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之後,就是楚秦正式簽署睦鄰盟約。
盟約早就拟好了,是靳尚、鹹尹、張儀三人合拟的,内容即張儀與懷王近日所議定的,一爲秦國須歸還商於六百裏谷地予楚,二爲楚斷齊交。懷王細審幾遍,核查無誤,诏令簽署,但在如何簽約時遇到了難題。
涉及六百裏國土的盟約堪稱重大,必須由雙方國王簽署,至少要加蓋王玺。但秦王遠在鹹陽,張儀在出使時也未考慮此約,因而未奏明秦王送王玺來。張儀給出的方案是,楚國這邊,由楚王簽押加玺,秦國這邊,由他張儀代秦王簽署,加蓋相府玺,算作正式締約。如果一定要加秦王印玺,則須在楚使抵達鹹陽時,由秦王當廷加蓋,同時完成交割手續,由他張儀與秦使至商於谷地現場交割。
張儀誠意滿滿,且此來原爲聘親,非爲簽此盟約,這般解釋是說得通的。懷王再無疑慮,樂呵呵地簽好字,畫好押,加好王玺,親眼看着張儀簽字畫押,加蓋相府玺印。
簽好協議,懷王興甚,又在宮中擺出豪宴,熱情款待張儀一行,算作餞行。
作爲王使,昭睢率領一支多達三千人的龐大隊伍,一半是送嫁的,一半是接收商於的,浩浩蕩蕩地跟在秦國使團後面。兩國使團合作一行,前後拖拉四五裏長,中間幾乎沒有間隔,分辨隻在旗幟與服飾上。
送親隊伍行至於城,張儀安排大隊人馬紮在城外,将昭睢等關鍵人物安排進館驿,于夜幕降臨之後,使人帶芈月姐弟三人趕至一處府宅。
三人到後,張儀迎進院中,笑道:“你們可都看清了,這處宅子就是當年商君住的,叫商君府,”指一下自己的席位,“商君就是在這個位置被秦王派來的人活擒的!”
三人稱奇,紛紛仰頭審看宅子。
“宅子沒有什麽好看的,本君引見一人,你仨或感興趣。”
“何人?”芈月問道。
“一個威振巴蜀、更在淅水之戰中以兩萬秦軍擊敗景翠将軍六萬大軍的人。”
“可是魏章将軍?”魏冉一臉放光。
“正是。”
“太好了!”魏冉雙拳抱勁,“我最佩服的就是此人!淅水之戰,我多次擺過軍陣,覺得秦軍打得實在太棒了!我在想,就此戰而言,這個魏章将軍絕不亞于龐涓與孫膑!”
“呵呵呵,”張儀笑道,“那可就差些了。”
話音落處,府門外面一陣車馬響,一輛戰車停下,一人咚地跳下車,隻幾步就跨進府門。
“相國大人,張兄!”來人邊走邊叫。
張儀對三人噓出一聲,将他們藏起,大步迎出。
來人正是魏章。
“哎喲我的張兄,”魏章顧不上揖禮,跨前一步,緊緊握住張儀的手,“你若是再不回來,在下就要殺進郢都,尋你去哩!”
“呵呵呵,殺不得!”張儀将他讓進客堂,分賓主坐下,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在下這召你來,是有個小意外!”
“哦?”魏章急問,“出事情了嗎?”
“事情倒沒有,是在下帶來三個人,你或想見見。”
“什麽人?”魏章松出一口氣。
“一個是在下今番爲秦王迎聘的王妃,楚室公主芈月,另外二人是她胞弟!”
“這……”魏章怔了,“未來王妃,末将這見,不妥吧?”
“呵呵呵,”張儀笑道,“不是還沒有過門嗎?沒有過門,她就不是王妃,隻是楚室公主。再說,不是在下非要引見,是芈月公主久慕将軍大名,特意要拜見你呢。”
“不妥,不妥,”魏章連連擺手,“芈月公主的兩個弟弟倒可一見,公主就免了!”
