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卧病,拜何人爲将真就成了個大事件。懷王召王叔、景翠、昭睢三人入宮謀議,王叔建議也召屈平來,因爲屈門不能沒人。懷王傳召屈平,君臣五人由午時議至申時,愣是議不出個合意人選。議至後來,昭睢幹脆推舉王叔爲将。王叔婉拒,轉而舉薦景翠。景翠連連擺手。
二人不是不願擔當,而是不敢擔當,因爲,擺在他們眼前的不是個人榮辱,而是整整三十五萬楚國精壯的生死,是決定大楚的未來國運!
“三闾大夫,”見屈平自始至終一言不發,懷王看過來,“你可有合意人選?”
“沒有。”屈平淡淡應道,“臣隻有一疑,請我王昭示。”
“何疑?”
“爲什麽還要伐秦?”
“你——”懷王苦笑,攤開兩手,“這個用問爲什麽嗎?商於六百裏的咽喉要道,前後十萬烈士的血與生命,難道還不夠嗎?”
“回禀王上,臣以爲,遠遠不夠。”屈平不依不撓。
“寡人再加兩個,張儀欺我,秦王欺我,該夠了吧?”
“更不是理由!”屈平杠上了。
“屈平!”懷王臉色變了,“你講,爲何不是理由?”
“回禀我王,”屈平慨然應道,“臣幼讀楚史,楚國戰敗不是一次兩次,殉國之人也不止十萬八萬,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要複仇。即使複仇,也少有當下就複仇的。至于商於六百裏咽喉要道,不知大王可想聽聽發生于魏國的一樁舊案?”
“你講。”
“魏武侯引諸大夫遊于西河。”屈平侃侃說道,“望到河水滔滔,兩岸懸岩如壁,武侯情不自禁,贊道,‘壯矣,河山之險,我有何憂哉?’大夫王鍾脫口應道,‘晉國之強,蓋因于此,若善用之,可成王霸之業。’吳起當場駁道,‘君上之言,乃危國之道;你又附和,是危上加危矣。’武侯忿然作色,‘吳起,你可有說辭?”
懷王聽進去了,盯住屈平:“吳起怎麽說?”
“回禀我王,”屈平接道,“吳起應道,‘河山之險,從來不足以自保;王霸之業,從來不仗恃險峻。回首往古,三苗之居,左爲彭蠡之波,右爲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衡山在其北。雖有此險,然爲政不善,終爲大禹所逐。夏桀之國,左爲天門山,右爲天溪水,廬山、睪山在其北,伊水、洛水出其南。雖有此險,然爲政不善,終爲商湯所滅。殷纣之國,左爲孟門之山,右爲漳、釜之水,前有大河,後依太行山。雖有此險,然爲政不善,終爲武王所伐。再說君上,您不是也引領臣等攻城掠地無數嗎?那些城邑不可謂不高,城牆不可謂不厚,人民不可謂不衆,然而卻遭我王拔除,原因無他,爲政不善而已。由此觀之,地形險阻,并不足以成就霸王之業!”
“可我……”懷王憋一陣兒,聲音從牙縫裏擠出,“實在咽不下那口惡氣!不抓到張儀那厮,不踏平秦川,寡人……”
“唉,我的大王啊,”屈平長歎一聲,“身爲大楚之王,您怎麽可以拿三十五萬子民的生命來洩一時之忿呢?”
“屈平,你……”懷王氣得臉色發紫,指着他的鼻子,全身顫抖,“夠了!”
“大王,盛怒用兵,乃古今大忌啊!”屈平非但不停,反倒提高聲音,幾乎是嘶叫了。
“出去——”懷王手指殿門,幾乎是吼。
屈平起身,梗起脖子,大步走出。
懷王臉色煞白,喘幾口粗氣,看向眼前表情各異的三位重臣:“主将一事,不必議了。”一字一頓,“寡人親征!”看向王叔、景翠,“你二人爲副将!告退吧!”
接後旬日,懷王頒诏伐秦,禦駕親征,自任主将,任命王叔、景翠爲副将,昭魚爲先鋒,舉全楚之力伐秦。
朝野震動。
懷王一旦動手,就十分果斷。頒旨次日,懷王密令昭魚、景缺快馬馳往丹陽,分東西兩段,全線撲殺商於谷道。西段爲昭魚,東段爲景缺。
戰事首先由西段展開。丹陽戰後,戰事雖停,但楚軍并未真正撤走,隻在周邊屯駐,尤其是漫川關附近,更是密集紮營。驗過王命,漫川關守軍交由昭魚指揮,分路向北撲擊。
漫川關失守之後,秦人在關北幾乎所有山道上布設一道又一道的關卡壁壘。然而,擔任主攻的楚人多爲巴山漢子,更被楚王親征、複仇報國的熱浪驅動,沒有他們攀不上的峰頂、越不過的崖口。他們不走山道,隻在高山密林裏遊蕩,渴飲山泉,餓食山珍,即使箭矢用完了,也是就地取材,當場制作,常常如山鬼一樣出現在秦人面前,令秦人防不勝防。前後不過旬日,秦國的重重關壘多已失守,又過半月,楚人已占據漫川關以北、商於道之南的絕大部分山地,逼向商於古道。
懷王得報,迅速增調三萬兵力,經由完全打通的各處山道,浩浩蕩蕩,如螞蟻般撲過來,在截斷谷道後,兵分兩部,一部攻向峣關,在險隘處搬石築壘,另一部圍向商城,襲逼武關。
與此同時,東段景缺也動手了。數以萬計的楚卒沿棋水北進,襲破秦人在棋水谷道設立的關壘,殺入棋水旁邊的村邑,将商於道攔腰沖斷,在村邑東西兩側各五裏處搬石築壘,徹底阻斷商於道,構築壁壘設防。
至此,由荊紫關至棋水河谷一線,東西長達十裏的谷道完全被楚人控制,西武關與東武關、商城與於城,所有聯系皆被楚人截斷。
魏章急了。
前番決戰,秦王給他的實際兵力爲一十三萬,戰死六萬,餘衆七萬中,有不少人仍在養傷,戰力大打折扣。秦王早說要補充兵力的,但因戰事停歇,也就沒趕那麽急,沒想到楚人顧不上喘氣,在這麽快的時段裏就又發動襲擊。
關鍵是,魏章的兵力,大多布置于武關以東,商城這邊,因有峣關後援,他隻留守三萬人馬,近半布防于道南的山道,這辰光,在楚人的襲擊中幾乎喪失殆盡。
魏章傳令各部放棄山道,堅守城邑,同時急報鹹陽。
商於之險,主要在于兩側的山地。一旦山地失守,商於道被截斷,後果不堪設想。惠王急旨甘茂引軍五萬出峣關增援,同時連夜召請幾個重臣謀議應對。
與會的依舊是幾個老人手,太子蕩、張儀、司馬錯、公子疾、公子華,外加車希賢的兒子車衛君,此時已晉爵左庶長,任駕前禦史,參與記旨頒令。
首先陳情的是公子華,攤開圖,不急不緩地将近日獲取的楚地情勢一一禀報,主要是楚國各地的事,尤其是懷王如何使人召請昭陽,昭陽如何大病不起,懷王尋不到合适的主将人選,如何自任主将,副将是王叔與景翠,等等。
“這是昨日剛收到的,”公子華展開一份密報,“楚王向越人新征兵三萬,從黔中郡調兵三萬,從方城新增兵三萬,從庸地向巴人新征兵三萬,從下東國調兵兩萬,從襄陵調兵一萬,合計共向宛襄丹陽一線新增兵員一十五萬。不過,這些軍卒要抵達宛襄,至少也需一個月時間。”
新增一十五萬!
丹陽戰前,楚卒已有二十六萬,除去八萬戰死的,再減去兩萬養傷的,應該還有一十六萬,二數相加,合計三十一萬!
