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侯芈醜引軍先行,主将屈丐走在最後。是日天黑,三軍行至荊門。荊門設有不少固定營房,三軍過此,毋須搭帳即可入住。
荊門不遠處有片水澤,澤邊有個不足百戶的小邑,環境清幽,風光秀美。澤邊有個草廬,柴扉白天晚上都是開着的,但在晚上,有幾隻大白鵝守在前院。
這日将近一更,遠近燈火相續熄滅,惟有這家草廬,仍舊舍門洞開,亮光直射院門上的柴扉。突然,遠近的狗狂吠起來,院中的大鵝先是昂首,繼而呱呱大叫。
随着大鵝的叫聲,一盞燈籠從遠處的鄉道上晃過來,一路晃到廬前,兩個人影走近柴扉。幾隻大鵝呱呱叫着飛撲過去,眼見就要啄到來客,門内走出一人,喝住大鵝,将它們趕到角落,圈起來,回身走向柴扉。
“是田忌兄嗎?”爲首客人走到柴扉前面,沖他抱拳,“在下屈丐!”
“呵呵呵,”田忌拱手,笑道,“漁人曉得屈将軍要來,在守你呢!”伸手禮讓,“寒舍請!”屈丐讓随員守在門外,自與田忌走進舍中。
一張鄉村的簡易幾案上,擺着兩道下酒的涼菜與一壺老酒。
田忌指着酒菜笑道:“将軍若是不來,拙荊就算白忙活了!”轉對舍後,“客人到,上熱菜!”話音落處,一個年輕女人由後院進來,端着一個大托盤,上面擺着熱騰騰的幾隻大碗,碗中全是魚蝦,有蒸的,有煎的,有烤的。屈丐看向女人,見她約有二十來歲,相貌俊美,但氣質與膚色,不像是出自大戶人家。
方才聽到“拙内”,這又見她這般模樣,屈丐遲疑一下,看向田忌。
“呵呵呵,”田忌指她笑道,“這是漁人新納的一房,生下兩個娃了,将軍該叫她阿嫂才是!”
“哎喲喲,”屈丐起身,朝那女人揖道,“屈丐見過嫂夫人!”
那女人緊忙還禮,臉色漲紅:“奴婢見過将軍!”
“娃兒他娘,”田忌笑笑,指向外面,“外面還有一位兄弟,”指這案上,“将這魚和酒,分他一些!”
“竈中還有呢!”那女人回他個話,匆匆後院去了,不消一時,又端一隻托盤,徑到柴扉處。
“屈将軍,來來來,這魚全是在下今朝從水澤裏撈上來的,鮮着呢!”田忌斟酒,舉盞。
二人各自飲下,吃幾口魚,屈丐放下酒碗,拱手,扯到正題上:“田兄,昨日在下到景翠府上,聽他講到你住此地。”
“漁人曉得,所以才守你呢!”
“是景翠告訴您的?”屈丐有點兒驚訝。
“他怎麽會呢?”田忌笑了,再将酒盞斟滿,舉起。
“呵呵呵,”屈丐亦舉起,“田兄就是田兄!”
“說說,這一戰,你是怎麽個打法?”
屈丐随手打開帶來的戰圖,指圖說道:“在下與王叔議過多次,王叔之意是全線出擊,王叔由此地,就是漢中,北攻,沿洵水谷地北向進擊終南山腹地,威脅秦都,使商於之敵後顧有憂。在下則分多路攻取商於谷道!”
“怎麽攻取?”田忌問道。
“分左中右三路,左路出荊紫關,沿丹水河谷直入商洛,中路出丹陽,克淅邑,直入於城,東路出黑水關,沿衢道攻於城,奪武關。”
“除此之外,将軍應該還有一支奇兵吧?”田忌盯住他。
“不愧是田兄!”屈丐歎服,指向漢水一段,“這兒還有一條捷徑,就是鄖地,山不算高,坡度也不算陡,有三條河谷可通達商城。在下已令一個裨将軍引領銳卒三萬,由這三條河谷北上入商。由于秦人主力皆在應付在下,他們或有機會捷足先登。隻要拿下商城,就可據關守隘,截斷整個秦人的退路,秦敵可擒!”
“将軍這是要翁中捉鼈了!”田忌笑道。
“在下所謀,若有短處,敬請田兄指點!”屈丐拱手。
“将軍所謀甚好,便是漁人,也隻能這般謀了。”田忌再次笑笑。
“田兄,”屈丐語氣真摯,“在下此來,是求田兄支招的。不瞞田兄,此番征秦,大王給我數十萬人,勝負已不再是在下的事,堪稱是楚國的生死之劫了。田兄有話,不能憋在心裏!”
“如果是孫膑在這兒,”田忌又拿孫膑來說事了,“他會勸将軍不要輕易開戰!”
“爲什麽?”屈丐急了。
“因爲這一戰,将軍勝算不大!”
“田兄是說,我二十六萬對他十三萬,還沒有勝算?”屈丐目光錯愕。
“是的。”田忌語氣鄭重。
“爲什麽?”
“戰必勝者,天時、地利、人和皆宜。就眼下來看,天時、地利,楚皆不占,惟有人和,也是朝廷上下一時受張儀所欺而憋堵出來的血氣與怨氣,并非士氣。”
“這……”屈丐顯然不服,略略一頓,盯住他,拱手,“屈丐愚癡,請田兄詳釋!”
“庚子之年,天地不和,四時不睦,最不宜的是動刀兵,楚人卻逆時而動。商於六百裏盡皆山地,處處險隘,楚人主攻,莫說是二十六萬對十三萬,縱然是三十六萬對十三萬,兵力上亦不占優勢。隻要秦人按兵不動,據險以守,将軍就隻能無功而返。至于人和,在下不言,将軍當知。大災剛過,民不聊生,大王一味興兵,是不恤民苦。别的不說,單是這個小邑,這些日來,家家都是生離死别。上不恤民苦,卻要民不惜命,這是緣木求魚。”田忌述完,朝他舉盞。
屈丐卻再無心喝酒,兩眼閉起,耳畔響起屈平的聲音:“臣敢問王上,此番伐秦,是爲戰勝秦人,讨回商於,還是爲賭一時之氣,洩一時之憤……臣請我王撤回诏命……大王不是要學秦王嗎?秦王爲奪回河西之地,重用衛鞅變法,勵精圖志一十六年,孟津朝王之時,秦本已可以一戰,可秦王仍舊不出手,轉而韬光養晦,臣服于魏,使魏侯膨脹,南面稱王,失道義于天下……”
“田兄,”屈丐睜眼,看向田忌,“身爲臣子,戰與不戰,非屈丐所能決定。眼下事已至此,田兄可有兩全之計?”
“一個字,拖!”
“何解?”
“就是不戰呀!”田忌端起酒盞,遞給屈丐,自己亦端起,朝他讓一下,飲盡。
“在下已對大王起誓,不收回商於,誓不回郢!”
“所以讓你拖呀,你并沒有起誓何時收回商於,是不?”田忌詭詐一笑,盯住屈丐,“此戰不比淅水那次,景翠好歹有個脫罪理由。如果開戰,無論是戰死還是戰敗,将軍就都回不去了。隻有這個拖字,或能給将軍機會。”
“可……身爲主将,不戰怎麽可以?”
“戰呀,”田忌又是一笑,“你不要冒進,要穩紮穩打。楚國再窮,也是大國,打得起。反正這些兵,放在哪兒都得養。宛地、鄧、襄皆是糧區,隻要大王的辎重跟得上,你就與秦人拖下去。跟不上,是大王的事。商於谷地狹小,道路不堪,秦人兵多,供應也多,糧食皆須從關中載入,勞财傷民,拖得久了,對秦人更爲不利。那時,秦人心躁,又退不得兵,要麽急于進攻,要麽現出破綻。秦人若是進攻,将軍就得地利。秦人若是現出破綻,将軍隻要看準,一擊就可緻勝。”
“田兄妙策!”屈丐興甚,雙手舉盞,“在下敬兄!”
“還有,就是騷擾。将軍可派小股熟悉山地的人鑽進山溝裏,神出鬼沒,能打則打,打不勝則逃,将秦人搞煩,搞亂,讓他們摸不透将軍的底細。當年打龐涓,孫膑就是這麽幹的。”
“哎喲!”屈丐徹悟,大是感慨,“今宵若是不來,在下真就……”高高舉盞,“幹!”
二人飲盡。
屈丐拿過酒壺,斟滿兩盞,端起一盞,遞給田忌:“在下借田兄之酒,敬田兄一盞!”
二人再次飲盡。
屈丐拱手:“在下有一請,望田兄成全!”
“你講!”
“屈丐不才,乞請田兄前往丹陽,丐引三軍之衆,惟田兄一人是從!”
“謝将軍美意!”田忌拱手回禮,“隻是……唉,漁人早已忘情于江澤,對這打打殺殺再無興趣了。之所以候你,講出這般失禮的話,是爲景翠。景翠待我不薄,幾日之前使人前來,要漁人助将軍擊敗秦人,也是爲他出口惡氣。漁人這幾天無心打魚,思來想去,真還助不上将軍。不瞞将軍,此番漁人受害入楚,得到閑暇,回首反思,往事皆如煙雲。”苦笑,“漁人本爲粗人,好武而已。至于兩敗龐涓,無不是孫膑之功。對于景氏之托,漁人無可推诿,能夠幫你的這已全說了。以将軍才具,隻要措施得當,當可無虞!”
“謝田兄!”屈丐拱手,“在下若能有幸回來,就也放下所有,來與田兄結網羅魚!”
“哈哈哈哈,”田忌長笑數聲,舉盞,“漁人候你!”
