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入盛夏三伏,天氣酷熱。
于楚國古都丹陽來說,這熱别有一番滋味,是那種讓人特别難受的熱。天空沒有一朵雲,但遠不是往日的澄明,放眼望去,霧蒙蒙的如同罩着一層看不見的紗。田野沒有一絲兒風,樹梢紋絲不動,空中飽和水汽,人體中排出的汗水無處揮發,将衣服與皮膚結實地粘合在一起。
楚國先廟位于古城中心略偏西南的一座崗坡上,是丹陽的制高點。整體廟院依崗坡而建,古木參天。
崗頂是座主殿,主殿前面豎立一座方三丈、高兩丈的祭壇。站在壇上放眼南望,滾滾丹水就如一條閃亮的絲帶,由西北飄來,向東南甩去,在丹陽城的東南角張開懷抱,納入另一條閃亮的絲帶,淅水。
這日向晚時分,屈平、白雲并肩站在祭壇上,放眼看向兩條絲帶交彙的地方。
在那兒,二水相融,茫茫滄滄,幾隻白鹭在空中盤旋,似乎在向快速西墜的落日惜别。
屈平的目光順沿丹水緩緩向西移動,一直向西,望到絲帶沒入處。之後,屈平收回目光,回到原點,再沿另一條絲帶緩緩北移,再一次望到絲帶沒入處。
“阿哥,”白雲一動不動,聲音出來,“你看到什麽了?”
“雲妹,你可曉得它是從何方流來的?”屈平指向近在眼前的丹水。
“你說。”白雲看向他。
“它從楚人的祖宗地流來!”
“祖宗地?”白雲指向腳下的祭壇,“楚人的祖宗地不是在這兒嗎?”
屈平搖頭。
“是哪兒?”
“就是這條水流的源頭!”屈平指向西北,“一直向西,有一片山,叫楚山,有幾條川,叫荊川,我們的先祖就住在荊山腳下,飲荊川之水。幾條荊川相彙之後,就成了它,丹水。我的祖先在丹水之陽設邑修城,繁衍生息,是爲丹陽。”
“可丹陽爲什麽又在這兒呢?”
“因爲周人過來了。周人打過藍田,我的祖先抗拒不過,隻好沿此水東下,來到這兒,築下此城。此城依然在丹水之陽,依然叫丹陽。後來周人伐殷,我的祖先熊繹從周所命,随從周軍征伐有功,被成王封爲楚子,立國于此,是謂楚國。”
“原來的丹陽呢?”
“它不叫丹陽了,改叫商城,百多年前楚秦修百年之好,先王将之拱手送給秦人了。”
“先王就不怕秦人沿着這條丹水打過來嗎?”白雲睜大眼睛。
“是的。”屈平指向西北,“不過,一則和親了,二則先王有備。沿此河而上,在丹陽與商城之中,先王使人修築一關,叫荊紫關,設重兵鎮守。”
“哦。”白雲看向另一條水,“它又是從哪兒流來的呢?”
“於城。”
“於城不也是秦人的嗎?”
“在我出生的時候,”屈平指着淅水,“於城還是楚人的。那辰光,我大楚與秦人在於城之西各設一關,我們的叫西武關,以阻秦人。秦人的叫東武關,以阻楚人。所以,秦人雖據商洛,但我有於城十五邑,更有荊紫關、西武關相阻,秦、楚是以相安無事。然而今天,就在那兒,由此向北不足五十裏,是淅邑,再不足五十裏,就是於城,連同周遭十餘邑,這辰光全都是秦人的了。”指向眼前的丹陽,長歎一聲,“昔日的都邑,如今成爲抗秦的前沿,且丹陽與淅邑之間,無任何關隘可以阻擋,叫我大楚情何以堪?”
“阿哥,”白雲小聲,“大王不會一直把我們關在這兒吧?”
“是他們,不是大王!”屈平爲懷王辯護。
“嗬!”白雲嘴角一撇,浮出一笑,目光遠去,看向兩條閃光的絲帶。
倏地,白雲眼睛大睜,嘴巴張開,不無驚愕地盯向西方,全身僵住了。
在那兒,在一輪血紅日頭剛剛沉下去的地方,是三顆明朗的星。
它們似乎是突然出現的,出現在太陽光被西山完全擋住之後。三顆星雖然沒有并作一排,卻也很是接近了。在三顆星的下端,在太陽沉下去的地方,還有一顆拖着長尾的掃帚星。
三顆星中,屈平隻曉得其中一顆,長庚星。
屈平盯在掃帚星上。他曉得,掃帚星出現,不是好事。但掃帚星所在的位置是秦州之野,也就是秦國所在的地方,倒是讓他輕輕籲出一口氣來。
白雲的目光由西而近,沿着眼前這條絲帶移向東南。
白雲的眼睛陡然睜得大了。
“雲妹?”屈平盯住她。
白雲轉向巫鹹山方向,兩臂張開,屏息運氣,二目閉合,進入冥想。
屈平曉得她在行功,不再吱聲,隻将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她。
白雲嘴角微動,顯然在與什麽對話。
屈平的心吊起來。
良久,白雲睜眼,回歸自我。
“雲妹?”屈平輕道。
“阿哥,”白雲盯住他,聲音極小,“我收到不好的訊息了。”
“哦?”屈平收回目光,看向她。
白雲看向天空,目光憂郁。
“是那顆星嗎?”屈平看向西天,目光落在掃帚星上。
白雲搖頭,仰頭看天。
“是這天嗎?”
“是的,要下大雨了。”
“旱呢,”屈平笑起來,“稻子正在抽漿,是喜雨。”
“它不是。”
“哦?”屈平打個怔。
“是大雨,是淫雨,要下整整一十四日,”白雲指向下面的兩條絲帶,“就在方才,我看不到這兩條水了,我看到的是洪水滔天,白茫茫一片……”看向丹陽城,“還有這座城,到處都是白茫茫的,隻有幾處孤島!”
“天哪,你是說,洪澇?”屈平震驚。
“非常大的洪澇。楚人要防災了,尤其是低窪之地,必須搬走。稻子沒了,可以再種;家沒了,可以再建;人若沒了,可就……”
“天哪!”屈平急了,抓住她的手,兩眼盯住她,“你……可當真?”
“你不相信巫鹹大神嗎?”白雲抽出手,閉上眼睛。
屈平轉過身,如飛般奔下祭壇,奔向前院。
一個月前,偌大的先廟被臨時砌起一堵牆,設起一道門,将廟殿與前院及停車場隔開。門緊關着,外面挂着鎖。
“來人!”屈平大叫,拍門。
一陣腳步聲急,一名宮尉跑過來,是懷王的禦前侍衛之一,叫鄧盾,爲鄧國的鄧氏後人,官至禆将軍。
“左徒大人,有何吩咐?”鄧盾的聲音傳進來。
“鄧将軍,請開門,我要出去,我要回郢!”屈平請求。
“回禀大人,”鄧盾的聲音又傳進來,“大王谕旨,左徒要在太廟守廟九十九日,不可擅離半步。這才三十三日呢。”
“我有急事禀報大王,是天大的事!”
“大王谕旨,左徒大人若有急事禀報,可寫奏折,由末将轉呈!”
“你可确定是大王谕旨?”屈平語氣嚴厲。
“禀左徒,末将是禦前宮尉,隻聽大王一人。”
“谕旨何在?”
“禀左徒,是口谕,大王親口所下!”
“你……”屈平跺腳。
“左徒大人,”一個巫女走過來,小聲禀道,“祭司請您用膳!”
屈平握緊拳,良久,緩緩松開,跟巫女走向主殿左側的耳房,一個月前被軍尉他們改作屈平一行的臨時膳房了。
将至門口,屈平住步,轉對巫女:“随我來!”大步走向他的住室。
巫女跟他過來。
“研墨!”屈平指一下硯台,轉身取筆,拿出一捆竹簡,展開,潤筆,疾書。
就在白雲得到上天示警的同時,秦國太廟負責占星的太蔔勼匆忙入宮,觐見秦惠王。
“太蔔?”惠王略吃一驚,因爲負責星相的太蔔于此時觐見,必有大事。
“啓禀我王,上天示象。”蔔勼奏道。
“哦?”惠王急問,“所示何象?”
太蔔帶惠王出宮,站在露台上,指向西天:“我王請看!”
惠王看向西天,見一星閃亮,拖着長長的尾巴。
“啓禀我王,”蔔勼指着那個長尾巴的星,“此爲孛星,于昨夜現身,長約丈許,相如龍騰,另有二星追随,皆不常見。臣觀兩日矣,它們晝夜驅馳,前後相随,前面一星,其光紅潤,後面一星,其光黃白,見于日出之前,日落之後,天下兆民可睹。”
“所示何象?”惠王急問。
“依據蔔象,此兆不吉,臣是以禀報我王。”
“何兆不吉?”
