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蘭客喇山系自燕國北部起始,雄亘東西,綿延至河水大彎的最北端,也即今日的河套北部高山,與南北向的賀蘭山脈相交,形成一個巨大的L字。
北有高山阻擋,南有河水橫流,這片山水相間的福地,因了河水的滋養與大山的呵護,林木高大繁茂,鳥獸衆多,是林胡人的天堂世界。
河水東流,在拐彎向南的曲處,彙入一條水道,就是樂毅所講的喀布水。喀布水由達蘭客喇山系的一座黑山頭上蜿蜒而下,幾經曲折,彙入大河。水道很寬,水流淺到幾乎看不到河岸,河床上布滿由北山上急沖而下的礫石。礫石或大或小,雜亂無章,有不少還棱角分明,無論人畜,走在這些礫石堆裏都須小心翼翼,否則就可能被劃傷。更奇的是,喀布水是一條天然的界水,界水以西,森林茂密,界水以東,除卻少量矮小灌木,基本就是大草原了。
界水分割的并不僅僅是森林與草原,它也是林胡人與樓煩人的勢力分野。樓煩人飲馬水邊,至水道中心,心就虛了,若到西岸,就要做出相應手勢,否則,林中不定會飛出一支利矢。如果樓煩人死在水道西岸,就等于白死,理是沒個說處的。
同樣,林胡人也是這般自覺。
這是兩大部族百多年來用鮮血與征戰換來的不成文約定。
交正月了,南方已經回暖,但在這塞外之地,在達蘭喀布山的腳下,河水仍在封凍,交臘月才陸續落下的幾場大雪将整個河面連同西岸延伸無際的林木、東岸一望無際的原野,遮得嚴嚴實實。
于樓煩人來說,這是一場實實在在的喜雪。整整一年,尤其在荊楚之野遭大水漫灌的這個庚子年的夏季,也是大草原迫切渴望雨水的雨季,樓煩人與他們的牲畜眼睜睜地望着來自北方的雲團在一股強大力量的驅使下,置他們的死活于不顧,一塊接一塊地掠過頭頂飛向南方,不作任何停留。
日将過午,一行五十餘人的騎手打着号旗,馬蹄踏着白皚皚的喜雪,由大草原上急馳而來,駐馬岸邊,向西守望。
爲首一人是樓煩王阿古拉,肩上立着一隻蒼鷹。跟在他身後的号手,一個健壯、英俊的青年,拿出号角,看向阿古拉。
“吹吧,托力!”阿古拉朝他示意。
托力吹響号角。
随着号聲,阿古拉肩上的蒼鷹騰空而起,在高空盤施。
不一時,遠處林中亦起一鷹,繼而是号聲應和。
二鷹在空中盤旋,一串鈴當聲由密林深處一路響來,一隊打着不同旗号的騎手馳出林子,越過河床,在小河對面下馬。
從數量上看,雙方的人數不相上下,顯然是約定了的。
阿古拉脫下氈帽,走向爲首一人,一個身穿虎皮、氈帽插着三根雕羽的大胡子壯漢,深鞠一躬:“草原莽漢阿古拉恭迎大林之王!”
叫大林之王的壯漢回以同樣的脫帽禮:“林中愚夫巴圖失禮,讓草原之王久等了!”
“娜莎,”阿古拉轉對身後一人,“這就是你常常念叨的巴圖伯父,大林之王!”
娜莎脫下氈帽,甩出一頭棕發,朝巴圖深深一躬:“草原之女娜莎拜見大林之王,巴圖伯父!”
“呵呵呵,”巴圖打量她一會兒,回個禮,不無滿意地點頭笑道,“好一顆草原明珠,長大了嗬!”看向阿古拉,“人道是光陰如流,真就是呢,記得前一次在你的大帳裏飲宴,娜莎才這麽高,路還走不穩呢!”比到膝蓋上。
衆人皆笑起來。
“人家才一歲半呢!”娜莎小嘴一噘,輕聲抗辯。
“哈哈哈哈,”巴圖讓她逗樂了,捋須長笑幾聲,指向站在他身後的三個壯漢,“是呀,那個辰光呀,你的這三位阿哥,也才這麽高!”比到腰部,點響他們的名字,“巴帖爾、察罕布華、茂巴思,還不快向草原之王,還有照亮天下寒夜的草原明珠娜莎公主,奉行大禮?”
巴帖爾上前,朝阿古拉深鞠一躬:“大林後生巴帖爾叩見尊敬的草原之王阿古拉伯父!”
緊接着,察罕布華、茂巴思也都上前,一一見禮。
“呵呵呵,”阿古拉打量兄弟三人,笑不合口,“不錯,不錯,個個都是英俊後生啊!”
“謝伯父謬贊!”巴帖爾兄弟三人拱手謝過,轉向娜莎,凝視有頃,深深鞠躬,“大林莽夫見過草原明珠娜莎公主!”
娜莎款款回禮:“草原女兒娜莎見過大林王子巴帖爾哥哥、察罕布華哥哥、茂巴思哥哥!”禮畢,戴上氈帽,退回阿古拉身後。
“尊敬的大林之王,”阿古拉看向巴圖,“溫暖的太陽已經西斜,草原的篝火已經點燃,草原的盛情已經溢出,草原的兒女皆在企盼,尊敬的大林之王,遠道而來的客人,敬請上馬,祭祀大黑山神的盛宴等待諸位來賓的開啓!”揚手指向東北方向的一座突兀而起的白色山頭。
“啓程!”巴圖朗聲應和,縱身上馬。
雙方騎手發聲喊,各各躍身上馬,朝東揚雪而去。
由晉陽城一路向北,經雁門關越過恒山,再一路向北,進入平城。由平城再一路向西,就是樓煩人的地盤了。
近些年來,趙人勢力由平城一路向西,逐漸滲入樓煩人的牧地。樓煩人是遊牧的,對領地沒有固定概念,牛馬趕過來,草地就是他們的,遊到其他地方,此地就沒人管了,因而對趙人的入侵,一開始并不在意,直到後來,他們按照習俗再将牛馬驅到這些曾經牧過的牧場時,方才愕然看到,原先的草場上,豎起了趙人的邊邑。
于是,沖突發生了。
于是,趙卒進駐,開始設立關防,建立堡塔,并在堡塔的外沿以流水爲線,插上界牌,阻止樓煩人前來放牧。
就在林胡王與樓煩王相聚的這天,趙人新設的邊邑裏一片繁忙,一輛輛滿載牛馬過冬飼料、日常器皿、馬具兵器及服飾珠寶等一應貨物的大車絡繹而來,在新近設立的邊關裏卸下。
一棟由巨木臨時搭起的大木屋内,生着一盆炭火。趙相肥義端坐于一張大案前面,案前擺着趙王谕旨并調兵虎符。
肥義跟前,一溜兒站立十幾名趙将,皆着胡服。
“諸位将軍,建功立業的辰光到了!”肥義指着虎符并谕旨,“我王密旨,今年收服林胡與樓煩二胡!”
衆将皆現喜色,紛紛問道:“怎麽打?”
“沒有聽清嗎?是收服,不是打!”肥義重複。
衆将怔了,面面相觑。
“這……對付胡人,不打,怎麽收服?”一将問道。
“看到那些辎車嗎?”肥義問道。
“看到了!”衆将異口同聲。
“就用它們收服!”肥義陰陰一笑,“接後幾日,你們就開放關市,将那些物什全部擺上,吸引胡人前來貿易。”
“這怎麽能成?”一将脫口而出,“今年大災,胡人這要熬不過去了,運來這麽多寶貝,他們還不來搶?”
“哈哈哈,”另一将恍然有悟,大笑幾聲,指着那将,“瞧你笨的!他們不來搶,我們怎麽去收服呢?”
