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王捧着丹陽來的戰報,手在顫抖,嘴在哆嗦,臉上毫無血色。
戰報拆開了,但沒有被抽出。
戰報是昭睢親手呈上的。昭睢親自押運糧草船隊,出雲夢澤,行至郊郢,迎頭駛來一艘快艇。那艇劃得飛快,且是順流,看到昭睢船上的旗号,急靠過來。一個戰袍上盡是血污的參将摸出戰報遞給昭睢。昭睢看畢,吩咐糧船駛往丹陽,自己跳上快艇,與那軍尉返回郢都。
“大王呀,”那參将跪在地上,不無悲切地将自己所親曆的戰鬥過程細講一遍,末了泣道,“直到屈将軍戰死,我方将士沒有一人向後逃啊,秦人撤走之後,末将巡看戰場,我方将士多是前面中槍啊。縱使後背中槍的,也是在混戰中被人捅死的。可那三個秦人……實在是太猛了,力大無窮啊,一人使镗,一人使杵,一個使雙錘,皆是烏金做的,重達幾百斤,在陣裏橫沖直撞,哪兒人多他們就到哪兒,擋者皆死,無人可敵啊……那個使錘的,直沖屈将軍的主将塔,在幾十步外将那鐵錘扔過來,誰也想不到啊。那錘砸斷将塔,屈将軍他……他正在塔台上搖旗指揮,那塔倒地……嗚嗚嗚嗚……”
懷王的淚水憋在眼窩。
“王上,”昭睢接道,“臣問清爽了,是魏章先下戰書,屈将軍不能不應。從部署上看,屈将軍未出任何差錯,甚至可以說稱得上完美,秦人以五萬之衆與屈将軍的六萬銳士對陣,且毫無背依,而屈将軍所選地勢極佳,背倚丹陽,西是山陵,東是淅水。除六萬銳士之外,屈将軍另備一萬于丹陽城中,另外兩萬隐于兩側山谷,更有三萬銳卒圍攻淅邑,斷開秦人退路,這是全殲秦人的陣勢……”略頓,“唉,屈将軍隻沒料到秦人會有三個力士,在猝不及防中将我主陣沖垮了,打亂了。自始至終,屈将軍沒有離開過他的将塔,真正一個好将軍啊……實在太可惜了,隻要屈将軍能再撐上半個時辰,俟我兩翼援兵趕到,秦人……甭說他有三個力士,縱然再有三個,也是插翅難逃了!”
懷王的淚水奪眶而出,手中的戰報掉落在地上。
“從戰報上看,”昭睢再道,“我殉國将士雖過六萬,但秦卒折損也過四萬。秦人此番勝在失信,若是正常攻防,我将士稍稍有個準備,結果絕對不會是這樣!”
“秦人!”懷王一拳震在案上,“他們何曾有信?”
“王上,”昭睢從袖中摸出另外幾份戰報,“我雖在主場有所失利,屈丐、逢侯等将士盡皆殉國,但城池未失,寸土未丢,且還奪得漫川關一線大片山區,斬敵逾萬。另外,王叔那兒大捷,王叔親引五百勇士遠襲太白山,徹底搗毀對我犯下惡行的秦巫祭壇,斬殺所有黑巫,全身而退,未曾折損一人,真正是個奇迹!”
“紀陵君還在漢中?”
“正是。”
“請他速回!”
“臣領旨。”
“還有,查詢秦人三大力士的底細,議出應對方略!”
“臣領旨。”
不期而得的大勝讓張儀長長地松出一氣。
戰後數日,張儀處理好善後,安排好防務,慢慢悠悠地跟在太子蕩後面回到鹹陽。
太子嬴蕩自恃戰功,耀武揚威地回到宮城,不料一入宮門就被侍衛奉旨綁縛,押入大牢。任鄙、烏獲二人也一并收監。
在三人入監之後的第三日,張儀入宮觐見。
“氣殺寡人矣!”惠王恨恨說道,“寡人再三交待,讓他莫問軍事,隻管監軍,可他……竟敢逼迫主将改變戰略,還不請自戰,無視規則,第一個沖鋒陷陣,這這這……成何體統?”
“王上,”張儀笑道,“前面過程,臣在現場,後面戰陣,臣未親曆。就臣所斷,這事兒不能全怪殿下。殿下這般行事,或是天命所使呢。”
“天命所使?”惠王怔了。
“殿下好武。”張儀侃侃言道,“在這大争之世,一切由武力決定。譬如此番與楚人之争,楚人勢大,兵力倍我。臣與魏章壓力巨大,因爲隻能勝,敗不得。因爲隻能勝,就想打個隻能勝的仗,因而就縮手縮腳,采用守勢,與楚人對壘,以耗垮楚人。就在此時,殿下來了。殿下出奇制勝,以五萬銳卒擊敗楚人九萬,完全得力于任鄙、烏獲兩大勇士。聽殿下說,兩位勇士皆是殿下在任命爲監軍之後才得到的。王上可曾想過,殿下好武,一直都在尋找大力之士,但早不得到,晚不得到,偏就在與楚之戰時得到,這不是天意嗎?”
“你說的是。”惠王聽進去了,“隻是,嬴蕩無視王命,擅作主張,以身涉險,觸犯大秦律法,以律當……當罰!”
“王上聖明,殿下以身涉險,是該有所懲誡!”
“以你之見,該當如何懲誡?”
“臣之意,”張儀略一思索,“殿下不惜貴體,以王儲之尊犯險撞陣,當予重罰。殿下身先士卒,勇撞敵陣,以一人之身,斬敵數百,其麾下勇士任鄙、烏獲二人更是冒着槍林箭雨擊殺楚陣主将,建不世之功,當予厚賞。至于如何賞、如何罰,或以賞抵罰,或以罰抵賞,皆憑王上聖斷!”
“傳旨,”惠王看向内臣,“帶罪人嬴蕩入宮觐見!”
内臣帶侍衛趕往天牢,帶嬴蕩入宮。
嬴蕩不無誇張地帶着枷鎖,拖着腳鏈,跪在惠王前面:“兒臣叩見父王!”
“嬴蕩,”惠王盯住他,“你可知罪?”
“兒臣知罪!”嬴蕩應道。
“你知何罪?”
“擅自殺敵之罪!”
“錯!”惠王拳震幾案。
“父王?”嬴蕩看向他。
“你錯在違逆寡人之旨!”
“兒臣已經知錯,兒臣——”嬴蕩斷住話頭,一臉不服。
“哼!”惠王冷笑一聲,“一個‘擅自’就算知錯了?寡人問你,丹陽之戰,共殺敵多少?”
“六萬。”
“這六萬都是你殺的?”
“不是。”
“是何人殺的?”
“我三軍之士。”
“他們爲什麽殺?”
“殺敵呀!”嬴蕩急了,“這還用問?”
“錯!”惠王指向他,聲音如從牙齒裏擠出,“他們非爲殺敵,隻爲救你!”
嬴蕩嘴巴張了幾下,又合上了,喘起粗氣。
“知道什麽叫太子嗎?太子乃國之儲君,社稷所系,民心所望,責任何其重也,而你,竟然脅迫主将于不利地勢與敵對陣,又自恃蠻力,不禀主将,以身沖陣。你可曉得,主将魏章在你沖陣之後,是第一個沖上去救你的。繼而是全軍五萬将士!你以一己蠻力陷五萬将士于危境,被九萬楚卒圍困,且還不說近在咫尺的丹陽守卒、圍攻淅邑的三萬楚卒!十多萬楚人哪,縱然他們全都是豬,你能殺得完嗎?你們能取勝,你們能脫身,隻有一幸,就是及時殺了楚人主将,否則,再過半個時辰,你們三人,還有那些已經乏力再戰的将士,都将躺在丹陽郊外的雪地裏!”惠王越說越氣,聲音越來越大,将幾案拍得啪啪直響。
嬴蕩不敢吱聲了。
“好在,上天助你,此戰赢了!”惠王緩一口氣,“否則,看不把你剁成肉醬,以祭五萬舍死的英靈?”看向内臣,“爲太子卸枷!”