“天殺。”
“天殺?”惠王打個驚戰,良久,盯住蔔勼,“怎麽個殺?”
“洪水滔天,猛雨傾盆,山塌地陷,河塘盡潰,蛇鼠無居,夜鳥無宿,莊稼盡毀,人民饑馑,戰鬥相争,幹戈不歇,龍蛇不辯,是非不分,白骨堆山,難見明君……”蔔勼打住。
“怎麽不說了?”惠王追問。
“适逢庚子,一切皆殺。”
“是了,”惠王微微點頭,“今年歲初,太廟令就對寡人說,今年庚子,木土火金水五氣犯日,恐有大災。寡人心裏原本吊着這事兒,可年已過半,未見災殃,寡人漸就擱下了,你這一講,嘿,真還是個事呢。”看向他,“可有破解?”
“既爲天殺,無可破解。”
“寡人曉得了。”
惠王擺手,蔔勼告退。
惠王正在思慮應策,公子華來了。
“華弟,”惠王身子沒動,揚下手,指指對面席位,給他個苦笑,“正打算請你呢。”
“王兄,”公子華一屁股坐下,臉憂急,“有樁大事!”
“不會是大災難吧?”惠王看向他。
“咦,王兄,您怎麽曉得了?”公子華一臉詫異。
“太蔔剛走。”惠王又是一個苦笑,“讓我看了掃帚星,叫什麽孛星。聽太蔔所講,災難多去了,個個皆是天殺,可這天,究底會是哪能個殺法呢,我正在盤想呢。”
“是水災。”公子華脫口而出。
“說說,”惠王傾身,“怎麽個災法?”
“是這樣,”公子華禀道,“兩個時辰之前,有人登臣弟府門,遞進拜帖,上面什麽也沒寫,隻畫一架骷髅。臣弟召其進來,是三個巫人,皆着黑衣,黑巾蒙頭。爲首一人,顯然是個祭司,另外二人爲其弟子。”
惠王神情緊張起來,盯住他。
“他自報家門,說是叫殺蠻,居于北冥之濱,是主祭大神共工的祭司。”
“殺蠻?”惠王呢喃一下這個名字,“這名字不錯。他說什麽了?”
“他說,再過一十四日,荊州、秦州之野,要降大暴雨。暴雨連綿,秦川一片汪洋!”
“他……人呢?”
“臣弟帶來了。”
“傳他觐見!”
公子華出去,不一時,帶進一個黑衣巫人,依舊黑巾蒙頭,面部隻露出一雙眼睛,眼珠似乎深箝于深不可測的幽暗眼窩裏,泛出綠色的光。
那巫人并不下跪,在惠王前面直直站定,拱手,朗聲:“北冥薩滿見過大秦之王!”
“嬴驷見過殺蠻!”惠王拱手,指向公子華旁邊的客席。
“非殺蠻,是薩滿,Sa-man。”巫人糾正,席坐。
“薩-滿?”惠王眯起眼睛,“是你名字?”
“非也,”那薩滿應道,“我們沒有名字,都叫薩滿。”
“何意?”
“薩(sa)爲通達,滿(man)爲人,薩滿就是通達天地的人,大王可以叫我知者。”
“失敬,失敬!”惠王拱手,“請問知者,您由北冥之濱來到我邦,可有教寡人之處?”
“天降大災,貴邦行将洪水漫灌,山塌地陷,民不聊生,生靈塗炭。”那薩滿道。
“洪水何來?”
“再過一十四日,上天之神将驅南、北二冥之雲至荊、秦之野,巴山、蜀山、終南山、隴山,連綿暴風驟雨,暴風之大,驟雨之強,實乃百年難遇,其中巴山、蜀山将連降一十四日,終南山二十四日,隴山一十六日,秦、楚之民——”巫人頓住話頭。
惠王震驚,看向公子華。
“請問知者,”公子華拱手,“可有消災之方?”
“我既登寶殿,自有消災之方!”
“快講!”惠王急不可待。
“我可行法施術,使南海之雲不過太白之頂,疾風驟雨不落終南之陰,至于隴山雲雨,無不流入江水,增楚人之禍,于秦人無涉。”
“好!”惠王忽地站起,在廳中來回踱幾圈,複又坐下,看向巫人,“咦,南海之雲不過太白頂,哪兒去了?”
“盡返楚地。”
“這……”惠王閉目,良久,拱手,“上仙建下此功,要寡人作何回報?”
“天運流轉,秦地将興,上天示我前來貴邦,一爲助王成就大業,二爲揚我薩滿之教。是以我等不求回報,隻有一請,乞請大秦之王将終南山太白絕頂賜予我教,爲我教在太白山地立廟設壇,準許我教收留信衆,傳揚法術!”那薩滿開出條件。
惠王閉目,良久,睜眼:“茲事體大,望上仙稍候幾日,容寡人斟酌一二,如何?”
“薩滿恭候!”薩滿起身,告退。
惠王送出殿門,回來又想一時,轉對公子華:“華弟,相國還在寒泉養傷嗎?”
“正是。”公子華笑了,“看那樣子,傷還不輕呢。”
“你在鹹陽,守着那個薩滿。”惠王轉對内臣,“明晨起駕,終南山寒泉!”
山外酷署,山中卻是清涼。
寒泉子專門爲香女辟出一個院子,讓她照料前來養“傷”的大秦相國張儀。張開地已經懂事了,也繼承來他老爹的伶牙俐齒,一天到晚追在張儀的屁股後面,滿山坡亂轉,沒有什麽是他不要問的。
這日傍黑,張儀帶着兒子從後山的小路上悠哉悠悠地正往回趕,迎頭遇到香女。
“娘親,你看!”望到娘親,張開地飛奔下來,手中揚起一個花環。
“是給娘的嗎?”香女蹲下來,抱住他,看向花環。
“是的,娘親!”張開地不無興奮地将花環戴在香女頭上,嗅了嗅,“真香!”
“是你編的?”香女抱起兒子,在他臉上親一口。
“是那個人!”張開地指向跟過來的張儀,附她耳邊,悄聲,“花是我采的!”
香女給張儀個笑。
張儀看向戴着花環的香女,眼前不由浮出鬼谷裏他送花環給師姐玉蟬兒的場景。
張儀的眼窩濕了。
“夫君?”香女怔了,盯住他。
“真美!”張儀回過神,誇道。
“你就會哄我!”香女嗔她一眼,拉起開地的手,聲音說給張儀,“快到先生那兒,你的主人來了。”
“秦王?幾時到的?”
“到有小半個時辰了。”香女笑道,“還帶着妃子呢。”
“妃子?”張儀怔了,“哪個妃子?”
“你保媒的那個!”
“呵呵呵。”張儀笑了,快步走向山谷裏的草舍。
寒泉客堂隻坐二人,惠王于客位,寒泉子于主位。寒泉子二目閉合,進入冥思。惠王盯住他,神色憂急。
良久,寒泉子眼睛睜開,看向惠王。
“先生?”惠王傾身,聲音極低。
“唉!”寒泉子給出一聲長歎。
“先生,這災……”惠王急不可待了。
“此爲庚子之災。”寒泉子緩緩說道,“天幹地支,六十年一個輪回,是謂六十甲子。運至庚子,适逢土、木、火三星連珠,外加金、水往來擾動,上天五氣并發,緻使太陽、太陰之大氣紊亂,陰陽失衡。是以自古迄今,隻要是庚子年,天下就不祥和。”
“還有那顆孛星?”
“是的,”寒泉子接道,“近幾日來,晨昏之時,老朽登山觀之,詳審此星,甚覺不安。此星非尋常孛星,其形其迹,皆通天地大氣。聽先師所述,此星或七十年一見,或八十年一見,但凡其出,天地大氣受擾,必起災殃,輕則兵革戰亂,重則旱澇殃民。”
“也就是說,此星禍及天下,不單單指向秦國?”
“是的,就今年來說,前番燕亂,當是此星前兆。”寒泉子應道,“庚子本爲災年,遇到此星,堪稱是千年難遇,當是災上加災,大王不可等閑視之。”
“千年一遇?”惠王吸入一口長氣,喃聲重複。
寒泉子沒再出聲。
“那個薩滿呢?”惠王此行的真正目的是這個。
“回禀君上,”寒泉子微微閉目,“此人當屬于巫、觋,所行之術,亦可稱作巫、觋之術。君上可知巫、觋之術?”睜眼,看向他。
巫、觋之術爲常識,行此術者,女爲巫,男爲觋。寒泉子此問,當是另有所指了。
“請前輩賜教!”惠王略略一想,拱手。
“巫、觋之術,由道而生。道生陰陽,陽者生,陰者殺;陽者白,陰者黑;是以主生者爲白巫觋之術,主殺者爲黑巫觋之術。行白巫觋之術者爲白巫觋,通常衣白;行黑巫觋之術者爲黑巫觋,通常衣黑……”
“這麽說來,此人所行的是黑觋之術了?”
