齊人怎麽了?”懷王一驚。
“齊人也出兵了,主将是匡章。齊卒不是三萬,是六萬,就這幾天,想必已入我境!”
“田辟疆!”懷王眼中冒火,拳頭握得格格響。
“大王,”屈平接道,“一虎不鬥二犬,何況犯我疆土的是四個大國。無論如何,我已收複商於谷地,大敗秦人,爲我死難烈士雪仇雪恨了,難道大王還不解氣嗎?”
“講和?你這去問問!秦王他……”懷王指着西方,語氣加重,“肯嗎?”
“應該肯的。”屈平應道,“秦人也是打不起了。”
“寡人要的就是他打不起!”懷王冷笑一聲,“寡人倒要看看,是他秦國人多,還是我大楚人多?欺我太甚!哼!”
“大王?”屈平加重語氣。
“三闾大夫,”懷王沉思一時,看向屈平,“你的奏請寡人聽到了。眼下戰事膠着,退兵就是災難!至于秦、韓、魏三國之兵,寡人已令莊峤引軍五萬前往迎敵。莊峤五萬,外加方城守卒六萬,我十一萬大軍據方城以守,還怕他們九萬人不成?對了,還有齊兵,寡人尚未接到戰報,你是怎麽曉得的?”
“是邯鄲的墨者捎信于臣的。”
“匡章兵發何處?”
“出大野澤,過宋境,經由襄陵城郊,目标可能是我宛城!”
“宛城?”懷王正自思索,來自襄陵守将的急報剛巧到了,果然是齊兵犯境,六萬大軍外加辎重人馬,打總兒毛十萬衆,浩浩蕩蕩,已過襄陵,正朝項城方向進發。
“不襲我襄陵,不犯我下東國,”懷王快步走向情勢圖,眯起眼睛,盯圖有頃,自語,“舍近求遠,勞師遠征,這個匡章他想幹什麽?”
“逼大王退兵!”屈平接道。
“哼!”懷王鼻孔裏哼出一聲,看向屈平,“三闾大夫,寡人這與衆将謀議禦敵之事,你也一路辛苦了,歇息去吧!”看向身邊參将,“送客!”
蘇秦與飛刀鄒一行二十餘騎急如星火地由代郡一路馳回趙都。沿途皆是趙人所修的馳道,每隔二十裏設有驿站,不但備有車馬餐飲,且還有簡單的客棧,以供夜宿。蘇秦遇好路乘車,遇山地騎馬,不足七日即至邯鄲。
回到府中,蘇秦略事休息,聽袁豹詳細禀報匡章出兵及他所獲知的四國伐楚之事。
袁豹正在禀報,飛刀鄒飛跑進來,撲嗵跪地,放聲悲哭:“主公——”
“鄒兄?”蘇秦驚呆了。
“師尊……師尊他……嗚嗚嗚嗚……”這個鐵一樣的漢子号啕大哭。
“屈前輩?”蘇秦心裏一顫,“他……他怎麽了?”
“走……走了。”飛刀鄒泣不成聲。
蘇秦看向袁豹,似乎不相信這是真的。
袁豹若有所悟,半是自語,半是說給蘇秦:“木華、木實他們在半月前離開這兒,說走就走了,說是回墨營有事,原來是——”頓住話頭。
“前輩他……幾時走的?”蘇秦屏息一時,看向飛刀鄒。
“四天前。”飛刀鄒拿過一隻竹筒,雙手呈上,“這是師尊托人捎給主公的!來人今天剛到,本要送往北地,沒想到我們回來了。”
蘇秦跪地,望空拜過,雙手接過竹筒,擰開,裏面是一條由山羊皮拼接的卷軸。蘇秦小心展開,現出一幅精工制作的軍事形勢圖,五國五軍的進軍路線、人數、方位、主将等皆有标示。
蘇秦哭了。
蘇秦手捧軍情圖,看一會兒,擺手。
幾人退去。
蘇秦的目光再次落在情勢圖上,良久,微微閉目。
情勢遠比他料想的複雜。在他離開邯鄲的這幾個月裏,張儀連下幾步好棋。秦軍放棄正面戰場的商於,硬頂在峣關,使懷王欲進不能,欲退不得。在秦楚糾纏于商於谷地時,張儀連橫韓、魏、齊三國,由背後襲擊。以一敵四,皆是大國,楚國縱使再強,将也難以維持。
更要命的是,秦軍一部已出巴蜀,襲向黔東南。若是黔東南失守,秦人就可順着沅水、湘水等北下江水,入雲夢澤,威迫郢都。楚人的兵力皆在商於,郢都幾乎是座空城了。
蘇秦閉門冥思,直到天色黑定,姬雪推門進來,方才收回心緒。
“蘇子,”姬雪點亮燈,語氣傷感,“說是屈将子前輩走了。”
“嗯。”
“我們欠他太多!”姬雪淚水出來。
“嗯。”
“我想爲他設個靈堂,你看擺在何處?”