得到田忌支招,屈丐興緻勃勃地趕赴丹陽,一邊等候各地征調來的軍卒陸續到齊,一邊召開各部将議事,重新調整部署,令三萬銳卒鎮守荊紫關,組成三道防線,互相策應;令三萬銳卒鎮守黑水關,沿黑水組成兩道防線,防止秦人東進宛城;令五萬銳卒沿甲水(漢水支流)上溯,搶占漫川關,再以漫川關爲中心,沿山道或溪谷控制周邊各邑,逼迫商洛。與此同時,屈丐率領中軍主力十萬,以丹陽爲背依,由正面與敵對壘于丹陽、淅邑與於城一線,以守爲攻,伺機制敵。餘下四萬才是真正的先鋒,清一色是擅長山地戰的銳卒,分散開來,從楚人所控制的邊緣山地向秦人所控制的商於道南側各城邑或谷地村落發動突擊。先鋒分隊隻管搶地,所搶到的地盤則由漫川關與荊紫關的守軍接管并負責防禦。屈丐的戰略是,隻要搶占并控制商於道南部的所有山地,商於谷道也就置于楚人的監控之下,随時随地都可切斷。隻要楚人由商城一帶切斷秦人,就可從背後夾攻武關,迫使困在於城一帶的秦人束手就擒。
這個戰略可以說是萬無一失的。主力隻要抱團,以守爲攻,就能以靜制動,化解秦人的戰力。而攻堅先鋒則化整爲零,以千人爲建制,在東西長達幾百裏的廣袤山地裏一路向北,攻擊前進。由于秦人是守土方,在明處,不敢輕動,而楚人的先鋒分隊是攻擊方,在暗處,可聲東擊西,因而,在山地戰裏,秦人不可能占上風。
屈丐布局妥當,設主将府于丹陽城,并以此爲中心,建立一整套快捷的通訊系統,确保信息暢通無阻,同時與昭睢保持聯絡,保證辎重的運輸與安全。
完成部署之後,屈丐總算松出一口長氣,一邊使人探聽秦人動靜,一邊将自己的部署變化及因由寫成奏章,快馬奏報懷王。
在屈丐緊鑼密鼓地調動三軍的同時,秦軍主将魏章也沒閑着。
魏章的主将府設在於城,也即張儀許給楚人的六裏封地。
與他同來的還有這塊封地的主人,張儀。
于張儀而言,此番與楚之戰,關系的就不隻是秦、楚興亡,而是他的事業與未來,甚至涉及身家性命了。無論如何,事是自己招來的,且爲招惹此事,張儀将秦室金庫幾乎賠在與楚人的生意裏不說,更把楚人徹底得罪,連一直看好他的王叔也上火了,親自挂帥上陣。
幹系如此重大,單憑他魏章一人,張儀是一萬個不放心的。出山以來,無論是助楚滅越,還是幫秦滅巴蜀,主意都是張儀出的。六國攻秦時,秦人能夠最終戰勝,不得不說,關鍵之功依舊是他張儀的。至于赴魏後與齊兩戰皆敗,是因爲對手太強大,站在他與龐涓對面的,是蘇秦與孫膑。
今番不同了。站在他對面的是屈丐,與他并肩的是魏章。魏章不是固執己見的龐涓,對他張儀可謂是言聽計從。至于對手屈丐,就他所知,尚未曆過大的戰陣。楚王此番拜他爲将,實在是沒人了。景翠有淅水之戰的陰影,昭陽遭到罷黜,楚國能撐場面的也确實隻剩下這個屈丐。
由于此戰重要,秦惠王也把家底賭上了,明面上交給他銳卒一十三萬,實則又加三萬,是守護鹹陽的京畿衛戍,直接交給公子疾。
離開鹹陽後,張儀幾人直馳藍田,爲張儀駕車的是魏冉,爲魏章駕車的是芈戎。他們于翌日黃昏馳至商城,安歇于商城守府。
晚飯過後,魏章、公子疾心裏沒底,尋到張儀。
“相國大人,”魏章盯住他,“你說,這一仗該怎麽打?”
“淅水之戰你是怎麽赢的?”張儀反問。
“以守爲攻!”魏章應道。
“依舊這麽幹!”張儀淡淡一笑。
“謹聽相國!”魏章展開情勢圖,朝他笑笑,曉得他已經想透徹了,“說吧,怎麽個守法?又怎麽個攻法?”
“你們先要明白爲什麽要守?”
“因爲楚人是攻!”魏章不假思索。
“是的,”張儀點頭,“就常理所斷,楚人是要強行收複商於,必定要攻。楚人剛剛遭災,必鬧糧荒,必求速戰。”
“具體如何防守,請相國指點!”魏章急不可待。
“疾哥,疾将軍,”張儀轉對公子疾,半是微笑,在地圖上比劃,“你帶五萬人守護這兒,西至藍田,東至武關,如何?”
“末将得令。”公子疾回他個笑。
“曉得怎麽守嗎?”
“聽相國的!”
“守商城不是守在商城。”張儀指向地圖商城以南的廣袤山地,“關鍵是這兒的山地。”指向幾條水道及幾個關隘,“在下琢磨過這兒的地勢。商城之南,有三個大邑,兩個小邑,以及難以數計的村落。離商城最近也最重要的三個關隘,一個是漫川關,在這兒,一個是天竺關,在這兒,另外一個是黑山關,在這兒。三個關隘中,最重要的是漫川關,也就是這兒。漫川關位于楚、秦交界,曆來是秦、楚必争之地,今在我手。将軍若能守住此關,就可扼住楚人要害。反之,此關若失,楚人就可沿此水長驅北上,越過這兒,竺山,向東北可攻我武關,向西北可逼我商城。那時,将軍就得花出十倍力量以阻止楚人了。”
“末将明白。”
“魏章将軍,”張儀看向魏章,“武關以東,是咱倆的。”指向荊紫關,“此關現在楚人手裏,最是緊要。由此關向西北,可通達商南邑、進逼武關,由此關向東北,有一條水道,就是它,沒有名,我赴楚時路過此處,專門問過鄉人,它下流幾十裏即入丹水,河谷甚寬,防不勝防。我下水探過深淺,揀到兩塊小卵石,一黑一白,光潔如玉,狀若棋子,權且叫它棋水吧。棋水河谷須重點布防,以免楚人由丹水河谷拐向此谷,再沿此谷卡到達這兒,就是我揀棋子的地方,雙向布防,斷死我商於谷道。”
“你講的這個棋水,我曉得它,沿它南下,走有二十來裏,還揀到一隻正在曬蓋的王八呢。”魏章笑笑,指向一處地方,“就是這兒,兩邊山勢很陡,我們沿棋水攔起來,設道關隘,再在此關隘前面約十裏處布道暗哨。楚人一有動靜,暗哨就會報信,關卡就會反應,在阻擊楚人的同時呼求救兵。”
“甚好。其他我就不多講了,皆由将軍布置。我隻講一個原則,因敵制宜,敵動我動,敵靜我靜。”張儀看向衆人,“聽明白沒?”
“明白了。”魏章、公子疾應道。
“我們在商於所存之糧可支半年,我們就按半年期限制訂防禦戰略。楚人今年大災,就在下所知,丹陽儲糧部分過水,損失不小。楚人要想确保大軍糧草,就要大量籌運。其他不講,單是辎重糧草這塊,我們熬得起,他們熬不起。”
三人議畢,次日,張儀、魏章徑投東去,過武關,于兩日之後趕到於城,驚聞淅水河谷兩側的大量山地已被楚人占據,幾乎每道溝裏都有楚營,每道梁上都有楚人。尤其是淅邑周邊,楚人已經逼得很近了。
但在淅邑通往丹陽的長達五十來裏的河谷兩側,無論是平地還是矮丘,均未發現一個楚卒,好像是楚人特意留給秦人似的。
顯然,這不合常規。由丹陽到於城,淅水河谷幾乎是最近也最便捷的通路。昔日於城歸屬于楚時,楚人專門沿淅水東岸修築一條可并排通行四輛戰車的寬大衢道,水、陸并行,交通與運輸十分便利。眼下淅邑讓秦人占去,楚人若取於城,須得先取淅邑,而要攻取淅邑,理當首先控制兩岸的山地。之前的淅水之戰,景翠就是首先控制住淅水兩側的山地,然後才向北推進、直面秦軍的。
“都是哪些山地?”張儀眉頭擰緊。
魏章引張儀來到一隻大沙盤上,招手芈戎、魏冉,讓他們也跟過來。擺沙盤是他從龐涓那兒學來的手藝,這辰光也是有模有樣了。
爲他們介紹情勢的是個參将,沙盤是他帶人擺出來的。
其實不用介紹,張儀放眼看去,東至黑水關、西至荊紫關的廣袤山地上遍插楚人的藏紅色小旗,而在此前不久,這些山地不過是零星地居住一些山民。與這些小紅旗相對的是秦人的黑旗,大多插于關鍵要塞。從情勢上看,這些要塞全被紅旗包圍。更大的變化在荊紫關以西,距漫川關不遠的南側幾道山梁,這辰光也插上小紅旗了。
張儀的目光緊緊盯向距離於城不遠的幾道山梁子,包括他不久前所提到的那條棋水河谷,上面已有好幾面小紅旗了。
“這些小旗是楚人在活動還是屯駐?”張儀問道。
“屯駐。”那參将應道,“具體人數有待确定。”
張儀再向西看,漫川關外果然插着幾面小紅旗,由于距離太遠,最近的情勢尚未報來。
“看樣子,楚人不像是守!”魏冉指着這些旗子,“奇怪的是,如果是攻,他們爲何放棄淅水?這兒是最捷近之路!”
張儀盯住這條由於城南下、經由淅邑而直達丹水的淅水。淅水雖有不少小的彎曲,但大方向幾乎是正南正北貫通,且連通三個大邑,丹陽、淅邑與於城,戰略位置極其重要。
張儀的目光由淅水慢慢看向它的東西兩側,五裏之外的山地,大多被楚人占據,且楚人是步步進逼的,聽參将講,許多小旗子是近兩日才插上的。
“你倆好好看看,這些小紅旗像不像一隻張着口的麻袋?”張儀看向魏冉與芈戎。
魏冉退後一步,細細一審,倒吸一口寒氣:“張叔是說,楚人有意放開淅水通道,誘使我軍攻擊丹陽,而後,”指向淅邑之後的淅水,“由這兒截斷這兒,紮牢袋口,将我圍殲于丹、淅之間?”
“呵呵呵,”張儀笑了,豎個拇指,“不愧是魏大将軍的公子!”轉對魏章,“屈丐看起來蔫,看他紮下的這個架式,胃口倒是不小哩。”
“那也得看看他能否吃下了!”魏章握拳。
“他不用吃呀,”張儀指向谷道,“他隻須斷掉衢道,截斷水道,而後嚴陣以待,我後繼無糧,欲退不能,欲進不得,整個就是一片死棋了!”
魏章閉目,良久,看向張儀:“以相國之計,如何是好?”