三十一萬皆是能戰之士!
衆人面面相觑,末了一齊看向惠王。
“嬴華算得很細,”惠王苦笑一下,“隻是漏算一宗,他的王師。楚王有王師六軍,共一十二萬人,有六萬已在丹陽。若是寡人親征,孤注一擲,将會留下兩萬守護郢都,餘下四萬,就全部帶走。”
若是楚王真的這麽幹,投入戰場的将是三十五萬大軍。
三十五萬!
秦國兵員全加起來,包括城池要塞的所有守卒,也湊不足此數。然而,于廣袤的楚地來說,這顯然并不是全部。
“看來,我們惹了一頭不該惹的大熊!”惠王又是一聲苦笑。
“那就得問問,這頭臭熊究底是啥人招惹來的?”太子蕩接話,眼角斜向張儀。
毫無疑問,臭熊是張儀引來的。
所有目光投向張儀。
張儀端坐如鍾,二目微閉。
所有這些,他似乎既未看見,也未聽見。
“對了,”惠王冷不丁又道,“還有一筆大賬沒算。”
所有目光轉過去,除了張儀的。
“就是我們自己的賬。”惠王接道,“前番丹陽之戰,我雖然戰勝,但折損甚大,殉國六萬,傷萬餘,不少傷者基本廢了,無法再上戰場。這六萬,應該是七萬了,皆是能戰之士,非一時訓練所能補充。還有辎重,這筆賬也是巨大的。不少辎重囤于商於,皆我多年儲備。若是商於有失,其他姑且不論,單是辎重,後果也是不敢想的。”
場上氣氛愈加壓抑了,即使太子蕩,也不再吱聲。三軍赴戰,忠義隻是外表,糧草辎重才是将士們的底氣與信心所在。自古迄今,若是糧草有失,軍心仍能持穩者,幾無先例。
就在此時,當值内臣急入,呈上峣關急報,是甘茂送來的,報說楚人已經完全截斷商於道,在峣關之外築壘設障,阻我援軍,甘茂将軍正在全力攻打,力争盡快擊退楚人,疏通道路。
情勢愈發嚴峻了。如果楚人已在峣關之外設壘,峣關以東的漫漫六百裏商於道,當已不知斷作幾截,魏章他們,也就隻能據守城池,坐以待援了。
關鍵是,援兵如何過去?商於道中多是險隘,隻要楚人控制兩側山頭,随處都可立壘設障,秦人将是攻不完的關。
殿中死一般的靜寂。
“我怕他個鳥!”太子蕩猛地一拳震在面前案上,“父王,兒臣這就引兵過去,看不宰了那頭——”見惠王目光瞪過來,生生憋住後面的“大熊”二字。
“嬴蕩,聽旨!”惠王仍舊沒有放過他,目光威嚴,射過來。
“兒臣聽旨!”太子蕩正襟危坐。
“從今日始,太子嬴蕩不可參與任何軍事,若敢違旨,依秦法論處!”惠王說完,轉對車衛君,“記下!”
車衛君記旨。
惠王看向太子蕩,一字一頓:“你記下了嗎?”
“兒臣……”太子蕩咬會兒嘴唇,勉強說出後面三字,“記下了。”
惠王轉頭,目光逐個掃過衆人:“如何禦敵,諸卿可有良策?”
排在首位的張儀依舊正襟端坐,二目迷離。
“兵來将擋!”當惠王的目光掃過來時,司馬錯握起右拳,慨然作聲。
“你說說,怎麽擋?”
“我兵分三路,第一路,兵出鹹陽,正面抗衡,死守峣關。第二路,兵出南鄭,東擊漢中,逼其郢;第三路,兵出江州,攻其郢!”司馬錯一氣講出制敵之策,聽得衆人氣血奔湧。
“嗯嗯嗯,”惠王連點三個頭,看向公子疾與公子華,“你二人可有良策?”
“臣贊同國尉!”二人雙雙抱拳。
惠王的目光掠過嬴蕩,落在張儀身上。
張儀的兩眼仍在眯離。
“相國?”惠王點名了,加重語氣,“張相國?”
張儀緩緩睜眼。
“解鈴還須系鈴人。大熊脖子上的這隻鈴铛是相國系上的,這辰光該解了!”惠王拿指背輕輕敲打幾案。
“不是有人在解了嗎?”張儀淡淡一笑,看向司馬錯。
“那是他的解!寡人這想聽聽你是何解!”
“臣之解,部分與國尉相合。”
“哪個部分?”
“第一路,兵出鹹陽,死守峣關。可以再加一條,我當在峣關之後,再設一關,藍田關。”
“藍田關?”惠王吸一氣,“設于何處?”
“就是臣前番摔跤之處。”
“成。”惠王笑了,但迅即斂住,“說說,相國爲何不合另外兩路?”
“那叫死拼!”
“峣關不也是死拼嗎?”
“峣關是不得不拼!”
顯然,張儀的計謀不在戰場,更不在鬥力。
惠王來勁了,盯住他,生怕錯過一個字。
張儀的眼睛又閉上了。
“說呀,你!”惠王急了。
“方才,聽大王說,楚國是頭大熊,聽殿下說,楚國是頭臭熊。大熊也好,臭熊也罷,臣想問問,我們若是真的遇到熊,該當如何鬥它?”張儀眼睛未睜,隻讓聲音出來。
在這個辰光,張儀講出這般不着調的松話,且還掂出大王、太子所打的譬喻來作引子,衆人盡皆怔了。
“司馬将軍,”張儀睜開眼,看向司馬錯,“你擅長打熊,說說如何鬥它?站在你面前的這頭熊,塊大,皮厚,力道猛,且還剛好堵在你家的大門口,憋着一口惡氣,因爲你抱走了它的娃,打疼了它的牙,它是上門尋仇來的!”
“我……我……”司馬錯支吾幾下,“我捅它屁眼!”
衆人皆笑起來,即使惠王也忍俊不住,“噗”地笑了。
隻有張儀沒笑,兩眼緊盯司馬錯:“你怎麽捅?”
“我這……”司馬錯撓起頭皮來,“這不是出不去門嘛。”
“我的好相國呀,”惠王聽出話音,憋住笑,看向張儀,“你就甭兜圈子了,快說說怎麽個捅吧。”
“回禀我王,”張儀拱手,“臣有四捅!”
“啊?”惠王驚詫,傾身,“快講!”
“第一捅,臣請使韓;第二捅,臣請使魏;第三捅,臣請使齊。”張儀一口氣講出三種捅法,皆是自請使命,遊說韓、魏、齊三國,讓他們出兵。
“好,好,好!”惠王連出三個好字,再度傾身,“還有一捅呢?”
張儀看向司馬錯。
“我……”司馬錯怔了下,“捅哪兒?”
衆人又笑起來。
“黔中!”
沒有人再笑。
這是一個絕妙的計劃,避亢搗虛,堪稱應敵上策。
惠王閉目,良久,看向張儀,拱手:“秦得賢相,勝過十萬大軍!”
“臣不敢當!”張儀回禮。
“諸位卿相,”惠王轉向衆人,“應敵之事,不必再議了,就依相國良策。司馬錯聽旨!”
“臣在!”司馬錯拱手,“你引蜀地五萬人馬,出江州,拿下黔中郡,劍指郢都!”
“臣受命!”司馬錯朗聲。
“疾弟?”惠王看向公子疾。
“臣在。”公子疾拱手應道。
“你赴南鄭,盯住漢中郡,甭讓王叔越界了!”
“臣受命。”
“華弟,”惠王看向公子華,“你随寡人到藍田,守大門去!”
“王兄,您……您親征?”
“熊槐登門,寡人不去打個招呼,不就失禮了嗎?”惠王說完,轉向張儀,拱手,“其他的事,就有勞相國了!”