“你定吧,叫袁豹辦去。”
“還有,”姬雪盯住他,“燕國的事兒,不能一直亂下去!”
“送子職回去,立他爲王,你覺得合适不?”
“燕室公子中也隻有他了。”姬雪苦笑一下,“怎麽個送法?”
“先送到代郡,趙王在那兒候他,再借給他五萬騎卒,由居庸關入燕。”
“聽袁豹說,居庸關早讓中山人占了。”
“剛被燕人義軍奪回來了。”
“真正好呢!”姬雪點頭,“子職這孩子不錯,燕國由他治理,或會振作。”
“嗯。”
“你送他去?”
“你送。”
“啊?”姬雪驚道。
“子職深居燕宮,燕人知其名,卻不知其人。子職逃離燕宮時,沒能帶走任何證物。即使我們送他回去,他也無法取信于燕民。但燕人信你,隻要你認定他是子職,他就是子職了。”
“可這……”姬雪急了,“我怎麽能送呢?王後也在,她是見過我的,要是曉得我們這……”
“她早已曉得了!”蘇秦回她個苦笑。
“啊?”姬雪臉色白了。
“記得秋果嗎?她是秦國黑雕,她什麽都曉得了。王後是秦國公主,不可能不知道。”
“天哪!”姬雪捂住臉。
“心照不宣吧,想她不會說破。再說,我們是在幫她,她謝還來不及呢。其他的事,待你扶持子職登大位之後,我們再議。”
“可這……怎麽解釋?”
“燕國亂了,所有人都在避難。她們能來趙國,你爲何就不能來趙國了?不要忘記,你與我皆是周人,有難亦當同患,是不?”蘇秦順手拉過她,将她擁在懷裏。
“萬一事情真的鬧大了呢?”姬雪嬌喘幾下,輕聲問道。
“要是鬧大了,我正可娶你!”蘇秦語氣堅定,“天底下有哪條規制說你不能改嫁了?”
“蘇子……”姬雪的臉緊緊貼在他的胸上,淚水出來。
“雪兒,”蘇秦擁住她,“會有這麽一天的,你等着!”
“嗯嗯。”姬雪連連點頭,小聲,“我們一起去燕地?”
蘇秦搖頭,朝案上的情勢圖努下嘴。
“你去楚國?”姬雪擡頭,看向他。
“魏國。”
“幾時動身?”
“安置完你們就走。”
第二日一早,當蘇秦帶着姬雪、菲菲進宮,将一切攤明時,子職母子反倒是驚呆了。
于他們母子來說,這個幸運來得太突然,太意外,意外到連易王後精心策劃的捆綁蘇秦、姬雪的計謀也派不上用場。
蘇秦大大方方地将姬雪介紹給易王後,說她自燕亂之後,流離失所,被他接到邯鄲避難,已來幾個月了,隻因她的身份特殊,他擔心出現意外,一直保密。
在輩份上,姬雪是易王後的長輩。見蘇秦将這層隔膜輕松捅破,易王後也就不再掩飾,跪地拜畢,叫一聲“母後”,不無誇張地撲進姬雪懷中,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其實,姬雪比她沒大幾歲,若不是陰差陽錯,當年她真就嫁給了方今秦王,成爲她的後娘了呢。
姬雪安撫她一陣,扶她在身邊坐下,看向子職,笑道:“子職,久沒見你,這又長高了!”
“不肖孫姬職叩見祖太後!”子職近前,行三拜九叩大禮。
“呵呵呵,”姬雪笑道,“老身曉得你的身份,隻是不便相認。這辰光好了,老身送你回燕國,當起大任來。燕國的苦難該當有個盡頭了!”