“若是不見,你會後悔的喲!”張儀笑了。
“不後悔,不後悔,在下絕不後悔!”魏章再次擺手。
“你可以不見,可人家公主定要見你呢!”張儀擊掌,芈月三人從側室轉出。
張儀起身,加燃幾盞油燈,将偌大的客堂照得通明。
芈月、芈戎與魏冉直走過來,揖禮。
魏章起身回禮。
就在這個瞬間,魏章的眼睛直了。
同樣,芈月三人的眼睛也是直了。
四雙眼睛互相望着,四顆腦袋全都懵着,眼前的一切似乎是在夢中。
“公主是叫芈……芈月?”魏章回神,試探道。
“我有兩個名字,”芈月應道,“一個叫魏月,一個叫芈月!敢問将軍……”
“蒼天哪!”魏章撲地跪下,仰天長哭,“蒼天哪!”
芈月驚呆了,相視一眼,看向張儀。
張儀已回自己席位,眼睛閉合,似是什麽也沒看到。
“魏章将軍,”魏冉朗聲問道,“晚輩覺得你像是一個人!”
“蒼天哪!”魏章沒有回應,仍舊長哭。
“像是什麽人?”張儀眼睛未睜,聲音出來。
“像是先父,魏國的安國君!”
“蒼天哪!”魏章依舊跪在地上,重複這三個字。
“魏月、魏戎、魏冉,還不拜見你們的父親,更待何時?”張儀的聲音再次出來。
三人完全呆了。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同見鬼,誰也不肯近前一步。在他們的記憶裏,父親魏卬早已戰死于河西沙場,眼前的魏章将軍不過是撞臉而已。
“戎、冉,我……我的兒啊!還有你,我的月月,我就是你們的父君哪!”魏章總算是直抒胸臆了。
聽到這聲“月月”,芈月方才真信,一頭撲進他的懷裏:“父君——”号啕大哭。
魏冉、芈戎這也撲過來,父子四人摟作一團,驚喜化泣,泣不成聲。
兩大使團在於城停留一日,張儀将芈戎留給魏章,帶芈月、魏冉啓程西進,又行幾日抵達峣關。
峣峣關之後就是藍田。張儀興甚至哉,登高遠眺,卻在下關時一步不慎,剛好踩在一塊松掉的石塊上,滾下陡坡,左腿不知撞在何處,随着“啊呀”一聲慘叫,疼死過去。
待張儀醒來,已在帳中,早有人請來專治骨折的疾醫。
張儀吩咐衆人出帳,隻留疾醫一人接骨診治。接骨過程中,守候在帳外的人但聽張儀的慘叫一聲接一聲,無不心疼。小半個時辰過後,張儀的慘叫聲方才停下,疾醫一頭大汗地走出來,招呼衆人進帳。
衆人看到張儀的左腿被一層又一層的紗布包裹,兩塊特制的木闆将大腿與小腿綁紮在一起,形成一根粗大的直棍,動彈不得。
不一會兒,楚使昭睢來了。
“相國大人?”昭睢一臉焦急。
張儀苦笑一下,一手擦汗,一手指向疾醫。
“禀報楚使,”疾醫拱手,“相國大人登臨峣關,在下坡時踩住一塊松掉的石頭,不慎滾落坡下,左腿撞在堅石上,完全折斷。所幸救治及時,斷骨已經接好,但目下不宜移動,需要就地靜養一段時間。”
“這……”昭睢急了,“要靜養多久?”
“昭大人,”張儀接過話頭,又是一聲苦笑,“真叫個好事多磨哩,眼見就到家門口了,在下這……唉!”