衆将大笑。
“不過,如何讓胡人來搶,這裏面可以大有巧妙哩。”
“巧妙在何處?”衆将急問。
“就在這兒!”肥義掏出蘇秦交給他的錦囊,緩緩打開。
聳然入雲的大黑山不再黑了,蓋着一層直到春天才能化去的白被。沿着大黑山腳一路東流的一條寬大河谷渾然不見,隻有一道若隐若現的雪溝暗示着它的存在。
雪溝的兩岸,紮着一座挨着一座的白色包帳。這些包帳來自草原的各個部族,多爲部族首領與參加山神節慶典大賽的競賽選手。
從設立于大黑山半腰的高塔上望下去,這些白色包帳與大地上的積雪渾然一體,密密麻麻,綿延數十裏,一圈接一圈,圍出一個接一個的小屯。屯與屯之間,錯落有緻,形成一條漂亮的圖案,宛如一條貼着山根自西向東蜿蜒而去的草澤大蟒。
小屯與小屯的區别在于各個包帳門前所立旗号的顔色。每一個小屯插着同一種顔色的旗幟,每一個包帳的門前所豎的旗幟上繡着不同的圖案,上面标着易于識别的符号,以免人們鑽錯帳篷。包帳的前面,堆放着他們儲備的畜糞與食物,時不時會有幾個牧羊犬,在河谷的雪地裏追逐打鬧。
在這些小屯的最中心位置,矗立着一座最大的帳包。
它就是草原之王阿古拉的王帳。
暮色蒼茫,一輪明月騰空而起。
正月十五日是樓煩人的山神節,主要祭祀大黑山神,因爲樓煩人所背依的三十餘坐達蘭客喇山頭,皆由大黑山統領。
在這大正月的第十四個夜晚,王帳前面的寬大河谷裏,歡慶山神節的一長排篝火映照雪野,篝火上是一架架的烤全羊,肉香彌漫在河谷裏。來自樓煩各部落的數以萬計的草原男女無不披紅挂彩,在篝火邊或烤或分,或吃或喝。在鼓、鑼、胡笳、胡琴及各種胡樂聲中,草原兒女在酒精與羊肉的刺激下,或翩翩起舞,或引吭高歌,場面剛猛。
舞樂至高潮,衣着亮麗的草原明珠娜莎公主粉黛登場。在龐大樂隊的伴奏下,二十四名草原美女與二十四名草原壯男翩翩起舞。
圓月朗照,篝火紅映。
舞、樂漸入高潮,花枝招展的草原公主娜莎閃亮登場,美得像是陽春四月裏開在草原上的花。
娜莎款款沿場邊走動,邊走邊向狂熱的觀衆揚手緻意。
娜莎走到托力跟前,向他伸手。
托力走出,拉住她的手。
二人走到場中。娜莎看向樂隊,揚手。
樂隊變調,托力與娜莎雙雙對舞,邊舞邊對歌。
歌是獻給大黑山的,托力唱山,娜莎歌水,之後是合唱。
辭曰:
大黑山,破雲刺天
大黑水,穿谷傍山
大黑山是蒼鷹的家
大黑水是花草的園
蒼鷹築巢于山巅
花草紮根在水邊
大黑山,是草原男兒的骨
大黑水,是草原女兒的血
山與水相依相偎
骨與血相通相連
……
娜莎與托力,一個是草原公主,一個是草原金鷹,你唱我和,歌舞對韻,将場上氣氛完全激蕩起來了。
坐在客位的三個王子互望一眼,三道目光不約而同地射向托力。
不錯,是後晌迎接他們時與公主傍馬而行、胸前挂着号角的那個漢子。
老巴圖的臉拉長了。
他們父子受邀而來,名義上是參與樓煩人的山神節狂歡,實則是爲兒女婚事。樓煩公主娜莎年屆二八,正值芳齡,遂由樓煩國師勒格與林胡國師哈什格保媒與林胡王子聯姻。樓煩公主隻有一個,林胡王子卻是三人,胡人也沒有嫡長子繼位一說,因而,老巴圖依照阿古拉的意願,将三個王子全部帶來,由草原公主挑選。
一個擺明了的事實是,草原之王阿古拉沒有嫡嗣,隻此一女,誰能娶到她,誰就是未來的草原之王。這且不說,在出行之前,老巴圖也放話說,他們三人中,誰能如願娶到娜莎公主,誰就是未來的林胡王儲,因而,這是一場直接決定三兄弟未來君臣地位的求婚,堪稱關系重大。
三兄弟無不暗自鉚勁,欲在公主面前一展身手,不成想的是,公主的第一場舞蹈竟然選的是同族漢子,不禁對唱,還對跳!
“阿古拉,我尊貴的草原之王,”老巴圖舉起觞,眼睛盯住正在勁舞的托力,“小夥子舞姿優美,跳得不錯呀!”
“呵呵呵,”阿古拉曉得他意指什麽,舉起觞,輕笑幾聲,“他叫托力,是草原上去歲比試勝出的金鷹勇士,年輕人擁戴他呢!”
“是嗎?”巴圖飲盡觞中酒,“别不是草原女兒所選中的鷹吧?”
托力這個名字,在草原上指的正是鷹。
“怎麽可能呢?”阿古拉壓低聲音,“托力是外族投來的落難人,剛到草原時年僅六歲,我看到他時,他們母子就要餓死了,旁邊還守着一隻餓狼。我射死狼,見他們可憐,又收下他們母子。之後,托力和娜莎一起長大,他們玩得很好,以兄妹相稱呢。”
“呵呵呵,”見托力與娜莎互稱兄妹,在地位上又等同于奴仆,老巴圖松出一口氣,豎起拇指,樂道,“不錯,不錯,你收容的這孩子,是個壯士!”湊近阿古拉,聲音極低,“尊敬的草原之王,我的親家,老巴圖早把聘禮備好了呢!”
“呵呵呵,”阿古拉回他個笑,“聽勒格說了,尊敬的大林之王備下不少厚禮,有冬草一萬捆,谷料一萬石,真正是我草原急需之物啊!”輕歎一聲,“唉,今年大旱,草木枯萎。不瞞巴圖兄,雖說旱情未及百多年前的那場大旱,各部落卻也是撐不下去了。巴圖兄的厚禮,就如眼前的這幾場喜雪一樣,是久旱的甘霖哪!”
“你的勒格禀錯數字了!”老巴圖詭詐一笑。
“哦?”阿古拉傾身。
“不瞞親家,”老巴圖緩緩說道,“聽勒格講了草原的災情,說是不少部落草料将絕,熬不到三月。如今青黃不接,正月、二月正是母畜懷崽保胎的佳期,若斷草料,後果不堪設想啊。巴圖爲此幾夜沒有睡好,傳令幾個孩子召集各方部族,由哈什格祭過河神,講了草原的災情。親家您是曉得的,我們同在黑山腳下,草原的災情也是我們大林的災情,好在有河神護佑,各個部族算是勉強抗過來了。得知草原兄弟抗不過這個冬季,大林各部族慷慨解囊,将方才的數字翻了一番哪!”
“感謝大黑山神,感謝大河之神,”阿古拉雙手合起,向大黑山方向一揖,又朝大河方向揖過,“阿古拉代表草原父老、後生,謝大林之王的慈悲,謝大林各部族的慷慨!”
“呵呵呵,”老巴圖回過禮,“草原之王不必多禮,山河相依相守,上天讓你我結作親家,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傾身,壓低聲音,“這些隻是聘禮的一部分,”瞄向三個王子,“巴圖已經祭告河神,三個不肖子中,您與公主屬意何人,何人就是大林之王的王儲!”
“阿古拉代娜莎謝過大林之王的偏愛!”阿古拉拱手謝過,舉起一手,“阿古拉以大黑山神的名義承諾大林之王,無論何人成爲娜莎的夫婿,他也将是草原的未來之王!”