兩個侍衛上來,爲嬴蕩卸去枷與腳鏈。
“謝父王不殺之恩!”嬴蕩得到自由,伏地叩首。
“你該謝的是相國大人,你的姑父!”惠王指向張儀,“是他爲你講情的!”
嬴蕩轉身,二目盯住張儀。
張儀回視,眯起笑。
“嬴蕩謝相國講情!”嬴蕩略略拱下手,不待張儀回禮,轉對惠王,“父王若無他事,兒臣告退!”起身徑投殿外。
“呵呵,”張儀幹笑一下,看向惠王,“殿下就是殿下!”
惠王臉幹着,喘幾口粗氣,緩緩閉目。
白雲回來了。
然而,一切如那黑觋所說,白雲的精氣再也回不到她的肉體上。在那團白雲飄回來的第三日,白雲的身體依舊是軟的,皮膚依舊有彈性,氣卻絕了。
巴人工匠取山上的崖柏爲白雲制作一具棺木,鹖冠人親手将白雲殓起,供在巫鹹廟的主殿裏,供在大神的眼皮子底下。
遠近巴人能來的全都來了。他們穿着平日裏舍不得穿的盛裝,拿來家中最寶貴的财物,送給白雲,供給巫鹹大神,然後,靜靜地坐着,聽鹖冠人彈琴,聽屈平在琴聲裏一遍又一遍地吟唱他爲白雲所寫的那首《雲中君》。
之後,屈遙惦念丹陽,别過屈平,匆匆下山,屈平則守在巫鹹廟的大殿裏,不舍晝夜地陪着他的白雲。
與他同陪的是囡囡。
日子于不知不覺中過去,終于,在一個陰冷的下午,屈遙上山了。
屈遙穿着一身孝服,步履沉重地走進大殿。
“遙弟?”屈平盯住他的一身孝服。
屈遙撲嗵一聲跪下,号啕大哭。
“怎麽了?”屈平急了,猛地想到與秦之戰,打個寒噤,“出何事了?”
“我在丹陽戰敗,阿大他……”屈遙悲泣。
“我曉得的,我曉得的,我早曉得的……”屈平帶着哭腔,不住地呢喃。
“是的,”屈遙哽咽,“大王他……他不聽阿哥……”
“戰死多少?”
“丹陽戰場逾六萬,其他戰場約二萬,合起來約八萬。”
“秦人呢?”
“差不多六萬。”
“他們……是怎麽戰死的?”
屈遙遂将他所了解到的戰場情勢一一講給屈平,末了說道:“大王後悔了,後悔未聽阿哥之言,使我趕來召請阿哥回郢!”從衣襟内掏出谕旨,呈給屈平。
屈平展開,是懷王親筆書寫,旨曰:“屈平,寡人悔不當初,天天念你。寡人向你認錯,向祭司認錯,向八萬将士認錯。回來吧,屈平,寡人離不開你。芈槐。”
屈平手捧谕旨,淚水出來。
屈平看向白雲的棺椁。
良久,屈平掀開棺蓋,将白雲抱出來。
白雲的身體依舊是軟的,沒有一絲兒異味。
屈平将她擁在懷裏,将臉貼在她的臉上。
良久,屈平拿出谕旨,放在白雲臉上:“雲,你看,大王來谕旨了,大王他……認錯了!”如孩子般哭起來,“大王他……這個錯實在太大了,雲,八萬将士的生命啊,雲,大王他……爲什麽就不肯聽呢?嗚嗚嗚嗚……他爲什麽就不肯聽呢?”輕輕拍她,“雲,你還記得阿叔嗎?就是那晚來勸阿哥的那個阿叔,遙弟的阿大,聽遙弟講,他……他是戰死的……在戰死之前,他沒有離開他的将塔,他沒有後退一步啊,雲!還有六萬将士,他們……他們全都戰死在沙場,而不是死在逃跑的路上……他們面對強敵,沒有後退一步,他們殺死秦兵六萬……雲,阿哥爲他們驕傲,阿哥這爲他們吟詩一首,就叫《國殇》吧。雲,我把《國殇》吟給你聽,你要記住,你要記住每一個字,雲,你要一字不落地将這首詩吟給他們聽……”
伴随着輕拍白雲的節拍聲,屈平眼前一幕幕地浮出丹、淅河谷的慘烈戰場,金戈撞擊,戰鼓雷鳴,血肉搏殺,車馬馳聘……
屈平情不自禁,輕聲吟詠:
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争先。
淩餘陣兮躐餘行,左骖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絷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怼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爲鬼雄。
……
屈平吟完一遍又一遍,聽得屈遙淚水滿面。
翌日清晨,屈平将白雲放回棺中,蓋好棺蓋,将囡囡留給鹖冠子,辭别他們,與屈遙下山,乘舟順流而下,回返郢都。
“屈子……”聽聞屈平回來,懷王跌跌撞撞地迎出殿門,一把攫住屈平的手,萬千話語,凝作二字。
“王上……”屈平也以二字回應。
懷王凝視屈平,良久,不無慨歎:“你瘦了,你瘦多了!”
“是的,王上,您也瘦了!”
“是寡人害的你呀,還有祭司,寡人……對不起她……”懷王捉住屈平的手,将他拽回殿裏,按坐在席位上。
“王上,是楚國該有此難!”
“唉,”懷王長歎一聲,“你不要寬慰寡人了。是寡人太相信張儀那厮,方才釀下此禍,悔不當初啊!這些日來,寡人思來想去,你是對的。你這回來了,寡人就該往你身上擱擔子了。令尹這個重量,昭睢挑不起來。當初用他,是你在病中。”
“敢問王上,”屈平盯住懷王,“還要造憲改制嗎?”
“唉,屈平呀,”懷王再歎一聲,“寡人是想造憲改制,可前面的事你都看到了。此番伐秦,無論是王親還是宗親,都是盡力了,哪一家都死了人。他們的血這還沒幹,寡人若是再行改制,就不近情理。所以,寡人在想,眼下秦人事大,改制事小。我八萬将士,血不能白流。”聲音激昂,“寡人意決,未來三年,竭大楚之力,與秦決戰。不奪回商於,不誅殺張儀,寡人死不冥目!”
“王上,”屈平凝視懷王,“您方才說,臣是對的。臣既然是對的,王上爲何不聽呢?”
“那是過去,寡人讓張儀迷惑了!”