“張大人,”昭睢一臉無奈,“送親的事,還有商於……”
“呵呵呵,”張儀笑了,舉重若輕,“甭聽疾醫瞎講,在下不過是稍稍磕碰一下,不打緊的,過不了幾天就好,昭大人隻管放心。至于使命,在下已經安排妥了,昭大人可先到鹹陽,在驿館住下,秦宮自會有人接迎公主與秦王完婚。至于商於的轄權交割,容在下這老腿稍好一點兒,就與大人親往辦理。”
“如此甚好,請相國大人多多保重!”昭睢别過,回至楚帳。
第二日,秦宮來人迎親,迎接的是上大夫樗裏疾。
張儀不能坐車,就在峣關将養腿傷。樗裏疾把所有使團并送親人員迎入鹹陽,安排在列國館驿。
天色蒼黑,宮中來人,将公主芈月并其身邊侍女,連同全部嫁妝,載入宮中。昭睢則由樗裏疾等人接風洗塵,其樂也融融。
入得秦宮,芈月期待中的婚禮并未出現,宮中甚至沒有喜慶氣氛。芈月及其陪嫁來的侍女等十幾人,連同她的嫁妝,全被安排在後宮一個不起眼的院子裏,連個宮女也沒有多配。好在洗梳、床褥等一應生活設施俱全,随行侍女迅速進入角色,照顧芈月住下。
颠簸一路,芈月也是累了,躺到榻上就睡。
一連三日,除兩名宮人在用餐時段挑來飯食之外,宮中再無他人過問,好像她們根本不存在似的。
到第四日,芈月歇過勁來,開始走出她的小院四處遊轉,如同在楚地紀陵君的封地一樣。
是個午後,太陽很大,所有宮人都不見了,後宮空無一人,安靜得隻有知了在叫。芈月耐不住了,旁若無人地在附近小轉一圈,看到遠處有片林子濃蔭遮蔽,飛跑過去。
林中有條小徑,由紅、黃、黑、白、青五色鵝卵石鋪成。芈月走得熱了,遂脫下鞋子,拎在手裏,赤足踩在鵝卵石上,感覺出一種說不出的暢意。
芈月越跑越快,絲毫不覺硌腳。楚地尚紅,芈月穿一件淡紅色的綢裙,在這片幽林的五色鵝卵小徑上如飛般奔走,宛如一道紅影。
不消一時,彩石路就到盡頭,眼前現出一個雅緻院落。
芈月徑走過去,門虛掩着。
芈月推門,探頭看看,裏面安靜極了,并無一人。
是個三進院子,第一進的所有房門都在關着。
芈月渴了,想尋口水喝,大步走入中間一進。
正堂的門微微啓開,一股涼氣從門道裏沖出。
芈月曉得裏面有人,上前推門。
然而,就在她推門的瞬間,兩個黑衣人箭一般左右沖出,低吼一聲,将她擒住。
芈月受到驚吓,“啊”地發出尖叫,拼命掙脫。
兩個黑衣人正要将芈月推走,裏面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帶她進來!”
兩個黑衣人将芈月扭送入堂。
正堂擺着一個竹榻,榻上坐着一個中年男人,顯然是午睡正酣時讓這響動驚醒了。
那男人赤着腳,光着身子,隻在中間要害處裹件黑袍,睡眼惺忪地看向她。
芈月沒有上妝,甚至連口紅也沒有抹,全身上下透射一股野性,隻有兩隻大眼未從方才的驚懼中回過神來,死死地盯住他看。
見芈月兩手空空,隻在手上拎着鞋子,那男人沖二黑衣人道:“把門打開!”
一黑衣人将堂門全部打開,更多光線湧進來,将正堂照得透亮,芈月的素顔與窘态在這光亮裏展現無遺。
男人審她一時,眼睛眯起:“叫何名字?”
“芈月。”
男人打個怔,眼睛睜大,将她又審一時,朝依舊扭住她胳膊的黑衣人揚手:“松開她。”
芈月得到釋放,許是胳膊讓他扭疼了,伸手揉搓。
“你倆出去吧。”那男人指向門外。
二黑衣人退出。
“芈月,你來這兒做啥?”男人盯住她。
“渴了,看到這兒有戶人家,進來尋口水喝。”芈月仍舊搓揉,後退一步。
“水在那兒!”男人指向案子,“自己倒去。”
芈月真也渴極了,走過去,看到一隻杯中有水,端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揚脖咕咕幾聲一氣飲下,不無惬意地出口長氣,吧咂幾下嘴皮子,抿下嘴唇,放好空杯,走過來,朝男人鞠個大躬:“這位大哥,謝謝你的水了,我得回去!”
“甭急!”在她喝水辰光,男人已将黑袍穿在身上,腰帶勒起,将竹榻移到一側,靠柱放好,回到幾案前,在主席位坐下,指向斜對面的客席,“坐下。”
芈月斜他一眼,在那席位上正襟坐下,兩隻大眼盯住他,忽閃着。兩隻繡花女鞋被她擺在左側,呈個八字形。
男人上下打量她,目光從她的臉上一寸一寸地移到她的光腳丫子上。
“喂,你看啥呢?”芈月問道。
“看你。”
“我有啥看?”芈月抖抖肩,甩一下長發。
“有點兒意思。”
“啥意思?”