話音落處,場上歌舞畢,托力松開娜莎,回歸人群。
樂聲再起,娜莎款款走過來,朝巴圖揖個大禮,将手伸向巴帖爾。
巴帖爾走到場中,二人合跳。一曲畢後,娜莎再與察罕布華、茂巴思分别跳完一曲,之後向所有觀衆招手。衆人在她的邀請下皆到場中,在狂放的樂聲中放縱狂歡。
月過中天,狂歡結束。
阿古拉将客人送至客帳,腳步匆匆地返回王帳,掃視一圈,看向王後薩仁:“薩仁,娜莎呢?”
“咦,方才還聽到她說話呢,這孩子,眨個眼兒就不見了!”薩仁佯作一臉驚訝。
“是她根本就沒回來!”阿古拉瞥她一眼,看向候立于側的奴婢,“尋她去!”
奴婢應一聲,急奔而出。
“阿古拉,”薩仁一臉是笑,“看這安排,你别不是相中老巴圖家的後生了?”
“讓你講對了!”阿古拉坐下,見她端着一盆熱水過來,伸腳進去,“老巴圖家的那個二公子,你覺得如何?”
“哪一個呀?”王後爲他搓腳。
“就是坐在中間的那個,叫察罕布華,方臉。聽勒格說,方臉的人忠厚。”
“臣妾不懂呢,你是大王,看上哪個就是哪個!”薩仁笑笑,壓低聲音,“不過,阿古拉,你也得聽聽娜莎的,是不?畢竟是她要與人過日子,是不?再說,娜莎打小就是個倔脾氣,全都是讓你寵出來的!”
“是了,是了,”阿古拉不耐煩地打斷她,眉頭一擰,“對了,聽說她屬意托力,有這事兒沒?”
“臣妾沒有聽說!”薩仁白他一眼,“不過,托力那孩子确實不錯,樣樣都行,讨人歡喜哩。去年獻祭山神,各項比賽中他得第一,是草原金鷹,你不是也愛——”
“再愛也不成!”阿古拉截住她的話頭,語氣決絕。
“爲啥?”帳外響起一個急切的聲音。
是娜莎。
不知何時她已回來,在門外聽個清楚,噌地掀開門簾,大步走進,氣沖沖地盯住阿古拉。
“因爲你是草原的公主,你必須嫁給大林的王子!”阿古拉斂神,語氣強硬。
“父王——”娜莎跺腳。
“娜莎,”阿古拉緩下語氣,聲音放軟,“這些年來,趙人得寸進尺,屢犯我境,擾我臣民。爲父與勒格議過,勒格問過上天,上天示意我們與大林之王結爲姻親。娜莎,隻要你肯嫁給大林王子,我們就無懼趙人了!”
阿古拉刻意不提眼前的困境,隻拿趙人說事兒。
“我有托力,誰也不懼!”娜莎握拳。
“胡鬧!”阿古拉斂起神,盯住她,“娜莎,這事兒由不得你。聽好,作爲草原公主,你隻有一個選擇,在大林之王的三個王子中,擇一人爲夫!我與巴圖大王講好了,三個王子中,你選中哪一個,哪一個就是未來的大林之王,你的夫也将是未來的草原之王!待那時,草原與大林合爲一體,無論是趙人、秦人、義渠人,還是漠北的人,我們誰都不懼!”
“可以!”娜莎咬會兒嘴唇,“娜莎也提一個條件!”
“你講。”
“他們三人須與托力比武。我的選擇隻有一個,要麽托力,要麽戰勝托力!”
“如果他們三人全都戰勝了呢?”
“那就再比,直到決出最後一個勝者!”
“如何比?”
“武比、文比都成,父王您定!”
武比即血比,刀箭對攻,生死血決,文比爲藝比,決出勝負即可。顯然,于阿古拉來說,武比是不可取的。
“文比吧。你講,怎麽個比法?”
“既來草原,就要遵從我們草原的比法,騎術、射藝、狩獵!”
“嗯。”阿古拉捋須有頃,看向娜莎,微微點頭,“草原之女是該嫁給最強的漢子。不過,比賽尚須對等才是。無論如何,人家是王子,托力隻是庶民。娜莎,三場比試,我們可讓托力參加一場,其餘兩場,由你的堂兄、表弟他們參與,成不?”
“不成!”娜莎語氣斷然,盯住阿古拉,“父王,娜莎小辰光,您反複講,在草原,不是英雄,就不配做草原男兒,不會騎射,就不配做草原女兒。娜莎是草原女兒,所以學會了騎射。娜莎要嫁的男人既爲草原的未來之王,他就必須是個勇士,他就必須雄冠天下。除父王之外,阿哥托力是娜莎所見過的無敵勇士,無論是誰,若想成爲娜莎的夫君,他就必須戰勝托力!至于大林客人的王子身份,娜莎可以後退一步,”舉起右手,神色壯嚴,“以大黑山神的名義起誓,三王子中,無論何人戰勝托力,哪怕是隻勝一場,草原之女娜莎就依從誓言,以他爲夫!”
見娜莎将求請降至這個低限,阿古拉認定她不過是爲自己尋個脫辭,自無話說,亦舉起右手:“以大黑山神的名義,草原之王阿古拉從娜莎所誓!”
以神的名義,自然是要尋求神。
翌日晨起,阿古拉匆匆走進大祭司勒格的帳包。
勒格當是這片草原上最智慧的人了。他的智慧來源于他的祖上。他的祖上是從很遠的漠北來的,是個能夠呼風喚雨的薩滿。在勒格的祖上到來之前,這塊草原上并無固定的神,牧人的部族不同,神祗也不同,有敬奉太陽的,有敬奉月亮的,有敬奉山神的,有敬奉河神的,有敬奉白狼的,有敬奉蒼鷹的,也有敬奉樹木花草的,可謂是五花八門。所有的信奉都是所屬部落的老祖宗傳下來的,沒有誰質疑。變化發生在一百多年前。上天連旱三年,春夏秋三季沒有下過成景的雨,冬天也未落過像樣的雪,水道斷流,即使波濤起伏的大黑水也是嗚咽難行。草木大多枯死,繼而是蝗災,牲畜也得上一種奇怪的病,死亡逾半,各部族爲争奪越來越少的水源、草場而相殺相殘。就在此時,勒格的祖上從漠北來了。
勒格的祖上尋到信仰大黑山神的阿古拉的祖上,由阿古拉的祖上出面,将正在征戰中的部族首領們召到一起,當衆作法,顯出神迹,自稱是大黑山的山神附體,責斥這些部族沒有良知,因爲是大黑山滋育了所有的牛羊,滋育了所有的草原部族,更在嚴冬爲他們擋住北來的寒風,可這些部族不知感恩,不敬奉恩主,招緻山神震怒,災難降生。大黑山神還恐吓說,如果他們不知悔改,上天将再旱三年,罹瘟的将不再是牲畜,而是人。所有部族無不跪伏,改拜大黑山神爲草原的真神。說也奇怪,在大家拜過山神之後的第三日,雨水來了,時大時小,連下七日七夜,大黑山泛青,大黑水波濤再起,大草原上草木萋萋,蝗蟲也忽然就消失了。草原上各部族酋長對大黑山神所顯的神迹笃信不疑,圍攏在阿古拉的祖上身邊,擁戴他爲他們的王,立國号樓煩,奉大黑山神爲他們惟一的神。樓煩二字出自大黑山神的旨意,即使傳達旨意的勒格祖上也未能給出恰切解釋。作爲回報,阿古拉的祖上叩拜勒格爲大黑山神的總祭司兼樓煩國的國師,每逢大事,就尋求勒格的祖上,懇請他祈禱大黑山神,傳達神的旨意。
樓煩的王位代代傳下來,傳達神旨的大祭司職分也代代相傳。在阿古拉承繼樓煩王位時,傳達神旨的就是勒格了,大凡遇到家國大事,阿古拉都要請教他,祈請山神的指引。
在樓煩,大祭司的帳包是僅次于王帳的次大帳包。阿古拉進來時,大祭司的帳包裏坐滿了人,大多是來自各個部落的祭司。未來三日是山神節的狂歡高潮,也是樓煩人一年中最放縱的辰光,各個部族年輕人的婚事大多在這三日裏确定,于春暖花開時正式結親。正因爲此,大祭司要組織各部族舉辦一系列的賽事活動,隻要是草原兒女,都有資格報名參加。由于今年災情較大,又有大林來的重要客人參與,大祭師更是要求嚴格,不允許出現哪怕是一絲兒的差錯。
見進來的是阿古拉,祭司們盡皆站起,行揖禮。
勒格起身迎接,禮讓至主位,自于陪位坐下。
阿古拉在這個辰光不請自來,一定是有大事。勒格支走衆祭司,盯住他道:“草原之王,可有勒格要做之事?”