“迷惑王上的不是張儀,是王上自己。是王上忘了初衷,是王上急于求成,是王上想不戰而得商於,是王上偏信偏聽,是王上不該決斷時決斷太快,而該決斷時卻猶豫後退……”曆經這場生死大劫之後,屈平把一切全都看淡了,在懷王面前再無矜持,肆意說出。
懷王面色紫漲,呼吸急促,良久,強作一笑:“屈子,昨天的事情,就不要提了,關鍵是今天與明天。寡人身邊離不開你,從今往後,無論别人怎麽說,寡人都不聽了,隻聽你的。當務之急是這令尹之位,你不能推了。我問紀陵君,他也是這意思。你若沒有其他想法,寡人這就召昭睢,與他商議此事,重新任命他。”
“王上若肯聽臣,臣還是那個初衷,造憲改制,活血生肌。”屈平語氣決絕,“大王若決此策,臣願爲令尹,殊死改制,爲大王先驅。否則,臣……”斷住話頭。
懷王長吸一氣,雙手捂在臉上,來回搓揉。
不知過有多久,懷王松開手,看向屈平,緩慢而有力:“屈子,造憲改制的事,可以行,但不爲急務。寡人意決,當務之急是與秦決戰!寡人算過細賬,丹陽之戰,我雖殉國八萬,但秦人也死六萬。大楚有民兩千萬,他秦國才多少?加上巴蜀,不過五百萬。我四倍于他。再說,我有荊紫關,已得漫川關,商城近在咫尺。若得商城,武關就是囊中之物……”
“王上——”屈平不想聽下去,打斷懷王。
“這樣吧,”懷王略頓,盯住屈平,“這個令尹,你暫時不做也好。一是你大病初愈,需要休養,二是大敵當前,寡人顧不上安内。待寡人擊敗秦人,收複商於,那時再用你屈子造憲改制,如何?”
“臣……”屈平說不下去了。
“屈平,”懷王凝視屈平,“在我大楚,王親、宗親,錯綜複雜,難以言盡。無論如何,百多年來,但凡大事臨頭,真正安邦定國者,無外乎屈、景、昭三氏。三氏興,大楚興;三氏衰,大楚衰。然而,今朝看來,大楚三氏已後繼乏人矣,寡人甚憂。如何提振三氏精神,錘煉三氏後輩英才,事關大楚的今天與未來。這是大務,更是要務,寡人交給你了。不僅是三氏,還有王子、王親等内務政事,寡人全都交給你。”轉向宮尹,“拟旨,诏命屈平爲三闾大夫,治屈、景、昭三氏并王室、宗親一應事務,欽此。”
“臣領旨!”宮尹記下。
“謝王上厚愛!”見懷王已經不可逆轉,屈平長歎一聲,叩首,謝恩,“臣請告退!”
在江水之北、東海之濱有一大片低窪的濕地。這兒地廣人稀,水澤交蕩,廣袤達數百裏,四周略高,中間稍低,在蒼鷹的眼裏,形如一隻碩大的淺碟。滔滔淮水在碟的北側擦碟而過,直入大海。碟子四周生出無數條水道,溝通起大澤與江海。平素尚好,遇到災年,洪水爆發,碟中大水排洩不及,就會汪洋一片,碟中百姓是以不敢居在碟中,多在大碟周邊設村立寨。洪水來時,他們就乘筏行舟,穿梭其中,撈魚摸蝦。洪水過後,他們就種麻植桑,勞作生計。
此地原本屬于東夷,之後被吳人攻取,再後成爲越人的治域,楚得越後,又成爲楚地。郢都楚人通常将淮水上、中遊的廣袤土地稱爲東國,淮水下遊的這一大塊新得越地,則被他們統稱爲下東國。征服這些越地時,昭陽是主将,功勞最大,楚威王論功行賞,将這塊形如大碟、方圓逾二百來裏的水鄉澤國打總兒賜予他了。那辰光昭陽心思甚大,自然沒把這塊土地夾在眼裏,受封之後沒來看過一次。不想時運轉過來,懷王一張诏書,竟使這兒成爲他的葬骨之所了。
相中此地并将這兒建設成夢中家園的是昭家的得力家宰邢才。
許是預感到什麽,邢才竭盡心力地經營此地。經由風水方士多次勘察,邢才最終選定碟盤西南角的一片洪水淹不到的高地作爲昭陽的治邑。這塊高地背依一座高約百丈的土山,俯瞰一片可一眼望到對岸的水澤,風景絕佳。更妙的是,那水澤有水道貫通西邊大澤,那大澤向南可貫通江水,行大舟大船,向北可通淮水,沿淮水東下,可至大海,沿淮水北上,可達泗上諸國,沿淮水西溯,可抵楚地東國任一區域,活脫脫一個水道樞紐。
高地上原本有個村子,住有百來戶越人,不事稼穑,世居土屋,以漁獵爲生。邢才使懂風水的方士選好宅地,從郢都及周遭招募一大批能工巧匠,用大船運來各地的木石建材,參照郢都昭府蓋起一座全新府宅;接後,他又蓋起幾排民居,将原村民安置進來,拆掉他們的舊房,将整個村子重新規劃;繼而他又按照新的規劃,建造起街道、碼頭、集鎮、工坊、民舍、客棧等一應建築,對外四處張貼告示,凡有一技之長者皆可來此邑無償領受住宅或商鋪,隻要住滿二十年,就可永世享有。風聲傳出,遠近數百裏内有才氣、無家舍的大量人才被吸引過來。俟昭陽被貶之後破浪而來時,他的治邑已成爲擁有數千人居住、商貿四方、風景秀美的邊塞大邑。
在這個不算太高的土山頂上,林木叢郁,許多樹木已經數百年,粗得幾個人都抱不住。林木叢中,立着一個新建的兩層樓閣。坐在閣中,向東北可俯瞰大澤,向西南可遠眺更大、更遠的水澤,那是通往江水、通往郢都的。
昭陽喜歡坐在樓上的閣中,憑欄遠眺。
“昭兄,”陳轸指着遠方的大澤之水,“聽說此澤原叫洪澤,是您改作夢澤的?”
“是的。”昭陽應道。
“若此,”陳轸指着近處的澤水,“此澤該當叫作雲澤了?”
“真叫老弟猜中了。”昭陽笑了,收回目光,看向他。
陳轸是兩天前趕到的,乘坐一個大舟,裝了他的所有細軟家當。與他一家同行的還有林東一家。林東與桃紅成婚了,是在陳轸離開魏國之後成的婚,已育有一子三女四個孩子。這些年來的風風雨雨讓二人看明白了情勢,塌下心來将餘生獻給陳轸。兩口子皆是人精,精通各類賭藝,玩轉列國賭場,在許多方面遠比戚光靈光。他們缺少的是勢,因爲賭博是玩命的活,無勢難行一步。他們到魏國,仗的是陳轸的勢。陳轸走後,安邑沒落,他們不敢再賭,又舍不得元亨樓,就将那樓開作客棧,洗手歸正,直到陳轸召他們至郢都。陳轸再走,他們無處可投,就扔下元吉樓從陳轸走了。有二人車前舟後精心照管,陳轸自也樂享其成,将林東用作家宰,林東也樂意這個角色。桃紅與伊娜更是交作閨蜜,形影不離了。
“啧啧啧,”陳轸吧咂幾聲,“看來昭兄是念念不忘那個郢都啊!”
昭陽看向郢都方向,淚出。
是啊,那兒有他辛勤營造的家,有他摯愛的兒女與妻妾,有他一手照管的龐大家族,有他統轄十多年的百官臣僚……所有這些,他都沒有帶過來,因爲他不想帶,因爲他無時無刻不在思量如何回去。
“唉,”陳轸長歎一聲,“昨兒個就在這個閣裏,在下已将郢都這陣子的根根梢梢全都倒給你了,你哪能仍舊看不明白呢?”看向遠處的美景,“此地多好啊,湖光山色,漁舟唱晚,到昭兄這把年紀,在下若能也得這麽個宿處,夢裏也要笑醒了。”
“陳老弟,”昭陽抹下淚,笑了,“你若相中此地,”指向遠處,“方圓百裏,随你挑選,爲兄分出一半予你。”
“昭兄分是沒用的,”陳轸連連擺手,“在下落草于此,自無疑問。可在你我作故之後,該到你兒子,我兒子,你孫子,我孫子,叫他們打架去?”
“我立契約爲據!”
“這是你的據,不是楚王的據。”陳轸搖頭,“再說,即便是楚王的據,又有何用呢?待秦人打過來,楚王自家的先廟祖墳怕都難于自保,其所封的據又有何用呢?”