“臣受命!”張儀回禮。
“呵呵呵,相國呀,”惠王總算是笑出聲來,“你這譬喻好哩,大熊賭氣封門,寡人與華弟去守正門,擋住它的牙;疾弟去守偏門,擋住它的爪;捅屁眼的事,就交給相國與國尉了。國尉南出黔中,可叫縱捅;相國東向使韓、魏、齊三國,可叫橫捅。你倆這縱橫四捅出去,寡人倒想看看,這頭大熊的屁眼究竟有多大!”
衆人皆笑起來,隻有太子一臉落寞。
待衆人笑過,太子拱手,聲音放軟了,目光也柔和起來:“父王,兒臣……請命!”
“哦,對了。”惠王看向他,“太子聽旨!”
“兒臣在!”太子蕩聲音清朗。
“守牢鹹陽,不可有失,亦不可出城!”
情勢緊急,張儀不敢懈怠,于次日淩晨起駕出征,過洛陽,直入韓都新鄭。
将到鄭都時,張儀将另外兩個使節并國書分别交付随行的兩個使臣,叮囑一番,打發他們一個使魏,一個使齊。
張儀馳進城門,直入韓宮,以使臣身份見過大禮,向韓王呈遞秦王的吊唁國書,簡明來意。韓王收下國書,謝過秦王,旨令大行人将秦使禮請進驿館安歇。
張儀入見的韓王是去歲新立的襄王韓倉。
于天下而言,在剛剛過去的庚子年裏,沒有一家是太平的,于楚是澇,于秦是戰楚,于北胡是旱,于燕是亂,于趙是征胡,于魏是失三城于秦,于齊、中山是陷足于燕亂,于韓則是喪主。
喪的是韓國首個稱王的韓康,喪在一個冷風凜冽的冬日。
說來也是該他命絕。那天傍晚,韓康冬狩回來,禦駕經過先君昭侯所立的高門時,聽到有人指着西天大叫,“快看,紅龍淩日”,衆人紛紛仰脖看天。韓康興起,棄車登高,攀向高門,一意觀那晚霞紅龍,隻沒料到腳底出事了。前幾日鄭城下過一場中雪,雪層大部分化水流走,台階幹淨,隻在最上面一階窩出一灘水來,被冷氣凍作溜冰。宣惠王前腳踏上,後腳擡起,腳底一個打滑,龐大的身軀頓時失衡,順梯級滾下,一連撞翻兩個侍從,冠冕也掉在梯上,沒有任何保護的頭顱偏又碰在生硬的磚牆上,當場氣絕。
韓室大喪,使人從鹹陽召回爲質于秦都鹹陽的太子韓倉,立爲新韓王,是爲韓襄王,追先王康谥号爲宣惠王。
安置好張儀,襄王韓倉立馬召來相國公孫衍與老臣公仲明謀議。公仲明是昭侯重臣,至宣惠王時被拜爲韓相,但在公孫衍來後,韓宣惠王将他換下,改拜公孫衍爲相、公仲明爲太傅,輔助太子韓倉,這辰光算是三代老臣了。如今韓倉上位,作爲師傅,公仲明位置複重,但凡大事,韓王最終都要聽他,反将公孫衍晾在一邊。
公孫衍在韓似也膩味了,存心離開,正差一個托辭。
襄王将秦國的國書遞給公孫衍,公孫衍閱過,傳給公仲。
“相國,太傅,”襄王看向二人,逐一拱手,“秦楚交惡,秦使登門,必是約我共伐蠻楚。秦人,我之大患,楚人,我之勁敵。一個大患,一個勁敵,我夾于中間,更與他們山水相依,朝發夕至,左右獲罪不得。今先王撒手,寡人稚嫩,如何應對,還請二位籌策!”
公孫衍、公仲明互望一眼,雙雙閉眼。
又候一時,襄王苦笑一聲,看向公孫衍,抱拳:“相國?”
“回禀王上,”公孫衍睜眼,拱手,“早年臣在恩師白圭府上,聽白相國講過一樁趣事,王上可願聽聞?”
“是何趣事?”
“一個漁人的趣事。”公孫衍侃侃而談,“白相國遊于野澤,途中見一漁人拎着一隻鹜鳥打澤邊走來。白相國打眼一看,嘿,那鹬鳥叼着一隻大蚌,再一細看,卻是那蚌夾着鳥嘴。白相國攔住漁人,問他緣故,那漁人說,鹬鳥食蚌,蚌夾鳥口,二者相争,皆不得脫,讓小人揀到個便宜。”
“相國是說,”襄王傾身,“我不助秦?”
“自古迄今,用兵在義。”公孫衍應道,“大國伐小國,小國求助,大王出兵助之,是爲義。楚,天下第一大國,秦,天下第一強國,二者之争,已不是鹬蚌相争,而爲獅虎相搏。韓爲小國,如夾于二者之間的一隻羚羊。今獅虎起争,意或在翔羊呢,敢問我王,身爲羚羊,是該幫虎呢還是該幫獅呢?”
“相國說的是!”襄王點頭,“雖然,秦相張儀爲使登門,寡人若是……”苦笑,“豈不是獲罪于秦了嗎?”
“虎狼永遠是虎狼,秦國永遠是秦國。獲罪也好,不獲罪也好,于韓國來說,結局都是一樣的。”公孫衍目光炯炯,“何況秦相張儀,乃天下第一不可信之人!”
“第一不可信?”襄王怔了,“哪兒不可信了?”
“大王不會忘記楚國的檄文嗎?張儀信誓旦旦,承諾歸還楚王六百裏商於谷地,還立下契約,結果呢,待楚人前往鹹陽受地,六百裏竟然變作六裏,這可信嗎?”
襄王嘴唇吧咂幾下,看向公仲:“太傅,您可有說?”
“我王爲何不聽聽張儀是何說辭呢?”公仲應道。
“太傅說的是!”襄王轉對内臣,“傳旨,有請秦使入宮觐見!”
内臣傳旨去了。
“大王,”公孫衍拱手,“臣請告退!”
“這……”襄王怔了。
“張儀那厮,臣不想見他!”公孫衍再次揖過,起身退出,大踏步走了。
張儀入宮觐見,公仲侍坐。
禮畢,襄王拱手:“寡人在鹹陽入質三年,幸蒙相國關照,未曾曆險。相國大駕屈身小邦,寡人幸甚。昨日之事,”指向身上孝服,“适逢先王七七大禮,寡人欲往太廟,未及聆聽相國指點。今朝略略得閑,寡人不敢再拖,這請相國來,還望相國能以高論賜教!”
“謝大王器重!”張儀回禮,“儀此來,隻爲二事,一是得聞先王駕崩,秦王傷悲,本欲躬身赴喪,不想楚人犯境,未能成行。今戰事稍懈,秦王念及此事,使臣前來憑吊,”雙手奉上禮單,“此爲秦王薄意,禮輕情重,還望大王不棄!”
内臣接過,呈給襄王。
襄王擺下手,示意内臣收起,轉對張儀,拱手:“謝秦王厚意!此爲一事,請問相國,何爲第二事?”
“楚人恃強伐秦,秦王獨力難支,特求大王助力,合力伐楚!”
“這個嘛,”襄王看下公仲,又轉向張儀,借來公孫衍的話頭,“韓爲弱邦,楚國爲大國,秦國爲強國。大國與強國對戰,弱韓夾在當中,且又山水相依……”長歎一聲,“唉。”
“呵呵,”張儀淡淡一笑,“大王不會這麽快就忘記您是因何事而質押于秦的吧?”