“是的。”寒泉子講道,“由君上所言,老朽可知此觋所行之術爲黑術,陰術,主殺。主殺不吉,以鄰爲壑,更是不吉,望君上三思而行之。”
“晚輩曉得了。”惠王略略一頓,“白巫觋之術呢?前輩可熟悉有行此術的巫人?”
“白巫觋之術源起于巫鹹大神,從巫鹹者有大巫十二。就老朽所知,終南山中也有此巫,但習白巫觋之術者,通常是各司其命,聽天所由。庚子之年,既爲天殺,就當聽天由命。是以老朽勸王早作籌備,移低窪之民于高坡之上,設帳立營,使民無風雨之苦,開倉赈災,使民無饑謹之憂。”寒泉子略頓,雙手拱起,“誠能如此,天佑我王!”
“謝前輩賜教!”
話音落處,外面腳步聲急,舍人與張儀的聲音傳過來。
“你們君臣議事吧,老朽告退!”寒泉子起身,朝惠王拱個手,大步出去。
惠王送至門口,剛好迎到張儀。
“王兄,”張儀心情甚好,拱手笑道,“曉得你熱膩歪了,這是來山裏乘涼了呢。”
“唉,”惠王長歎一聲,“要是有妹夫這般閑心,驷哥就……”搖頭,自回客堂,坐于寒泉子方才坐過的主位,指向客位。
“咦?”張儀沒坐,繞他轉一圈,“你不爲避署,卻帶一個小嫂子,是爲哪般?”
“聽說我要進山尋你,她鬧着要來,說要看看你的那個香夫人!”
“這辰光不香了。”張儀做個鬼臉。
“爲何不香了?”惠王奇道。
“讓我那個臭小子折騰沒了。”張儀笑了下,在客位坐下,“說正事兒,觀王兄氣色不佳,有何大事兒?”
“五件大事。”
“哎喲,”張儀誇張地叫出一聲,“是哪五件?”
“其一是,楚使昭睢天天嚷着要進宮觐見,向寡人讨要商於六百裏!”惠王搖頭,苦笑,“你呀,把事兒招來了,卻躲這兒鬧清靜。”
“嘻嘻,”張儀涎起臉,“這事兒你就甭管。其二呢?”
“燕國。”惠王接道,“子之弑燕王,逼走子職,立燕王哙,這又使哙讓位于他,太子姬平起兵反叛,子之殺姬平,處死燕王哙的所有公子,篡燕南面,惹惱齊王,使匡章爲将,燕人不戰,開門迎接齊人,子之死。”
“好事呀!”張儀一拍大腿,“其三?”
“子職在趙,差一點兒死于子之的殺手。”
“現在如何?”
“被趙王接進宮裏了。”
“嗯,”張儀豎起拇指,“趙雍在下一盤大棋。不過,真正的棋手當是蘇秦。對了,燕、齊鬧出這麽大的事情,蘇秦呢?想必他忙壞了吧?”
“這是第四件事,”惠王苦笑,“蘇秦在生病……”
“生病?”張儀的心吊起來,“什麽病?”
“說是傷寒,要命的那種。若不是鬼谷先生使人相救,這辰光怕就……”惠王頓住。
張儀兩手握臉,良久,擡頭,眼圈紅紅的,盯住惠王:“最後一個?”
“天現兇象,孛星沖日,适逢庚子,将有天災降于秦楚之野。驷哥正是爲此而來。”
“是何天災?”
“水。”
張儀閉目,良久,擡頭:“先生怎麽說?”顯然曉得他已就此請教過寒泉子了。
“先生說,既爲天災,就當順其自然,讓驷順天應人,做好預防即可。”
“先生說的是。”張儀連連點頭,“不過,禍兮,福之所依。就地勢而言,若成水災,楚禍更甚。看來是天要亡楚了。”
“你真的這麽想?”惠王盯住他。
“王兄難道不這麽想嗎?”張儀反問。
“哈哈哈哈!”惠王爆出一聲長笑,起身,“走,看看我的小外甥去!”
二人來到香女的小院,見小草舍裏已擠滿人了,有香女母子、林仙姑、芈月及侍奉她的幾個宮女。在這山野裏,女人軋成堆,就沒人把惠王當個王了,尤其是香女與林仙姑,欠身盡個禮,顧自與芈月說話,将這兩個大男人冷在一邊,連個席次也沒人讓。
張儀吐個舌頭,扯惠王在一邊站了。
芈月抱着香女的兒子張開地不肯撒手,那孩子也是乖巧,任由她捏這揉那,驚驚乍乍的。
“香嫂子,不對,該是香妹子,不對不對,我該叫你香姐才是!”芈月看向香女,連改三個稱呼,衆人皆笑起來。
“香姐,你得傳個寶經,究底是哪能生出這般漂亮的帥小子呢?”芈月盯住香女,“讓人眼熱哩!”
香女笑過,指向林仙姑:“這個你得問她。”
“哎喲喂,我的大仙姑姑呀,”芈月轉過身,站起來,放手開地,連作幾揖,“您老大恩大德,不可偏心喲,見面就是緣,您老送她一個,就也得送我一個!”
“已經送你了。”
“啥?”芈月驚愕,四顧,“他在哪兒?”
“在那兒!”林仙姑指向她的下腹,笑了。
“咦?”芈月不無驚愕地摸向肚皮,“這不可能!半月前我還來過那個什麽的,聽宮醫說,是沒有種上!之後,”剜一眼惠王,“那個人就讓一群狐狸精迷住眼了,根本不近我身,是昨晚聽說他要來這山裏,今早我攔住他的王辇,纏牢他,方才……”
“我已看見他了,是個貴種。”
“天哪,”芈月既驚訝,又激動,“那就是途中的事了!”起身,走到林仙姑跟前,“好姑姑,您得看清爽點兒,甭走眼了,讓我這可憐女人白歡喜一場!”剛要撩起衣襟,讓她審看,想到還有兩個大男人,指着他們,“你倆大男人,看個啥哩,背過臉去!”
衆女人又是大笑。
張儀、惠王在笑聲中走到門外。
“恭喜王兄,途中得子!”張儀拱手。
“這……”惠王臉上略幹,表情錯愕,“同坐一辇,讓這騷貨撩得興起,就……可這也才幾個時辰,林仙姑哪能就……”
“呵呵呵,”張儀笑了,“若是不然,怎麽能稱仙姑呢?王兄你是曉得的,香女那兒原本是塊不毛之地,一進這山,嘿,竟就唰唰唰地長出一棵芽兒來!”
衆人說說笑笑,已是入夜。寒泉子騰出一間草舍,讓惠王與芈月歇了。
次晨,惠王心中擱事,早早登程,于黃昏時分返回秦宮,顧不上途中勞頓,召來公子華。
“那個薩滿呢?”惠王問道。
“我安排在館驿裏,幾個雕守着他呢。”公子華笑道。
“見到寒泉先生了,還有張儀。”
“他們怎麽說?”
“先生之意是,順天由命。張儀之意是,天要亡楚。”
“王兄之意呢?”公子華盯住惠王。
“唉,”惠王輕歎一聲,“我思慮一路了,依舊拿不出個主意。這不,一回宮就召你們幾個謀議。”
公子華看看四周,隻他一人。
“馬上就到。”惠王的話音未落,一陣腳步聲急,内臣引公子疾、甘茂、司馬錯等一撥重臣疾步走進。
入夜召見,必是大事。
果然,幾人屁股尚未坐穩,惠王就盯住主抓農耕的甘茂:“甘茂,秋莊稼長勢如何?”
“回禀我王,”甘茂拱手禀道,“今年春旱,夏季欠收,臣已具表奏過。不過,自入夏以來,風調雨順,臣前日赴鄉野巡察,各類谷物長勢喜人,若是不出意外,今秋當是豐年。”
“庫糧可足?”
“可支三年。”
“是支全民,還是隻支三軍?”
“這……”甘茂怔了一下,“支三軍并宮室官府。”
“若是加上所有臣民呢?”惠王盯住他。
“臣沒估算過,不過,各家各戶皆有餘糧,儲糧多少,臣沒算過,當可支撐一年半載吧。”
“民衆的儲糧存于何處?”
“自己家裏,家家都設有專門的谷倉。”
惠王閉目。
衆臣不知惠王所指,面面相觑。
“國庫儲糧呢?是不是全部設在高處?”惠王突然睜眼。
“全在高處。”
“多高?會不會被淹?”
“這個……”甘茂略頓,“就臣所知,三十年來,從未被淹過。”
“三十年來,渭水可曾破堤?”惠王看向衆臣。
衆臣搖頭。
惠王目光逼向甘茂:“甘茂,假使暴雨肆虐,渭水破堤,關中泛濫,家園盡毀,你能保證所有的國庫不會被淹嗎?”