“不肖孫姬職謹聽祖太後,粉身碎骨,以報燕人!”子職再叩。
“菲菲,”蘇秦看向菲菲,“你想不想也去大草原上看看?那兒真的不錯呢,風吹草動,牛羊成群,天高地遠,心曠神怡!”
“嗯嗯。”菲菲連連點頭,“義父,我想讓杜衡也去,好嗎?”
“這個得求太後,是她帶你去。”蘇秦朝姬雪努嘴。
“義母?”菲菲急望姬雪,覺得不對,急又改口,似乎很不習慣這個新的稱呼,“太……太後?”
“呵呵,”姬雪笑了,“杜衡不去,真還沒人能管住你呢。”
“杜衡是誰?”子職怔了,盯住菲菲。
“能打過你的人!”菲菲沖他做個鬼臉,亮下拳頭。
衆人笑了。
“職公子,”蘇秦看向公子職,“臣想爲您引見一個人才!”
蘇秦這辰光就稱臣,公子職顯然不适應:“蘇大人,我……”
“樂毅!”蘇秦朝外大叫。
一身英武的樂毅大步走進,在蘇秦介紹下與姬雪、易王後見過大禮,目光轉向公子職。
“樂毅,這就是公子職,先易王之子!”
“中山人樂毅拜見職公子!”樂毅拱手。
“樂毅?”子職眼睛睜大,“可是樂羊之後?”
“在下正是先祖樂羊的不肖後人!”樂毅再次拱手。
“樂羊是我最佩服的人了!”子職興奮,“是他滅的中山狼!”
“謝公子褒揚先祖!”樂毅再拱。
“樂毅,”蘇秦轉對樂毅,“燕國事急,時不我待,明日你就護送太後、王後并職公子一行前往代地,會見趙王。淩晨出發!”
“樂毅受命!”樂毅朗聲。
翌日淩晨,蘇秦與姬雪他們一塊上路。
滏口徑的入口位于邯鄲的西南,蘇秦一路送至滏口,方才與姬雪等一行衆人依依惜别,吩咐飛刀鄒回馬馳往大梁。
蘇秦沒進魏宮,而是直入相府。
寒喧沒幾句,蘇秦急切轉入正題:“楚國的事,你快講講!”
“唉,”公孫衍長歎一聲,苦笑,“楚王也是瘋了,看他做派,與先魏王有得一比,是該讓他吃些兒苦頭。”
“代價太大了。”蘇秦回他個苦笑。
“大體情勢,蘇兄應該曉得了,在下隻講幾個細節,也是最新情勢。”公孫衍攤開圖,指圖,“先說最近的一路,匡章軍,由項城向南,經由新蔡西轉,沿淮水西上,由泌陽西進至宛南,繞過楚國方城,一路避亢搗虛,幾無阻礙。楚王急了,使将軍唐蔑引楚軍王師六萬迎戰,雙方相遇在沘水,就是這兒,一個叫垂沙的地方,隔水布陣。”
“唐蔑?”蘇秦眯起眼睛,“你曉得他不?”
“曉得一些,”公孫衍如數家珍,“其祖上爲成王第六子,封于唐邑,算是楚國公族。至唐蔑,少習軍事,勇武好鬥,與鄂君、射臯君相處不錯。此番楚王讓他擔當大任,齊人又剛好殺至沘水岸邊的唐邑,兩軍對戰在他的家門口,真就是趕巧了。”
“這人帶兵如何?”
“此前跟從昭陽,骁勇善戰,從未吃過敗仗,此番伐秦,峣關就是他打下來的,在楚将中算是難得的帥才,是以楚王讓他獨當一面。不過,此番遇到匡章,他怕是要吃些苦頭了。”
“在下已經捎信給匡章了。”
“那就好。”公孫衍指向方城東側葉城,“第二路是魏卒,我向魏王舉薦公孫喜帶兵。”
“公孫喜?”
“是我侄子。”公孫衍笑了,“前幾年從我混過一陣子,這辰光可以單飛了。這一路蘇兄也可放心,我吩咐過他了,隻觀不戰,權當耍一耍秦、楚。”指圖中方城北門的魯關,“這一路厲害了,是真打!”略頓,“不過,他們也遇到一個對手,叫莊峤,是王叔麾下幹将,當年征伐巴人,他居功至偉,之後又在巴地江州與秦人戰過,敗在張儀手裏。”
蘇秦籲出一氣。
“唉,”公孫衍輕歎一聲,“這個楚王呀,出兵是爲商於,這已得到商於了,還要打到鹹陽,你說他……真不曉得天高地厚了!”