“囤三個月糧草于淅邑,搶占淅邑兩側山地,三軍屯紮于淅邑之南,進可攻丹陽,退可入於城,若是不退不進,就據守淅邑,看他能奈我何?”張儀邊說邊在沙盤上比劃。
“下官得令!”魏章朗聲。
在楚、秦二軍對峙于丹、淅之間時,王叔也已抵達漢中郡。
陪同王叔一起來的是五萬王親家兵,主将莊峤,副将子啓。無論如何,公子啓長大了。爲未來計,子啓需要建功立業,是以王叔安排他跟從莊峤帶兵,算是曆練。
漢中郡在防務方面歸屬于左司馬屈丐,行政郡守卻是王叔的人,由王叔的異母弟(七弟)紀沮君芈桷擔任。漢中郡雖爲邊陲重地,但近百年來秦、楚相悅,這兒并無戰事,反倒安好。眼下與秦開戰在即,漢中郡成爲戰地前沿,屈丐又到丹陽去了,紀沮君正自緊張,王叔來了。
漢中郡原有守卒十萬,王叔這又帶來五萬,兵勢大振,至少在人數上蓋過了秦人屯于南鄭的銳卒。王叔用兩日辰光,将各處防務部署完畢,不無嚴肅地看向莊峤,拱手:“莊将軍,這兒的防務就交給你了。”轉向芈桷,“七弟,你要全力扶持莊将軍,确保糧草辎重,莫讓将士們餓了肚皮。”“二哥,”紀沮君不解,“您這是——”
“二哥要去一處地方,”王叔指向地圖,“就是這兒,太白山。”
“太白山?”紀沮君兩眼睜大,盯住王叔标注的那處地方,“那是秦人的地盤呀,二哥您——”
“有沒有熟悉這個區域山地的人?”紀陵君似是沒有聽見,盯住他道。
“有呀,鹽販子。”紀沮君脫口而出,“這些鹽販無處不去,方圓三百裏山地,隻要有人的地方,沒有他們不曾去的。”
“給我尋來十名,不,二十名。告訴他們,路引得好,我付每人三塊锾金!”不待他應話,王叔轉向莊峤,“選出五百猛士,尤其是擅長山地戰的。”
“王叔,”莊峤急道,“您不可涉險。無論何事,吩咐末将即可。”
“這事兒我必須去!”王叔語氣果決。
“王叔,”子啓曉得是爲什麽了,接道,“算上我!”
“你隻有一務,協助莊将軍守衛漢中。”王叔目光掃過二人,“漢中若失,老夫唯你二人是問!”
兵貴神速。經過兩日籌備,王叔與五百名由莊峤一手挑選的銳士全部扮作鹽商,将兵器拆解,藏于鹽袋裏,帶足十日幹糧,分作十路,在二十名鹽販子引領下插向西北山地,直奔太白絕頂。莊峤仍不放心,于旬日之後,又向北面山地派出多路精兵,一爲疑兵,二爲接應。
大量鹽販在此節骨眼上進入終南山地,插向西北太白頂方向,自然驚動秦國黑雕。自從惠王責備黑雕未能發現活動于太白山地的北地黑觋之後,公子華加強了對鹹陽南部所有山地的監控,在山林裏的每一處村落都設有情報點,也正是這些情報點最先發現這些動向并逐級報告給公子華的。
公子華立即派出大量黑雕趕向太白山區,時刻監控,同時入宮觐見惠王。
“多少人?”惠王眯起眼睛。
“目前尚難計數,”公子華禀道,“看樣子,不少于一千,分散行動,皆着布衣,扮作鹽販。”
惠王閉目。
“他們在山地裏轉來轉去,但都繞向同一個方向,太白山。”
“會不會是沖着太白巅的那些黑觋去的?”惠王看向公子華。
“我想是的。”公子華應道,“據天香所報,屈原罹瘟,巫鹹山祭司爲救屈原而化作一團白雲,飄往太白山方向,想必是與那黑觋有關。此番開戰,王叔自請鎮守漢中,我正琢磨他爲何要守漢中呢,這下子清楚了,定是他派人到太白絕頂營救其女。”
“那個祭司不是化作白雲走了嗎?”
“精氣走了,但肉身沒死,說是還有氣息呢。”
“真是一個奇女子!”惠王由衷贊道。
“是哩,”公子華亦是感慨,“聽車衛秦說,他見過那個祭司幾次,那種美麗,那種風騷,是天上才有的,即使天香也遠遜于她,所以楚王在見到她後念念不忘。她的生母是巫鹹山祭司,她的生父是王叔,楚王其實是她親伯。關鍵是,她的生母,巫鹹廟前祭司是長居巫鹹山的那個鹖冠人與再前一個祭司的生女,而那個鹖冠人又是楚平王之孫、太子建之子白公勝的嫡傳後人,繞來繞去,除母血爲巴巫之外,此女的父精皆出自純正的楚國王室。”
“那些黑觋在做什麽?”惠王沉思有頃,擡頭問道。
“蓋草廬。”公子華回道,“近日又有一批黑觋過來,有男有女,還有孩子,合起來已過百人,原來的草舍不夠住了。再說,冬天來了,太白頂已下三場大雪,他們這在籌備過冬,趕制木炭。前些日,他們向我讨要粟米,比原計劃的多出一倍,我問爲什麽,他解釋說,還有一批族人行将過來。”苦笑,“我有時在想,他們不會是要在這太白山裏建立一個國中之國吧?按照所簽契約,整個太白山區,方圓百二十裏,都是他們的!聽小雕說,他們已經在标示界限呢。”
“可惡!”惠王恨道。
“王兄,如何處置此事?”
惠王再次閉目。
惠王眼前浮出那個薩滿黑觋,耳邊響起他的聲音:“天運流轉,秦地将興,上天示我前來貴邦,一爲助王成就大業,二爲揚我薩滿之教。是以我等不求回報,隻有一請,乞請大秦之王将太白絕頂賜予我教,爲我教在太白山地立廟設壇,準許我教收留信衆,傳揚法術!”
繼而是寒泉子的聲音:“由君上所言,老朽可知此觋所行之術爲黑術,陰術,主殺。主殺不吉,以鄰爲壑,更是不吉,望君上三思而行之。”
再後是公子華的聲音:“聽小雕說,他們在标示界限呢。”
“哼!”惠王的鼻孔裏輕出一聲。
“王兄?”公子華小聲。
“你方才禀報的是什麽事兒?”惠王擡頭,眯起眼睛。
“這……”公子華怔了,“楚卒的事兒呀!”
“他們是楚卒嗎?”惠王的眼睛眯得更小了,“聽你所說,他們不過是庸地鹽販。山裏人吃個鹽不容易,我們要誠待這些鹽販才是!”
公子華恍然有悟,打個響指:“臣弟曉得了!”越想越是有味兒,再打一個響指,“臣弟這就撤下那三百銳士,眼下戰事吃緊,他們該上前線才是!”
“去吧。”惠王擺手。
聽着公子華遠去的聲音,惠王嘴角撇出一絲詭異的淺笑。
“王上,”内臣近前,“夜深了,今宵該到王後,她在候您呢。”
惠王眼前浮出王叔,繼而浮出魏章與芈月。
“換人,芈八子!”惠王吩咐。
“王上,芈妃懷着身孕,已經大幾個月了,看起來顯明哩。”
“就她!”
在公子華與衆黑雕的全力配合下,不消旬日,由漢中摸進山中的楚地鹽販順風順水地會聚在太白山區。
那些黑觋也是要吃鹽的。爲穩妥計,王叔讓衆人隐在林中,安排幾人背着鹽袋摸到太白山颠,尋到黑觋的草舍,一邊賣鹽,一邊勘察情勢,将他們的所有營地探個通透。
攻擊發生在摸底之後的第三日黎明。無論是誰,黎明都是最弱的辰光。
由于這兒是秦國腹地,加之山高林深,山下又有秦卒守護,這些黑觋未作任何提防。楚人衆多,個個又都是頂尖勇士,圍定草舍,踹開舍門,沖進舍中,将仍在熟睡中的黑觋,無論男女老幼,悉數砍殺在鋪上。
一切發生在無聲之中,可憐那些黑觋,有許多是不久前才從北冥趕來的,對這個全新的環境尚未熟悉,就這般稀裏糊塗地做了楚人的劍下之鬼。
當楚人沖進中心那隻最大的草舍時,意外發生了。
這個草舍是薩滿大祭司的。
許是被異響驚動,許是有某種直覺,就在楚人踹門的刹那,大祭司摸到利劍,從榻上一個彈跳,破窗而去。
然而,這一大片草廬的外面,王叔早有布防,一排弓箭手候在林中,見窗中跳出一人,遂朝他齊射。
大祭司連中兩箭,所幸不在腿上。見四周皆被圍困,大祭司吼叫一聲,如飛般蹿出,徑投山巅而去。
上山隻有一條路。王叔瞧得清楚,引衆緊追于後。
兩支箭矢皆在後背。大祭司忍住巨疼,一氣奔到山巅,縱身躍上祭壇。
依舊是黎明之前,但東天已經現出些許亮光。
祭壇上空,依舊盤着由郢都一路飄來的那團白雲。
大祭司回首望去。
在東天些許亮光的輝映下,大祭司看清了,追上來的清一色是楚卒,全身披甲。在風裏飄着的也是楚旗。走在前面的是王叔,手中提劍。身後是數以百計的楚卒,或仗劍,或彎弓搭箭,齊刷刷地瞄向他。
這是秦國腹地,他認爲最安全的地方,但數百楚卒竟然這般肆無忌憚地摸到太白山巅,說好必須守在山外、負責他們安全的秦卒呢?
大祭司忽然明白了,是秦王卸磨殺驢,将他們賣給楚人了。
大祭司伏地跪下,一手指天,咬牙說出他此生最狠的惡咒:“大秦之王嬴驷,我等本爲助你而來,因爲你的國有一統天下之命數。可惜你非光明磊落之君,言而無信,過河拆橋,放任宿敵屠我族人,失義失信,當受上天果報。本祭司以共工大神名義,施予你并你的國四道兇咒,一咒你的身于我族人的三年祭日暴病而亡,死時苦痛;二咒你的國在一統之後二世而亡,亡于楚人;三咒你的嫡長子繼位之後四載而亡,亡于野蠻;四咒你的嫡親後世兄弟傾軋,父子相疑,并于亡國之日,悉遭滅殺!”
見那黑觋喃喃自語,似在作法,王叔急了,大叫:“快,放箭!”