“你是說,我泱泱大楚真的完了嗎?”昭陽睜大眼睛。
“你的楚國,地域的确夠大。”陳轸指向方圓百裏,“單說昭兄這方圓二百裏,就比周天子的王畿大了不隻一倍,可昭兄啊,你到市集購物,是論個頭的嗎?你的楚國,人口的确夠多,可方今世界,人是論多寡的嗎?千軍易得,一将難求。泱泱大楚,不過受制于一人,而這一人若是癡狂了呢?當年魏國稱雄時,你的泱泱大楚敢與魏人争鋒嗎?然而,之後的魏國受制于一人,而那人又老邁昏庸,志大才疏,結果昭兄已經看到了。”
“唉!”昭陽長歎一聲,重重一拳砸在案上。
“知當年魏王者,轸也;知方今楚王者,亦轸也。”陳轸不無感慨,“昭兄你就省省心吧,好好把這兒當個家。我觀此地絕妙,不定昭兄的兒孫輩們都能在此享受蔭佑呢。”
“陳兄你就放過張儀那厮了嗎?”昭陽心猶不甘。
“放過也好,放不過也罷,”陳轸苦笑一下,“都已不是你我的事了。在下此番順江而下,不爲别個,一是想看看昭兄,你我再别,不定就是永訣了;二是感受一下這江水。唉,人生天地間,熙來攘往,争來搶去,賤者爲個生活,貴者圖個虛名,惟此江水,一日複一日,從春流到夏,從夏流到秋,從秋流到冬,從冬流到春,一年複一年,由天地開辟直到于今。轸溯流而上,直到蜀山,未能探到其來,轸順流而下,直至昭兄這兒,未能得見其去。偉乎天哉,大乎地哉,人生匆匆,不過百年,細算下來,也隻三萬多天,還須得是得天獨厚之人。昭兄已經爲楚馳騁數十年,難道還不夠嗎?而今昭兄年近花甲,卻還在操那些不當操的心,豈不愚哉?”
“唉,也是。”昭陽沉默良久,怅然歎出一聲,看向陳轸,“既然留你不住,在下敢問老弟,下一步欲投何處?”
“投一處可以安住我心的地方。”陳轸看向北方。
“安住我心?”昭陽重複一句,兩眼眯起,“何處可以安住老弟的心?”
陳轸緩緩吐出二字:“趙國。”
昭陽閉目,不知過有多久,猛地擡頭,一臉興奮地握拳:“老弟,吾得之矣!”
“老哥得何寶貝了?”陳轸看過去。
“老弟爲何要去趙國!”
“爲何?”
“因爲老弟也咽不下張儀那厮堵下的那口氣,是不?”
陳轸沒有應他,轉過頭,久久地看向西北方。
“哈哈哈哈,”昭陽爆出幾聲長笑,手指陳轸,“好一個陳老弟,哈哈哈哈——”
在姬雪無微不至的照料下,蘇秦的病完全好了,也沒落下後遺症。若有變化,是他的膚色變白了,體态發福了,原本沒有的肚腩子漸漸鼓脹起來了,遠看起來有人會以爲是陳轸呢。
秦楚大戰結果來了,消息是屈将子捎給他的。在屈将子陳述戰争過程時,自始至終,蘇秦沒有插進一句話。這個結果他早就料到了,隻是未曾料到會有這麽慘,雙方竟然戰死一十四萬人。
一十四萬!蘇秦的内心一陣絞痛。在蘇秦眼裏,一十四萬絕不隻是一個冷冰的數字,而是一十四萬個鮮活生命,是一十四萬個在綻放中突然中斷的壯美人生,是一十四萬個家庭的生死别離。
屈将子走後,蘇秦将自己關進書齋,闩上房門,凝神端坐,進入冥思。
天下是越來越亂了,但他蘇秦不能亂。他蘇秦須要從眼前的這堆亂麻裏重新理出頭緒,找到因應方案,解決所有紛争。
毫無疑問,最大的亂源是秦國,是張儀。張儀的目标是楚國,此番丹陽之戰,秦國隻能說是險勝,楚國雖然死亡八萬,秦國也折損六萬,且還失去漫川關這個軍事要塞。就眼前來看,秦楚之争遠還沒完,秦王是個狠人,既然謀楚,就不會淺嘗辄止。楚國上下皆被張儀惹火了,自也不肯甘休。無論是楚勝還是秦勝,都将決定天下大勢的走向。
然而,面對咄咄逼人的秦國,楚國能頂住嗎?它靠什麽頂?眼下來看,方今楚王不如先威王。先威王是務實的,是聽勸的,是分辨的,是會用人的。而方今楚王不是,既用屈平,又疑屈平,最後又嫌屈平礙事,将他遠遠支走。昭陽與陳轸是一對好搭擋,方今楚王亦棄之不用。爲博秦人信任,楚王出特使廷辱齊王,徹底絕了楚齊之交。唉,楚王的心該有多昏,才能做出這些蠢行!不知這八萬将士的鮮血能否把他泡醒?立國在君,治國在臣。不用屈平,不用昭陽,不用陳轸,楚國可用的人臣還有何人?屈丐戰死了,景翠、昭睢、景鯉諸人算不上大才,如果再與秦戰,楚王靠何人帶兵?王叔嗎?從屈平的信看,楚國改制,最大的阻力正是王叔,相信張儀、主張睦秦絕齊的也是王叔。這辰光王叔還相信張儀嗎?相信秦國嗎?他爲何要自請鎮守漢中?丹陽之戰他率先清醒了嗎?他會支持屈平造憲改制嗎?一個不改舊制、一盤散沙的楚國能夠擋住秦國的鐵拳之擊嗎?蘇秦不敢再想下去。
抛開楚國,讓人越來越頭疼的是齊國了。方今齊王與田嬰看來是鐵定要吞掉燕國。齊國能把燕國一口吞掉嗎?齊國憑什麽吞燕?就憑齊軍悍然打開燕國王宮府庫,将燕國積貯七百多年的各類寶貝一車一車地運進齊宮嗎?就憑齊卒在燕地四處劫掠、強搶民女、無視燕人自尊的霸道行爲嗎?就憑齊人公然拆毀燕國先廟、社稷而立起他田齊家的嗎?就憑齊人驅趕燕人各城邑吏員而将燕地強行改作齊都轄地嗎?就憑齊人與中山人在燕國的地盤上爲争奪燕地而劍拔弩張、喋喋争吵嗎?齊人入燕時,打的是仁義大旗,燕人相信了。燕人打開城門,夾道迎接齊人,而今的燕人,還相信齊人嗎?是的,燕人已經不聽了!燕國各地紛紛舉義,開始追殺、驅趕霸占他們國土的齊人和中山人了。
再就是韓國與魏國。魏、韓都還沒有從前面由張儀、龐涓挑起來的齊、韓、魏三角大戰中恢複過來。尤其是韓國,魏國欠下他們的錢,在大戰之後勾銷了。兩國雖都無力再戰,但各自陳兵于境,兩國之間漫長的界線上氣氛緊張,多處爆發小規模沖突。要讓兩家再度和合,難度真還不少。
在齧桑之會上被他艱難整合起來的縱親六國,一如蘇秦那突然中毒的軀體,說垮就垮了,尤其是齊、楚。縱親六國,真正有實力與秦抗衡的是齊、楚。隻要齊、楚合盟,秦國就不敢妄動。唉,可惜這個二目有障的楚王,生生将一盤好棋弈作死局,再想救活就不是易事。如果不出意外,在不久的将來,沒有齊國後援、與韓魏皆有過節的楚國,就如一頭落單的病象,将會被秦國這頭剛剛換過獠牙的猛虎再擊而垮,然後是一口一口地吞掉。秦得楚地,如虎添翼,那辰光,三晉與齊國就沒有抗衡的機會了。
無論如何,楚國這頭病象不能倒。
然而,如何保住楚國呢?八萬将士的鮮血能夠澆醒楚懷王嗎?想到八萬将士的鮮血外加河西的六百裏失地未能使當年的魏惠王清醒,蘇秦對懷王的信心也迅速降低,末子化作一個小小的好奇:如果他到楚國,結果又會如何?楚懷王肯聽他嗎?