“有二事求教國師。”阿古拉拱手,“一個是,昨晚老巴圖把話擱明了,原定的聘禮加倍,以解我們的燃眉之急。他還承諾,三個王子中,娜莎選中誰,他就立誰爲王儲。”
“另一個呢?”勒格淡淡一笑。
“是娜莎。”
“她怎麽了?”
阿古拉講出昨晚的事。
勒格閉目,默禱良久,看向阿古拉,語氣不緊不慢,如傳達神谕:“回禀我的王,公主所願不合神谕。我神旨意,公主必須結親大林王子,否則,上天将降更大的災禍于草原!”
“更大的災禍?”阿古拉震驚,“什麽災禍?”
“刀兵。”
“刀兵?”阿古拉深吸一氣,“刀兵何來?”
“趙人。”
“趙人!”阿古拉鼻孔裏哼出一聲,冷冷一笑,“阿古拉正要尋他們讨個公道呢!”
勒格曉得,阿古拉心裏一直憋着趙人的氣。近些年來,幾個邊邑部族不斷控告,說是趙人在悄悄侵蝕他們的草場,在原本屬于他們的牧場上起村立邑。
“尊敬的王,”勒格接道,“就臣所知,就在不久前,趙王旨令趙人舉國穿胡服,習騎射。”
“我曉得!”阿古拉應道,“我打問過從中山來的人,搞明白這事了,趙人胡服騎射是爲攻打中山國。中山國将趙國隔作兩段,是趙人的肉中刺,不剔不快呢。”
“尊敬的王,”勒格加重語氣,“在除掉中山人之前,趙人首先要剔除的是我樓煩!”
“爲何?”阿古拉兩眼睜大。
“爲馬。”勒格略略一想,補充道,“要滅中山,就需要足夠的馬!要養足夠的馬,就需要足夠的草場,而趙人的代地,無法提供足夠的草場!”
“可以向我們買呀!”
“是可以買,可大王有權不賣給他們!”
顯然,是勒格想得深遠。
“我曉得了!”阿古拉握拳,“騎射不是想學就能一下子學會的,他們敢來,讓他們來好了!”“我的王,”勒格盯住他,良久,輕歎一聲,“聽從神的昭示吧,在大林之王的王子中擇一人爲婿。我尊敬的王,山神明谕,我們隻有與大林之王合爲一家,才能平心靜氣,等待趙人。”
“可我已經以山神的名義,應下娜莎了,王子若想娶得娜莎,就必須挑戰托力。”
“這個可依公主。”勒格閉目有頃,睜眼看向阿古拉,“讓神來幫助大林王子吧。”
連續三天,草原兒女殺牛宰羊,爲大黑山的山神舉辦一年一度的盛大祭典,繼而是狂歡賽事,媒婆奔忙。這些賽事多是草原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勞動與狩獵技藝,男女老幼、各種牲畜、動物均有表現。老漢比賽說唱,贊美大黑山。老婦比賽廚藝,向大黑山神獻祭精美食物。青壯比賽騎射、摔跤、狩獵、作戰等生存技藝,少年則比賽騎術與狩獵,小的騎羊,大點兒的騎驢,再大點兒的騎牛與馬,狩獵之物則由鼠、兔到草原野狼。上萬的人被分作若幹賽組,各賽各的,各湊各的趣,草原上端的是熱鬧非凡。
作爲回報,大黑山神邀來了北冥的雲神。賽事剛一開始,朔風就刮起來,烏雲就壓在北山頂上,眼見又一場喜雪将要降臨。
對于幹旱整整一年的草原人來說,北風越刺人,雲層越厚積,他們越開心。
雲神醞釀三天,終于在決賽這日将雲層鋪滿天空。
決賽的壓軸賽是壯年男子的總決賽。
經過三輪角逐,托力不負衆望,擊敗最後的挑戰對手,從容捍衛了去年的草原雄鷹桂冠,獎品是一隻由純金鍛制的雄鷹。
就在衆人爲托力歡呼的當兒,勒格以大黑山神的名義宣布增設一項賽事,由遠道而來的大林客人挑戰草原雄鷹,聲稱這是一場邦國間的睦鄰比賽,因爲大林之國的兒女也飲大黑山的水,大林之國的上空也飛大黑山的鷹。勒格宣布,挑戰者是大林之王的三位王子,挑戰項目爲摔跤、騎射與狩獵,裁判爲草原之王阿古拉、大林之王巴圖,草原大祭司勒格、大林大祭司哈什格,獎品是一匹毛色純正的千裏馬。挑戰賽分爲三項,第一場摔跤,挑戰者爲三王子茂巴思,第二場騎射,挑戰爲二王子察罕布華,第三場狩獵,挑戰者爲大王子巴帖爾。三場比賽,勝二者赢。
賽場歡聲雷動。
顯然,這種安排是蓄意了的。三個王子各有所長,勒格讓他們每人隻賽一場,所參與的賽項毫無疑問是其強項,加之托力連賽三日,這又剛剛完成決賽,氣力損耗超大,而三位挑戰者休整三日,且是車輪戰,完全是不對等的比賽,想不赢也難。
然而,所有的安排又是順理成章的。隻有經過各項前期賽事,才能決出王者,而客人要挑戰的是王者。這是一場添加的賽事,更是邦國之間的友誼賽,挑戰者又是王子,三個王子各賽一項也是合乎情理的。
惟一不利的是娜莎。按照娜莎自己的誓約,三位挑戰者中,隻要有一人勝出,她就輸了。
比賽就要開始了。第一場是摔跤,挑戰者茂巴思已經晃着身子走到賽場,健壯的軀體及王子的奢華裝束引起陣陣喝采。茂巴思塊頭大,氣力猛,且擅長摔跤,在林胡人舉辦的摔跤比賽中無人可敵,堪稱王者。
托力穿好緊身衣,正欲下場,娜莎來了。
“阿哥!”娜莎快要走到時,停下,向托力招手。
托力走過去。
娜莎快步走到一側,轉過身,盯向他。
“阿妹,”托力趕過來,目光急切,“有事?”
娜莎指向賽場:“阿哥,能赢他嗎?”
“能。”托力斜過去一眼,鄭重點頭。
“另外兩場呢?”
“能!”托力沖她握個拳,目光堅毅。
“阿哥,”娜莎笑了,目光含情,“我曉得你能赢,我對大黑山神起過誓,你必須赢!”
“阿妹,”托力做個鬼臉,指向遠處備好的那匹千裏馬,“你看好了,就是那匹馬,阿妹喜歡的銀白色。待阿哥赢來,就送給阿妹!”
“我不要那馬,我要阿哥!”
“阿哥曉得!”
“阿哥,你以大黑山神的名義,向我起誓,你能夠戰勝他們,連赢三場!”
托力怔了,盯住她。
“阿哥,起誓呀!”
“爲什麽要連赢三場?”托力問道,“已經說好了,是三局二勝!”
“那是赢馬!”
“不就是赢馬嗎?”