衆矢飛去。
大祭司連中多矢,依舊跪着不倒。
王叔縱身躍上祭壇,視那黑觋,身如刺猥,但仍未絕氣。
王叔揮劍,足力砍向他的脖頸。
那頭掉落,滾在地上,一腔烏血由斷處濺出。
那團白雲懸在頭頂,似在觀賞發生在它身影下面的這場屠殺。
那烏血直濺三尺多高,化爲一道黑氣,沖天而起。
那黑氣在太白山巅形成一團黑雲。
四周的黑汽紛紛聚來,越聚越多,太白山巅瞬間被黑雲布滿。
白雲被裹在黑雲中間,王叔看不到了。
王叔舉起劍,擲向那烏雲。
一道閃電下來,劈向那劍。在一聲震耳的雷聲中,王叔打個趔趄,倒在地上。那劍在空中打個旋,落下深崖。
黑雲升高,成爲一大塊烏黑的雲團。
雲團緩緩北移,朝東北方向飄移。
衆軍卒急上祭壇,圍向王叔。
王叔睜眼,看向天空。
烏雲不見了,他的白雲也不見了,天空一片湛藍。
“那黑雲呢?”王叔急叫。
衆軍卒指向東北。
王叔看向東北天空,果見一團黑雲越飄越遠。
蓦然,就在王叔絕望之時,一團白雲從烏雲裏分離。
黑雲向東北飄,白雲向西南飄。
白雲直向山巅飄來。
王叔兩眼圓睜,直直地盯住它。
是的,是他的白雲。
白雲飄到太白山巅,重新罩住他們。
王叔揀起那黑觋的頭,雙手捧起,供向天空,聲音哽咽:“雲兒,我的好女兒,你看見了吧?你的阿大來了!你的阿大把那惡觋殺了,你的阿大把所有的惡觋全都殺了。你自由了,你可以走了,你這就快走,快回你的巫鹹山去,你的屈平在等着你呢!”
話音落處,王叔将那顆頭顱抛到崖下,又傳令兵士,将那黑觋的死屍抛扔下去。
王叔指向祭案,衆軍士一齊動手,将祭案掀倒,翻到崖下。
随着祭案被掀翻,案上的三隻瓶子也滾落下去。
祭壇上幹淨了,山巅上幹淨了。
頭頂的白雲漸漸沉落,越罩越低。
不消一時,整個山巅沉入一大團濃霧之中。
“我的女兒啊——”王叔伸開兩臂,攬向那霧,泣不成聲。
天色大亮,朝霞萬道。
一輪紅日噴薄而出,萬道輝光灑過來,射在這團白霧裏。
白霧漸漸升高,再次成爲雲團。
雲團漸漸南移。
看到漸去漸遠的白雲,王叔朝着漸漸升起的太陽跪下,淚水流出。
所有楚人全都朝着初升的太陽跪下,祈禱東皇太一。
在太陽升到一竿高時,王叔跳下祭壇,指揮兵士砍斷系壇的繩索,尋來無數撬杠,将那塊狀如巨型蛋卵的萬鈞巨石連同上面的祭壇,一點一點地撬動,直到它翻下萬丈深崖。
那圓石隆隆滾下深崖的巨響,猶如聲聲悶雷;那圓石砸到崖底所傳來的巨震,使整個山颠都在顫栗。
一百日就要到了。
白雲也要到家了。
這是一個溫暖的冬日,北天的寒冷被高高的巫山擋住,天空現出少有的晴明。
巫鹹廟下面的山徑上,屈平懷抱白雲,一步接一步,吃力地踏階而上。囡囡走在前面,走幾步,就坐在石階上候一會兒。屈遙緊跟屈平身後,時刻提供防護,因爲屈平的身體實在太虛了,這還抱着一個人。
他們的身後是兩個巴人,挑着他們的行囊,其中一個是白雲臨下山前爲他紮針的老巴人。再後是一長溜巴人,男女老幼,數不到頭。他們的臉上無不寫着哀傷。得知他們的祭司生病了,回來了,他們你喚我叫,相約跟來。
衆巴人要将屈平、白雲一路擡上巫鹹廟,屈平不讓。
屈平一定要抱着他的白雲,一步一步地把她抱回她的家,交給她的外公。
一陣琴聲飄下來。
琴聲斷續,如嗚如咽,好似每一個音符都要穿越久遠的時光與重重的阻隔才能抵達他們的耳邊。
聽着,聽着,囡囡哭了。
囡囡跑下來,扯住屈平的衣襟。
屈平的腳步沒停,淚珠打濕了白雲的衣裳。
身後,傳來屈遙的哽咽。老巴人放下擔子,跪在台階上。衆巴人看到,紛紛跪下,黑壓壓的沿着小徑一路跪下去。
所有的淚水與跪拜,都是山上的琴聲勾起來的。
屈平沒有跪。
屈平甚至沒有停步。
琴聲近了。
巫鹹廟到了。
囡囡扯着屈平的衣襟,踏上最後一道石階,看向琴聲起處。
撫琴的是鹖冠人,身穿白衣,坐在一塊懸石上,二目平視,似在看向遠方。
那塊懸石沒有圍欄,懸石下面,是萬丈深淵。先祭司、他的女兒,就是從那塊懸石上縱身躍下去的。
谷風從崖底吹來,一陣接一陣,輕輕地撫動他鹖冠上的三支羽毛,一把白須也在這谷風裏随性飄蕩。
屈平一步一步地走過去,走到鹖冠人身邊。
囡囡扯着他的衣襟。
鹖冠人一動不動。
琴弦時而嘣出一聲。
屈平跪地,抱着白雲。他的身邊,跪着囡囡。
琴聲止了。
鹖冠人依舊不動,二目依舊平視,仍在望着遠處的山。
“外公——”屈平顫聲,“您的雲兒回來了!”
鹖冠人依舊未動,飽經風霜的老臉迎向那谷風。
“外公——”囡囡号啕大哭。
一個接一個,巴人們在陸續上來,全都跪下。
是個中午,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讓人忘記是在冬日,是在這巫山深處。
一團白雲飄過來,飄到巫鹹廟前的山谷裏。
“阿姐——”囡囡擡頭望去,突然間又驚又喜,大叫一聲,朝那團白雲撲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一隻老手将她拽住。
“阿姐,阿姐——”囡囡拼命掙紮,欲跳下那崖,撲向那團越來越近的白雲。
白雲飄過來,傾刻間,彌漫于整個山巅。
“阿姐——”囡囡安靜下來,止住悲哭。
“雲兒,你……回來了……”鹖冠人轉過身子,盯住屈平懷中的白雲。
“外公,您的雲兒……回來了!”屈平泣不成聲,替她應道。
鹖冠人放下囡囡,伸出雙手。
屈平跪前一步,将一直未曾離過他身的白雲小心翼翼地遞到老人手裏。
鹖冠人緩緩起來,抱起白雲,一步一步地走向廟殿。
夜已入更,鹹陽秦宮的禦書房裏依舊亮着燈光。
公子華腳步匆匆,直走進來。
“臣弟見過王兄!”公子華叩首。
“起來,”惠王指向對面席位,“估計你今朝回來,寡人這在候着呢。”
“事情成了!”公子華坐下,一臉興奮,“上山的楚人沒有多少,不過五百來人,于昨日黎明之前襲擊薩滿村舍,将他們悉數殺死,将那祭壇也掀翻了。所有草舍讓楚人一把火燒了,薩滿沒有一人走脫。楚人走後,我上去勘察,薩滿死屍共計一百二十二具,大祭司被扔到崖下,身首異處。”
惠王閉目。
“王兄,您猜楚人是何人帶隊?”
“哦?”惠王沒有睜眼,語氣質詢。
“是王叔!”公子華慨歎,“真沒想到,王叔親自涉險。爲他的這個女兒,他豁出命了!”
“哦。”
“我安排人将所有觋人就地葬了,那份契約在大祭司身上,我帶回來了。”公子華摸出契約,雙手呈上。
惠王擺手,拒收。
公子華又裝進去,擡頭:“如何處置此契,請王兄下旨!”
“寡人什麽也不知道,寡人從來就不曉得有這事兒!”惠王擠出一句。
“我這就燒了!”公子華豁然明白,取過火盆,将契約塞進去,猛地想起還有一份,看向内臣。
内臣會意,走到一隻櫃子跟前,開門摸索一陣,拿出秦室所備的另一份契約,遞給公子華。公子華順手也塞進去,看着明火燃起,兩紛契約在熊熊火光中化爲灰燼。
“對了,”待契約燒完,公子華奏道,“還有一事,聽那祭司說,新一批薩滿近幾日就到,有百多号人呢。如何處置?”
“既爲遠方來賓,當好好款待,妥善安置。”
“他們是應大祭司的邀約而來,若是問起,臣弟該……”公子華打住話頭。
“大祭司他們死于楚人之手,我們大秦正與楚人開戰。你或可問問他們,若想複仇,大可投入戰場嘛。”惠王給出建議。
“臣弟領旨。”
“哦,對了,”惠王睜眼,看向内臣,“這些日來,蕩兒在忙什麽?”
“回禀我王,”内臣拱手,“殿下隻在東宮守着,沒有外出,說是在練武呢。”
“聽說最近新來一個力士,力可敵牛,可有此事?”惠王問道。
“那人姓任名鄙,是從隴南來的,與殿下相談甚笃。聽說自他來後,殿下就沒出過宮門!”
“他就曉得力士!”惠王看向公子華,苦笑一下,半是抱怨,“若無心智,空有一身蠻力又有何用?許多時候,天下并不是用蠻力打出來的!”
“王兄說的是,”公子華笑道,“殿下孔武有力,身邊皆是力士。要是再多幾個像張儀那樣的謀士就更好了!”
“就如公孫鞅是先君的人一樣,張儀是寡人的人,怕他用不來呢。”
“應該沒事。”公子華又是一笑,“張儀與公孫鞅不同。公孫鞅是外人,張儀是咱自家的人,蕩兒叫他姑父呢!”
“呵呵,”惠王回他個笑,輕歎一聲,“唉,這孩子,從來就沒讓人省心過!與楚人之戰,他自己要去,寡人準允他了,可他這又……”搖頭。
“回禀我王,”内臣小聲,“就臣所知,殿下不出府門,是在候一個人!”
惠王眯眼:“何人?”