蘇秦閉目。眼下楚國上下皆恨張儀,作爲張儀的惟一對手,懷王有何理由不聽他呢?隻要懷王聽他,他有信心遊說王叔,繼續推動屈平功虧一篑的改制,修好楚、齊關系,重結縱盟。至于燕國,還得靠燕人自己,眼下倒是不急。他必須等到燕人完全鬧騰起來,齊人治理不住,他再與趙王推出公子職……
也是巧了。蘇秦剛剛想到趙王,外面一陣腳步聲急,飛刀鄒趕過來,小聲禀道:“主公,趙王有請,車在門外!”
蘇秦應過,打開門,換上朝服,其實就是改良過的胡服,坐上宮車觐見趙王。
觐見地點在趙宮偏殿,将他引入的是新上任的宦者令曾平。
除趙王之外,殿中坐着五人,肥義、趙成、趙豹、樓緩及一個年輕人,皆着胡服。趙王身邊餘下一個空位,顯然是留給蘇秦的。
這是一次重要的禦前會議,看樣子,他們已經議有一時了。他們的中間擺着一幅圖,很大,是由三張羊皮拼縫起來的。
蘇秦瞄一眼那圖,曉得他們是在議論北胡的事。
“來來來,”不及蘇秦見禮,趙雍就指着年輕人,“介紹你個人才,中山人樂毅。”看向樂毅,笑道,“樂毅,你一直想見的六國共相,蘇秦,就是這個人!”
樂毅起身,與蘇秦拱手揖禮,互相客氣幾句,各自坐下。
“樂毅,”趙王看向樂毅,“你将胡地情勢給蘇大人扼要介紹一下。”
“蘇大人,”樂毅拱手,“晚生剛從胡地回來,這張圖是晚生畫的,不一定準确。所有情勢都在圖上,晚生就圖扼要解釋一下。”指圖,“從這兒到這兒,有一連串的山,時高時低,胡人管它叫達蘭喀喇,意思是有七十座大黑山。此山由東至西約二千多裏,南北均寬一百多裏,最窄處八十來裏,寬處過二百。此山以北,盡是大漠,廣闊無邊,居住的是北胡人。北胡人部族極多,以放牧爲業,各部族人數不定,飄來忽去,沒有哪一族有固定地盤。由東至西,此山可分爲四段,第一段約十幾座黑山,這兒的胡人歸附燕人,因而是燕人的地盤。第二段,有九座山,屬于代郡,眼下歸屬于趙地。再西,約五十座山,主要居住兩大部族的胡人,以這一條叫喀布的水流爲界,喀布水以西,是大林族,我們叫他們林胡。林胡的活動地盤很大,東至喀布水,西到達蘭喀喇山的最西端,北交大漠,南接義渠。這兒是河水,在河水的這一段,南北大林子裏,皆是林胡人來往,總數約二十來萬,男人剽悍,可搏熊罴,擅長射獵。喀布水以東,一直到代郡,是樓煩人的地盤。這個地盤有多大,相信諸位都比我清爽。喀布水以東,多是草原,樓煩人對自己不稱樓煩人,稱草原人。草原人不善耕種,居無定所,住的是由皮革制成的帳篷,所有家當裝在高車上,由馬拉着。他們喜歡遊牧,待草長季節,哪兒草好就到哪兒放牧,沿水道流浪,主要水道是這些,彎來繞去,大多流進河水裏,還有一些流進這個海子,就是這兒,他們叫紮什那海,意思是最後的家園,但凡大災之年,這兒是他們的最後歸宿。大林人有河水滋養,過得富足,草原人稍苦一些,人口也少,隻有十多萬,男人善騎射,以牧馬爲生,所牧之馬高大雄健,善奔走,堪稱良馬,燕、趙、秦、中山等地的戰馬大多從他們手中購買。”頓住話頭,看向蘇秦,“蘇大人,我想說的大體是這些。對了,”指着一條水道,“冬天來了,草原人的王移居這兒,北面是草原人的王山,他們叫大黑山,能夠爲他們擋住北風。前面這條水道,他們叫大黑水,可供人畜飲用。”
樂毅前面講的一大段皆是閑言,最後一句才是重點。
“肥義,”果不其然,趙雍看向肥義,“對相國講講你的收獲。”
“蘇相國,”肥義朝蘇秦拱個手,指向地圖,直入主題,“胡人情勢,一如樂毅所述。肥義想補充的是軍事,林胡有能戰壯男不下五萬,能拉出野戰的壯男約二萬五千。樓煩的能戰壯男不下四萬,能拉出野戰的壯男約有二萬。林胡人日子富足,相對平穩,很少出林騷擾,主要防備的是南方與西方的犬戎部族,再就是從大山北面來的北胡草原人,因爲達蘭喀喇山南陡北緩,漠北的胡人時常過來尋他們的麻煩。林胡與樓煩兩族大多住在達蘭喀喇山南,以林地邊緣爲界,唇齒相依,少有沖突。我們的麻煩多在樓煩人。春、夏、秋三季,樓煩人逐水草而走,顧不上生事,俟冬季來臨,他們無處可去,就将老弱婦孺留在居處,壯男則四處騷擾,不僅擾我,也擾其他部族的人,包括秦人,尤其是災年。譬如今年,春夏秋盡皆幹旱,不少水溝斷流,蝗蟲、老鼠肆虐,牧草受災面積大,樓煩人就慌了。他們分作兩部,一部向漠北遊牧,一部沿河水東岸向南,一路惹下不少麻煩,還好大家見他們受災,也都忍讓了。今年嚴冬,他們的日子更加難熬,或有所動,擾我邊邑!”
肥義的本意不言自明,若打樓煩人,當下是最好的時機。且趙王他們已經決策出征,請他蘇秦來,不過是出于禮貌。
蘇秦沖他笑笑,看向趙王。
“蘇相國,”趙雍抱拳,“如何應對樓煩與林胡,寡人實在頭大,相國主意多,可有良策?”
“欲征胡人,須知胡人。”蘇秦笑笑,回個揖禮,看向衆人,“在下敢問諸位,可知胡人?”
在場諸人皆是一怔,面面相觑。
蘇秦此問,猶如是在魯班跟前耍大锛,因爲在場諸人,除卻蘇秦,沒有一個不熟知胡人,尤其是肥義,本就是個胡人。
但發問的人是蘇秦!
“胡人,胡人,就是長着大胡子的人呀!”趙造一臉不屑,朗聲應道,“他們不修邊幅,不刮胡須,不知禮儀,不洗澡,身上早晚都發出一股子臊味,還寡廉鮮恥,隻計利害,不計臉面,能打過就打,打不過就認慫,逃跑非恥,不知孝悌,不敬老人,不恤孤寡,父死妻其繼室,兄死娶其嫂……言而總之,胡人就是那些不開化的野蠻人!”