“寡人……”襄王尴尬,看向公仲明。
那是幾年前的事,公仲明自是知情。
那年,魏人伐韓,韓人苦戰不勝,韓王向齊求援,龐涓大軍離開韓境,與齊決戰,死在馬陵道上。韓人還沒喘過氣來,一場新的危機不期而至。危機起于魯關,來自陽翟的一個商販在魯關的市集上因生意事與楚人商販發生沖突。楚人将他打死不說,還搶走了他的所有财物。陽翟人查出根底,前來尋仇,殺死十多名楚人。之後,雙方沖突增大,一直鬧到楚王那兒。楚王震怒,使将軍景缺引軍伐韓,聲稱拔掉陽翟。陽翟是韓國的命根子,韓王聞報,四處調兵遣将。然而,剛剛經曆過連番大戰的韓人實在是太疲憊了,根本無力抗楚。就在此時,秦使入韓,密見公仲,承諾出軍助韓,條件是韓國脫縱入橫,與秦結盟。韓王應下,按照秦使要求質押太子于鹹陽。見秦國出面,楚王這才罷兵,韓國也因此而免于一場苦戰。
之後是公孫衍赴韓,韓國漸漸恢複底氣,于秦于楚都硬朗起來。
張儀此時提及這個話頭,言外之意是顯明的。
襄王看向公仲。
“于韓來說,伐楚是大事,”公仲給出個笑臉,“秦使可否容我計議一二?”
“這個當然。”張儀笑道,“不過,在下還想請大王與太傅一并将方城計議進去。”
“方城?”襄王、公仲幾乎同時出聲。
“正是!”張儀指向南方,“就是那個地方,由魯關開始,東到葉城,南到宛城,西到大山深處,可是一塊不小的地盤喲。還有,聽說宛地的烏金不比你們宜陽的差喲。”
二人各吸一口長氣。
“呵呵呵,”公仲輕輕笑出幾聲,“張相國說笑了吧?方城之内,方二百餘裏,堪稱楚國心腹之地,楚王重兵守護,韓國縱使有心,胃口怕也沒有那麽大呀!”
“是嗎?”張儀反诘一句,“看來這塊肥肉在下隻能拱手讓給魏人了!”
“魏人?”襄王急問。
“如果不出所料,就這辰光,魏王怕是在候着在下的話呢。”
襄王、公仲互望一眼,又不約而同地看向張儀。
“不瞞大王,還有太傅,”張儀看向東方,“在下已奉秦王旨意,約魏王、齊王一起伐楚,秦王之意,此番伐楚,列國都有好處。你們也都看到了,郢都那頭大熊,塊頭實在太大了,油水更是不少,還有那個不知足啊,恨不得将天下列國全都吃進它的肚皮裏才得盡興。”
“魏王、齊王他們……肯出兵?”襄王不可置信。
“回禀大王,”張儀盯住他,“假若您是魏王,您正在與齊人大戰,還戰敗了,損兵折将,正在那兒生悶氣,楚人這又趁火打劫,悄不聲息地将您的心頭肉,襄陵八邑,一舉割走,且還是偷偷摸摸地割,您能忍下這口氣嗎?還有,假設您又是齊王。楚王使臣千裏迢迢來到臨淄,與您簽下睦鄰盟約。這盟約上的墨迹尚未幹透,楚使尚在館中,楚王就又派出一個使臣來,撕毀前面盟約不說,又在廷堂上當着衆臣的面将您罵個狗血噴頭,連祖宗八代也捎帶了,您會咽下這口氣嗎?”
“嗯。”襄王點頭,“咽不下。”
“可楚蠻厲害,塊頭大,性兇猛,咽不下也得咽哪!”張儀接道,“是以襄陵失陷已經數年,魏王仍舊一聲不響。不是他不想響,而是他在候機緣呀。齊王也是。然而眼下,機緣來了,那蠻王不顧天災,不恤民難,傾巢伐秦,戰敗一次,仍不服輸,又要再伐。你們說說,天底下有他這般蠻野的人嗎?”重重歎出一聲,“唉。”重重搖頭,臉上現出個無奈的表情。
“敢問楚使,”襄王來勁了,“若是伐楚,秦王他是……怎麽個伐法?大家都有什麽好處?”
“伐法隻有一個,放倒那頭蠻熊,把它肢解開來,凡出力者,都有一份。”
“怎麽個肢解法?”
“秦王之意是,”張儀略略一頓,在幾案上比劃,“方城之内,歸韓,方城之東,東至襄陵、項城,歸魏,下東國之地,歸齊。”
“秦王呢?”襄王急不疊道。
“漢中地。”
“嗯,”襄王吧咂幾下,看向公仲,微微點頭,“這般分法,倒是合理。”
“大王,這方城之地,您還要嗎?您若不要,在下就把這個人情一并送給魏王了!無論如何,在下曾爲魏人,前些時又在魏數年,飲過不少魏水呢。”
“要要要。”襄王疊聲應道,似又想到什麽,看向公仲,“太傅?”
“敢問秦使,”公仲曉得襄王在想什麽,看向張儀,“秦王拿什麽來保障所言非虛呢?”
“對對對!”襄王緊忙附和,“他拿什麽來保障呢?”
“契約!”張儀應道,“竹木雕刻,加蓋秦國王玺!”
“聽聞相國使郢之時,也曾與楚王訂立盟約,雙方簽字畫押,加蓋玺印,可到後來,秦王把約一把火燒了,有這事沒?”公仲使出殺器。
“有之。”張儀坦然應道。
“若此,讓我們如何再相信秦王呢?我們這把契約簽了,屆時秦王不認,再放一把火燒了,豈不是……”公仲止住,靜靜地看着張儀。
“唉,太傅隻是聽說,”張儀長歎一聲,應道,“在下卻是親曆啊。事實是這樣的,在下使楚之時,秦王是誠意與楚王睦鄰的。可楚人并不領情,三番五次戲弄秦王,戲弄在下。”
“他們如何戲弄?”襄王來勁了。
“唉,說來難以啓齒。”張儀又歎一聲,“大王既然問起,在下就不顧臉皮了。楚人有烏金,出産犁铧,而關中秦人苦于耕地之苦,欲向楚人購買犁铧,哪會想到,楚人竟以高于集市三倍的售價賣給秦人。這事兒是在下經辦的,你們曉得,在下不是生意人,妥妥地讓楚人坑了。可契約既簽,打爛牙齒也得認下,是不?在下不顧秦王責怪,堅持履行契約,向楚人支付數千镒足金的貨款,全是關中之民一口一口攢下來的血汗錢哪。可楚人呢,收下貨錢,竟然不給犁铧,說是以鹽抵賬。在下無奈,隻好再次認下,與楚人又簽契約,約定楚鹽以市價抵扣所欠貨款。結果呢,在下又簽錯了,契約剛立,市場上的楚鹽就開始翻個倍兒的長。這事兒大王也當清楚。楚鹽漲價多少呢?說來你們不信,不到一月,漲價八倍!可契約呀,在下已經簽了,得認哪!秦人是欲哭無淚呀!二位不曉得,秦王在拿到楚鹽之後,把在下召進宮中,擺下一大席的盛宴,卻沒放一星星兒鹽珠子。秦王問在下,這菜肴好吃嗎?在下說,要是有點兒鹽就更好吃了,秦王說,這鹽哪,寡人是真的吃不起呀。大王啊,您這想想,在下聽到秦王那話,臉上該是有多燙啊!可這是契約呀,儀是秦王的相國,代表的是秦王,是秦國,打爛牙也得咽到肚子裏呀。”
“後來呢?”襄王急聽下文。