“烏獲!”
烏獲是夜交三更時才被迎入東宮的。
爲迎接烏獲,東宮所有人都沒睡,包括所有宮人。當載着烏獲的大車駛到宮門時,嬴蕩、任鄙肩并肩站在最前面,數十名力士在後,組成一個龐大的迎賓陣容。
烏獲跳下車,被這陣勢吓到了,踟躇不前。
“義弟,”任鄙揚手,“快過來,殿下候你一個多時辰了!”
烏獲遲疑一下,走過來,站在嬴蕩前面,拱手,聲音結巴:“殿……殿下……”
嬴蕩沒有回他,也沒有拱手還禮,隻将兩眼死死地盯在他身上,似乎站在面前的是個怪物。
亮如白晝的燈光下,嬴蕩看清楚了,烏獲長得确實像個怪物,身高丈許,體形像座塔,膚白,鼻長,眼珠泛着藍光,頭發是棕黃色的,發梢卷着,身上散出一股濃烈的羊膻味。
嬴蕩見過不少戎人,但沒見過如烏獲這般。
場面僵着,烏獲表情尴尬。
“殿下?”任鄙輕聲。
嬴蕩将他又打量一番,伸出右手。
烏獲不知他要做什麽,看向任鄙。不及任鄙應話,嬴蕩伸開手掌,朝烏獲做出握手的動作。烏獲明白了,伸手握上。
嬴蕩暗暗用力。
烏獲自幼練功,而練功之人的一個神奇是,遇到外力,其力自行反彈。一觸到嬴蕩的手,烏獲就覺出一股大力襲來,幾乎是出于本能,施力相抗。
嬴蕩未露聲色,隻将手中的力道越施越大,由三分加到五分,最後加到八分。
然而,嬴蕩施出的所有力道均被烏獲以對等的力缷掉。
嬴蕩暗吃一驚,狠下心,施出十成力道。
此力再次遭到相同的抗力。
二力相抗,膠着,反倒風平浪靜。無論是嬴蕩還是烏獲,雖然各出大力,但從表面上,沒有一人看得出來,隻覺得他們是在久久握手。
曉得二人在角力的隻有任鄙。
任鄙微微笑着,似在欣賞兩個一見面就扳手腕的頑童。
二手握有足足一刻,嬴蕩方才松開,拱手:“義弟嬴蕩見過烏獲兄!”
“義弟?”烏獲震驚,看向任鄙。
“義弟,快拜殿下!”任鄙急道。
“怎麽拜?”烏獲一臉懵懂。
“哈哈哈哈,”嬴蕩長笑幾聲,“是這麽拜!”伸手搭在烏獲肩上,又伸一手搭住任鄙,扭轉身,與二人肩并肩,大踏步走進宮門。
是夜,東宮府燈火通明,飲宴達旦。
翌日晨起,嬴蕩帶烏獲來到練功坊,指着架在特制兵器架上的一根粗大鐵杵道:“烏兄,請你試試這玩藝兒!”
烏獲看向那鐵杵,見它足有半尺粗細,丈許長短,柄上略細,杵頭粗大,通身烏黑,手柄處裹着數層獸皮,柄頭系起一條鐵鏈,套在一隻大碗粗細的圓環上。
烏獲走過去,拿起它,掂了幾掂,笑道:“此物何用?舂米?”
“哈哈哈哈,”任鄙大笑,“烏兄若是用它舂米,這天下怕是沒有哪個米臼能經得住它!”
“是哩,掂起來不輕。”
“加上鏈環,剛好三百三十三斤!”
“這好做啥?”
“是殿下突發奇想,特地爲義弟打造這根臼米棒,給義弟做個兵器,你試試看,順手不?”
烏獲耍弄一會兒,道:“這鏈條礙事!”
“義弟可握住那環,甩出去試試!”
烏獲握住鐵環,将那鐵杵甩出。那鏈條完全伸開,長達丈許,外加杵身的長度,掄将起來,方圓四丈之内,皆在杵擊之内。
烏獲越耍越是順手,不消半個時辰,将那杵舞得忽忽生風,收放自如,方圓四丈之内,無人敢近。
烏獲收住杵,放回架上,朝嬴蕩拱手:“謝殿下賞此妙器!”
“烏兄殺過人否?”嬴蕩問道。
“沒有,”烏獲搖頭,“不過,倒是拍死過幾隻笨熊!”
“想不想殺人?”
“這……”烏獲遲疑一下,“殺誰?”
“楚人!”
是日午後,嬴蕩入宮向惠王辭行,欲赴商於。
“蕩兒,”惠王看向這個壯實得如同鐵塔般的兒子,語重心長,“你去商於,寡人并不攔你,不過,寡人予你兩句話,你須記住!”
“兒臣恭聽!”
“第一句,作爲監軍,你隻能監軍,不可幹預主将用兵方略;第二句,不可随意調動三軍,因爲三軍的指揮權寡人已經授予主将!”
“兒臣遵旨!”
“去吧,秦國的未來之王,不曆戰陣,是服不了秦人的!”
“兒臣遵旨!”
秦、楚對陣,主場是於城這邊,尤其是丹、淅之間的數十裏淅水谷地。
丹、淅之間,風平浪靜。在淅邑之北的淅水河谷兩側,五裏之外的溝溝壑壑,大多插着楚人的旗幟,紮着楚人的營帳,五裏之内,則是秦人的地盤。
魏章的中軍紮在淅邑南側約五裏處,進可逼丹陽,退可靠淅邑。而淅邑周邊,皆由秦人防守,盤查極嚴。
楚軍并沒有逼向淅邑,而是在丹陽北側約五裏處的河谷裏傍水紮寨,河谷兩側,這辰光全爲楚人控制。
從魏章的沙盤上看,在淅水河谷的丹、淅之間,兩軍主寨彼此距離近二十裏,中間是空空蕩蕩的河谷,沒有一個兵卒。河谷兩側,近處是秦旗,秦軍的外面包着楚旗。如果将丹淅之間的河谷喻作一隻麻袋,那麽,秦軍處在袋的内層,楚人則處在袋的外層,兩層之間,往往隻隔一條山谷,炊煙相交,人語相聞,彼此相望,卻兩不相犯。
然而,誰都曉得,這種平靜是暫時的,對峙雙方,每一個兵士的内心都是緊張的。
武關以東,幾乎沒有發生沖突。
沖突發生在武關西南的漫川關。
爲防守此關,公子疾在這兒部署重兵五千人,設三道壁壘。大出秦人意料的是,楚人沒有直接攻關,而是沿着高山險道繞到漫川關的北側,首先切斷漫川關與商城、武關的聯絡,在險隘處建立壁壘,繼而由北向南展開猛烈攻勢。漫川關主要是防楚人,防禦壁壘多在南側,楚人由北而來,秦卒就無險可據了,隻能以血肉搏殺。就在秦人全力對付北側之敵時,南側楚人開始攻關,隐身在東、西兩側山地的楚人也俯沖而下。秦人四面受敵,先後支撐兩個多時辰,終因寡不敵衆,盡皆戰死。
漫川關失守。
漫川關失守之日,嬴蕩帶着他的兩個義兄、百多力士、近千侍衛剛好趕到商城。聽聞失利戰報,嬴蕩坐不住了,當下要求前往漫川關,收複失地。
“殿下萬萬不可!”公子疾急了,“漫川關的事,是臣的錯,臣竭力收回就是。”略頓,半是安撫,半是解釋,“殿下有所不知,漫川關原本就是楚、秦争奪之地。當年楚宣王将商地贈我時,契約上寫的是南境至漫川關。由于漫川關位置特殊,楚、秦對此各有解釋,均不肯放棄。楚人認爲,秦地南境至漫川關,是以不予交接。我受人之地,不好強争,因而漫川關起初是在楚人手中。及至宣王崩,我不再顧及情面,就以約辭模糊爲由,奪回此川。再後,楚人複奪。由于雙方之争隻在此關,且俱以契約爲據,因而并未發生大規模沖突,一方勢大,另一方直接走人,遠沒有到生死相博的境界。因而,關于此關流行一個朝秦暮楚的說法,早上是秦人的,晚上就成楚人的了。日子久了,附近的商賈、百姓也都習慣了,各家各戶備上黑、紅兩面旗幟,秦人來了挂黑旗,楚人來了挂紅旗。及至商君接管,就不再與楚人扯皮,在襲占於地十五邑後,向南順手就把漫川關占了。不僅占了漫川關,他還向南拓展二十餘裏,連設三道壁壘,派軍駐守,把楚人氣得幹瞪眼。”
“哈哈哈哈,”嬴蕩聽完,大笑起來,“有此一說,本宮就不與他們計較了。疾叔,魏章那兒,戰況如何?”
“尚未開打。”
“沒打就好!”嬴蕩笑了,“我還怕來得遲了,趕不上耥呢!”搓搓一雙大手,“疾叔,漫川關的事交給您了,小侄這就睡個好覺,明晨趕往於城,到魏将軍那兒湊個熱鬧!”
翌日晨起,嬴蕩一行馬不停蹄地趕到於城,得知主将在淅水河谷,未作片刻停留,沿衢道直驅淅水,于天色黑定,趕到中軍大帳。
早有人報知張儀、魏章,二人擺出三軍儀仗,迎出轅門,見過大禮,入中軍大帳。
魏章讓出主将之位,讓嬴蕩坐了。
嬴蕩坐有片刻,猛地想起惠王之言,忙又站起,讓給魏章,坐在張儀對面。魏章推辭不過,于主将位坐下,吩咐芈戎安排酒宴,爲殿下洗塵。
“洗塵就算了,”嬴蕩擺手止住芈戎,“本宮此來,隻喝一酒,擊敗楚人的慶功酒!”看向魏章,“魏章将軍,嬴蕩性急,這就想聽聽将軍打算何時并如何擊敗楚人?”
“回禀殿下,”魏章拱手,“臣等正在籌備!”
“從将軍領軍迄今,少說也有兩個月,難道将軍還未完成籌備嗎?”嬴蕩嘴角撇出一笑,語氣輕蔑。
魏章吸一口冷氣,看向張儀。
張儀閉目,似是沒有聽見。
“回禀殿下,”魏章遲疑一下,幾乎是嗫嚅,“臣等也差不多籌備好了!”
“這才是!”嬴蕩豎個拇指,“将軍能否講講是如何籌備的?”
“殿下請随臣來!”