賽場的鼓聲響起來,人們在呼叫托力。
“快起誓呀!”娜莎顧不上許多了。
“可我……已經起過誓了!”
“起過什麽誓?”娜莎震驚。
“我輸掉第二場,騎射。”
“你……”娜莎急了,“對誰起的?”
“大黑山神!”
“誰讓你起的?”
托力看向賽場的裁判台。
“神哪!”娜莎流淚了,盯住托力,“阿哥,你……你哪能起下這樣的壞誓呢?你這是欺騙神哪!欺騙神是要遭天雷轟頂的!”
“阿妹,你……”托力急了,“你聽我解釋,今年大災,我們撐不過冬季了,牲口眼見就要餓死。大林之王奉他們的河神旨意來幫助我們,大祭司說,大黑山神傳下谕旨,要阿哥輸掉中間一場,一可保全大林人的面子,二可讓河神開心,三也不影響赢局,阿哥……阿哥就起誓了……”
“阿哥,”娜莎擦把淚水,盯住托力,“阿妹問你,如果阿妹嫁給别人,你……願意嗎?”
“阿妹?”托力震驚,“你要嫁給誰?”
“無論是誰,你回答我!”
托力咬緊嘴唇。
“阿哥,”娜莎目光緊逼,“你……不想讓阿妹成爲你的女人嗎?”
見她将話講得這般直白,且是在這個辰光,托力懵了。
“阿妹,”見娜莎目光殷切,托力這也回過神來,不再回避,凝視她,目光熾熱,舉起手,看向不遠處的大黑山,“以大黑山神的名義,托力起誓,托力心中隻存一個女人,就是阿妹,娜莎!”
“我聽到了!”娜莎指向大黑山,“阿哥,你再對山神起個誓,收回之前的誓言,不故意輸掉第二場,不故意輸掉任何一場,因爲那是欺騙神!”
就在此時,勒格穿過人群,快步走過來。
“托力!”勒格在十幾步外住腳,盯住他,目光威嚴。
托力打個驚戰。
“哼,”娜莎盯他一眼,輕輕哼出一聲,噌噌幾步走到勒格與托力中間,擋住他們的視線,看向托力,聲音響亮,“托力,你起誓,爲神,爲你的阿妹!”
“我……起誓……”托力起誓,欲言又止。
“誓呀!”
“怎麽誓?”托力看向娜莎,幾乎是呢喃。
“收回前誓,不欺騙神,全力一搏,爲你的阿妹!”
托力似乎明白了什麽,不再惶惑,不再遲疑,鄭重地舉起手,看向大黑山,字字铿锵:“神聖的大黑山神,托力收回前誓,再誓如下,三場比賽,托力全力一搏,爲阿妹!”
勒格聽到了。
勒格轉個身,快步離去。
看向他的背影,娜莎笑了。
娜莎走近托力,凝視他,有頃,兩手勾住他的脖子,嘴唇貼近他的耳朵,幾乎是呢喃:“阿哥,神會保佑你的,去吧,踐行你的誓言,赢到你的阿妹!”松開他,挽起他的手,走向賽場。
萬衆矚目下,托力上場。
第一場比試,托力赢了。
第二場比試,托力又赢了。
三比二勝,托力完全鎖定勝局,千裏馬已經是托力的了。
場上歡聲雷動。
第三場是狩獵,出場的是巴帖爾。
于樓煩人來說,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友誼賽,可有可無。
然而,于老巴圖,于阿古拉,于山神、河神的兩個大祭司,于娜莎,尤其是于巴帖爾,這是最後的機會。
所有人都看向托力。
比賽開始了。
狩獵是草原人最愛看的賽事,河道兩側,站滿觀衆。河道的一端,兩個賽手,托力與巴帖爾,各自騎馬彎弓,目光炯炯地盯住正前方的木籠。
木籠裏是一隻情緒緊張的灰熊。
托力的箭袋裏是三支白色箭矢,巴帖爾的箭袋裏是三支綠色箭矢。按照比賽規矩,他們每人隻能向熊射出三箭,之後由專人檢查死熊,射中要害緻其死亡者爲勝。如果獵物未被射死,而是逃掉了,則雙方爲戰平,可用備用獵物複賽,直至決出勝負。
鼓聲響起,萬衆矚目。
籠中的灰熊正自焦躁,門打開了。
左右皆是人堆,一側是兩個騎馬的射手,灰熊略一判斷,沿着空無一人的河道一端拼命跑去。灰熊跑有幾百步遠,一聲鑼響,兩名選手躍馬彎弓,追向那熊。
托力漸漸領先兩個馬身。
托力追近黑熊,射出第一支白箭。
射熊的箭是特制的,既粗且大。
那支白箭飛出去,正中灰熊肛門,直入肚中。灰熊痛得猛蹿起來,嚎叫一聲,頭朝上豎起。
就在此時,托力的第二支白箭飛出,正中熊頭。
那箭力道極大,矢頭深深地箝入熊頭。
灰熊轟然倒地。
就在場上歡聲雷動之時,巴帖爾的綠箭射出了。
但那支綠箭沒有飛向倒地的灰熊,而是不偏不倚地飛向托力的後心。
托力的馬跑得飛快,正要超越倒地的熊。
但那綠箭的速度更快。
托力不及出聲,跌落馬下。
那是一支射熊的箭,箭杆足有指頭粗,箭頭是個棱形,由托力的背部透入,正中心髒。
巴帖爾的馬疾馳而上,在馳過灰熊時,飛出第二支綠箭,射向已經死去的灰熊的心髒。
歡呼聲嘎然而止。
突如其來的場景驚呆了場上的所有人,包括四名裁判。
“托力——”娜莎慘叫一聲,跳上她的馬,箭一般飛馳過去。
娜莎馳到托力身邊,見一支綠箭穿入托力的後背,透心而過,箭頭頂在他的前胸衣襟上。
托力已經氣絕,鮮血正在流淌,溢出衣襟外面的鮮血在這寒冷的天裏已凝結成冰。
娜莎擦把淚水,扒開他的衣襟,伸手進去,摸出一把血,抹在自己的臉上。
娜莎擡頭,看向巴帖爾。
巴帖爾已經馳到很遠的地方,正在撥馬回轉。
娜莎揀起托力落在地上的弓,從托力的箭袋裏抽出餘下的一支白箭,跳上托力的馬,朝巴帖爾迎面馳去。
看到一臉是血的娜莎迎面馳來,巴帖爾驚詫了。
巴帖爾駐馬,看向娜莎。
“娜莎!”巴帖爾揚弓大叫。
娜莎沒有搭話,在将要馳到他的跟前時,才以極快的速度彎弓搭箭,放弦射去。
那箭不偏不倚,近距離透過巴帖爾的前胸。
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
巴帖爾跌落馬下。
娜莎從他身側飛馳而過,沒有回頭。
河道兩側皆是帳篷。娜莎一騎馳至帳篷盡頭,斜刺裏沖向大草原,揚雪而去。
賽場上的突然變故徹底中斷了草原與大林的一統之夢。将這一切看在眼裏的老巴圖一言未發,将長子巴帖爾的屍體放在馬背上,帶着餘下的兩個兒子及聘親團隊,沒有作别阿古拉,沿着河谷揚長去了。
望着漸成黑點的大林客人,草原之王阿古拉如同從噩夢中醒來,大叫一聲“娜莎”,跳上他的馬,帶上他的人,沿着娜莎留下的迹痕馳向白茫茫的雪原。
茫茫雪原上,一人一騎漫無目的,一路狂馳。
北風呼嘯,黑雲覆滿天空。娜莎頂着狂風,貼着達蘭喀喇的山腳,沒有要停的意思。
風停了,雪花飄下。
蒼天黑下來,大地一片潔白。