“後來就是太傅所問的了。”張儀侃侃說道,“秦王對我說,相國呀,無論如何,楚人得罪不起,寡人還是想與楚人睦鄰。我說,與楚室和親如何?結秦楚之好。秦王問,怎麽和?我說,王叔有個公主,叫芈月,才貌雙全,大王可納爲後妃,大王說,寡人已納魏女爲後,怎麽能再納一後呢?我說,那就納作妃子。大王認下,托儀赴郢求聘,并以商於六百裏作爲聘禮,因爲楚王對那塊土地太在意了。不過,秦王也有一個要求,就是楚國不能既睦秦又睦齊,因爲桑丘之事,秦王對齊王憋下一肚子的火氣。儀受王命,再赴郢都,楚王見儀心誠,同意婚約,答應與齊絕交,使人與儀斟酌契約。有鑒于前番兩次契約失誤,儀這一次留下心眼,處處防備,結果呢,依舊是防不勝防。眼見契約落定,楚王眼前紅人陳轸跳出來,先是百般設套,後是百般反對,因爲陳轸與儀有隙,對秦王有怨,他最害怕的是楚、秦和好,他最想要的是楚、齊和好。廷辯中,陳轸提出秦王先給地,楚王後斷齊交。這怎麽能成呢?儀堅決不同意。楚王急了,說,那就同時履約,如何?我說,大王聖明啊。既爲契約,就該當同時履約。結果呢?儀回到鹹陽,将楚女交給秦王納入後宮,專心等候楚王斷絕齊交的音訊。現在看來,楚王根本沒有誠意,因爲他又使陳轸使齊斷交。陳轸使齊,天天在臨淄吃喝玩樂,隻不斷交。這邊楚王特使昭睢守儀府中,拿着契約日日催逼,儀急了,隻好去求秦王,出示契約。秦王怒了,将儀一頓臭罵,親手将那契約一把火燒了!唉,儀裏外不是人,無奈何中,隻好對昭睢說,願将秦王賜儀的於城六裏地獻給楚王,結果呢,楚王就怒了,出重兵伐我,在敗于丹陽之後,這又舉全楚之力,再度伐我。這一戰,楚王孤注一擲,自尋死路,秦王想躲也是躲不掉,隻好傳旨應戰,同時使儀約請大王并魏、齊出手,将那大熊分解吃了。”
一席話說完,襄王、公仲再無疑惑。
襄王當場拟旨,使猛将暴鸢将兵三萬,與秦合兵連橫,征伐楚國。
韓人有錢,相國府宅極是氣派,府門高大,莊嚴,門前矗立的一對石獅比人高出一頭。
張儀跳下辎車,沒有看那府門,隻盯住石獸,看完這個,又看那個,更到近前撫摸幾把。
府門開着,沒有人守護。
俟跟班的小厮從車上擡下一隻禮箱,張儀方才離開石獸,帶小厮走進府門。
院中停着兩輛辎車,幾個仆從正在裝載行李。兩人又擡一隻大箱走出來,走在後面的是府宰,見到他們,擱下行李箱,走前揖禮:“客人是——”
“在下是公孫先生的舊友,此來拜見故知!”張儀回禮。
府宰打量他一眼,揖道:“客人稍候,容小人禀報!”
府宰還沒邁腿,公孫衍一手提隻包裹走出,身後跟着夫人地香。地香的懷中抱個孩子,另一個大點兒的男孩跟她身後,扛着一杆木槍。
見到張儀,公孫衍怔了下,大步走到車邊,将手中包裹擱進車裏,揚手:“嘿,這不是從大秦國來的張相國嗎?别來無恙乎!”
“公孫兄,您這是——”張儀看向院中的車乘。
“呵呵呵,”公孫衍笑了,“此地住膩味了,這帶婆娘、娃子兜兜風去。張兄不會是專程趕來送行的吧?”
“出在下意料了!”張儀回他個笑,“在下此來,本爲谒見公孫兄,與公孫兄叙叙舊情,不想竟是趕巧了。”向不遠處的小厮招手,待他們過來,指禮箱,“這是在下離鹹陽時,你弟妹托在下務必捎上的,說是送給嫂夫人,在下……呵呵,不敢怠慢哪!”
“敢問相國,是哪個弟妹所送?”公孫衍斜一眼禮箱。
“兩個弟妹都有送呢。”
“呵呵呵呵,”公孫衍笑了,轉對地香,指張儀,“犀角他娘,這位就是秦國相國於城君,”指箱子,“這是於城君的兩位夫人送給你的,來,緻個謝!”
地香放下孩子,款款過來,深深一揖:“謝張大人,謝二位弟妹!”
“張儀恭賀嫂夫人喜得二子!”張儀拱手回禮,指向箱子,“兩個侄子的禮品,兩個弟妹也已備下了,盡在箱中!”
地香再次謝過,也沒開箱驗看,帶孩子上車。
“辰光不早了,”公孫衍轉對張儀,“兩位弟妹的大禮賤内已經收下,在下這要上路,敢問張兄還有事嗎?”
張儀指指嘴唇:“想讨一口公孫兄府上的開水潤潤嘴皮子。”
“哈哈哈,水有什麽味道,還是喝酒吧!”公孫衍伸手禮讓,“相國大人,請!”
二人走進府堂,公孫衍尋到酒具,倒酒,張儀則四下裏打量,見正堂供案上擺着一隻紅綢包裹,曉得裏面是相印等相關物品。
公孫衍倒滿一壺酒,斟好兩爵,遞給張儀一爵:“未備佳肴,隻好清飲了,來,張兄,爲今日之見,幹!”
二人飲盡。
“公孫兄,”張儀拿過酒壺,斟好,“不瞞您說,在下曉得您最終會走,隻沒想到有這麽快。”
“在下也是遺憾,未能讓相國盡興啊。”公孫衍接過,一飲而盡。
“是呀,是呀,”張儀亦飲下,“在下此來,鉚足勁兒要與公孫兄戰上幾合的,沒想到您卻……”長歎一聲,“唉。”
“你‘唉’個什麽?”公孫衍盯住他。
“‘唉’我自己呀。”張儀苦笑一下,再斟,“人生在世,知己難得。在這天下,知我者,一是蘇兄,二就是您公孫兄。蘇兄與我鬥在大處,公孫兄與我鬥在小處;蘇秦與我鬥在明處,公孫兄與我鬥在暗處。大也好,小也好,明也好,暗也好,隻要能鬥,就是樂趣。你我此番好不容易見上一面,卻不鬥了,豈不失趣?”
“哈哈哈,”公孫衍大笑幾聲,舉起酒爵,“來,秦相大人,爲你方才對在下的高評,幹!”
二人碰過,飲盡。
“既然你我是鬥在暗處,我守在這兒不就成明的了嗎?”公孫衍持壺,斟酒。
“呵呵,也是。”張儀笑了,“說說,公孫兄欲去何處鬥我?”
“張兄難道不知嗎?”
“在下能夠想到的隻有一處,魏國。”
“爲什麽?”
“因爲魏國需要公孫兄。”張儀再出一聲長歎,“唉。”
“相國這又爲何而歎?”
“爲魏國。”
“所歎何事?”
“曾幾何時,大魏雄視天下,而今卻成這般,天下列國,除燕室之外,竟是誰家也不如了。就這辰光,即使韓王也低瞧魏王一籌。身爲曾經的魏人,在下……”張儀頓有足足一息,“這心裏頭是五味雜陳哪。在下想過多次,能使魏公複興的隻有一人,就是公孫兄您。方今魏王雖爲草包,但草包有草包的好處。列國君侯中,先魏王仁、知、勇三者俱占,堪爲能君,可大魏國恰恰也就敗在他這個能君手裏。”
“你說的是。”公孫衍應道。
“不過,”張儀接道,“如果公孫兄欲驅魏國與大秦作對,怕是就要失望了。”
“爲什麽呢?”
“因爲魏國不是秦國的對手。”
“誰是?”
“趙國。”
“爲何是趙國,而不是齊國?”
“因爲蘇秦常年住在趙國,很少住在齊國。”
“僅是爲此嗎?”公孫衍盯住他。
“還有一個,”張儀應道,“趙國有個年輕的君王,趙雍。能使舉國之民穿胡服,行騎射,這個王就不得了!”