“這……”甘茂嗫嚅,“臣不敢保證!”
“有多少國庫設在水線以下?”
“這個要看多深的水了。就臣所知,三十年前,聽說是渭水破堤一次,單是栎陽附近就有三個糧庫進水,谷物被泡。”
“那次破堤寡人曉得,”惠王略一沉思,盯住甘茂,“若是将所有低窪地區的庫房全部移至高處,需要多久?”
“這……”甘茂略作遲疑,應道,“三個月吧,至少了!”
“寡人曉得了,”惠王擺手,“你們這就去,馬上摸個底。若是渭水破堤,遠甚于三十年前的那場大災,關中可有多少災民,三日之内報予寡人。”
幾位臣子起身告辭。
“華弟,”惠王叫住公子華,“召薩滿!”
公子華趕至驿館,帶薩滿入見。
“能講講你的法術嗎?”惠王開門見山。
“禀秦王,”那薩滿拱手應道,“吾乃共工氏後人,世居北冥之濱,侍奉始祖共工大神。吾術乃先祖世代相授,吾自幼得之。去歲之末,始祖示我前來貴邦,助大王成曠世之功。”
“共工大神?”惠王閉目,自語,“寡人幼時曾有聽聞,說是大禹之時,共工氏作亂,被發放幽州。”
“發放幽州者,非我始祖共工大神,實乃我先祖共工氏後人。共工大神爲上皇伏羲帝之後,被上皇用爲水正,治理天下之水。上皇之後,我始祖與颛顼争帝,颛顼使祝融戰我始祖,我始祖不敵,怒觸不周之山,撞斷地維,使天傾西北,水流東南。女娲娘娘爲之震怒,将我始祖發配于北冥,吾等族人遂在北冥之濱築屋而居,供奉始祖。”
“北冥何在?”惠王問道。
“就在那兒,”那薩滿指向北方,“離此三萬三千三百裏,水深萬仞,不可探底,放眼四顧,無邊無際。其地半年冰雪,寸草不生,暗無天日。半年光明,草木繁茂,日出不落。”
“嘿,”惠王慨歎,“天底下竟有此等奇地!”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爾等既在北冥之濱侍奉始祖共工大神,爲何又登臨我邦,助我成功?”
“此乃因緣聚合,天道運化!”那薩滿道,“吾始祖最恨祝融氏,而楚王爲祝融氏之後,是以尚紅而成火德。觀大王始祖,實乃我共工氏一支,是以尚黑而成水德。今歲庚子,天道逆化,五氣紊亂,水氣盛,殺星出,有大災降于世間。早在前年,吾始祖就示法于吾,囑吾遷移秦山,一是助王成此大功,二是構難于楚,以報當年祝融氏逼我始祖之仇,三是供奉我始祖大廟于終南之巅。”
“以上仙所述,”惠王遲疑一下,道,“再過旬日,淫雨将至,而上仙若在太白頂上施法,就須設立祭壇。太白之巅,山高道險,積雪不化,風雲莫測,怕是來不及設壇吧?”
“這個不消大王憂心,”那薩滿道,“我等久居北冥,不懼嚴寒,且我等趕赴秦邦,已有經年,遍迹終南各山,對太白之巅已經熟識。一切設施,均已搭建。眼下萬事俱備,隻差大王一道準允诏書!”
惠王暗吃一驚,由不得看向公子華。這些薩滿在終南山活動經年,而近在咫尺的黑雕卻一無所知,想想也是後怕。
公子華吐個舌頭。
“若是上仙法成,結果又會如何?”惠王轉向那薩滿。
“雲雨不過太白之巅,全部折回楚山,楚地将成連雨二十四日,其中暴雨十日,大雨十日,中至小雨四日,全程伴有風雷冰雹,屆時江漢漫灌,洪水滔天,雲夢澤增擴五倍,郢都半城被淹,接後是更厲害的……”那薩滿頓住。
“什麽?”惠王屏住呼吸。
“瘟神。”
“瘟神”二字,着實讓惠王驚出一身冷汗。
閉目良久,惠王轉向那薩滿:“除去一道谕旨之外,你們還要什麽?”
“三百六十名秦卒,布于山腳道口,充任護法,以免法場受人騷擾,功敗垂成。”
“寡人曉得了,明日午時,在館驿候旨。”惠王擺手。
那薩滿拱手别過,大步出去。
是夜,惠王一宵未眠,獨坐于禦書房,将前因後果梳理一遍,耳邊輪換回響幾個聲音:
寒泉子聲音:“庚子之年,既爲天殺,就當聽天由命。是以老朽勸王早作籌備,移低窪之民于高坡之上,設帳立營,使民無風雨之苦,開倉赈災,使民無饑謹之憂……誠能如此,天佑我王!”
甘茂聲音:“這個要看多深的水了。就臣所知,三十年前,說是渭水破堤過一次,栎陽附近有三個糧庫進水,谷物被泡……三個月吧,至少了!”
薩滿聲音:“今歲庚子,天道逆化,殺星出,五氣紊亂,有大災于世間。早在前年,吾始祖就示法于吾,囑吾遷移秦山,一是助王成此大功,二是構難于楚,以報當年祝融氏逼我始祖之仇,三是供奉我始祖大廟于終南之巅……雲雨不過太白之巅,全部折回楚山,楚地将有連雨二十四日,其中暴雨十日,大雨十日,中至小雨四日,全程伴有風雷冰雹,屆時江漢漫灌,洪水滔天,雲夢澤增擴五倍,郢都半城被淹,還有……瘟神。”
張儀聲音:“就地勢而言,若成水災,楚禍更甚。看來是天要亡楚了……王兄難道不這麽想嗎?”惠王七想八想,一直折騰到天色大亮,方才昏昏沉沉地倒在軟榻上,剛剛迷糊過去,就被一場噩夢驚醒。
惠王索性不睡了,趕往太廟,祭過先祖,又到怡情殿裏拿出孝公傳給他的那塊石碑,将那碑文默看數遍,吟道:“周數八百,赤盡黑出,帝臨天下,四海鹹服。”
惠王耳邊再度響起那薩滿的聲音:“吾始祖最恨顓顼氏,而楚王爲顓顼氏之後,尚紅而成火德。反觀大王始祖,實乃我共工氏一支,尚黑而爲水德。”
“先君在上,列祖列宗諸靈在上,”惠王決心下定,望空祈禱,“驷兒今日始知,我始祖本爲共工氏後人,循依水德,是以尚黑,而楚氏尚赤。水火不可并立,我與楚氏不可并存于世。今上天助我,使觋人自北冥之濱來。隻是此觋所行乃黑巫之術,以鄰爲壑更非君子所爲,但天既有殺,就非人力所可阻止。即使我不行觋術,楚人亦難脫洪水之劫。既然脫不過,淹多淹少皆是受災,驷兒決定狠下此心,聽憑那觋施術。自古迄今,凡成大事者無所不用其極。驷兒祈請我祖在天諸靈擋我禍災,佑我秦室。”
惠王祈畢,心裏踏實一些,眯盹一覺,于正當午時召請那薩滿觐見,準允他在太白之巅立廟設壇,祭祀共工大神,傳揚共工聖德,同時旨令公子華爲他挑選三百六十秦卒,聽其差遣。
屈平的火急奏章被鄧盾差專人送入郢都,卻未直接遞呈懷王,而是被送到鄂君啓府中。鄂君啓讀畢,冷笑一聲:“哼,回郢都就是回郢都,他卻弄出這般理由,真正可笑!”
鄂君啓将奏章束之高閣,兩天之後,方才一臉不屑地講予王叔。
“你……”王叔閉會兒眼,“将那奏報拿來我看。”
鄂君取來奏報,王叔看畢,長歎一聲,白子啓一眼:“你呀,險些誤下大事!”
“你是說,楚國真的要發洪水?”子啓怔道,“發水好呀,稻米正旱呢,還能怕水?”
“你太年輕,是真的不知輕重呀!”王叔苦笑一下。
“呵呵,”子啓笑道,“不是有我雲妹嗎?她祭的是巫鹹大神,管着雲雨二神呢!”
“輕重就在這兒!”王叔指着奏章,“雲兒就在先廟,若是順風和雨,屈平能寫此奏嗎?”指向外面東天,“天上那顆掃帚星,我審幾日了,昨兒個召廟尹來,他說的就與此奏一般無二。”收起奏章,“阿叔這就進宮,你知會所有親朋,就說是阿叔所講,全力抗澇,搬離低窪之地,将薪柴、糧米等必需諸物全部備齊!”
王叔拿着屈平的奏報入宮,見懷王在與靳尚說話,二人表情皆是焦躁。
“賢弟來的正好,”懷王苦笑一聲,“昭睢來報,張儀腳傷仍舊未好,一直在終南山裏養病。昭睢求見秦王,秦王不見,傳話說,這事兒是張儀辦的,須等張儀回來。你說這……唉!”