馱着娜莎的馬冒着紛紛揚揚的雪片一路向東,不知馳有幾百裏。
馬跑不動了。
娜莎跳下馬,面朝北方連綿的白色山包,跪在雪原上,任由雪花飄落。
夜色暗黑,托力的馬站在雪地裏,仰天長嘶。
嘶鳴響徹夜空,一聲接一聲,引來十幾個騎手。
衆騎手欲牽那馬,那馬卻吃力地跪下,嘴巴拱向面前的雪堆。
衆騎手扒開雪堆,看到了跪在雪中、人事不省、一臉是血的娜莎。
他們抱起娜莎,去牽那馬,馬卻再也站不起來了。
它叫格力,是匹神一級的戰馬。
六年前,格力降生在草原之王的馬欄裏,由娜莎一手養大。娜莎将它養到四歲,作爲禮物送給托力。格力馱着托力完成三日賽事,再完成一場由山神賦予的加場賽,接着馱上它最愛的主人娜莎貼山腳向東狂馳七百多裏,沒有吃,沒有喝,更在它生命的最後關頭,用盡最後的力氣爲它的主人呼來救星,方才溘然長逝。
與林胡的親事泡湯了,就要到手的救援沒有了,樓煩人陷入絕境。
大雪紛飛,娜莎的馬蹄印被越來越厚的白雪覆蓋。
天色黑定了,阿古拉如無頭蒼蠅一般在茫茫的雪原上東馳西撞。一直尋到次日天黑,幾近絕望的阿古拉一臉沮喪地回到王帳。
在王帳裏候他的是勒格。
望着一身疲憊、兩天未曾合眼、一日一夜未曾進食的阿古拉,勒格長歎一聲。
薩仁端來奶湯,跪在地上,遞給阿古拉。
阿古拉一氣飲完,遞還給她。
“娜莎她……”薩仁凝視他,欲言又止。
“酒!”阿古拉幾乎是沖她吼叫了。
薩仁打個哆嗦,正要起身,勒格拿出一壺溫熱的酒,斟上,朝薩仁比個手勢。薩仁起身,端出幾塊牛肉與羊肉,又走到帳篷一側,抱來一堆曬幹的牛馬糞便,添進火爐裏,拿根銅棒撥之。
爐火複旺。
“阿古拉,我的王,”勒格遞給阿古拉一觞酒,自端一觞,“勒格祈求神,神谕來了,公主娜莎不會有事,她就在草原上,在神的庇護下。勒格已經吩咐各部族的祭司,讓他們撒網尋找,三日之内,當有喜訊。”
阿古拉望空揖過,端起觞,一飲而盡。
“神谕還說,”勒格緩緩舉觞,“大林王子阿帖爾心中駐有惡鬼,是那惡鬼壞了神的安排。阿帖爾被公主射中心髒而死,是奉了神的旨意。”仰脖飲盡,複斟。
“我的王,”勒格再次端給阿古拉,“當下之急是越冬的草料。昨日之雪,雖爲喜雪,卻也是加重災情。今早起來,不少部落的酋長向我訴苦,要我求請神的恩典,解脫眼前厄難。勒格求請了。”
“神怎麽說?”阿古拉急問。
“神谕是,西方不亮東方亮。”
“東方?”阿古拉急道,“那不是趙人嗎?”
“是的,趙人。”勒格輕歎一聲,“眼下沒有别的出路,隻有求請趙人了。”
“怎麽求請?”
“據喀烏拉部族酋長巴哈禀報,趙人在邊邑設下六個市集,離喀烏拉的海子不遠。市集上應有盡有,皆是我們所需求的,包括草料。”
“喀烏拉海子?”阿古拉吃一大驚,“他們的市集離海子多遠?”
“不足三十裏。”
“那不是我們的牧場嗎?”阿古拉不可置信了,“海子以東百三十裏,六座山頭,皆是我們的牧場!”
“是的,”勒格又是一聲長歎,“趙人一點一點的欺進我們的家門了。”
咚的一聲,阿古拉一拳砸在幾案上。
一陣馬蹄聲疾,幾騎飛至,在帳外停下。
幾人下馬。
薩仁迎出去,掀簾開門,禮讓他們進來。
爲首一人,正是喀烏拉部族的酋長巴哈。
阿古拉看向他們。
“紮木,”巴哈看向一個被寒氣吹得滿臉通紅的年輕人,“将你所知禀報大王與大祭司!”
“啓禀大王,啓禀大祭司,”紮木叩拜于地,“我叫紮木,剛從喀烏拉海子來,禀報兩大急情,一是前日夜半時分,我部族有人聽到馬蹄聲疾,出帳查看,遠遠望到一人一騎正在越過海子南側雪原,向東馳去。是後半夜,不該有人,他以爲是小偷,上馬追趕。可惜距離太遠,他未能追上,眼睜睜地看着那騎馳入趙人邊邑。今朝接到大祭師的尋人旨令,他懷疑夜間所追之人或是大祭司所求的人,就報告了。”
阿古拉、勒格皆吃一驚,正在對視,薩仁号哭起來:“天哪,一定是娜莎!她……她怎麽跑到趙人那兒去了?”
阿古拉反倒松出一口氣。無論如何,這是一個下落,說明娜莎仍在活着,這辰光在趙地。
“另外一事呢?”勒格看向那人。
“是趙人。”小夥子接道,“今日後晌,他們成群結隊,一路馳到我們的海子邊,在海子裏砸冰捕魚,還紮下帳篷了。”
“爲何不趕走他們?”
“他們的人太多。”
“多少?”
“少說也有二三千,黑壓壓的,海子裏到處都是。酋長、祭司在這兒參加慶典,沒有人當家,長老讓我倆趕來禀報,請大王作主處置!”
“你們近日可曾去過馬喇山口?”勒格問道。
“沒有人敢去,”紮木應道,“山口讓趙人占了。他們還在山口後面的草原上修建邊邑,蓋下不少房舍,圍有栅欄,安有弓弩,設下關卡,過往之人,皆受盤查。”略頓,“就這辰光,他們在設市集呢。”
“市集?讓你們購物嗎?”
“讓購。”紮木應道,“聽說市集上運來大量草料,有幾家就動心了。曉得趙人愛馬,有十幾人趕去馬匹,可趙人邊關不讓我們全部過去,隻讓過去三人,每人隻許帶一匹馬入市,說是市集對外邦限購,他們的草料要優先賣給趙人。”
“那三人購到沒?”
“購到了,一匹馬換十車幹草、十袋飼料。趙人還幫忙将三十車草料送到邊關外面,那三人回來叫車,全運回來了。草料是上好的,那三家的牲口基本可以熬過去了。”
“他們沒有逛逛市集?”
“逛了。市集上物品豐富,我們需要的應有盡有,草料更是堆成小山,聽他們說,趙人沒有多少,他們的馬根本吃不完!聽長老說,趙人精得很,是眼饞我們,逼我們去買,賺我們大錢!”
“曉得了。”阿古拉看向薩仁,“賞酒!”看向酋長巴哈,指向旁邊一個隔間,“巴哈,帶他們那邊稍坐,喝幾口熱乎熱乎。”
巴哈安排二人走向隔間。
阿古拉看向勒格。
“邊邑,喀烏拉海子,五個黑山頭……”勒格閉目,自言自語,有頃,看向阿古拉,“阿古拉,我的王,還記得神谕嗎?”
“神的哪個谕?”
“我剛剛講過的。”
“記起了,”阿古拉一拍腦袋,“西方不亮東方亮!”
“正是。”勒格接道,“我們缺什麽,趙人就送來什麽了。”
“國師說的是!”阿古拉握拳,“請問國師,是武取還是文取?”
武取是武力掠奪,文取則是拿牲口換購。
“文取。”勒格應道。
“我們沒有多少牲口了。”阿古拉應道,“今年災情大,不小幼崽沒活成,入冬又死不少,公的或殺或賣,所剩無多了。母的懷着崽,賣不得!”