趙造講的是常識,誰都曉得的,以蘇秦之智,自也曉得。
見衆人沒有應和,且所有人都在看向蘇秦,趙造方覺自己沒有應到點上,也看過去。
“趙将軍講的是,”蘇秦朝趙造拱個手,給足他的面子,“胡人就是長着大胡子還不大洗澡的人。在北爲胡,在西爲戎,在東爲夷,在南爲蠻。不過,細究起來,戎人并不完全居住于西方,胡人亦非完全居住于北方。譬如說燕國北地的孤竹、令支等族,就是戎人,叫山戎,與燕人、齊人有過征戰;而狄人,如潞氏、臯落氏、甲氏、留籲、铎辰、廧咎等部族,兩百年前曾東出太行,滅邢伐衛,擾亂中原。”看向衆人,目光落在趙雍臉上,“秦在山中時,曾讀過先生所藏一書,專門述及這些人。就書中所述,胡人當是羌人,在西的叫戎,在北的叫狄,本爲外族,由西域而來,侵入我華夏領地,與我華夏之人雜處。華夏之人農耕于平原沃野,戎狄之人則遊獵于山林、草場。唐虞時代,戎、狄臣服,朝貢于我。至夏、商二朝,狄人一支立國,号鬼方,就遊蕩于今朝義渠、林胡、樓煩等部族所居之地。鬼方興盛時不聽商王,武丁伐之。鬼方抗拒三年,戰敗臣服。至纣王,封鬼侯爲三公,之後尋隙醢之,鬼方族人四散。及至大周,鬼方族人易名猃狁。至平王東遷,猃狁分作南北二狄,與晉人雜居。在南部的狄人又根據衣着,分作赤、白二狄,赤狄尚赤衣,白狄尚白衣。白狄受制于晉人,東遷至太行山,立中山國;赤狄則散居于呂梁、上黨等山地林中,今已四散。北钬就是今朝的林胡、樓煩諸部族了,四處遊蕩,居無定所,向南,襲我中原列國,向北則入大漠,與漠中胡族交通往來。”
顯然,蘇秦做足功課了,娓娓道來,将中原之外的胡人家底一一抖落,且理得井井有條,确實讓人耳目一新。
“不過,”蘇秦看向趙造,笑道,“趙将軍所言,有一點兒在下并不認同,就是胡人是不開化的人。”看向趙雍,“就秦所知,胡人非但開化,且在很多地方是我們華夏之師呢。”
“啥?”趙造差點兒跳起來,“胡人是我華夏之師?”
“譬如說,我們今天所尚行的胡服與騎射!”蘇秦指向在場諸人所穿的胡服。
“那是我們要對付他們!”趙造不服。
“大王倡導胡服,并不完全是對付他們,是不?”蘇秦看向趙雍,笑笑,轉向趙造,“我有胡服與騎射,戰車就不是對手,步卒也不是。當年齊人戰勝大魏武卒,用的就是騎卒。就秦所知,那些騎卒穿的嚴格說來也是胡服,因爲通常的戰袍是騎不到馬上的。如果不出所料,大王所行的胡服,在未來肯定會成爲我華夏人的流行服飾,至于騎射,是胡服的必然結果!”
見蘇秦如此肯定胡服與騎行,還将之拔到這般高度,趙雍心裏美滋滋的,朝蘇秦豎個拇指。
“那……”趙造吧咂一下嘴唇,“除開這個,還有什麽?”
“多去了!”蘇秦接道,“就秦所知,我華夏的冶金術,就是從羌人那兒學來的,還有伏羲在演八卦時,依據的是河圖與洛書,無論是河圖還是洛書,其實也都是由這些胡人傳進來的。”
“啥?”趙造驚掉下巴。
“你們想想,河出圖,洛出書。圖與書,一個見于龍馬,一個見于神龜,無不是由水裏的動物馱過來的。這個說明,此二物,均不是我們本有。”
“是拜上天所賜!”趙造叫道。
“你可以說是上天所賜。”蘇秦應道,“不過,在谷中時,在下曾向鬼谷先生求問此事……”
“鬼谷先生怎麽說?”趙雍急不可待了。
“回禀大王,”蘇秦拱手,“據先生所解,此二物皆是由西域傳來,即由上古的羌人,也就是今天所講的胡人,傳過來的!”
“那麽遠的事,他怎麽曉得?”趙造質疑。
“鬼谷先生無所不曉!”蘇秦朝鬼谷方向揖個大禮,一臉虔敬。
“就算是,可他們的做派,我就是看不順!”趙造憤憤不平。
“其實,我們與胡人,隻不過是習俗不同。我們種田,食粟;胡人放牧,食肉。種田需要安居,安居就要起房造屋。食肉就要遊牧,遊牧就是追逐水草。我們安居一方,鄰裏相處,姻親相通,惟行禮儀才能和諧息争,而胡人追逐水草,居無定所,皆往水草肥美之地,比拼的是速度與力量,禮儀自然就放到一邊了。”蘇秦看向趙造,“在我們這兒,笑話胡人不開化,在胡人那兒,一定也笑我們過于酸腐,吃不消我們的繁文褥節!”
衆人皆笑。
“在下把話扯遠了,這還回到眼前。”蘇秦斂起笑,指向圖中橫卧于大漠南側的達蘭喀喇山系,“樂毅所畫的這七十個黑山頭,在下是第一次看到,确實震撼。它們自東而西,連綿成線,構成一道天然屏障,實爲我華夏諸民所争之地。無論是燕人、趙人還是秦人,得到此山,則國家安定,失去此山,則人民困擾!”
蘇秦由遠及近,落點卻不在人,而在山上,堪稱是高瞻遠矚了。
“看來是寡人想低了。”趙雍肅然起敬,朝蘇秦拱手,“不瞞蘇子,此番征伐二胡,寡人真還沒把此山看得這般貴重呢!”
“敢問大王所重?”蘇秦拱手,反問。
“在過去是,一爲胡馬,二爲胡人,三爲胡地。現在該倒過來說,一爲胡地,二爲胡馬,三爲胡人。請蘇子教我!”
“如果是爲胡人之地,大王可擊殺他們的壯男,将老弱婦孺驅出他們的家園,放逐他們到北方的大漠裏聽天由命。如果是爲二胡之馬,大王可将二胡之人斬盡殺絕,搶走他們的土地與财産。如果是爲二胡之人,大王可以得到上述所有。”蘇秦侃侃言道。
在場所有人都可看出,蘇秦給出的明爲選擇,實則無可選擇,因爲,但凡尚有一絲理智的人都會選擇第三項,何況是趙武靈王。
“請問蘇子,”趙雍改過稱呼,“趙雍如何方能做到其三,得到二胡之人?”
“服其心。”
“這……”趙雍苦笑,“蘇子或不曉得這些胡人,如果能夠服其心,我這還用胡服騎射這般折騰嗎?”
“敢問大王,胡人是人否?”蘇秦盯住他。
“這還用說,胡人當然是人。”
“他們有心否?”
“是人就有心呀!”
“既然有心,大王緣何不能服呢?”蘇秦不折不撓。
“唉,”趙雍輕歎一聲,“不是說不能服,是沒辦法服呀!”