“還有一路,你漏說了。”蘇秦應道。
“哦?”公孫衍看過來。
“是這兒,”蘇秦指圖,“黔東。秦人已由江州出烏水,主将是司馬錯,正在攻打黔東郡。黔東郡的兵力本就不多,又被懷王抽走近半,情勢危急。黔東郡若失,秦人順流而下,郢地就完全暴露在秦人的槍頭下了。”
“楚王曉得不?”
“應該曉得了。”
“這還不退軍嗎?”
“即使他想退,秦人怕也不答應呀。”蘇秦攤開兩手,給出個苦笑,“再說,秦人即使得到黔東,要從水上襲楚,也得一段辰光籌備才是。”
“這倒是。”公孫衍應道,“蘇兄此番過來,是否要在下做些什麽?”
“請公孫兄協力走一步大棋。”蘇秦盯住他。
“什麽棋?”
“遏止張儀。”蘇秦一字一頓。
“呵呵,”公孫衍笑了,“就這辰光,想必他仍在鄭城。眼下的橫局,就是他一手推動的。在下與新韓王不睦,搞不過他,方才避到大梁,這正憋着一口氣呢。說吧,怎麽遏止?”
“楚王中計,恨張儀入骨了,這是好事。待過去眼前這道坎,楚國重歸縱盟是必然的事。魏國有公孫兄在,方今魏王對秦也是惱怒,入縱當無阻礙。齊國出兵是爲臉面,出一口惡氣,匡章不會真打,齊王也是做個樣子。再說,齊國禍亂燕國,鬧得灰頭土臉,眼下不會與楚真的撕扯,隻要楚王低個頭,齊王那兒好說。趙國就不說了,燕國也會好起來。兩天前在下已将公子姬職送往代郡,由趙王借給他五萬騎卒,複燕在即。姬職複燕,燕國入縱自也不在話下。眼下的難題是韓國。韓王不聽公孫兄,而聽張儀,一是因爲年輕,二是因爲貪欲。他還沒有領教過秦人,得吃一次虧才成。”蘇秦一氣講出這許多來,顯然對天下的未來大局了然于胸。
“關鍵是,眼下的這道坎怎麽過?”公孫衍插問。
“魏、齊二軍不會主動出擊,隻要莊峤能夠頂住秦、韓,東線就無大礙。楚王已破峣關,拿到整個商於谷地,氣也算是出了。楚人隻要守住峣關,秦人一時三刻就打不過來。再說,秦人元氣也傷透了,兩番惡戰,死傷不下十萬,雙方議和不是沒有可能。”
“方才還聽蘇兄說,秦王是不肯和解的。如果我是秦王,也不會輕易撒手呀,畢竟眼下四國伐楚,黔東在握!”
“是哩。”蘇秦點頭,“楚王或會收手,秦王不會。所以,眼下楚人必須全線撐住,直到秦人撐不下去爲止。”
“呵呵,要照這說,眼前這場熱鬧,有的看。”
“公孫兄可有破局妙策?”蘇秦盯住他。
“齊人退兵。”公孫衍脫口而出。
蘇秦心底掠過一道亮光。
是的,這當是眼下他們惟一可做的事。齊人是完全可以退兵的,因爲齊王原本可以不出兵。隻要齊人退兵,魏人退兵就有借口。唐蔑的六萬楚卒就可騰出來,外加莊峤、景缺的十一萬人,秦、韓肯定抗不過。秦、韓勢敗,峣關那兒若能一直頂着,秦王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想不議和都難。想必秦王這也看明白了,事關國運之戰,楚人是敢于拼命的。
“謝公孫兄指點!”蘇秦籲出一氣,拱手,“在下這就趕赴臨淄。”
“不見魏王了?”
“有公孫兄在此,在下就不費辰光了。”蘇秦起身。
“呵呵呵,蘇兄呀,”公孫衍擺手止住,笑道,“天塌下來怕也沒有這麽急的,你我好不容易見上一次面,終歸要小喝幾盅,是不?”擊掌,“來人哪,擺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