“王兄,”王叔拱手,“這事兒不重要了。”
“哦?”
“臣觀天象,有孛星現于晨昏。孛星出,必有災殃。臣問過廟尹并大巫,說是災殃當應于洪水。近日天氣煩悶,想必是預兆了。臣請我王诏告臣民,舉國備災。低窪之民,盡皆遷移至高處。”王叔奏道。
“洪災?”懷王看向靳尚,“這不可能吧?這些日來宮中樹葉都有些卷了,寡人還想着如何祈雨呢。”猛地想到白雲,“對了,白祭司呢?她怎麽還不回來?”
“白祭司和左徒皆在先廟,說是謹遵大王谕旨,守廟九十九日。”靳尚應道。
“寡人下過這谕旨嗎?”懷王怔了。
“是大王親口頒旨給護送軍尉,臣也在側。”靳尚坐實。
“改旨,”懷王略一思忖,“請他們盡速回宮,尤其是祭司,無論是祈雨還是祛雨,都離不開她呢。對了,還有屈平。他怎麽樣?”
“臣以爲不可!”靳尚急道。
“哦?”懷王看向他。
“當下急務,不是祈雨祛雨,而是六百裏商於谷地。”靳尚應道,“就臣所判,張儀跌傷是假,托故不出才是真章。”
“你據何而判?”
“臣素知張儀。張儀從坡上滾下,傷勢再重,也不至于說不出話。若是他執意要辦這事兒,莫說是跌傷腿,縱使把腿跌斷,也不會不見昭睢。他避而不見,隻有一個原因,是他不想經辦這事兒了!”
“這……”懷王怔了,“不是講好了嗎?連契約也都簽了!”
“臣細想來,”靳尚接道,“契約是張儀代簽的,非秦王簽的。而咱這邊,是王上簽的,而非令尹簽的。地是秦王的,張儀隻是相國,他所簽的字,秦王完全可以不認。因而這個契約,隻能算是半個契約。隻有張儀出面,讓秦王簽字加玺,交割商於,這份契約才算成立。”
“你說的是!”懷王看向靳尚,“不過,既然應下了,張儀就不該避而不見!”
“我王可想想那日宮廷上的事,”靳尚再道,“我王原本是與張儀講好了的,可陳轸橫插一杠子,愣是對秦人不信任,還講出一嘴歪理來。陳轸不過是個客卿,秦、楚國事,關他個屁事,可他……不說這個了,反正張儀那天是心裏不爽的,但大王那天贊同陳轸,張儀不能不答應。之後呢,就是我王使昭睢入鹹陽履約、使陳轸入臨淄絕齊了。既然講好了同時履約,可陳轸他絕齊了嗎?陳轸不絕齊,張儀的腳傷怎麽能好呢?”
懷王嘴巴連張幾張,竟是無話可說。是呀,一個在秦,一個在齊,二地相距兩千多裏,怎麽能同時履約的呢?
“嗯,”懷王沉思有頃,“寡人這就诏令陳轸履約,與齊絕交!”
“王上,”靳尚苦笑,“陳轸之所以遲遲不絕交,是在履約,是在等秦人履約。張儀之傷遲遲不好,也是在履約,是在等齊人履約。一個是陳轸,一個是張儀。我王曉得的,張儀在楚國,是被陳轸陷害的,那陳轸在秦國又是被張儀趕走的,陳轸與張儀是死對頭,我王卻讓這兩個對頭同時去履一個約,且一個在東,一個在西,相距兩千多裏,莫說是現在,隻怕是猴年馬月也做不到!”
“唉,”懷王越想越覺得是理,長歎一聲,看向靳尚,“依你之意,如何是好?”
“臣之意是,我王可另遣使臣,至齊絕交。之後再與秦人履約。若見我王已絕齊交,張儀之腳必好!”
“使何人爲好?”
“就臣所知,”靳尚接道,“燕國内亂,齊軍入燕,無暇南顧,是斷不肯與我絕交的。隻要齊人不肯,我就絕不了齊交。我絕不了,秦人就不信我,商於就……”自覺扯得遠了,略頓一下,收回話頭,“臣之意,我王可派一個口齒伶俐之人出使齊國,激怒齊王。齊王怒,必絕交于我。”
“怎麽激怒他?”
“責斥之。”
“這……”懷王皺眉,“齊王一未得罪寡人,二沒做出對不起楚人之事,寡人怎麽能責斥人家呢?”
“他怎麽沒有?”靳尚振振有辭,“蘇秦合縱六國,盟約依在,而齊王卻舉兵伐燕,是撕毀縱盟,是棄天下大義。我王完全可以據此正義,責斥之!”
懷王擺手:“就依你言,尋人去吧。”
“臣已尋到合适之人。此人姓宋名遺,勇而好舌,一心隻想名留青史。”
“就他吧。”
在屈平、白雲日甚一日的焦灼中,連綿暴雨如期而至。
看守他們的軍尉倒是聽話,籌足了抗禦洪災所需要的糧、油、禽、蛋等一應食品,還擴建了柴棚,堆滿幹柴。先廟位于陵墓區,是丹陽城的最高點,遠高出不遠處的城門樓,雨水再大也奈何不得。
暴雨初來這日,又是一個悶天。淩晨還是晴空,雞叫時白雲扯屈平去看那顆孛星,見它位置移得遠遠的,尾巴也不夠亮了。陪伴它的幾顆星也漸漸拉開距離,一顆已經尋不到了,但白雲曉得,它們仍在高高的天空運行着。天空愈加灰蒙,罩在空中的那層薄霧加厚了,原本紅豔的霞光在這層霧裏已失去生氣。
“阿妹,”屈平擡頭望天,“照你推斷,這場大雨當是今日了!”
“申時!”白雲語氣笃定。
果然,上午起風,午時風大,南天現出雲團。将近申時,狂風大作,烏雲遮天,天空于突然間如同罩個鐵鍋,廟中一棵合抱大樹頂風面的一條如大腿粗細的大枝在一陣更緊的呼嘯聲中咔嚓折斷,被狂風直接吹向大殿,削掉大殿一角。磚塊瓦片飛散于廟院各處,砸得啪啪作響。
這還沒完,那樹枝又在房頂連滾幾下,被風裹下,飄向設在殿前的祭壇,将祭壇一側的三支旗杆齊根兒掃斷。幾面斷旗就如失控的風筝,帶着長長的旗杆,直向院牆飄去。兩面飄出牆,不知飛向何處,還有一面的斷杆卡在牆角裏,被風卷得一翹一翹的,随時都會翻滾上牆。
雨還沒有落下,老天就給出這個下馬威。廟裏的所有人都驚呆了,縱使那個眼中隻有大王與王叔的鄧盾,也情不自禁地“啊”出一聲,沖出去欲搶那旗,被狂風裹得兩腳離地,緊忙卧倒,伏地爬回。
狂風吹有一刻鍾,漸漸小下來。一名兵士沖出去,欲取回那旗,還沒跑到祭壇邊,一道閃光劃破黑空,一聲爆響接踵而至。由于炸雷離先廟太近,衆人被震得兩耳轟鳴,十幾個巫女花容失色,擠作一堆,驚恐的目光看向上天。
那兵士被巨雷震倒,鄧盾飛沖而上,将他背回。
接着是更多的閃光與炸雷,隻繞在先廟四周。
一連串的炸雷過後,暴雨終于落下,雨滴兒似有棗兒大,密密麻麻,從頭頂的那道大黑鍋上排空砸下。雨水落到幹渴的地面上,根本不及下滲,就直接彙成水流,挾帶着被風刮掉的落葉斷枝,湧向排水溝。排水溝迅即不堪重負,更被樹葉淤塞,不消一刻鍾,廟院裏就成爲一片水汪。那軍尉帶着幾個兵士,披起蓑衣,戴着雨帽,沖進雨幕,忙不疊地疏通下水溝。
自始至終,屈平、白雲肩并肩站在大殿門口,面無表情。
殿門敞開着,二人當門而立,任狂風、斷枝、碎片、折旗、炸雷、驟雨……任上天鼓起所有的威與力,在他們眼前一幕一幕地施展殺技。
二人皆着白衣,兩手相牽。
雨滴越砸越大,雷聲越炸越響,電光越閃越亮。說也奇怪,電光雷鳴不往别處,隻在大楚先廟的大殿四周打轉,似乎上天的所有威力,隻爲将這座大楚的大殿夷平。
電閃劃破暗空,一道接一道。雷聲響徹環宇,一聲緊一聲。
陡然,屈平爆發了。
屈平松開白雲的手,如一道白光沖下大殿前面的台階,沖向大雨,沖上設立在殿前的祭壇。
大雨傾盆而下,照頭澆在屈平身上。
屈平的白衣貼在身上,原本被大風吹得飄散的長發纏在頭上。
屈平兩臂高揚,五指平伸,沖天長嘯一聲,大叫:“我屈平來也!”