“不是沒辦法服,是大王沒有找到辦法!”蘇秦淡淡一笑。
“蘇子可有何方?”趙雍傾身。
“胡服騎射!”蘇秦給出四字。
“這……”趙雍怔了。
“胡人不是災荒了嗎?”蘇秦侃侃而談,“大王可誘之以利,在邊境之地囤好胡人所需之物,不予貿易,放任胡人來搶。胡人搶物,必動用壯男。搶物失義,大王可有充足的理由動用銳騎,截其歸路。同時,大王另派銳騎,圍其家園,但不擊之。在胡人震恐之際,大王可派使者與胡人商談,責其竊物之罪,給其三條出路,其一,決以死戰;其二,離開家園,大漠流浪去;其三,成爲大王的屬國,标志是,二胡的每一代首領須由趙王任命,向趙王宣誓效忠,作爲回報,趙王負責他們的領地安全,保障他們的日用與食物。這是一個雙赢遊戲,于二胡,得趙可衣食無虞,安居樂業,不用再受周邊部族尤其是北地胡人的侵擾;于趙人,可不戰而得二胡所有,尤其是二胡壯男,使趙國騎射後繼有人。”
聽完蘇秦的這番大論,在場人耳目一新。他們讨論将近一日,幾乎全是如何作戰,如何殺戳,從未思考過如何不戰。蘇秦給出的方略非但可行,且極其絕妙。先以實利誘使胡人理虧,再以強力迫使胡人屈服。想想也是,青壯外出,他們的家人财産就會失去保護,落在趙人手裏。家園受制,胡人壯男想不屈服都難。再說,蘇秦開出的條件委實不錯,于胡人幾乎是一本萬利的好事,惟一的委屈是,胡人首領不能再任性,須由趙人任命,向趙人效忠。不過,于胡人來說,趙人任命也并非一無是處,至少說,可以減少因内部權鬥而頻頻引發的流血沖突。
“蘇子所言,你們誰有異議?”趙王看向衆人,見紛紛點頭,轉向蘇秦,“蘇相國,這事兒定下。征服二胡,得辛苦您了。凡是動粗的活,由寡人幹,如何服二胡之心,是相國強項!”
“臣已決定赴楚,這正說向大王辭行呢!”蘇秦急道。
“不可,不可!”趙雍急道,“大楚國沒有蘇子,照樣是大楚國。小趙國不行,尤其是當下。如果是打打殺殺,遊戲射獵,絕對不是事兒。”指向衆人,又指指自己鼻子,“如果是服二胡之心,蘇子你看看,此地哪一個人能成?”
衆人皆笑起來,也都紛紛挽留。
蘇秦輕歎一聲,回他個笑,算是應下了。
中山軍在武力攻占紫荊關、下都之後,趁匡章率部回撤、齊人換防之際,沿太行山腳一路向北拓展,悄無聲息地占據了居庸塞。守衛居庸塞的燕軍失去君命,齊人正也顧不上這兒,見是中山軍來,無心戀戰,一哄而散了。中山軍不戰而得居庸關,又在居庸塞設置多道關卡,屯軍一萬。與此同時,中山人順便控制了由居庸塞向南至紫荊關的大片山地,連帶山腳線之外三十裏以内的大片沃野,對齊人所占據的燕都薊城形成居高臨下的包抄态勢。
待齊換過主将,安定住薊城周邊各邑之後,公子重蓦然發現,由薊都向西不到三十裏就是中山人的地盤,繼而得知居庸關也在中山人手裏,坐不住了,寫下請柬,召請中山主将司馬蜩入薊都議事。司馬蜩稱病不來,派個參将支應。
公子重生氣了,欲對中山人開戰,但手頭兵力隻有不足四萬,遂将中山人所占的地盤劃出一個略顯誇張的圖,稱西部至少五百裏的燕國領土被中山人全部占去,中山人的哨卡已經建到薊城西郊了,要求齊王增派兵士,将中山人徹底趕回北易水。
齊宣王急召田嬰等臣謀議,幾案上擺着公子重發回來的燕國地圖,中山人占據的地方全被标上紅色。望着這些紅色标示,朝臣們無不義憤填膺,七嘴八舌,皆言中山人貪得無厭,不守信譽,更有人陳述趙人所講的中山狼故事,要求齊王嚴懲不怠,加兵燕境,将中山人徹底趕回中易水之南。
自始至終,相國田嬰一言未發。
見大家未能議出個所以然來,宣王旨令改日另議。
衆臣退去,宣王留下田嬰,問道:“中山之事,相國未置一言,可有定見了?”
“臣聽我王!”田嬰拱手。
“寡人是要聽你!”宣王盯住他。
“臣聽我王!”田嬰又是一拱手。
宣王怔了:“你聽寡人什麽?”
“燕國已經是我王的了,敢問我王,最想要的是什麽?是燕财、燕地還是燕人?”
“若是寡人三樣都要呢?”宣王略一沉思,應道。
“燕室财寶已經在向臨淄搬運了,至于燕地,”田嬰指向依舊擺在案上的燕國地圖,“西至居庸關,東至遼東郡,南起中易水,北達造陽,若再加上新近歸附的兩大胡人部族,方圓不下數千裏,我們之前斤斤計較的河間之地僅是燕地的小小一隅,即使我們與中山人目前所占據的所有燕地,也不過是燕地的三分之一。再一個就是燕人。燕地雖大,人卻不多,就臣所知,燕人不過兩百萬,過半居住在薊都周邊,周邊山地及燕山以北、遼東郡多達數倍的土地,人口不及一半。”
聽田嬰一口氣講出如此之多的翔實數據,宣王心底一下子明朗起來,捋須半晌,看向田嬰,給出一笑:“呵呵呵,看來,如何處置燕國之事,相國已是心中有數了。說說看,寡人好開開眼界!”
“既然我王三樣都要,臣之意,”田嬰回個笑,給出心中之數,“我當務之急,是搬空燕室财寶,完成第一要;毀掉燕室宗祠,轄制各地郡縣,改郡府爲都,以制燕民,完成第三要;至于中間一要,燕之地,我王當徐徐圖之,尤其是中山。此番伐燕,惟有中山響應我王。中山之所以響應,是因爲趙國。趙國奪占涞源,直接威脅到中山腹地了。燕國内亂,如果趙軍出涞源東下,攻取紫荊關,奪占武陽并北易水,中山就處在趙國的全面包圍之中,中山王睡不安穩哪。幸好趙國志在北胡,中山王得以先一步下手,占了紫荊關,又從我手強取武陽。雖然得到紫荊關,中山仍有一憂,就是居庸關,因爲趙人若得北胡,就可經由居庸塞,沿太行山的東麓南下,照樣由北側威脅中山。司馬蜩正是考慮到此,方才冒險攻占此塞,居守太行山東麓之地。這樣,趙人由南至北,中山皆有守備,中山王可以高枕無憂了!”
“嗯,”宣王捋須,眯起眼,“照相國之意,中山之事暫放一放喽!”
“放一放可有兩大好處!”
“哦?”
“其一,中山襄助我王伐燕,得此獎勵,也是該的;其二,趙得北胡,有中山人守塞扼要,我王可無趙憂。”
“雖然,”宣王應道,“中山從我手強奪武陽,這又不告而取居庸塞,若不懲處,放任下去,中山坐大,再有觊觎,我當如何是好?”
“呵呵呵,”田嬰捋須一笑,“我王放心,有趙王在側,中山人是不會坐大的!”
“嗯,”宣王豎起拇指,當即決斷,“中山之事,就依相國!”
“臣還以爲,”田嬰的目光從燕地緩緩移向楚國,“北方之患既已鏟除,我王該當向南看了。郢都那頭笨熊實在過分,早晚想到那個叫宋遺的廷辱我王,臣之肝火就會上湧!”
“唉,還是再等等吧。”宣王輕歎一聲,緩緩應道,“丹陽之戰,秦國雖勝,卻也折損不少,又丢了漫川關。還有,聽說楚人殺到太白頂上,把秦國的巫壇掀了,實力不可小觑啊!”
“我王聖明!”田嬰順口應道,“此番戰敗,楚王必不甘心,秦楚想必還有一戰。待秦、楚決出雌雄,我王再行出手,必穩操勝券!”