“沒有描眉,沒有畫眼圈,沒有施粉黛。”
“我讨厭這些。”芈月皺眉,盯住他,“嘿,你也挺有意思。”
“咦,我有啥意思?”
“是那種不讓人讨厭的男人。”
“喲嘿,”男人笑了,“你讨厭什麽樣的男人?”
“裝。”
“啥叫個裝?”
“内心膽怯,卻要作出一副兇相;袋中無金,卻要處處擺闊;心中淫邪,卻要顯出坐懷不亂……先說這些吧,這就是裝。我一見這樣的男人——”芈月鼻子一擰,嘴角不屑地一撇。
“哈哈哈哈,”男人長笑起來,“看來男人你見過不少哩!”
“嗯,見過不少。我就不想與女人軋堆兒玩。”
“爲啥?”
“不感興趣。”
“這麽說來,你是隻對男人感興趣了?”
“當然。不對男人感興趣,還是女人嗎?”
“說說看,你最感興趣的男人是誰?”
“這得看是哪方面了。”
“随便說,哪方面都成。”
“在見過的男人中,我最感興趣的是兩個人,一個會說,一個能打。會說的叫張儀,舌頭真叫個長哩,我親手度量過。能打的叫魏章,那是我君父!”
“咦?”男人問道,“魏章是秦國将軍,你是楚國人,他怎麽就成了你的君父呢?”
“噓!”芈月壓低聲音,“這個不能告訴你。”
“在聽說過的人中,你最感興趣的是誰?”
“也是兩個人。一個叫蘇秦,連長舌頭的張儀都敬他,還有一個人,我不能告訴你。”
“爲啥?”
“噓,”芈月眨幾下眼睛,聲音壓得更低,“我講給你,你甭對外人講。他是我男人!”
“嘿,這個有意思,”男人笑了,“說說看,你對你的男人哪兒感興趣了?”
“他能使動張儀,還能使動我君父!”
“就這個了?”男人略覺失望。
“還有一個,”芈月笑了,“我嫁過來幾天了,他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這個你該生氣才是,哪能也感興趣哩?”
“對我來說,這是好事情呢,哪能生氣?”
“爲啥是好事呢?”
“說明我這男人不同尋常,新婚燕爾,他不見我,可有兩個因由,一是他朝務忙,二是他不好女色。”
“你爲啥對這兩點感興趣?”男人來勁了。
“朝務忙,說明他在幹大事,幹正事。自家男人不幹大事,不幹正事,還能有個啥出息?”
“嗯,這個是哩。如果他不好女色,你嫁給他又做啥呢?”男人追問。
“不好女色,說明他眼界高,尋常女人看不上眼,屬于高冷男人。”
“你對高冷男人感興趣?”
“嗯,”芈月點頭,“那種是女人就歡喜的男人,我壓根兒瞧不上。”
“嗯。”男人摸會兒胡須,盯住她,“你這男人高冷,要是他一直不見你,你哪能辦哩?”
“他不肯見我,我就尋他!”
“即使你尋他,他也不肯睬你,你又哪能辦哩?”
“征服他呀!”芈月信心滿滿,“男人之趣在于征服天下,這女人嘛,征服男人才成趣,是不?”沖他不無調皮地做個鬼臉。
“你将如何征服他呢?”
“這個得慢慢來,隻要肯想轍兒,就沒有解不開的難題,是不?”
“哈哈哈哈,”男人爆出一串長笑,“待你想到轍兒了,再來尋我!”指向門外,“你可以走了!”
“成!”芈月起身,走有幾步,回轉身,壓低聲音,“今朝的事兒,你甭對外人講!這是處新地方,我打楚地來,人地兩生,沒一個朋友,今朝見到你,是個緣分,就沖你給我解渴的那杯清涼水,我交定你這個朋友了,待我征服了我的那個男人——”頓住話頭,盯住他。
“你想咋樣?”男人吸一氣,盯住她。
“我就悄悄地對他講,你是我朋友!”
“成!”男人爽朗一笑,“我也交你這個朋友了!”