屈平在祭壇上狂舞起來,一邊狂舞,一邊大叫:“來吧,天劍!來吧,雷霆!你們來吧,你們全都來吧。你們沖我屈平來吧。你們有何威,你們有何怨,你們有何狂,你們有何颠,全都發作出來吧,全都沖我屈平來吧!”
說也是奇,屈平話音落處,一道閃光嚓地劈向廟中最老的一株巨松,幾乎是同時,一聲爆響,那樹被劈作兩半,巨大的威力将屈平震倒在祭壇上。
“阿哥——”白雲長叫一聲,飛飄下去,抱起屈平。
炸雷顯然沒有劈中屈平。
屈平緩過神,無視那冒煙起火的大樹,亦無視周邊不斷閃亮的電與雷,脫開白雲,在壇中跪下,雙手向天,再出一聲長嘯,繼而是長歌當哭:“嗚呼哀哉,無邊之穹蒼兮,何以烏雲遮掩?九天之玄鳥兮,何以飛離南國?雲夢之茫渺兮,何以不濯我纓?先祖之英靈兮,何以不恤我民?衆小之戚戚兮,何以閉塞視聽?人主之惶惶兮,何以不納忠谏?嗚呼哀哉,烏雀狷狂兮,鸾鳥啼血!茅蒿颠瘋兮,芝蘭無容!商纣失道兮,比幹剖心!舉國蛀螨兮,生民多艱!嗚呼哀哉,天劍何在?嗚呼哀哉,雷霆何在?你們來呀,你們再來呀,你們全都來吧,全都沖我屈平來吧!”
話音落處,一道電光再次劃過,劈向大殿之頂。
随着一聲爆響,大殿的屋頂正中被擊穿,冒出濃煙與明火。但這煙與火迅即被緊滲進來的傾盆雨水撲滅,火化作煙,繼而完全消失。
眼見這雷這閃始終不離先廟,白雲突然明白過來。
白雲從祭壇上彈起,繞着屈平,跳起巫鹹大舞。
白雲邊跳邊向衆巫女招手。
見祭司有召,衆巫女不顧一切地跑出來,跟随白雲的節奏,将屈平圍在核心,如瘋如颠地跳起舞來。
白雲一邊跳,一邊快速呢喃咒語。
漸漸的,電閃不劈了,雷霆不震了,隻有傾盆大雨毫絲兒不減,從上蒼的漏鬥裏傾下,似要将大楚的這座老廟兒沖塌。
太白山巅,晴空萬裏。
一團團冷雲漂浮,一陣陣冷氣入骨。山巅是個雪峰,峰上到處是雪。這些雪在冬天積厚,一入伏夏,就在強烈陽光的照射下紛紛融化,形成水流,彙入山巅四周,在四個方位各成一片水澤,大澤幾十畝,小澤三五畝。四片水澤如四塊明鏡,從四個方位映照着總也融化不完的那團巨大白頂。在這四塊水澤的旁邊,由實木分别搭建起幾十座草舍,來自北冥的數十名黑觋就分居在這些草舍裏。
太白之巅的雪,邊化邊落,邊落邊化,落落化化,終歸起來,落的比化的多,億年下來,自然形成一層堅厚的雪蓋。這層雪蓋最厚處十多丈,薄處也有丈許,即使最高處的那塊在強風下幾乎存不住雪的圓石,也凝起一層厚厚的冰,踩在上面,一不小心滑下去,就是萬丈深淵。
這塊圓石方圓數丈,中無一縫,像隻天生的鳥蛋。鳥蛋頂部方約丈許的一塊平面被億年來的冰水完全覆蓋,形成一塊光滑的蛋面。
蛋面上面承載的就是這些從北冥而來的黑觋所搭建的祭台。
祭壇搭得異常牢固。幾隻粗大的烏金鈎插進堅冰裏,鈎在巨石上,從八個方位抓牢鳥蛋,緊緊牽住設在蛋面上的一排由巨木橫鋪而成的方台。
方台長寬各丈八,宛如一個巨大的方桌,面天而設。方桌四周豎起一圈圍欄,以預防黑觋滑下深谷。蛋小台大,遠望上面,整個祭壇就如架在空中一般。
公子華穿一身冬服,戴着皮帽,在一個黑觋的引領下登上太白之巅,望着眼前的一切歎爲觀止。
爲首的黑觋正在壇上作法。
他是整個黑觋的首領,也是侍奉共工大神的大祭司。
令公子華目瞪口呆的是,在如此嚴寒之下,大祭司竟然身無一絲,一邊在祭壇上繞圈轉動,一邊喃喃念着不知什麽咒語。
公子華張口,剛要說話,小觋輕噓一聲,指向祭壇。
公子華咂舌。
“大人請看!”那小觋指向南方,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顯然不想幹擾壇上的法事。
公子華看向南天,天哪,到處是翻滾的烏雲,從眼前鋪設開去,一直望不到邊。那些烏雲由遠處奔湧而來,到這山巅,就又折返回去,堆疊成更厚的雲層,砸向荊楚大地。
公子華細審,那些雲團是順坡爬上太白頂的,然而,未到山頂,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吹走,掉轉頭奔向荊楚。
更讓公子華驚愕的是,阻擋這些雨雲的不僅僅是太白頂,而是由太白頂左右延伸的一條長線,是八百裏終南山的所有山脊。
過有半個時辰,大祭司完成儀式,穿衣戴冠,向公子華招手。
公子華在小觋的引領下沿台階登上祭壇。
壇上擺着四樣黑色祭品,分别是一隻黑熊、一隻黑雕、一隻黑豬、一條幹黑魚。除卻那條幹魚之外,另外三樣俱是公子華所熟悉的。
“什麽魚?”公子華指向那條魚。
“北冥之魚,大神最愛享用!”大祭司道。
在四類祭品中間,是三隻黑瓶,一隻開着口,一隻塞着口,一隻半開半塞。三隻黑瓶之後,才是共工大神的牌位。
公子華的目光落在三隻黑瓶上,看向大祭司。
“它們是大神的法具。”大祭司未再多作解釋,指向壇下,“華大人,草堂請!”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爲此者?天地。”老子如是說。
然而,降落于荊楚大地上的這場豪雨,竟然完全反了天地的禁忌,非但是終日,且在不住歇地連下三日三夜之後,仍未現出絲毫消停迹象。
楚宮内的巨大芈字水系是與整個郢都水系連在一起的,郢都水系又與江漢水系互爲表裏,而江漢之水在短短幾日裏爆漲數丈,雲夢湖亦擴大一倍,楚宮裏的流水先還流淌,及至第四日,漸漸滞在那兒了。
大雨下到第八日,流水完全不動,滞水一寸一寸地上漲,洪水漫岸,從高閣上看去,芈字先是腫大,繼而消失了。
楚宮的低窪之處一片汪洋,那些建在稍低處的宮院建築、草木标牌,全都泡在水中。宮中的路徑也漸漸找不到了,好在宮人們已經走熟,知曉每一處深淺,迄今沒有溺斃的。
在郢都,楚宮所在地塊,絕對不是窪地。
懷王慌神了。
看到雨水略小一些,變作細雨了,懷王從重樓高處急步下來,大步走到宮院裏。
宮尹披着蓑衣,正在指指劃劃地引導宮人或排水,或搬家,搶救受淹的家俬。
懷王走過來。
“王上?”宮尹停住,看向他。
“速召王叔、上官靳尚,還有所有朝臣,上朝議事!”懷王頒旨。
“禀王上,”宮尹聲音極小,“已經出不去了。”
“什麽出不去了?”懷王怔道。
“宮門呀。”宮尹指向宮門方向,“臣已使人探過,宮門前面的道上,有幾處積水,最深處有三尺多呢。”
“三尺深就不能走了?”懷王震怒,“縱使一丈深,也讓他們給我泅過來!”
“王上——”宮尹看向他,欲言又止。
“說。”
“即使召請,怕也召不到人。”
“人呢?”
“這雨太大了,他們都在救災,各顧家财,怕是……不在府中呀。昨日王上召請王叔,臣使人登門三次,王叔皆不在家,後來方知……王叔去他封地了,是乘一支大木船去的,看來,那兒的災情更大呢。”
“靳尚呢?他也不在府中?”
“靳尚在呢,”宮尹朝後花園方向努嘴,“方才剛到,與南宮娘娘在祭巫鹹大神,祈請大神止雨!”
“哼,他們懂個屁祭!”懷王爆粗了,氣恨道,“硬要寡人趕走左徒并巫鹹大神的祭司,這雨它能不下嗎?接旨!”
“臣聽旨!”