“來,爲趙國,幹!”公孫衍舉爵。
二人飲盡。
“對了,公孫兄,”張儀斟酒,舉爵,盯住公孫衍,“說句題外的話。方今天下,可有您打心眼裏服氣的人?”
“有一個,可惜不是你。”公孫衍應道。
“呵呵呵呵,”張儀飲盡,再斟,“聽公孫兄此話,是言不由衷啊!”
“哦?”公孫衍執爵,盯住他。
“你服氣的人必是蘇秦,而蘇秦的對手是在下,張儀。你服氣蘇秦,卻不服氣他的對手,豈不是言不由衷嗎?”
“呵呵呵,”公孫衍笑了,“沒想到張兄挺會衡量自己呢。順便問句,張兄可有服氣的人?”
“在下服氣三個。”
“厲害!能說說嗎?”
“第一個是我師父,第二個是我師兄,第三個是我師姐。”
“蘇秦呢?”
“蘇兄呀,”張儀舉酒,看向遠方,若有所思,良久,輕輕咂出一口,“他是我所愛的人。”
“哈哈哈哈,”公孫衍大笑,舉爵,“來來來,爲這幾句妙對,幹!”
二人幹過,公孫衍拱手:“張兄,酒喝過了,在下這要上路了。”
“這一爵!”張儀再次斟滿,遞給公孫衍,“權爲公孫兄餞行!”飲盡。
“衍在大梁等你!”
“儀不去大梁了,因爲,大梁的事情已經搞定!”張儀淡淡一笑,目光自信。
“你會來的,且不會很久!”公孫衍又是一笑,意味深長。
“怎麽來?”張儀曉得他的話裏有話,盯住他。
“蘇秦當年是怎麽離開秦地的,張兄可問公子華!”公孫衍的眼睛眯起,射出詭詐的光,補殺一句,“蘇子可是沒有再回秦地喲。還有在下,也不會再去了,引領三軍除外!”
張儀閉目,良久,拱手,淡淡一笑:“真有這日,在下落魄于大梁,還會與你小鬥鬥的!”
“候你!”
公孫衍出走鄭城,韓襄王正好遂心,當日就将相府印授等交還公仲明了。秦使張儀也不着急回去,安心在驿館住下,時不時入宮與襄王飲酒作樂,偶爾議下時局。
幾日之後,張儀驅車出城,在常駐韓地的黑雕引領下役投韓地安陵,在安陵城外一座老宅子門外停下。
張儀下車,使人擡着禮箱,上前敲門。
開門的是個少婦,二十來歲,扯着一個不到三歲的女孩。
“客人是——”女人問道,目光落在後面的禮箱上,似是從未見過這般大的箱子。
“阿嫂,冷先生在家嗎?”張儀拱手。
“在家,在家,”那女人疊聲應過,轉對女孩子,“去叫阿大,有客官尋他!”
孩子進去,不一會兒,對張儀道:“阿大說了,他沒空,你走吧。”
“呵呵呵呵,”張儀蹲下來,抱起小女孩,“告訴阿叔,你叫什麽?”
“冷鋒,冰冷的冷,刀鋒的鋒。”小女孩應道。
“嗬,你這名字太厲害了,是你阿大給起的吧?”
“是我阿大起的。”
“你阿大在哪兒,爲阿叔帶路尋他,好嗎?”張儀回頭,朝仆從努嘴。
禦者并那黑雕仆從擡起禮箱,走進屋子。女人将二人引進客堂,安排茶點去了。
冷鋒指路,張儀穿過兩進院落,來到第三進,見冷向躺在院中的一把竹椅上,閉着眼睛露着肚臍曬太陽。看到他來,冷向沒動,眼睛也沒睜開。
“阿大,客人進來了,他說有事,還帶個大箱子呢!”冷鋒走到椅邊,悄聲。
“冷向沒有客人,也不待客,這在曬日頭呢。”冷向擡起手,指向大門,“來人請走吧。”
冷鋒朝張儀作個鬼臉,指指冷向,又指向前院。
“冷鋒,”張儀笑了,就地坐下,指向前院,“那隻箱子裏有你的禮物,特好玩兒,這就尋去!”
“好哩!”冷鋒噌地去了。
“你是——”冷向出聲了,眼皮裂出一道細縫,斜睨他一眼。
張儀沒有答話,而是習慣性地繞着冷向的躺椅轉起圈子來,一邊轉着,一邊拿眼盯住他。
冷向閉上眼睑,嘴角浮出一絲冷笑。
張儀轉完一圈,又轉一圈。
在轉完第三圈後,張儀停下,且剛好停在他的身前,将陽光擋了個結實。
“這位客人,你擋住我的陽光了!”冷向出聲。
“在下張儀,有擾先生了!”張儀拱手。
“張儀?”冷向略吃一驚,坐起來,睜開眼睛,盯住他,“可是秦相張儀?”
“正是在下。”張儀淡淡一笑,又是一拱手。
“失敬了!”冷向将衣襟緩緩拉上,扣好衣帶,坐正,拱個手,“是哪陣風兒吹你來此?”
“儀受命而來!”
“所受何命?”
“一個先生并不陌生的老人的命。”
“他是——”冷向盯住張儀。
“屍子。”
“屍子?”冷向精神一振,“哪一個屍子?”
“屍佼,先生的師父。”張儀不動聲色,輕輕砸下一錘。
“你——”冷向打個驚顫,盯住他,兩眼射出冷光,“何以曉得屍佼是我師父?”
“如果在下沒有聽錯的話,冷先生是向屍佼老先生磕過頭、行過拜師禮的!”張儀加重語氣,實實地又砸一錘。
“你聽何人所說?”冷向的聲音似從牙縫裏擠出。
“屍子。”
“你……見過他?”冷向震驚了。
“呵呵呵,”張儀笑出幾聲,“見過不止一次,還喝過不少酒呢。老夫子的酒量,在下服了!”
“可是在蜀地見他的?”冷向的聲音軟下來,目光也柔和了。
“巴地。”
“他……老人家身體可好?”
“這辰光應該還活着。隻是下雨辰光膝蓋疼,疼起來呲牙咧嘴的,就拼命喝酒。”
“是風濕。他不該到巴地,那兒濕氣太大。”
“先生錯了,”張儀應道,“巴人有藥專治這病,聽屍子說,自來巴地之後,他的膝蓋骨已好許多了呢。”
“如此倒好!”冷向回到眼前,“師父請大人捎的什麽話?”
“有天屍子喝多了,”張儀看向遠處,眯起眼睛,“就是這般,對在下說,他這一生隻收過兩個弟子,一個是衛鞅,前半程走得不錯,後半程走偏了。還有一個,就是先生您了。”頓住,閉目。
“師父是怎麽說我的?”冷向語氣急切。
“屍子說,先生前半程走得謹慎,後半程或有振作。”
冷向閉目。
良久,冷向睜眼:“師父還說什麽了?”
“說的多了,具體到先生,當是還有一句。”張儀頓住。
“怎麽說?”冷向憋不住了。
“就是如何振作。”張儀斜他一眼。
“如何振作?”
“輔秦,成就大業。”
冷向再次閉目,又過良久,緩緩說道:“師父有所不知,冷向塵世的心已經死了。”
“先生的心沒死。”
“你何出此斷?”
“冷鋒!”張儀淡淡一笑,“如果先生的心真的死了,小公主該叫冷冰才是。”
“好吧,”冷向看向張儀,“你說,在下該當如何振作?”
“叫嫂夫人備下酒肴,你我大喝一場,而後,先生就随在下前往韓都,效力于韓!”
“效力于韓?”冷向怔了。
“你是韓人哪,能爲母國做些事情,豈不更好?”
“這……”冷向凝會兒眉頭,“師父不是說,讓在下輔秦嗎?”