芈月辭别,男人送到門外,望着蹦蹦跳跳而去,捋起長須,樂得合不攏口。
毫無疑問,男人是秦惠王,這處院子是他的禦書房,是嚴禁後宮女人踏入一步的。芈月于無意中闖入,隻能算是一個例外。
當日入夜,後宮來人帶走芈月,侍候她沐浴已畢,引她走進惠王寝宮。
宮人出去,燈火闌珊。時光一聲接一聲地滴過。芈月一絲不挂地躺在錦帳裏,兩耳豎起,不無緊張地聽着門外的動靜。
芈月候到小半夜,沒有人進來。
芈月候到後半夜,依舊沒有人進來。
芈月迷迷糊糊地睡熟了。
天色蒙蒙亮時,有宮人走進,推醒她,侍奉她起榻,引領她走出王寝,将稀裏糊塗的她送進自己的小院。
如是三日,每到傍黑,芈月就被人引入澡堂沐浴,之後引到王榻上,塞進錦帳裏,又在天色微明時将睡得稀裏糊塗的她引回小院。
芈月懵了。
第四日夜,芈月剛剛被推進錦帳,那日他所看到的男人,也就是大秦之王,裹着浴袍大步走進。
芈月看到,急将被單裹在身上,縮在錦帳一角,聲音急切:“喂,朋友,你快出去,這兒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嗨,我剛好路過,看到亮光,還以爲是誰呢,就走進來看看,沒想到會是你。”惠王樂呵呵地在榻邊坐下,隔帳盯住她。
“你快點出去,”芈月越發急了,“我在等我男人呢。他不定啥辰光來,要是讓他撞見你,我就沒個解釋了!”
“你就對他說,我是你的朋友呀!”
“這這這……這個不成,”芈月連連搖頭,“我沒穿衣服,你這又……一身浴袍,我那男人萬一生出個啥心,真就說不清哩!”
“說得清。你在帳裏,我在帳外,我倆隔着一層帳子,是不?”
“不成。我啥也沒穿,在其他男人面前光着屁股,這個不可以!”
“可我是你朋友呀!”惠王樂了,涎起臉皮。
“朋友也不可以,你快走!”
“反正你的男人沒來,我就問你幾句話,成不?”
“你快說!”
“你可想到征服你男人的轍兒了?”
“想到一個,是個非常非常厲害的轍兒。”
“快講。”惠王急不可待了。
“不能講。”芈月搖頭。
“爲啥?”
“這是我的秘密,隻能見到我的男人才能用!”
“假定我是你男人,你試用一下,成不?”
“這個是不能假定的!”芈月堅定地搖頭。
“可我就是你的男人呀!”惠王憋不住了,“哈哈”大笑幾聲,噌地扔掉身上浴袍,光身子鑽進錦帳。
“天哪!”芈月連推帶搡,推他不動,使出狠勁,将他一腳踹到榻下,連帳子也扯破了,“你快出去,不然的話,我就喊人了!我再也不想與你做朋友了!”
“嘿,你敢踹寡人,大秦之王!”惠王從地上爬起,虎起臉來,惡狠狠地盯住芈月。
“嘿!”芈月也來勁了,顧不上踹人時脫落的被單,光着身子,手指惠王,“你這人好不知趣!我視你爲朋友,你卻冒充我男人,大秦之王,看我不——”頓住話頭,惡狠狠地盯住他。
“你想怎樣?”惠王欺上來。
“你……你敢上來!”芈月兩拳握起,紮下厮打的架勢。
惠王扯開錦帳,蹿到榻上,撲倒芈月。
芈月強硬對抗。
惠王越戰越勇,芈月不敵,被壓到身下,分開兩腿,在一聲撕扯般的哎喲之後,躺着不動,全身松軟下來。
芈月反将惠王緊緊摟住。
二人颠龍倒鳳,小半個時辰過後,惠王抱住芈月,語氣得意:“愛妃,你這說說,是你征服了寡人呢,還是寡人征服了你?”
“唉,”芈月搖頭,“你這一問聽起來别扭!”
“怎麽别扭了?”
“你應該問,芈月,是你征服了你男人呢,還是你男人征服了你?”
“好好好,就這麽問。你說,究竟是誰征服誰了?”