“傳旨屈遙,讓他速去丹陽,請左徒屈平、祭司白雲火速回郢,入宮觐見!”
“臣領旨!”宮尹急急去了。
懷王擡頭看天,見一大團黑雲又湧過來,心裏一緊,朝巫鹹廟匆匆走去。
楚王新任特使宋遺受命之後,馬不停蹄,晝夜兼程,不消旬日竟然趕路近三千裏,于楚地開始落雨的這日抵達臨淄,在宮門外面遞過使節名帖,被齊國負責邦交事務的大夫安置在館驿,且就住在楚王前特使陳轸的隔牆。
宋遺是宋國人,其家譜上溯十一代,始祖是宋襄公,就是在與楚戰于泓水時因不鼓不成列而使大軍慘敗且屁股上中箭的那個宋襄公。宋襄公因箭傷而死在位于睢水之陽的一個叫睢邑的行宮裏,其子即位之後幹脆将他葬在該宮,順便改此邑之名爲襄陵。宋遺的祖上一直住在襄陵先君的别宮裏,守陵數代。之後百多年,襄陵被魏人占去,到宋遺這輩,又被楚人昭陽奪走,宋遺從出生及籍貫來講,也就成了妥妥的楚人。
宋遺是個有爲士子,博學多才,勇而善言,不甘隻做守陵人之後,一心想效法的是其始祖宋襄公,夢中也想幹出一番驚世駭俗、名動列國的大事業,無奈命運不濟,家道至其爺爺的爺爺那輩已經中落,到他父親這輩,完全淪落爲寄人籬下的門客。襄陵入楚後,宋遺以楚人身份趕赴郢都謀生,先在昭陽府中混過一陣,見昭家落勢,轉投靳府,以忠誠與幹才獲靳尚賞識,成爲心腹。此番得靳尚助力,宋遺被楚王聘爲出使齊國的特使,等同于直接晉級楚國大夫,可謂是他家上溯十代也未曾有過的恩遇了。
受同一君王之命出使相同國家的使臣不可能存在兩個,若是前後相随,通常以後來者爲尊,因而,宋遺的到來實際上昭示了陳轸使命的終結。
同爲使臣,作爲先來者,陳轸是要接風的。
酒過三巡,行事老辣、年齒幾乎是宋遺一倍的陳轸就輕松套出宋遺的使命所在,也得知他的幕後指使,連歎數聲。
“前輩何以歎氣?”宋遺飲完一爵,擱下,盯住他。
“說說,你想怎麽個絕齊?”陳轸盯住他。
“遞交國書,當廷申明與齊絕交!”
“邦交不是過家家呀,要絕交,就得有個理由,你的理由呢?”
“理由一大堆呀!”宋遺端起酒爵,一飲而盡,咚一聲将空爵擱在案上,“最直接的一個,我王嫁楚室公主予秦室,已與秦室締結百年之好。齊人是秦人的仇敵,自然也是我大楚的仇敵。我大楚怎麽能與仇敵續履盟約呢?”
“這就是你的理由?”
“還不夠嗎?”宋遺朗聲應道。
“哈哈哈哈!”陳轸爆出一聲長笑,斟酒,舉起,“來來來,幹杯!”
二人飲盡。
“噫籲唏,”陳轸發出一聲富有抑揚頓錯的嗟歎,拿起酒壺,卻沒有斟給他,而是直送自己唇邊,張開大口,仰起脖子一陣牛飲,直至見底,方才咚地扔掉空壺,盯住宋遺,“年輕人呀,你曉得自己此行是在做什麽嗎?”
“絕齊呀!”宋遺聲如洪鍾,拳頭握起,“晚輩使命就是絕齊!”
“你絕的不是齊!”
“咦?”宋遺怔了,“不是齊,能是誰?”
“是你的大楚!”陳轸吐出一口酒氣,指向他,“還有你的這個你,年輕人!”
“隻要完成我王使命,晚生縱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宋遺拳頭捏緊。
“啧啧啧,”陳轸連出幾聲,輕輕鼓掌,“看來,你是成心要名垂史冊了!”
“名垂青史是晚輩此生的夙願!難道前輩不想嗎?”
“想呀,”陳轸啧啧又是幾聲,“我陳轸哪能不想呢。”緩緩起身,“辰光不早了,年輕人,你我都早點兒歇息吧,明日一早,你我都要各奔前程了,是不?”
“各奔前程?”宋遺怔道。
“是呀,你去名垂青史,老頭子我呢,這要回郢複命。”
話音落處,陳轸頭也沒回,在宋遺的一臉錯愕中,邁着小醉步走向他所居住的小院。
次日淩晨,宋遺早早起來,手持使節,昂首挺立于齊宮門外。
這日是齊國大朝,東方剛一發亮,各路朝臣就已絡繹趕至,靜候上朝鍾聲。見到這麽年輕的使臣,持的還是楚國使節,朝臣們紛紛看向他,低聲議論。宋遺聽得出,他們議的是陳轸,是楚國爲何又換使臣了。
入殿鍾響,衆朝臣排作序列,登上正殿台階。
約過三刻,殿内傳召楚使。
宋遺大步跨上台階,步入正殿。
使節入見,是有一定禮儀的。宋遺卻無視任何禮儀,更未在殿内趨步,而是一路信步地走進來,目不斜視,昂首挺胸,直直地穿過兩邊臣子組成的通道,直面齊王。
楚使行此無禮舉止,齊宮衆臣面面相觑,即使齊宣王,也是呆了,兩眼發直地盯住宋遺,不知他想幹什麽。
還好,宋遺走至距宣王五步遠處,住步,但沒有下跪,隻将使節在地上略頓幾頓,聲如洪鍾:“楚王特使宋遺見過齊王!”
面對如此無禮之使,齊臣總算明白過來,個個怒容滿面,無數道目光射向齊王。
“楚使宋遺,可知邦交之禮否?”齊王陰起臉,目光如劍。
“使無道之邦,宋遺自可不必拘禮!”宋遺再次以使節頓地。
作爲楚使,宋遺是代表楚王來的。
齊王的臉色青了,看向田嬰。
“大膽狂使!”田嬰怒喝,“你且講來,齊、楚睦鄰協議未幹,前來睦鄰的楚使陳轸尚在我邦,齊、楚禮尚往來已有數年,何以今朝我大齊就成無道之邦了?”
“有道無道,請看國書!”宋遺從袖中摸出國書,拿在手中,二目無視田嬰,直盯齊王,“請齊王受我大楚國書!”
齊王努嘴,當值禦史走過去,接過國書。
禦史展開國書,瞄幾眼,吸口冷氣,看向宣王。
“念!”齊王眼睛閉上。
“齊王閣下,”禦史當廷念道,“十餘年前,洛陽人蘇秦倡縱結盟,由燕國發起,山東列國群起響應,六國君王會于孟津,盟誓簽約。今縱親盟約依在,齊王卻興不義之師,征伐我縱親發起之邦,有失天下公義。熊槐不才,惟願秉承天下公義,維護縱親盟約,自今日始,不再與爾等無道之邦再行往來。此前所簽所有盟約,皆行廢止。楚王熊槐。”
禦史念畢,衆臣盡皆愕然。
整個國書,純粹是無稽之談。
蘇秦倡導六國縱親,目标隻有一個,制秦。秦人卻結親于燕,上下其手,使燕人内亂。之後秦使入魏,唆使魏人先伐趙,後伐韓,齊人不惜辛苦,響應蘇秦,先救趙,後救韓,剿滅龐涓,方使天下稍稍安定。之後是秦人出兵,借道伐齊,齊人再敗之。縱親内争之時,無論是救趙還是救韓,他楚人在哪兒?今番燕人起争,齊人诏告列國,入周得授天子王命,興的真正是正義之師,而竟被楚王誣爲無道之邦,天下豈有此理?
齊宣王的胡子氣抖了。
但齊宣王并未失去理智。齊宣王曉得,有氣不能發給使臣,也不宜與他置辯,因爲一切皆是楚王的事。
“楚使,”齊宣王拉長臉,“你呈遞的國書寡人已經收到。既然楚王不想與寡人再行往來,寡人成全他。自今日始,齊楚不再往來,所簽協議全部廢止。你可以回去複命了!”
這是非常理智的聲音了,但宋遺偏就不知深淺,朗聲叫道:“齊王既說絕交,就當拿出一個絕交的國書來,否則,我回郢都如何複命?”
“齊人的國書是不可以交給楚使的,寡人會派使臣入郢,向楚王呈遞絕交國書!”
“咦?”宋遺應道,“齊王若是派使臣至楚,豈不是又行來往了?”
“以你之見,寡人該當如何?”
“這就絕交!”
“寡人不是已經頒旨絕交了嗎?”
“你隻是口頭說說,非正式絕交。宋遺所求是正式絕交!”
“你說,如何正式絕交?”