魏章帶嬴蕩走到沙盤邊,芈戎點燃幾盞明燈,拿出一根小木棒遞給魏章。魏章用木棒詳細解釋雙方排兵布陣的情勢。
其實,大體情勢毋須魏章解說,盡在沙盤上。望着密密麻麻的楚人小紅旗,再看向被壓縮在淅水谷地的秦人小黑旗,一切就了然于胸了。
“從這兒到那兒有多遠?”魏章根本沒睬河谷兩側的大片楚旗,隻将兩眼盯住兩家中軍主力的前沿,楚人是一面紅色的大旗,秦人是一面黑色的大旗。大旗周邊,标着各自的圍栅、路障、轅門、鐵蒺藜等障礙物。
“大約二十裏。”魏章應道。
“請問主将,”嬴蕩的臉色變了,“嬴蕩不知戰陣,卻也讀過不少兵書。自古迄今,嬴蕩從未讀過兩軍交戰而雙方陣營相距竟在二十裏之外!将軍可曾聽說過嗎?”
“臣未曾聽說過。”魏章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寒氣。面對這個乳臭未幹的殿下,他無法講出自己與張儀的遠謀。再說,即使講出,也隻能招到更多奚落。
“未曾聽說,何以這般布陣?”嬴蕩臉色沉了。
“這……”魏章遲疑一下,“兩軍相搏,因敵制宜。臣布此陣,是依據楚人情勢——”
“你且說說,楚人是何情勢?”
“殿下請看,”魏章拿棒子指向各地的小紅旗,上面标有将領與數量,“在這商於谷地,楚人共出兵二十六萬,而我僅有一十三萬,是楚人半數。商於東西六百裏,其間山山壑壑,林木茂深,楚人若是散布于這些山壑間,我防不勝防。爲今之計,臣與相國幾經謀議,方才訂下放棄山林、守護要沖、以靜制動的對陣方略……”
“好了,好了,”嬴蕩擺手,盯住他,“本宮問你,你們這已靜有兩個來月,楚人動了嗎?”
“目前沒有。”
“我且問你,如果楚人也是如你一般想法,以靜制動呢?”
“臣……”魏章生生吞下後面的話。
是的,就眼前情勢來斷,殿下或是對的,屈丐用的真也就是這般戰法。
“楚人奪占漫川關的事,将軍曉得不?”嬴蕩盯住魏章。
“臣剛得報,正與相國謀議應對,聞知殿下駕到,就——”
“議出應對了嗎?”嬴蕩目光火辣,截住話頭。
“尚未議出。”
“水來土掩,兵來将擋,此乃古今之理,是不?”嬴蕩問道。
“是的,殿下。”
“聽說前番淅水之戰,戰場好像也是在這谷裏!”嬴蕩看向沙盤,“将軍能否指點一下,具體是在何處?”
“就在此地。”魏章拿棒頭指向淅水河谷與那條不知名小河交彙的地方,前番的交戰地。
這個地方恰好位于淅邑與丹陽的正中間。
“請問将軍,”嬴蕩盯住河谷,“前番交戰,楚卒多少?”
“六萬。”
“将軍麾下又有多少?”
“兩萬。”
“前番交戰,将軍以兩萬之卒對六萬之敵,卻能直面強敵,寸步不退,終緻大捷。此番交戰,将軍以十三萬之衆,對二十六萬之敵,卻又這般縮手縮腳,與敵相安于二十裏開外,嬴蕩愚癡,看不懂将軍的高謀,請将軍指點!”嬴蕩語帶譏諷了。
面對這樣一個既不知兵又不依不撓的殿下,未來的秦王,魏章縱有一百張口,也是解釋不清,半是支吾,半是無奈:“臣……不是與楚人相安,是……”
“魏章将軍,”嬴蕩伸手,從魏章手中要過小棒,指向商於方向,“本宮未曆戰陣,卻也讀過不少兵書,曉得輕重緩急。這兒,楚人已得漫川關,商城、武關皆在楚人兵鋒之下。我見過疾叔了,對漫川關,他是重點布守,但仍舊未能防住楚人。假設楚人在此玩弄花招,設佯兵應對将軍,主力出漫川關襲占我商城,再出荊紫關襲占我於城,而我主力受困于此,回援不及,退路被截斷,将軍可曾想過後果?”
“臣……想過。”
“既然想過,可有應對?”
“這……”魏章遲疑一下,看向嬴蕩,“以殿下之意,該當作何應對?”
“下戰書,這就與楚人決戰!”嬴蕩将棒頭指向丹陽,“就在這兒!”略頓,握拳,“先擊潰眼前之敵,拿下丹陽,再由丹陽入漢水,從背後包抄楚人,奪回漫川關!”
“殿下?”魏章急了,“楚人候的正是這個!”略頓,語氣緩和,“殿下,此戰不僅關系商於,且還關系秦國的國運,臣不敢有一絲絲兒的差錯啊!”
“将軍這般布陣,當然不會出差錯!”嬴蕩鼻孔裏哼出一聲。
魏章心底再起一個寒戰,因爲哼出此聲的是未來的秦國國王!
“啪啪啪!”遠處響起三聲不緊不慢的掌聲。
是張儀。
接着,張儀踱步過來。
“魏将軍,”張儀看向魏章,“殿下剛從鹹陽來,代表的是王上,站得高,看得遠,決策英明,我們是該與楚人殊死一搏了!”
見張儀這般說話,魏章越發懵懂,盯他看一會兒,轉對嬴蕩:“臣謹聽殿下,這就籌備與楚決戰!”
“報!”魏冉進來,見到嬴蕩,緊忙揖禮,“末将魏冉見過殿下!”
嬴蕩擺下手,算作回禮。
“禀主将,殿下并随行将軍的軍帳已經搭好,飯食已備!”
“殿下?”魏章看向嬴蕩。
“你們籌備吧,本宮這去安住下來,雜事明日再議。”嬴蕩說完,轉身走出。
魏章、張儀将嬴蕩恭送至其帳篷,方才折返。
“相國?”魏章看向張儀,一肚子的疑惑。
“看出來沒,”張儀盯住魏章,“殿下一臉殺氣,此來非爲監軍,是要上陣厮殺的,這見我陣與楚陣相隔二十多裏,自是郁悶。”
“這不成啊!”魏章急了,“殿下上陣厮殺,萬一出個差錯,我……當不起啊!”
“當不起也得當啊!”張儀聳聳肩,“人家是君,你我是臣,君要作死,做臣子的能有什麽辦法呢?”
“相國?”
“看見了吧,殿下的那身橫肉,”張儀語氣自信,“聽聞三軍裏大凡有點力氣的都到東宮陪殿下了,楚人要想殺死殿下,怕也沒有那麽容易!”
“相國是說,與前番一樣,我們依舊與秦人擺陣對壘!”
“将軍聽聞過春秋戰法嗎?”張儀笑問。
“春秋戰法?”魏章陷入沉思,良久,恍然有悟,“在下明白了,先禮後兵。”
“哈哈哈哈,有意思。”張儀盯住他,“你且說說,如何先禮後兵?”
“先向楚人下戰書,約定決戰時間,之後,嚴陣于秦楚邊界,待楚兵陣好,以交兵之禮待之,以犯境之罪責之。此番是楚人犯我,該當向我挑戰。我視敵将強弱,或讓殿下一展身手。若是殿下獲勝,皆大歡喜。若是不敵——”
“你怎麽能讓殿下一試身手呢?”
“這……”魏章撓頭。
“要動這個,讓殿下自試身手!”張儀指一下腦袋。
當秦人的戰書呈遞過來時,屈丐喜甚。
屈丐的第一反應是,他的“拖”字戰術起作用了。漫川關收複,楚軍沿山林四下攻擊、騷擾,前鋒威逼商城與武關,想是魏章不敢再磨下去,不得不尋求決戰。
其實,這般磨下去,屈丐的壓力也是巨大。不講懷王這個急性子,幾乎天天要他奏報戰況,單是糧草,他也真的耗不下去。秋後的那場洪災實在太大,楚國其他還好,隻有儲糧受損較大,許多軍糧在雨水中黴變,吃起來一股黴味。屈丐曉得,即使這樣的黴糧,怕也撐不了多久。入冬并不是捕魚的好季節,但楚國的江澤裏處處可見漁船與網具,江邊、灘頭、山林、沼澤更是人影晃動。一到災年,山林與水域是楚人活命的最後寶地。
然而,秦人越是求戰,屈丐越是謹慎。
田忌那晚的聲音再一次回響在屈丐耳邊:“如果是孫膑在這兒,他會勸将軍不要輕易開戰……因爲這一戰,将軍勝算不大……戰必勝者,天時、地利、人和皆宜。就眼下來看,天時、地利,楚皆不占,惟有人和,也是朝廷上下一時受張儀所欺而憋堵出來的血氣與怨氣,并非士氣……一個字,拖……不要冒進,要穩紮穩打……商於谷地狹小,道路不堪……糧食皆須由關中載入,勞财傷民,拖得久了,對秦人反而不利。那時,秦人心躁,又退不得兵,要麽是急于進攻,要麽是現出破綻。秦人若是進攻,将軍就得地利。秦人若是現其他破綻,将軍隻要看準,一擊就可緻勝。”
是的,隻要秦人急于交戰,我就能得到地利。淅水之戰,景将軍敗于進攻,一個很大的原因是不占地利。此番交戰,隻要我選好地勢,布好陣形,使秦人向我進攻。如果秦人不進攻,我就與之對峙,再與他們耗下去。如果秦人進攻,我就全力守禦,挫其銳氣,而後四面出山,襲占淅邑,斷其退路,将秦人圍困于淅、丹之間的廣闊谷地。那時,秦人欲回不得,欲進不能,俟所帶之糧困絕,看不活擒魏章那厮?
屈丐思索妥當,召集各部主将,先宣讀各路楚軍傳來的獲勝戰報,尤其是漫川關大捷,之後揚起魏章的戰書:“諸位将軍,秦人憋不住了,今朝下來戰書!”