“這還用問,當然是芈月征服了她的男人!”芈月不無得瑟地爽朗應道。
“啥?”惠王一把推開她,“明明是你男人征服你了,你怎麽說是你征服你男人了?”
“因爲我使用了一個非常非常厲害的轍兒!”
“對呀,對呀,”惠王這也想起來,“我正要問你這個轍兒呢!快講,什麽轍兒?”
“哎呀,朋友,我記得早就對你講過了,這是我的秘密,是見了我的男人才能使用的。我這不是用完了嘛!”
“可這……”惠王撓頭,“你沒有講呀!”
“哎呀,我的男人,你哪能這麽笨呢!”芈月翻過身,結結實實地騎在惠王身上,附他耳邊,悄聲,“既然是秘密,就不能對外講,是不?”
禅讓大禮過後,子之正式入主燕宮。
接後半月,子之大朝三次。第一次太子姬平捧場,第二次太子不捧了,太子黨衆及部分前朝老臣也沒一個來的,入朝列位的除子之一黨外,還有幾個騎牆朝臣。到第三次大朝時,這幾個騎牆的朝臣也不來了。偌大的朝堂上,過半席位空置。
子之的臉拉長了。
散朝之後,子之留下鹿毛壽,長歎一聲:“唉,毛壽呀,寡人本想任命你爲相國呢,”拿出诏書,“這不,連诏命都拟好了,隻差一個玺印。可今日大朝,寡人遍視朝堂,大半席位都是空的,寡人……”搖頭。
“謝我王厚遇!”鹿毛壽拱手,“就臣所知,衆朝臣不來,根在太子身上!”
“你曉得的隻是其一,”子之苦笑,“還有一個其二。”
“哦?”鹿毛壽盯住子之,目光征詢。
“褚敏。”
“他不是沒有實權了嗎?”
“他是三朝老臣,資格不在寡人之下,不少朝臣皆看他的眼色行事。這辰光,是他站在太子後面!”
“站也沒用。沒有兵權,他掀不起風浪!”
“可市被有哇。”
“市被?”鹿毛壽震驚,“他不是咱的人嗎?”
“過去是,現在不是了。”
“天哪,他——”鹿毛壽頓住,看向子之。
“市被是褚敏内侄。”子之端出根底,“就在昨天,他到褚敏府上,沒過多久,姬平也去了。聽說他們近日往來不少呢。”
“難怪市被将軍今朝稱病沒來,臣還以爲他是真的病了呢。”
“毛壽,”子之盯住他,“看來,你得随寡人走一趟了。”
“去哪兒?”
“見見王哙,再唱一出戲。”
燕王哙依舊住在他原來的宮殿,陪伴他的是王後韓氏及一個妃子。不做王了,姬哙倒是一身輕松,一天到晚守在宮裏,要麽看些聖賢書,要麽在殿前屋後侍弄花草。
子之二人趕到時,姬哙剛好在門前的花壇上栽花,滿手是土。
“太上,姬之有禮了!”子之走到跟前,拱手。
姬哙擡頭,扔掉花苗,起身,拱手回個禮,一臉高興道:“哎喲喂,沒想到是燕王來了!”将手上的泥土甩掉,伸手禮讓,“燕王,寒舍請!”
三人走進廳堂,姬哙坐于主位,子之客位坐了,鹿毛壽哈腰候立于側。
“上卿,坐!”姬哙看向鹿毛壽,指向另外一個席位。
鹿毛壽謝過,坐下。
“你來得好呀,”姬哙笑道,“姬哙正要尋你呢。”
“太上召之,所爲何事?”子之看向他。
“嗨,”姬哙指向宮殿,“我這不是王了,就不該住在這宮城裏,想到宮外去住。”
“宮外何處?”子之怔了。
“還記得你原來的草舍嗎?在那兒我也有一個,就想去住那兒。門前門後都有空地,我閑下無事,可以養養雞,喂喂鴨,尋些樂子。”
“不可,不可!”子之連連擺手,一臉苦喪。
“這……”姬哙怔了。
“太上有所不知,”子之緊忙解釋,“您是姬之的靠山,有您在姬之身邊,姬之心裏踏實。您若不在,姬之……”抹淚,“即使想盡個孝、訴個苦,也都沒個地兒!”