“寫出絕交國書,一如我王所寫,這就交給本使臣,帶回複命!”
“齊國的國書,隻能由齊國人呈送,這是邦交禮儀!”齊宣王皺眉。
“齊王可是一向遵守禮儀的?”宋遺突然問道。
“寡人何時不守禮儀了?”齊宣王問道。
“哈哈哈哈,”宋遺放聲長笑,“齊王若守禮儀,天下就沒有不守禮儀的人了!”
這是公然污辱了。
齊宣王的眼裏冒出殺氣,聲音卻是平淡:“楚使,你還沒說寡人何處不循禮儀了呢!”
“我且問你,”宋遺兩眼瞪起,盯住齊宣王,“你們田氏本爲陳姓,落難至齊,被齊公好心收留,用以爲臣,改作田姓。身爲姜齊臣子,你先祖非但未曾感恩戴德,反倒鸠占鵲巢,逐走真正的齊公,自己稱公稱王來了,你且說說,你們循的是哪門子禮儀?”
見他身爲大國使臣,這竟講出如此揭人面皮的話來,衆人皆是驚詫。
“你——”齊宣王冷笑一聲,“看來是想品嘗一下絕交的滋味了!”
“哈哈哈哈,”宋遺爆出又一番長笑,“宋遺識淺,真還沒有品嘗過呢!”
“來人!”齊宣王斷喝。
幾名甲士沖上來,拿住宋遺。
“置大鼎于宮門之外,燃薪!”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宋遺再爆長笑,“哈哈哈哈,痛快!哈哈哈哈……”
當一尊大鼎被擺在大殿之外的空場上時,所有齊臣圍站一圈,解恨地看着被綁在一根臨時木柱上的宋遺。
薪柴堆在鼎下了。
一名兵士手持火把,站在大鼎旁側。
“楚使,”齊宣王目光冷冷地看向宋遺,“寡人再給你一次機會,隻要你肯叩首認錯,收回方才所言,寡人放你一條生路!”
“哈哈哈哈!”宋遺長笑一聲,“給本使松綁!”
“松綁!”齊宣王旨令軍尉。
兵士松綁。
“本使的使節呢!”宋遺再道。
齊宣王示意,兵士歸還他的使節。
宋遺朝楚國方向拜過兩拜,手持使節,昂首走向大鼎,身子一縱,躍入鼎中,濺出一圈水花,聲音清朗:“點火吧,你個賊國之君!”
“你……”齊宣王氣得手指亂顫,指着宋遺,“你個莽夫,看來是真的不知進退了,寡人成全你!”沖拿火把的兵士,“點火!”
那兵士将火把投入薪柴。
那薪柴是潑了油的,刹那間,火光熊熊,将整個大鼎埋在火焰裏。
“看哪,全天下的人,看哪,全天下的史官,你們這都看清爽了,這就是田齊的禮儀之邦,這就是賊國的仁義之君!這就是……”
“哼,你個找死的狂夫!”齊宣王甩下袖子,氣恨恨地轉身,在宋遺漸漸弱下去的狂笑與咒罵聲中揚長而去。
“唉!”看熱鬧的宮人身後傳來一聲重重的歎息。
是楚王的前特使陳轸。
經宋遺這個莽使一鬧,齊王辟疆真就毛了,當日決策二事,一是遣使入秦,和秦伐楚,二是快馬赴燕,調回匡章并其治下三軍回齊,屯紮于籌備伐楚,同時命其庶子公子重爲征燕主将,引軍三萬駐守燕境。
調回匡章真還不是田辟疆的一時心血來潮。
自克薊之後,在大儒孟轲的督導下,匡章仍然打着仁義之師的旗号,對燕民絲毫無犯,齊王期待中的燕國奇珍異寶仍然被封存在燕宮裏,燕人的财物一絲兒沒得冒犯不說,齊人還倒貼進不少糧草與辎重。
當然,好處也是有的,齊師兵未血刃,先得薊城,後得燕地的衆多城邑。燕地舉國無君,燕人不知所向,見齊人是真來助燕的,紛紛将城邑的轄權交給匡章。惟有下都武陽被單鷹死守着不放,氣得中山司馬赒将之完全包圍,限時投降。單鷹也是厲害,使人聯系匡章,稱他願意将武陽交給齊人,而不是中山人。匡章答應,使人前往武陽接收。單鷹交割完畢,令燕軍就地解散,帶着他的鷹及部分親信北投胡人去了。就在這夜,中山人發狠,大兵進城,逼走齊人,将下都武陽據爲己有。
匡章急報齊王,同時籌備奪回武陽。就在此時,新任主将公子重帶着齊王的虎符到了,要他就地交割,挑選部衆五萬發往西都平陸,籌備伐楚。匡章沒有多話,遂将武陽之事交待給公子重,引兵五萬回到平陸。沒有匡章,公子重是不敢輕易與中山人開戰的,也就另拟一份戰報,快馬呈送齊都,由齊宮決定武陽的最終歸屬。
新将到任,軍師孟轲的使命也就結束了。孟子吩咐萬章駕車先沿燕宮轉一圈,再到城外,繞薊城轉一大圈,不無遺憾地踏上返齊之路。
孟子回到臨淄,入宮向宣王複命,歸還王弓并那三支射出之後又回收上來的利矢。
宣王聞報,迎出宮門,執孟子之手,并肩入宮,設宴洗塵。
酒過三巡,宣王拱手謝道:“夫子倡導仁義,寡人總以爲是遠古神明,今日始見果實。沒有夫子,燕國之事,不知要費多少周折呢。”
“齊王有此見證,轲心甚慰。”孟轲拱手回道,“誠如大王所見,仁義并非神明,它們就在身邊。隻要大王孜孜以求,法令非仁義不立,政治非仁義不施,三軍非仁義不出,邦國非仁義不伐,莫說是征服燕國,縱使征服天下,在轲眼裏,亦爲囊中探物矣!”
“夫子之言,寡人深信不疑。”宣王爲孟子斟一爵酒,雙手敬上,“夫子請滿飲此爵,寡人另有一事求問!”
孟子謝過,舉爵飲下,拱手:“齊王有何疑難,可以問來!”
宣王爲他再度斟滿,放下酒壺,拱手:“是燕國之事。”
“燕國何事?”
“夫子已經看到了,”宣王指向燕國方向,“燕室無道,自毀社稷。燕人棄之,夾道迎我仁義之師。姬哙爲寡人外甥,寡人本欲扶之,不想他又死于亂賊之手。哙之子嗣,盡被亂賊子之賜死。今日看來,燕室已無人矣。然而,燕地廣闊,不能無治。燕人錯雜,不可無主。近日有人勸寡人取燕社稷,在燕地置都設制,以薊城爲上都,以武陽爲下都。上都轄燕國北地,下都轄易水并河間地。當然,也有人勸寡人勿取的。寡人在想,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前後不過五十日,燕地盡歸我有。如此大功,斷非人力所能達成。既爲上天所賜,寡人若是不取燕地,或遭天譴呢。寡人思來想去,實在拿不定主意,這想聽聽夫子之見。”拱手,“誠望夫子賜教!”
“大王問錯人了。”孟子拱手應道。
“寡人該問何人?”
“燕人。”
“這……”宣王怔了。
“大王取燕,若是燕民歡悅,大王就可取之。取而代之者,古有成例,譬如武王取商。大王取燕,若是燕民不悅,大王就不可取。不取而伺機者,古亦有成例,譬如文王不取商。至于大王方才提及的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燕人箪食壺漿以迎大王之師之事,原因無他,是燕國人在逃避自己的水、火之苦。如果齊人治燕,使燕民所陷之水更深,火更熱,燕人怕就會有所行動了。”
“寡人受教了!”宣王心裏不爽,略略拱手,看向田嬰,“田相國,你陪夫子再飲幾爵,寡人不勝酒矣!”起身,緩緩而去。
望着宣王漸漸遠去的背影,孟子苦笑一聲,見田嬰去拿酒壺,亦拱手道:“謝相國美意。轲亦不勝酒矣,告辭!”起身出門,揚長去了。
出得宮門,萬章望到孟子,驅車過來。
孟子跳上車,喝多酒的老臉拉得很長。
“夫子?”萬章不曉得宮中發生何事,小聲問道。
“萬章,”孟子指向客棧方向,“你須記住,自今日始,燕國之事,不可再講。”
“爲何不講?”萬章急了,“夫子的仁義之戰,弟子正要宣揚呢,真叫個驚心動魄,可歌可泣,縱使子牙在世,怕也是……”
“唉,”孟子長歎一聲,望向北方,“老朽以仁義克人之國,卻未能以仁義爲其立之,怕是要害苦那些燕人了!”
“夫子?”
“不要問了,”孟子指向鄒地,“回家。”
“夫子?”萬章越發急了,看向孟子。
“好吧,”孟子改口,“回客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