“呵呵呵,看天意吧。”
當匡章、孟轲打着仁義的大旗引領齊卒入燕以結束燕國内亂、匡扶天下“正義”時,燕人夾道歡迎;當齊人接管燕人各地城邑、替燕人維護社會治安時,燕人半信半疑;當齊人與中山人在燕國的土地上争奪劃界、吃相難看時,燕人的臉上現出愠怒;當齊人将散落在燕國各地的珍寶一車又一車地運往臨淄時,燕人的怒氣開始上湧;當齊人公然搶奪燕人私财、強納燕女爲婦時,燕人的怒氣達到極至;當齊人焚燒燕室先廟、拆毀燕國社稷時,燕人的怒氣迸發了。燕人操起兵器,開始襲擊齊人,先是零星襲擊,繼而是團隊襲擊,再後是整個城邑起事。齊人亦開殺戒,對反叛者屠家、屠族甚至屠城。燕人整個被激怒了,起事的城邑越來越多。随着齊人防禦的收縮,越來越多的城邑被燕人占據。逃亡貴族紛紛露頭,四處組織民衆對齊人開戰。
公子重向齊王申請救援,齊王增派齊卒三萬入燕。然而,此時的燕人猶如滾水鍋裏的一隻隻葫蘆,按此彼起,按彼此起,齊人莫說是增兵三萬,縱使增兵一十三萬也奈何不得了。齊人開始一步一步地放棄鄉村與周邊城邑,龜縮進薊都及少數幾個中心城邑。
一直在關注燕地情勢的公子職坐不住了。
但讓子職不爽的是,他與母後依舊住在趙王的後宮,完全失去人身自由。趙宮宦者令爲他們母子配有多名宮人,且以安全爲由嚴禁他們外出。子職明白,他已成爲趙王盒中的一枚棋子,何時将他擺到局中,甚至連将他擺到哪個位置,全得看趙王的心情。
“母後,”子職支走宮人,壓低聲音對易王後道,“我想出去轉轉,這宮裏太悶氣了!”
“我也想出去!”易王後兩手一攤,撇個嘴。
“母後,”子職幾乎是求了,“您心思密,這就動動嘛!”
“說說,你想去哪兒解悶?”
“就去宮外轉轉,我……久沒見到那個……菲菲了,有點兒想她呢。”
“菲菲?”易王後眼珠子連轉幾轉,撲哧笑了,“看來,你想出去轉轉,真還得她幫忙呢!”
“快點兒讓她幫呀!”
“你隻是去看菲菲?”易王後盯住他。
“我……”
“不會是想到更遠的地方,譬如說,燕地?”
見被母後一語道破,子職跪下,淚水流出:“母後,聽說齊人把……把太廟拆了,還有宗祠、社稷……職兒……職兒……母後啊,身爲燕人,職兒……”泣不成聲。
“職兒,”易王後攬起他的頭,輕輕撫摸他的臉,“是的,燕國屬于你,可好事是急不得的,要讓他們磨一磨。唉,”輕歎一聲,“母後原來還挺仇恨子之的,現在想通了,是他廢了子哙,又殺了所有公子,把自己也玩完了。眼下的燕國,你隻有一個對手,就是子攸,他還活着。不過,他馬上也就活不成了。”
“爲什麽?”子職驚道。
“因爲,有他在,你就多個麻煩。”
子職長吸一口氣,良久:“他在哪兒?”
“在東胡,替人牧羊。”
子職震驚:“這樣的事,母後哪能曉得呢?”
“因爲母後有個好幫手,她什麽都曉得。”
“那個黑臉阿姨?”
“是的,”易王後點頭,“她是你舅爺留下來的,是秦國雕台的人,有她每天進出宮門,母後自然什麽都曉得了。”
“要……殺掉他嗎?”
“是的。如果不出所料,就這辰光,他應該死了。”
一陣長長的沉默。
“母後,”子職擡頭,看向易王後,“既然他已不在人世,我爲什麽還不能回去?”
“你回去,誰肯認你?你如何證明你是公子職?”
“有母後在呀?”子職急了,“他們連母後也不認了嗎?”
“誰來證明母後就是母後呢?母後深居後宮,燕人不識,能認母後的燕臣大多讓子之殺了。你也曉得,我們母子出逃時,連身上的衣服也被他們搜了個遍,什麽也未能帶走。就你我這樣一無所有地回到燕地,職兒,你想想,成嗎?”易王後苦笑。
子職明白了。
“母後,”子職眉頭凝起,“您方才說菲菲或能幫我,她一個小小墨者,怎麽幫?”
“不是菲菲幫,是另外三個人。”
“誰?”
“一個是趙王,一個是蘇秦蘇大人,還有一人,就是菲菲的義母,你是見過她的。”
“是的,是的,我見過她,人可好了。”
“她根本就不是菲菲的義母!”
“這……”子職怔了,“不是義母,又是誰?”
“是她的生母!”易王後語氣笃定,“還有蘇大人,也不是她的義父,而是她的生父!”
子職目瞪口呆。
“還有一個是你不會想到的。”
子職擡頭看她。
“菲菲的生母,她又是誰?”
“是誰?”子職本能地重複一聲。
“是你的祖太後,就是那個一直住在武陽别宮,說是陪你先祖公的女人,她是大周公主!”
“啊?”子職幾乎是從地上彈起。
“兒呀,”易王後油然慨歎,“宮院深深,不知鎖下多少事啊。想當年,紀九兒一口咬定你的祖太後與蘇相國關系暧昧,母後一直不信,這辰光算是信了。怪道她推三阻四不肯見我,敢情是怕我認出她呢!”
“母後,”子職冷靜下來,沉思一時,看向易王後,“即便如此,怎麽又扯到菲菲身上?菲菲她……怎麽幫到我?”
“你喜歡她嗎?菲菲!”
“喜歡。”
“她喜歡你嗎?”
“應該喜歡吧。這些日子見不上,我一直念着她,不知她念我沒有?”
“喜歡她,就向她求愛,讓她成爲你的王妃!”
“我……”子職遲疑。
“要想在燕國立足根,你必須這樣做!”易王後一字一頓,“你娶了菲菲,就把蘇秦、祖太後的心拴住了。有蘇秦主外,列國不敢再欺燕國。有你祖太後主内,燕人鹹服。”
“趙王呢?這事兒與他何幹?”
“有趙王在,你的身份就鐵定了,至少到目前爲止,他認定你是子職。隻是他眼下的心思在北地胡人,顧不上你。聽說蘇秦也去了,看來這個冬天夠趙人忙的!”
“母後是說,趙王會送我回燕國?”子職不可置信。
“他不送你去燕國,将你留在宮裏做什麽?于他,你是可居的奇貨呢!隻是——”易王後欲言又止。
“隻是什麽?”
“趙王不會白忙活的。”
“他要做什麽?”
“要你聽話!”
“哼!”子職鼻孔裏輕哼一聲,“他休想!”
“類似的話你隻能在母後這兒講,若是說錯地方,怕就出不去這個宮了!”易王後瞥他一眼。
子職深吸一口氣,想說什麽,又止住了。
“至于菲菲的事,”易王後接道,“有你歡喜她,這就夠了。過些時日,待趙王戰勝回來,如果他提出送你赴燕國,你就向他讨要菲菲,說她是你的救命恩人,有她在身邊,你才覺得踏實。趙王若要起用你這枚棋子,就會讨好你。由他去對祖太後與蘇秦講,是順理成章的。待燕國安定,菲菲也長大了,你就向她求婚,使她成爲燕國王後!”
“這不是違背倫常了嗎?菲菲是祖太後……”子職頓住話頭。
“怎麽會呢?”易王後淡淡一笑,“在名義上,她是墨者收養的孤兒,是個小墨者,祖後不過是愛憐她,收她爲義女,到那辰光,讓祖後改個稱呼也就是了!”
“職兒謹聽母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