“爲韓國效力,也可輔秦。”
“怎麽輔?”
“你我合力,促進秦韓睦鄰,連橫拒縱。”
“可韓王……”
“韓王那兒,由在下舉薦。”
是日,二人把盞暢飲,家國天下無不論辯,冷向已經死去的心滿血複活。次日晨起,冷向随張儀趕赴鄭城,又三日,韓襄王将冷向迎入宮中,拜爲上卿。
公孫衍真也是到大梁去了。
由鄭城至大梁,道直且寬,始與終不過兩百來裏,驷馬之車本該一日就到的,但公孫衍似乎并不急切,走走遊遊,遇到水澤,時不時地還帶他們娘仨戲水半日,及至大梁,已是第三日傍黑,晚霞映照在大梁城西的十裏長亭上。
長亭旁邊停着一溜兒車,打頭一輛是王辇。
王辇旁邊站着一人,正在翹首西望。
公孫衍看清楚了,是魏國襄王,但沒有王服冠冕。
襄王旁邊沒有别人,連内侍也沒有,隻有一排侍衛,遠遠地站在後面。
公孫衍沒有下車,也未理他,顧自駕車馳近。
望到公孫衍,襄王深揖一禮:“來人可是魏人犀首?”
這聲親切的“魏人犀首”四字顯然打動了公孫衍。
公孫衍喝馬停車,縱身跳下,回個大禮:“魏人犀首在此!”
“魏嗣恭候多時了!”魏嗣再次深揖,亮出大名。
“犀首叩見魏王大駕!”公孫衍回過禮,看向王辇,故作不知,“大王這是——”
“你,下來,”魏嗣指向王辇禦手。
禦手下來。
魏嗣指向公孫衍的辎車:“駕禦這輛!”轉對公孫衍,禮讓,“公孫先生,請!”
公孫衍怔了一下,上車。
魏嗣不由分說,噌地跳上禦位,揚鞭催馬,朝大梁方向疾馳而去。
衆侍衛無不呆了。
趕到魏宮,天已黑定。宴席早已備好,一邊是王後與兩個公主候在一席,接待地香并兩個孩子,一邊是魏嗣攜公孫衍之手,另室入席。
“衍何德何能,竟然勞動大王爲衍躬身駕禦?”入席之後,公孫衍方才尋到機會,拱手緻謝。
“哈哈哈,什麽大王呀,你就叫我魏嗣!”魏嗣笑出幾聲,“這對你講,想當年,這世上嗣所敬服的人隻有二人,一個是龐大将軍,再一個就是你,犀首。今朝得爲犀首駕禦,是嗣大幸!”
“這……”公孫衍怔了,“大王何以敬服衍呢?”
“河西那場奔襲戰哪!”魏嗣豎起拇指,“河西雖敗,但那一場奔襲戰,魏嗣是真服,越想越服。原以爲是張猛幹的,後來才知,真正的功臣是你犀首。”
“嘿,”公孫衍苦笑一聲,“都是往事了,不堪回首。”看向魏嗣,“哦,對了,衍有一疑。”
“犀首請講。”
“衍奔大梁,事發突然,走時更未聲張,大王何以知曉此事,提前守在那亭邊?”
“聽秦使講的。”魏嗣直人快口,“他說,犀首已辭韓相,正在趕赴大梁的路上。嗣心裏那個樂呀,使人天天沿道打探,不料你犀首走走停停,急得我呀,呵呵呵。”
公孫衍這才曉得是張儀透的風,感慨一聲,看向魏嗣:“衍爲落勢之人,敢問大王爲何守候?”
“爲你這個天下大才呀!”魏嗣斟酒,爆粗了,“他娘臭屁的,先王過世那辰光,魏嗣新立,欲尋個相邦,蘇秦舉薦你,嗣也視你爲最佳人選,可他娘的,那個婆娘死活不允!”
“衍曉得她!”公孫衍淡淡一笑。
“啥?”魏嗣驚了,“我還沒說是誰呢,你哪能就曉得了?”
“是大王的枕邊人,且是大王在征伐邯鄲時投奔去的,對不?”公孫衍又是一笑。
“是呀,是呀,”魏嗣疊聲應道,“那個臭騷娘們,真他娘的迷人,一到床榻上,讓人是欲仙欲死哩!”
“之後她悄悄走了,是不?”
“是呀,來時不聲不息,走時也是,他娘的,讓我一連郁悶好幾天呢。”魏嗣斟滿酒,遞給公孫衍,“來,喝酒,魏嗣爲你犀首并夫人、孩子,接風!”
“大王非但不必郁悶,反倒該慶幸才是!”公孫衍接過酒,與他碰一下,飲盡。
“是哩,是哩,”魏嗣笑道,“她再不走,嗣就讓她吸幹了,活不到這辰光!”
“呵呵,”公孫衍苦笑一下,搖頭,“衍不是讓大王慶幸這個。”
“哦?”魏嗣盯住他。
“大王可知她是何人?”公孫衍笑問。
“何人?”
“天香。”
“天香?”魏嗣眯眼,“可是安邑眠香樓裏的那個天香?”
“正是。”
“老天!”魏嗣摸摸下巴,自語,“怪道申哥的魂兒沒了呢,她娘的!”
“你的申哥也正是死于她手!”
“啥?”魏嗣又是一驚。
“是她寫信約你申哥前往宋地,你申哥認出了她的字,趕去約會,在約會地點被人射死,又嫁禍給齊人了。”
“老天!”魏嗣兩眼大睜,良久,眯起來,“咦,她爲何要殺我申哥?”
“因爲她不想讓你的申哥成爲未來的魏王!”
“你是說,她……想讓我當?”
“是的,那辰光她已經守在大王身邊,将大王搞定了,認爲大王才是她想要的未來魏王。”
魏嗣聽得冷汗直冒,好半天,方才回到現實,盯住公孫衍:“你……怎麽曉得這些?”
“外面那個人,”公孫衍指向外庭,“就是賤内,想當年,她叫地香。”
“啊?”魏嗣叫出一聲,瞪會兒大眼,“那……天香爲何一定要讓嗣當魏王?”
“想讓你當魏王的不是她,是另有其人。”
“誰?”
“秦王。”
魏嗣目瞪口呆了。
公孫衍端起酒爵:“衍借大王的酒,謝大王爲衍禦車!”
“她……她是何人?”魏嗣仍舊沉浸在方才的語境裏。
“是秦國黑雕台裏的黑雕,這辰光當在楚國!”
“黑雕台?”魏嗣喃聲自語,“這名字倒是聽說過呢。”
“是秦國培養細作的地方,設在終南山裏。”
“老天,”魏嗣摸一下自己的腦瓜子,舉爵,“來來來,爲天香能夠留着魏嗣的腦袋,幹!”
二人暢飲幾爵,魏嗣捂住壺,看向公孫衍:“犀首,在喝醉之前,嗣有幾樁大事先行求教。”
“大王請講!”公孫衍拱手。
“楚人伐秦,秦使向嗣求助,要嗣出兵伐楚,嗣左思右想,正沒個踏實主意,你這來得好呢。”
“大王可以許給秦人一個人情,伐楚!”公孫衍應道。
“喲嘿,”魏嗣一拍大腿,“寡人想的也是這個。他娘臭屁哩,楚人不是東西,襄陵八邑——”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盤盞全彈起來。
“大王可知怎麽伐?”公孫衍笑問。
“還能怎麽伐?打呀,奪回襄陵八邑!”
公孫衍搖頭。
“那……”魏嗣盯住他。
“伐而不戰,作壁上觀,既不得罪秦,也不得罪楚!”
“襄陵呢?”
“大王還在想着宋國嗎?”公孫衍問道。
魏嗣搖頭。
“襄陵本爲宋土,大王不想宋國,襄陵就是虛地。再說,楚王視襄陵甚重,必留重兵守護。大王費力争虛,何如輕松得個實呢?”