“姬哙依舊在這城裏,保證我王随叫随到!”
“不可,不可!”子之又是擺手,“太上甭作此想,您實在想住茅屋,姬之在這宮裏爲您搭建一個。您想養雞養鴨,就在這宮院裏養,後花園裏有山有水,雞鴨歡喜着呢。這個宮城,依舊是太上的,姬之不過是暫時替您照管一些時日。太上何時覺得姬之德不配位,才不服衆,何時就把姬之廢掉。”
見子之将話講至此時,姬哙由衷感動。
“太上,”子之拱手,“姬之今朝來,一是望望您,聽說您昨晚咳嗽了,這看氣色不大緊,姬之就放心了。二是……”欲言又止。
姬哙看向他,目光征詢。
子之看向鹿毛壽。
“太上,”鹿毛壽拱手,“今朝大王臨朝,是大朝,來上朝的朝臣不足一半。”
“爲何?”姬哙震驚。
“臣不知。”鹿毛壽應道,“臣隻看到,那些沒來上朝的無不是太子的人!”
“姬平?”姬哙目光詫異,“他上朝沒?”
“沒有。”
“太上——”子之眼中出淚,緩緩起身,在姬哙面前跪下,從袖中摸出王玺,雙手捧上。
“燕王,”姬哙驚了,“你這是——”
“姬之懇請太上收回王權,姬之願将此玺交給太子!”
“這這這……”姬哙不知所措,看向鹿毛壽。
“太上,”鹿毛壽拱手,“朝中有人傳出流言,群臣心無所屬,方才不朝。”
“是何流言?”姬哙急問。
“流言說,”鹿毛壽侃侃應道,“大禹得知益是賢德之人,将朝中權柄交益執掌,同時重用己子啓。大禹垂老,看出子啓德才不足以勝任天下,遂将大位禅讓于益。大禹崩天不過旬日,其子啓召集朋黨,攻殺益,複奪天下。于是,朝臣認爲,大禹傳天下于益是假,讓其子啓自取天下才是真章。”
姬哙長吸一口氣。這段史實他是曉得的。
“太上将燕國讓于大王,”鹿毛壽再道,“卻又任命太子的人盡爲朝臣,所以才出這個流言,暗喻太上禅讓并非真心,讓太子奪位才是實意。有這流言在薊城飛傳,朝臣自然莫衷一是,誰也不上朝了!”
“太上,”子之大哭,“姬之雖不懼死,卻……卻不想讓燕國再流血啊!姬之不想當這個燕王,姬之願将此玺讓給太子,太子襲位,才是正統啊。至于太子的賢德,待太子即位之後,太上再慢慢培育。姬之爲臣,亦必忠于太上,忠于太子,忠于燕國。否則,姬之的未來,就會如益,身死不說,身後之事,也全由太子評說,姬之連聲冤也鳴不出啊,我的太上……嗚嗚嗚嗚……”
顯然,這還真是一個問題。
姬哙閉目沉思。
良久,姬哙主意打定,擡頭,看向子之:“燕王!”
“姬之在。”
“傳太上旨,”姬哙一字一頓,“明日大朝,太上臨朝,三百石以上朝臣悉數奉印上朝,不到者永除其籍,收其玺印!”
“姬之領太上旨!”子之字正腔圓。
子之當即使執事内臣傳太上谕旨,令所有三百石朝臣于次日奉印上朝,不至即除籍。
于朝臣來說,除籍是要命的事了。燕國偏遠,朝臣多是燕籍,與燕國公室絲絲相連,所置産業也在燕地。除籍即意味他們在燕地的任何所有都将被合法剝奪。三百石則爲中大夫的年俸,石爲燕室所賜的粟米計量單位,也代表朝臣在朝中的地位。三百石以上,換言之,就是中大夫以上的朝臣了。
果然,翌日上朝,朝堂上齊刷刷地站滿朝臣。
坐在王位上的不是子之,而是太上姬哙。
放眼望去,子之亦不在朝堂。
“諸卿聽旨!”太上姬哙沒有過多的話,開門見山。
衆臣不明所以,紛紛改坐爲跪,朝太上叩首:“臣聽旨!”