“唉。”勒格苦笑一聲,“沒有大林人在後撐着,我們——”搖頭。
“好吧!”阿古拉應一聲,朝隔間叫道,“巴哈,過來。”
巴哈走過來。
“方才聽紮木說,趙人的市集是一匹馬十車幹草、十袋飼料。”阿古拉道,“你們喝完酒,這就回去。你去與趙人談,這個價錢有點兒貴了,往年是十二車幹草加十二袋飼料。我們打總兒買,将他們的市場全包下,他們也得打個折,是不?要讓他們曉得,再過兩個月,新草長起來,他們囤積的草料就全沒用了。對了,還有一事,探訪娜莎。據紮木所說,夜間飛馳過去的,一定是她了。”
巴哈拱手:“謹遵王命!”
平邑不是趙國的邊邑,而是趙國的北地大邑。近些年來,趙人不惜血本在此修城築壘,囤積大量物資,将之建成趙國北地的邊防重地、物流要塞。
爲示重視,武靈王在城中設立一座别宮,早晚來此,他就住在自個的宮裏,盡力避免幹擾城邑防務。
說它是宮有點兒大了,不過是個五進院的大宅子,院牆不高,平日幾乎是空關的,住着幾個打理的人。隻有趙王過來時,這兒才算熱鬧,裏裏外外全被趙王的衛隊接管。
五進宮院中,趙王住在中間一進,堂間是個可以議事的殿堂。肥義、蘇秦分别住在第二進與第四進,外面兩進是衛隊的,臣仆、宮女分别住在中間三進的兩側廂房裏,随呼随到,以照顧飲食起居。
讓蘇秦住進别宮,一爲安全,二爲方便議事。
居不可無水,不可無木。别宮的東側廂房外面是片草地,西側外面是個兩畝見方的水塘。水塘連接流經城邑中的一條河流,塘中養些魚鼈,進出水處設有控制水量的閘門。但在這冰冷的雪天裏,無論是水塘還是草地,什麽都看不到了,隻有白茫茫的一片。
就在樓煩王爲一系列事件焦頭爛額時,趙王的别宮裏一片祥和。幾進宮院裏無不熱氣騰騰,一絲兒不感到寒冷。代替牛糞的是火炭,每個房間都置有炭盆。木炭全是精制的,隻須幾根炭就可燃燒一整天。所有的窗子都被密封起來了,牆體很厚,全由粘土夯實而成,冬季保暖,夏季清涼。
用過午膳,趙王叫來蘇秦,二人圍爐閑坐。
草原上的事顯然也傳到這兒了。
“蘇子,”趙王眯起眼睛,“寡人琢磨來琢磨去,始終不解樓煩公主爲何會射殺林胡的王子。你說,他們之間,會不會是情殺?”
“回禀大王,”蘇秦應道,“就線人所報,臣的推斷是,樓煩遇災,樓煩求助于林胡。樓煩王無子,惟此一女,林胡王可能欲以結親爲名,吞并樓煩,因而借慶典活動前來聘親。據線人所講,林胡王的聘禮是上萬車的草料,這個是樓煩無法拒絕的。至于樓煩公主射殺林胡王子,極有可能是,公主愛上本族勇士,抵觸這門婚事,樓煩王子出于嫉妒,射殺勇士,公主再射殺他複仇。于幾個年輕人來說,此事可謂是悲劇,但于大王來說,該當是天助了。如果樓煩、林胡結親成功,肥義将軍他們或就是白忙乎一場了。”
剛剛提到肥義,外面一陣腳步聲急,肥義帶樂毅匆匆進來。
“王上,蘇子,”肥義見過禮,禀道,“又有急情。”
“哦?”趙王看向二人,指向火爐。
二人圍爐坐下。
肥義摸出一卷邊關急報,雙手呈上。
趙王看過,遞給蘇秦。
“馬喇山口?”趙王自語一句,看向肥義,“來者何人?”
“喀烏拉部落的酋長,叫巴哈。”
“果然。”蘇秦閱畢,将急報遞還趙王,淡淡一笑,“王上,該您落子了!”
“他要吃下市集上的所有物品,希望能打個折呢,呵呵呵,蘇子,你說,這個折寡人怎麽打?”趙王看向蘇秦。
“八折,隻要馬。”蘇秦脫口應道。
“八折?”肥義急了,“怎麽能這般打折呢?該當提價才是!”
“是他們用一馬來換八車草、八包料。”蘇秦笑道,“這不是八折嗎?”
“嘿,”肥義拍拍腦袋瓜子,豎起拇指,“蘇子這個!”
“肥義,”趙王吩咐,“轉谕邊關,他若肯了,八折打包,一總兒賣給他。他若不肯,隻要現出一絲絲兒遲疑,就改成六折。再說半句二話,四折!”
“肥義領旨!”肥義聲音清朗。
“海子那兒抓到多少魚?”蘇秦問道。
“多極了,沒個數哩,我敢打包票,夠咱三軍吃半月。”肥義呵呵直樂,“真不明白,這麽多的魚,樓煩人爲何不抓呢?”
“他們要是會抓,還能輪到你?”趙王沖他撇出一嘴。
“肥大人,”蘇秦接上方才的話頭,“讓他們再抓三日,之後撤回,将抓到的所有魚投放到市集上。胡人不是要打包嗎?那些魚也得包上。”
“肥義明白。”肥義應過,看向樂毅,“樂毅,另一件事,你禀報吧。”
“大王,蘇大人,”樂毅拱手,“三天前,深夜,大雪紛飛,我邊屯牧民聽到草原上馬嘶凄厲,前往察看,從雪堆裏扒出一女,僥幸救回她一命。”
武靈王、蘇秦互望一眼,又不約而同地看向樂毅。
“邊屯牧人從她所乘的馬、馬飾及所穿衣服、所佩頭飾看,她不是個尋常胡女,就報告屯長了,之後逐級上報。臣得聞音訊,即與肥義大人前往探視,一見面,果然是她。”
“樓煩公主?”武靈王急不可待了。
“正是。”樂毅接道,“臣在樓煩時,與她見過多次,還買過她親手養的一匹馬呢,我給了她雙倍價。”
“她現在哪兒?”
“凍壞了,”樂毅輕歎一聲,“這辰光仍在牧人的帳包裏接受救治。”
“要緊不?”武靈王急了。
“發高燒,時迷時醒。”樂毅應道,“凍傷好治,邊屯牧人善于處理。主要是内傷,公主是萬念俱毀了,一心求死的。她所以沒有死,得虧于所騎的馬。我看過了,認出它,叫格力,是匹好馬,可日行千裏。格力是公主一手養大的,幾年前,公主将它送給托力。托力與她一起長大,二人情深意笃。她親眼看到托力被林胡大王子從背後射殺,恨極,追過去,騎上格力,用托力的箭射死兇手,一路奔馳到我們的邊屯。格力跑不動了,嘶鳴求救,一直候到牧人來,它才跪在雪地裏,不起來了,邊民生盡辦法也未能救活它。從大黑山到邊屯,我粗略算過,不下七百裏,想是公主傷悲,吆喝它不停奔馳,傷到它的要害了。”
“公主喜歡托力是因爲他們一起長大嗎?”
“不完全是。草原女人歡喜強壯男子。公主是草原之花,喜歡的自然是草原第一強壯男子。草原上每年冬季歡慶山神節,舉辦賽事,年輕男子是摔跤、騎射、狩獵三項,最後赢家爲草原雄鷹。托力在去年比賽中三項皆得第一,奪得雄鷹稱号,今年保持了這個稱号。”
“哈哈哈哈,這個妞有味兒!”武靈王看向肥義,“厚葬那馬,在馬倒地處立碑紀之。”略頓,“将公主運到此處,寡人親自護理!”