諸将更是憋不住了。見各路楚軍皆有捷報,尤其是漫川關大捷,全殲守敵五千,諸将群情激奮,紛紛請戰。
“諸位将軍,”屈丐不無威嚴地掃視諸将,侃侃說道,“秦人與我對峙兩個來月,今朝突然求戰,是因爲漫關川落入我左軍之手。本将已令左軍全力以赴,襲擊、騷擾自荛關以東至武關的谷道,能斷則斷,不能斷則擾。商城周邊數邑皆爲山地,我在暗處,秦人在明處。我方人多,秦卒人少。隻要我不攻堅,隻是絕其交通,秦人就不敢輕動,後方就不得安甯。秦人夜不安寝,關中之糧運不進來,前方之敵自然也會心神不甯。敵人心神不甯,就會慌亂。敵方慌亂,我就有機可乘。你們明白了嗎?”
“明白!”衆将異口同聲。
“商於谷地,秦人能戰之士合計一十三萬,其中五萬布防于商城周邊要塞,包含武關。於城這邊,秦人共有八萬,除去各處要塞,在淅水與我真正對陣的不過是秦卒五萬。”屈丐看向諸将,“不過,不要小看這五萬秦卒,個個皆是能征善戰的銳卒,前番淅水之戰,魏章僅以兩萬就……”頓住話頭。
諸将面面相觑,未曆過淅水之戰的将領臉上現出不屑之色。
“屈将軍,”逢侯醜一拳震在幾案上,“之前是之前,今朝是今朝。說吧,我該如何打!”
“諸位将軍,聽令!”屈丐不無威嚴地掃向衆将。
衆将齊聲:“末将聽令!”
“射臯君,”屈丐拿出一令,看向射臯君及右軍諸将,“秦人的糧草盡皆存放于淅邑。你統領右軍五萬,伏于淅水河谷周邊山川。你須記住,敵動,我動;敵不動,我亦不動。隻要主場之敵不進攻,你部就不可妄動。若是主場之敵向我發動攻擊,你部就全線出擊,不惜代價,搶占淅邑,切斷秦人糧道,鎖住淅水河谷,布好營壘,隻守不攻,堵死回蹿之敵,将秦人困死于淅邑與丹陽之間,讓他們隻喝淅水充饑!”
“末将得令!”逢侯醜接過将令,朗聲應道。
“還有祈将軍,”屈丐看向鎮守荊紫關的老将祈勝,“得知魏章被圍,於城之敵必來救援,祈将軍可引本部人馬全力襲占於城,堵死武關之敵!”
“末将得令!”祈勝應過,接過将令。
“中軍諸将,”屈丐看向逢侯醜及另外幾位将軍,給出令牌,“你們跟随本将,三日之後,在丹陽城外排兵布陣,迎戰秦人。”
中軍諸接過将令,無不激奮。
屈丐的應戰書來了,沒有答應魏章選定的戰地,隻說他在楚營前面排兵布陣,恭迎秦軍。
魏章、張儀、嬴蕩來到沙盤前面,看向丹陽城外楚國大營及屈丐劃定的布陣場地。
那兒,幾乎是塊絕地。
丹陽城位于兩條水流的交彙處,向南是丹水,向東是淅水。時值冬日,淅水很小,開始結冰,但未凍實。在這冬日,涉水幾無可能,因爲鞋、袍一旦浸水,經冷風一吹,這仗就沒法兒打了。
楚人在此設陣,幾乎是鎖定勝局。于楚人,背倚丹陽,進可攻擊,退可據守;于秦人,則風險巨大,一是必須涉過淅水,二是遠離淅邑,一旦被楚人斷去後路,後果不堪設想。
魏章、張儀曉得這仗是沒法兒打了。嬴蕩卻是興奮,指着那片開闊地:“好好好,正可殺他個痛快!”
“殿下?”魏章急道。
“甭再講了,開戰吧。”嬴蕩一錘定音,轉身離去。
魏章、張儀二目相對,無不錯愕。
良久,張儀攤開兩手,苦笑一下:“魏兄,應戰吧。”
“戰就戰!”魏章一咬牙,盯住張儀,“相國大人,你帶魏冉前往於城,一則防備楚人偷襲,二則你我有個呼應。”
“也好。”張儀又是一個苦笑,“我在這兒,也确實不便!”
是日,張儀帶魏冉趕回於城,一面使人急禀惠王,一面籌集兵員,籌備防守并救援。
接後兩日,天氣驟冷,大雪于第二日夜開始飄起,至淩晨方住。雪過天晴,地上白茫茫一片,整個淅水被完全凍結。
秦軍在約戰後的第三日,拔寨起營,浩浩蕩蕩地沿衢道南進,涉過淅水,在距楚人營寨約六裏處,安營紮寨。
到第四日,也即約戰之日,雙方黎明即起,各吹号角,簡單用過餐飯,開始布陣。
楚人率先布陣,出六萬銳卒,擺出的是鐮月陣,其陣形如同一把彎鐮,亦如彎月,中間構成一個内弧,兩翼伸出,包抄,闊達四裏,中心厚約三裏。爲防不測,屈丐又在東、西二山之後,暗伏精兵各一萬。身後丹陽城中,屈丐亦備銳卒一萬,一旦開戰,就會趕到前面。這樣看來,楚人總投入達到九萬,且據主場地利。
屈丐所擺出的這種陣形,看似守禦,實則充滿殺機。如果秦人沖陣,楚人就會兩翼包抄,将秦人裹在中間。此時,外圍楚人接應,身後楚人斷去歸路,前方更有楚人城邑,秦人真就後退無路,陷入絕地。
魏章探聽明白,倒吸一口寒氣。
然而,事已至此,他已退無可退了。
魏章忖思明白,命令秦卒将帶來的酒全部喝完,打碎酒壇,摔破酒碗,列出鷹擊陣,外形如展開翼翅、向下俯沖的獵鷹。秦陣前面,也沒有設置拒馬、連弩等防禦之物,一看就是紮下了進擊與搏死的架勢。
所有秦人都明白,今天或是他們的最後一天了。
魏章卻不想決死。
不是魏章怕死,是他不想這般死,死在這般絕地。更重要的,是殿下。如果殿下真的戰死在這兒,他魏章真就沒有任何生路了。
眼下,于魏章而言,惟一的機會是,擺出進攻陣勢先鎮住楚人,再以春秋戰法讓殿下過一把瘾,之後禮貌收兵,在天黑之前撤至淅邑,之後,禮送殿下回於城,再回頭尋機與楚人決戰。
俟雙方陣勢擺好,魏章、屈丐各自登高覽過,看向刻漏。
戰書上約的是卯時。天氣晴朗,冷風習習。雙方陣地上的雪已被兵馬踐踏作泥,隻有陣地中間方圓約三箭距離、行将開戰的沙場中心,空蕩蕩地覆蓋着一層被寒夜凍結的白雪。
卯時到了。
秦國主将魏章率先出車,馳至場地中間。屈丐驅車迎住。
兩位主将見過禮,相互客套幾句,再指責幾句,而後約戰,講明鬥陣規則,即各出勇将一名,負方可換人挑戰,勝方守擂,直至最終決出勝負。
二人約定,各自撥馬回陣。作爲約戰一方,魏章使先鋒将軍符勇挑戰,楚軍陣中亦出一将,是楚軍先鋒骁将項澤。
二人報過名姓,見過戰前禮,在雙方的鼓聲中驅車厮殺。雙方勢均力敵,在戰鼓聲中連殺六個回合,符勇漸落下風,于第七回合被項澤刺中胳膊,撥馬回陣。
楚人齊聲喝彩。
項澤揚起手中長槍,示威搦戰。
魏章眯眼看向嬴蕩。
顯然,這場挑戰秀是有意演給嬴蕩的。
嬴蕩站在雪地上,左側是任鄙,右側是烏獲,身後是他們各自的戰車。
秦将首戰敗歸,魏章又出一将,再次敗歸。
眼見項澤連勝,楚軍陣上喝采不斷,秦陣諸将無不窩氣,紛紛求戰。
魏章充耳不聞,眼角再次瞄向嬴蕩。
此時嬴蕩出馬當是最安全的。依照戰書所約,雙方鬥陣,一次隻能出戰一名勇士。若是一對一,就魏章所知,楚人裏面确實沒有嬴蕩的對手。嬴蕩若是出戰,一可出足風頭,建立威信,二可大長秦人士氣,洩楚人連勝的盛氣。那時他适時鳴金收兵,就算是支應過這個棘手的殿下了。
見嬴蕩視而不見,魏章略略一想,又從衆多窩氣的求戰者中指令一将。這次更慘,許是項澤得了連勝之勢,許是秦将心中犯怯,雙方隻一合,秦将就被愈戰愈勇的項澤挑下戰車,當場死了。在楚人的喝采聲中,敗将禦手不無尴尬地跳下戰車,将戰死秦将抱起來扔到車上,撥馬回陣。
“搦戰者,還有何人?”項澤連勝三場,氣勢愈勝,站在戰車上,聲如洪鍾。
秦陣這邊,衆将面面相觑。
魏章沒有點将,再次看向嬴蕩。
嬴蕩沒有睬他,更沒睬那楚将,退後一步,看向烏獲、任鄙,壓低聲音,指向楚陣正中的屈丐:“任兄,烏兄,看清楚那人了吧?他就是楚軍主将,屈丐!”
二人點頭。
“我察過陣勢了,”嬴蕩指向遠處的丹陽北城樓,“楚人背倚那座城池,城門是開着的。今日之戰,要想殺個痛快,就得堵住那個城門,讓楚人退無可退。我先行出戰,待宰了那厮,就前往沖陣,你二人可于此時引諸勇士沖出。我們兵分三支,我居中,任兄居左,烏兄居右,一路殺向城門,斷掉楚人歸路。其他諸事,就交給那姓魏的玩去!”
“這個不妥!”任鄙接道。
“哦?”嬴蕩看向他。
“殿下,”任鄙瞄一眼那楚将,換個口氣,“殺那楚将,毋需勞動殿下!”
“你不可以!”嬴蕩低聲,“我要在殺那楚人之後,即破楚人之陣,任兄不可。”
“爲何?”
“不從軍令是殺頭之罪。”
“這太險了!”任鄙震驚。
“上沙場,不險有何趣味?就這樣了!”
“若此,我須陪你去!”
“你們誰會駕車?”嬴蕩看向二人。
任鄙、烏獲盡皆點頭。
嬴蕩看向烏獲,目光落在他的杵上:“烏兄,你來!”