“何處爲實?”
“葉城。”
“秦使承諾,隻要寡人出兵伐楚,西自葉城,東至襄陵,南到項城,秦王全部劃給寡人。”
“秦王的話,大王能相信嗎?”公孫衍笑問。
魏嗣吧咂幾下嘴皮子。
“大王,”公孫衍接道,“葉城在方城之内,得葉城,即得楚國方城。得方城,可控宛城,北向制韓,南向制楚,又不至于把楚王得罪太苦。”
“你說的是!”魏嗣略略一想,轉對候在身邊的内臣,“去,到公叔府上,将他的那個什麽……相印拿來,哦,對了,傳旨于他,诏命他爲……”摸會兒頭皮,“太師吧,這個位兒适合他!”
使齊的是芈月的弟弟魏冉。因在前番的丹陽之戰中立下戰功,魏冉被秦王破格任命爲五大夫,這辰光又在張儀舉薦下出任使齊的王使。
張儀讓魏冉使齊,幾乎就是白送他一份功勞,因爲讓齊王伐楚是毋須口舌的。齊王所候,無非是個時機與借口。今朝時機已到,有秦王求助,借口也算是齊了。因而,魏冉上朝并無多話,見過使臣之禮,呈上秦王國書并問聘禮物,就回館驿守候回音了。
果然,齊王候的正是這個。秦使走後,根本沒過廷議,宣王就召田嬰、匡章、田文三人,幹淨利索地封匡章爲主将,田文爲副将,将五都之軍六萬,擇吉日伐楚。
從匡章口中得知伐楚是爲救秦,孟夫子二話沒說,趕至齊宮,請求觐見。
齊王宣見。
“聽聞大王要興兵伐楚,可是真的?”孟夫子見過大禮,直入主題。
“夫子之意是,楚國不該伐?”宣王反問。
“伐國在義,敢問大王,伐楚之義在何處?”孟夫子幾乎是質問了。
“楚王使臣辱罵寡人于廷,難道不該伐他嗎?”
“楚王使臣辱罵大王于廷,是使臣之錯。”
“夫子所言大謬也!”宣王怼上了,“使臣既爲楚王所派,他的口就是楚王的口,他的身就是楚王的身!”
“看來大王是不知使臣了!”孟夫子淡淡一笑。
“啥?”宣王生氣了,“你說寡人不知使臣?”
“正是。”孟夫子朗聲,“爲使之道,古今一焉,一在立信,二在傳言。”
“此二者,可有說?”宣王凝眉。
宣王真還不知這些。
“作爲使臣,不妄行謂之立信,不溢辭謂之傳言。”孟夫子侃侃言道,“楚使宋遺不守使節之禮,叫罵于廷,可謂妄行。”
“溢辭呢?”宣王好奇了。
“溢辭就是言過其實之辭。溢辭有二,一謂溢美,一爲溢惡。”
“何爲溢美?何爲溢惡?”宣王倒是起興緻了。
“使臣所傳之辭當爲君上所言。君上喜,多出美言,是謂溢美之辭;君上怒,多出惡言,是謂溢惡之辭。古今善使者,既不傳溢美之辭,亦不傳溢惡之辭。宋遺……”
“别别别,”宣王攔住他,一臉納悶,“爲使之人當傳君上之辭。君上喜,則傳之以喜,君上怒,則傳之以怒,這當是好使臣呀,夫子爲何……”盯住孟子,目光征詢。
“爲使之道,在于表達誠意,消彌紛争,而非搬弄是非,挑起紛争,否則,爲君者就不需要派遣使臣了,直接派三軍開戰即可。是以可知,古今使臣,既不傳溢辭,亦不傳惡辭……”孟夫子侃侃而言。
“慢,”宣王再次止住,眯起眼,“不傳惡辭可解,這不傳美辭,寡人就不懂了。美辭既爲贊美對方,表達的正是誠意,使臣爲何又不能傳呢?”
“譬如說大王您吧,一時喜秦,說些溢美之辭,講給使臣。使臣前往傳話,前腳剛走,大王不知何處又聽來秦王有悖于大王之處,于是龍顔震怒,破口大罵秦王,大王您說這……”孟夫子頓住話頭。
“是呀。”宣王撓頭了。
“楚王正是這般,前番喜,使陳轸來,傳美辭。後番怒,使宋遺來,傳惡辭。于是,大王震怒,烹之于廷門。”
“是了。”宣王拱手贊道,“老夫子果是博學,寡人受教矣!不過,身爲使臣,既不傳美辭,又不傳惡辭,該傳何辭?”
“常辭。”
“何爲常辭?”
“去其矯,卸其飾,可爲常辭。”
“去其矯?卸其飾?”宣王吧咂會兒味道,看向孟子,“這就是夫子方才所說的誠意,是不?”
“正是。”孟夫子應道,“不矯不飾之辭,可爲不喜不怒之情,出自寬仁大義之心,是以君子邦交,不以喜,不以怒;是以善使者,不勸成,不鬥巧。鬥以巧者,始于成,終于敗;飲以禮者,始于敬,終于亂;以美辭傳言者,始于諒,終于仇。古今邦交,例案比比皆是,以大王學識,轲就不贅述了。請大王還是回到宋遺……”
“宋遺!”宣王一下子就來氣了,“寡人一聽到這個名字,心裏就冒大火,現在想來,下鍋煮是便宜他了,該将他剮作肉醬、喂給狗吃才是!”
“大王難道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的不是嗎?”孟夫子盯住他。
“寡人有何不是?”宣王的目光直射過來。
“兩軍陣上,且還不斬來使,何況是大國邦交?”孟夫子發飙了,“陳轸與宋遺,兩個使臣接踵而至,一人溢美,一人溢惡,實乃楚、秦鬥法之果。英明之君,當透過重重迷霧,看清事物本真。可大王您呢?前聽溢美之辭,與楚立馬交好,簽睦鄰之約;後聽溢惡之辭,與楚立馬交惡,烹楚王之使。難道大王總是這般愛聽溢美之辭嗎?難道大王從未琢磨過楚王爲何這般出爾反爾嗎?難道大王僅憑一人之辭,就說風是風、說雨是雨嗎?若有瘋犬追咬大王,難道大王就與瘋犬對咬不成?”一連串的雷霆之問壓得齊宣王透不出氣了,呼哧呼哧喘息一陣兒,擠出又一句出兵理由:“不說這個宋遺了,楚使伐秦,秦王求救,寡人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敢問大王救秦理由?”孟夫子氣勢如弘,二目如電。
“這……”宣王怔了下,“魏人攻趙,先王救之;魏人攻韓,先王又救之;今朝楚人攻秦,寡人若不救之,豈不是……”
“大王啊,”孟夫子長歎一聲,“難道您就是這般比于先齊王嗎?難道您就是這般是非不分、善惡不論嗎?”
“老夫子,你……”宣王氣極,手指孟夫子。
“秦行衛鞅之法,内以苛法壓制百姓,外以強力征伐鄰邦,失道于天下,堪稱虎狼之邦,天下無人不知。蘇秦合縱六國,是爲制秦。魏人伐趙,是背六國之盟,失義于天下,是以先齊王伐之;魏人伐韓,再失義于天下,是以先齊王又伐之。今楚王舉全國之力,伐虎狼之秦,是替縱親國出頭,堪稱正義之師,大王非但不去助力,反倒助秦伐楚,豈不是助纣爲虐了嗎?”
“你……”齊宣王指向他,渾身顫抖,“老夫子,說完了吧?”
“說完了!”孟夫子朗聲應道。
“說完了,就走吧。”宣王拂袖,大聲,“來人,送客!”
不待來人“送客”,孟夫子噌地起身,長袖一拂,也不道别,揚長而去。
(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