“臣受命。”肥義朗聲。
“王上,”樂毅接道,“還有一事,那個叫巴哈的提到公主,說是他們的族人看到她在夜半辰光馳入我境,求請我們查訪此事,說是他們的大王及所有草原人都在着急呢。如何回複爲妥?”
武靈王看向蘇秦。
蘇秦略一思索,出聲:“回他個活套話,就說尚未聽說過這事兒。”略頓,“哦,對了,讓關尉帶他市集上轉轉,解解眼饞。是所有市集,讓他看個夠。”
“八折?”勒格眯起眼,苦笑一聲,“照這個價,我們把所有能賣的馬全給他們,也不夠換取那些草料。”
“是呀。”巴哈苦笑一聲,“我急了,打着笑臉,回他說能不能……我的話還沒說完,他就攔住我,說是我再說下去,就是六折,我……沒敢再作聲。”
“欺人太甚!”阿古拉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
“太欺負人了,”巴哈接道,“我當時的臉色就變了,可……我不能發作呀,我……那軍尉見我氣色不好,又親熱起來,帶我看了所有的市集,貨色真不少,都是從别處運來的。來趕市集的趙人不少,多是附近的牧人,但沒幾個買家,無不抱怨價錢太貴。”
“貨主是什麽人?草料是從哪兒運來的?”勒格冷不丁問道。
“說是商販運來的。他聽說這兒鬧災情,從上黨運來這些草料和物品,想發筆橫财呢。”
“哦。”勒格若有所思。
“草原之王,”巴哈看向阿古拉,“讓我生氣的還不是草料,是魚。”
“魚?”
“趙人成群結隊,到我們的海子裏打魚,放在他們的市集上售賣。他們烤給我吃,味道真還不錯。我問價錢,竟然比羊肉還貴。養隻羊需要一年多,可這魚根本不用養,從冰洞裏撈出來就是,怎麽能是同樣的價錢呢?趙人太會做買賣了!”
“你們爲何不打?”
“打不來呀。他們用的是種特殊的網,把冰面砸開一排洞,拿網從冰的下面撈。聽他們說,隻要打個洞,魚就來了。真沒想到,海子裏有那麽多魚,一溜子魚攤,碼着成堆成堆的魚。若是我們也能打上來,可少殺不少牛羊呢!”
“娜莎呢?可有消息?”薩仁走過來,急切問道。
“我打問了,他們沒有聽說。我估算過,公主是後晌由大黑山出走,到海子時約在半夜,六百多裏,還是雪地,再好的馬也吃不消。即使趕到趙地,也在夜半,趙人都在睡覺。若是公主一直在曠野裏奔馳,怕就……”巴哈欲言又止。
薩仁兩手捂臉,悲哭起來。
“勒格,”阿古拉看向勒格,“召集各部吧。無論如何,我們得活下去。這等奸商,純粹找死!”
“代郡有多少兵馬?”勒格問他。
“我摸過底,各處加起來不過兩萬。”阿古拉應道,“且大多駐在代城,離馬喇山口大幾百裏呢。我們先吃下市集,他們若敢追過來,我們就在山口後面紮下麻袋,誘其入袋,打痛他們!”
“我尊敬的王,”勒格盯住阿古拉,“我們是可以打痛他,可趙人不是大林人,若是惹毛他們,我們拼不過呀。”
“拼不過也得拼!”阿古拉決心下定,“我們有大黑山,大不了轉進山裏,看他能奈我何?再說,趙人再多,能全過來嗎?他們身後還有韓人、秦人、魏人、齊人,更有中山人,顧不上我們!”
“也好。我王暫先召集各族酋長,勒格這就祈請山神,聽從神谕。”
勒格祈請山神,神谕竟是大吉。阿古拉再無遲疑,将神谕示給各部族的酋長并祭師,集結三萬青壯,備足弓箭、戰刀,經過周密部署,于月黑之夜襲向馬喇山口。
趙人顯然有備,望到黑壓壓的騎兵奔馳過來,立馬點起烽火,嗚鑼擊鼓。
望到這兒的烽火,其他各地也都燃起烽火,号鼓響起。
然而,樓煩騎卒殺到之後,卻意外發現,關卡中沒有一個趙人。從趙人留下的零亂痕迹來看,他們沒放一箭,全都騎馬逃了。
一馬當先的巴哈攀上趙人的了望塔,放眼望去,但見趙地各處村屯無不忙亂,趙人無不在倉惶逃蹿。
巴哈禀報阿古拉。阿古拉驗過趙人關卡未放一矢的連弩,斷定關卒自知寡不敵衆,逃命去了,當即傳令各部卒,兵分數路,殺向關内各個方向,尤其是那些市集。
市集裏空無一人。
樓煩騎卒四處搜索,守着貨堆的趙人全都逃掉了,不少被窩還是熱的。隻有那些守護的狗在狂吠中奔逃,被胡騎射死。
阿古拉令胡騎一萬在市集之外布置警戒,嚴防駐守在平邑等地的駐軍救援,餘衆點檢趙人市集上的貨物。
貨物堆積如山,從兵器到日用,什麽弓箭、彎刀、馬具、胡服、鹽巴、器皿之類,凡是他們需用的,一應俱全。别的不說,單是從湖水裏撈上來的鮮魚,無不凍得硬硬的,足可裝運數十大車。
這次出擊非爲與趙人開戰,爲的隻是這些物品。胡卒個個喜悅,忙不疊地打包裝運。
更喜人的是,一組胡人意外發現一個趙人越冬的特大牧場。
牧場裏的趙人全都逃了。
胡人一邊點檢,一邊禀報阿古拉。
阿古拉飛馬馳來。
面對場中的三萬多隻羊、一萬餘頭牛及堆得山一樣的牧草與庫中碼放得整整齊齊的一袋袋飼料,樓煩王喜不合口。
别的不說,單是幾大集市的貨品與這個意外發現的牧場,就足以彌補整個部族去年災情中所遭受的所有損失。
惟一的難題是,如何運走它們。
一切似乎是上蒼安排好了的。就在阿古拉爲如何運輸愁眉不展時,又有胡人在牧場附近發現一個車場,時面停着現成的大車。
阿古拉趕過去,果見雪地上整齊排列的是趙人裝運辎重的大車。有人數過,正好五百輛,似乎擺在這兒有些辰光了,上面履着一層厚雪。
阿古拉曉得,此地不可久留,無論如何,得盡快将這兒的所有物品及時運走,藏進山裏。否則,此地離趙城晉陽不足千裏,晉陽的援兵三日之内就可趕到。那時,他們的選擇隻有兩個,要麽決一死戰,要麽撤退走人,空歡喜一場。
阿古拉不再遲疑,吩咐部衆将跨下坐騎套在五百輛辎車上,将車拉到牧場,将山一樣的草料悉數裝進車中,又在上萬頭牛中選出健壯的驅到市集上,将打成包包的貨物放在牛背上。
大家一氣忙活到天色将晚,阿古拉擔心夜長夢多,傳令撤退。
撤退的陣容異常龐大。來自草原各部族的三萬騎手空馬而來,滿載而歸。除兩千名青壯殿後防禦之外,阿古拉命令其他騎卒,包括他自己,全部下馬步行,騰出跨下坐騎承運貨物,或拉車,或載物,實在馱不走的,就由人背負。三萬多隻羊及餘下的數千隻牝牛,多是懷崽的,殺不得,隻能趕着走。放眼望去,平坦無垠的原野上黑壓壓的到處是撤退的胡人,不成隊伍,沒有秩序,隻有一群挨一群的部族拖拉着各自的戰利品,在茫茫的雪地上一步一步地向西遊走。
胡人們或背或扛,或趕牛羊,或駕辎車,沒有一個閑人,鬧騰将近一夜,至天亮時多已力盡,原以爲走了很遠,實則隻有幾十裏路,前鋒剛到馬喇山口。
望到趙人的了望塔及烽火台,胡人由不得加快腳程。
就在走近了望塔時,前面的胡人呆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