烏獲再次點頭。
“今日晚宴,你我三人,取屈丐之首者,赢頭酒!”嬴蕩指向對方陣中心戰車上的屈丐。
二人再次點頭。
嬴蕩謀議已畢,見魏章仍未點将,冷冷一笑,回身跳上自己的戰車,戴上特制的頭盔及手套,吩咐禦手下來。
烏獲坐上那位置,将長杵順在車裏,揚鞭催馬,疾馳而出。
嬴蕩長镗在手,英姿飒爽地立在戰車上。那镗重約三百斤,胳膊粗細,兩丈來長,通身铮亮,實心鍛就,镗頭三面是鋒,頂部爲蛇矛,兩面爲龍角,形如鋸齒,被他稱作龍頭斷魂镗。
秦将中,有人認出他是殿下,低聲驚呼:“天哪,是殿下!”
魏章早已瞄到烏獲并他的兵器,反倒松出一口長氣,傳令:“擂鼓!”
秦國軍陣,鼓聲大作。
“來将何人?”項澤顯然被他的氣勢震住,揚手大叫,聲音卻在打顫。
“你不配問,看镗!”嬴蕩的戰車直沖過去。
項澤奮起精神,挺槍來迎。兩車相交,嬴蕩舉镗,直直地搠向項澤。項澤不識深淺,本能地挺槍撥之,卻未撥動分毫,那镗直直地搠到項澤身上,巨大的沖力将項澤的身軀撞飛,于數丈之外墜地,身軀斷爲兩截,血污灑滿雪地。
整個過程疾如閃電,項澤連聲慘叫也未能發出。
就在楚人無不震恐之時,嬴蕩的戰車非但沒停,反倒斜刺裏沖向楚陣,直取屈丐。
與此同時,任鄙的戰車亦從秦陣中疾沖而出,揚起一行雪塵。再後面,跟着嬴蕩的二十來輛戰車,車上站滿嬴蕩的麾下力士。
莫說是楚軍,縱使秦軍,也未料到是這攻勢。
兩邊陣上的将士全都呆了。待反應過來,嬴蕩的戰車已經沖近楚陣,楚國勁弩不及發力,楚國的弓箭手也未及準備。見來人直取主将,站在屈丐身邊的裨将軍逢侯醜大吼一聲:“主将,快去指揮塔,與秦人決戰!”
話音落處,喝令出車。
逢侯醜的戰車以冒死之速直直地沖向嬴蕩。其他幾輛戰車緊跟于後,組成一道車牆,掩護屈丐撤往他的指揮塔。
不及楚人的戰車撞上,嬴蕩已經躍身跳下,大吼一聲,掄起長镗朝站在前排的楚人橫掃過去。烏獲也跟着跳下,操起長杵,掄向楚陣。
楚陣前排的長槍手齊齊舉槍,迎戰那镗,剛一碰上,無不脫手飛出。那镗在嬴蕩手中,猶如一根奪命符咒,凡碰到者不死即傷。烏獲甩出長鏈,掄動那杵,更是厲害,方圓四丈之内,惟有趴在地上,方能逃生。
二人殺入陣中,楚陣亂作一團。屈丐調轉馬頭,沿陣中空道直馳陣尾,奔向他的指揮高車。與此同時,楚陣也迅速反應過來,長弓勁弩分别射向疾沖而來的車馬。嬴蕩看得分明,不再去追屈丐,斜刺裏掃向那些弓弩手。烏獲緊跟于後,與他互爲犄角,在楚陣前沿往來沖殺。楚卒不敢近身,隻能遠遠地圍攏過來,将二人困在核心。
眼前一幕真真驚呆了魏章。
天哪,殿下竟然這般沖陣……
魏章回過神來,大吼一聲:“營救殿下,進擊!”驅車挺槍,直沖過去,營救嬴蕩。
所有的戰鼓全擂起來,五萬秦軍得知沖陣的是殿下,如發瘋一般,争先恐後地沖向楚陣。
楚國軍陣這也從震駭中驚醒,各操兵器,堅守陣地,等候秦人沖擊。
不幸的是,缺口已被嬴蕩、烏獲打開。
楚人團團圍住二人。嬴蕩全然無懼,兩手輪換翻轉,如調皮的孩童将那柄長镗四下亂掄,楚卒搠過來的長槍或被擊斷,或被擊飛,巨大的震力使丢槍的楚卒捂住手臂哀嚎不已。烏獲的長杵更是奪命,凡被撞到的楚卒躺倒無數。
近戰搏殺,輕易不能放箭。逢侯醜急了,抓過長弓,不顧一切地射向嬴蕩。不想嬴蕩穿的是由鐵片織成的特殊甲胄,那矢射中鐵片,冒出一團火花,矢頭折斷。
逢侯醜扔掉弓箭,操起标槍,正要擲向嬴蕩,巨大的聲響由北而來,任鄙的戰車,向他們直沖過來。
逢侯醜顧不得嬴蕩,驅車挺槍迎上,挺槍刺向任鄙。任鄙放下一錘,見他長槍搠來,順手握住槍頭,反手一推,逢侯醜跌落車下。任鄙也不睬他,直沖過去,趕到敵陣,跳下車,操起雙錘,一路舞将過去。
逢侯醜未及從地上爬起,秦人的後續戰車馳到,剛好從他身上輾過。逢侯醜慘叫一聲,被馬踏、車輾而死。
三大力士彙作一處,待後續十幾輛戰車馳到,将衆力士分作三路,直向楚陣中心殺去,擋者死,避者生。
與此同時,魏章與大批秦人也都從他們打開的這個缺口裏掩殺過來,兩陣相交,金戈相搏。
楚人無處可避,幹脆拼上了,前赴後續。
此時,屈丐已經回到他位于陣後中心位置的指揮塔上,衛士們全都聚攏來,布成陣勢。
屈丐登高望遠,看明白情勢,見秦人三路猛士無可阻擋地一路沖來,頭皮一陣發麻。此番對陣,他把所有意外都考慮到了,不想卻又冒出這個。他布的陣勢無不是應對對方沖鋒的,沒想到秦人竟然在鬥陣中突然發飙,直接殺入陣來。古今陣勢,無非一個常識,排在陣前及四周的皆是猛士,戰士稍差者往往排在陣中,以壯大聲勢。雖說這五萬人皆爲精銳,但精銳之中,也有個長短高低。秦人三大猛士,前沿都抵擋不住,眼見殺到陣中,真就如狼入雞群,所向披靡了。
無論如何,須先幹掉這三路心腹之患,否則,情勢不堪收拾。
屈丐吩咐旗手,令城頭起烽煙。旗手搖旗,不一時,城頭烽煙燃起。周邊楚軍望到烽煙,戰鼓全響起來,全線向秦人發起攻擊。楚人的兩翼也向秦人包抄,将五萬秦人圍在核心。
嬴蕩三路秦人卻無視這些,分别向他的指揮塔沖撞過來。魏章引領的所有秦卒,也都不顧一切地沖入楚陣,一路殺向陣中,試圖接應并救出殿下。
由于事發陡然,根本沒有預案,無論是秦人還是楚人,全都失去章法,且無處可躲,惟有逮到對方,生死相搏。一時間,在丹陽城北方圓各數裏的廣袤雪地上,殺聲震天,槍戈撞擊,生命将盡的慘叫聲不絕于耳。此時此刻,任何一方鳴金收兵或自行潰散,都将是災難性的。
楚人因有外援,并無懼怕。秦人因入絕境,困獸猶鬥。
屈丐的緊急預備隊出來了。丹陽北門洞開,城中湧出數千楚卒,一路跑來助戰。屈丐搖旗,指揮他們抵住嬴蕩諸人,将他們團團包圍起來。
沙場上,決定勝負的永遠是力量。楚卒無論人數再多,在嬴蕩三人的神力與兵器面前,盡皆不堪一擊。雖然,楚卒的戰力也不容小觑,跟從三人的力士已戰死過半,剩下一半也是傷痕累累,氣力不支。
嬴蕩三人亦各有傷,所幸傷勢不大,且正在興奮中,被他們完全忽略了。
眼見楚人援兵越來越多,嬴蕩非但無懼,反倒性起,瞄到楚人的指揮塔,大吼一聲,直沖過去。任鄙、烏獲緊跟殿下,三人殺向楚人防守的最密集處。
楚卒莫能抵擋。眼見距高車僅有一箭之地,更多的楚卒蜂湧過來,護成一道道防護肉牆。箭矢更如飛蝗一般射向殿下他們。
任鄙性起,掄起雙錘擋住箭雨,朝指揮塔直沖過去。箭矢如雨般向他射來,紛紛紮在他的特制盔甲上,或掉落下去,或嵌進不動。烏獲望見,大吼一聲,亦沖上去。這邊嬴蕩緊趕過來,三大力士各舞兵器接近高車。
離那高塔約有三十步遠時,任鄙大吼一聲,朝高車扔出右手鐵錘。那錘重約一百八十斤,從保護主将的兵士頭頂飛過,直直地砸在高塔中間。随着咔嚓一聲巨響,那塔轟然倒塌。指揮塔高約三丈,一切發生得太快,屈丐躲閃無處,亦不及跳下,随着那塔轟然落地,在砸死多名楚卒之後,摔在數丈開外,身上被自家楚卒豎起的長槍捅透。
見主将戰死,守護高塔的楚卒曉得敵不住這幾人,發聲喊,斜刺裏潰逃。秦卒聽聞屈丐死了,愈加奮勇,楚卒則戰心散去,尤其是從兩側山上一口氣沖下的兩萬楚卒,剛剛抵達戰場,就聽到秦人中有三個奪命惡煞及屈丐被殺的事,轉身逃命。嬴蕩三人松過氣來,回身去搶丹陽城門,見護城河上的木橋已經吊起。
嬴蕩三人未能盡興,返身殺回陣中。
慘烈的搏殺又曆小半個時辰方才結束。見嬴蕩多處受傷卻無大礙,魏章長舒一氣,傳令返師,救援淅邑。圍攻淅邑的楚人得知丹陽大敗,主将戰死,無心再戰,紛紛撤走。魏章再度回師,邀楚人共同打掃戰場,至晚間雙方檢出結果,戰況慘烈,楚卒戰死逾六萬,秦人戰死近四萬,參與搏殺之卒沒有一人不挂傷的。外加漫川關、於城、淅邑等地戰況,傷者不計,單是死國之士,秦人合計在六萬左右,楚卒死國者約八萬衆。
這場因懷王一怒而起的伐秦大戰,以楚軍戰敗、雙方死國将士合計一十四萬的慘重代價暫時劃上句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