“将你們的金印悉數拿出,放在面前。”
衆臣拿出印授,放在面前。
“收印!”太上姬哙看向内臣。
“太上傳旨,收印!”内臣朗聲傳旨。
四名宦臣分作兩組,一持盤,一收印。不一會兒,所有印玺盡入盤中,擺至姬哙面前。一排排的印玺整齊地碼放在龍案上,發出燦燦的金光。
“諸卿聽旨,”太上姬哙再次出聲,“這些印玺爲姬哙即燕王之位時頒予衆卿的,姬哙今已不在其位,理當收回。三日之後,所有印玺由方今燕王姬之重新頒發,衆卿宣誓效忠,欽此!散朝!”
姬哙的這一招是絕妙的。于官員來說,印玺即權力。何人發印,官員自然向何人效忠,這是周室成例。姬哙頒印,這又收印,由子之重新頒發,從因果上講,也是合理的。
問題在于時機。收回玺印本該在其禅讓時同步進行,或在他收印之後,由新的燕王當場宣旨任命,重新頒印。
然而,禅讓制久未行施,姬哙不懂,子之心急,鹿毛壽之流更不會想到這層。所有人關心的隻是禅讓儀禮,權力交接中最最重要的一環,印玺的收與發,竟然被忽略了。這辰光出了問題,熟知禮樂的姬哙猛地想到這個,這才想出此招。
在宣旨之前,許是想給子之一個驚喜,姬哙甚至未與子之謀議,因而,诏命一出,躲在隔牆偷聽的子之整個呆懵。
子之清楚,這個旨令的可怕之處在于,在所有朝臣的印玺被收至新王重新頒發的這三天裏,整個薊城乃至整個燕國,将會陷入權力真空,因爲,原本各司其職的朝臣因無玺印,将無合法權力行施其職,換言之,無論是太上還是新燕王,在名義上是役使不了任何人的。
姬哙頒完旨即宣布散朝,沒給子之任何補救時間,子之隻能眼睜睜地看着朝臣各自茫然地離開王宮,四散而去。
果然,沒過多久,薊城就躁動起來了。
躁動的是所有三百石以上被沒收印玺的朝臣。
太子一派的吏員紛紛彙聚東宮,個個面色沉郁。誰都曉得,隻要子之在位,原本屬于他們的印玺是再也回不來了。子之一派的人也都聚往鹿毛壽府宅,演出各種奉迎與示忠,以期在三日之後得授更爲實惠的玺印。
入夜,姬平、市被從後門走進褚敏府宅,在家宰引領下步入一間密室。
褚敏将姬平讓在主席,自與市被陪位坐下。
“幹吧!”姬平握拳,“眼下是最好的時機!”
市被看向褚敏。
“市被,”褚敏盯住他,“你能召集多少人?”
“五千。”
“能戰之士呢?”
“盡皆能戰。”
“殿下能召集多少?”褚敏看向姬平。
“合計過了,各家族兵約有兩萬。”
“能戰否?”
“能戰,”姬平略頓,“但不及市被将軍的勇士!”
褚敏沉思良久,看向姬平:“确如殿下所說,如果動手,眼下是最好機會!”轉對市被,“殿下的人皆爲家兵,看家護院或可,上陣搏殺就差個火候。能否一舉成功,主要看将軍的!”
市被握拳:“謹聽姨父!”
“不動則已,若是動手,”褚敏接道,“就不可延遲,必須在三日之内攻克王宮,剿滅子之。眼下衆臣皆無受命,我們動手,沒有誰會來勤王。”
“如果動手,跟從子之的人會不會也組織家兵?”市被問道。
“應該不會。”褚敏語氣笃定,“我曉得這些朝臣,除鹿毛壽外,多是牆頭草。他們選擇子之,是因爲子之勢大。見我們攻打王宮,且有殿下挑頭,有齊人爲後盾,在勝負未決之前,他們隻會作壁上觀。變數是薊城的駐軍。城内城外駐軍約兩萬,你引五千,還餘一萬五千。帶兵将軍見殿下與子之火拼,你又是他們的上将軍,相信他們會選擇旁觀。再說,今朝他們的将印也被太上收走了,縱使有心出兵勤王,在名義上亦不可能。不過,我們也要防一手,将他們已無印绶之事傳揚出去,讓他們有個掂量。”
“嗯,”市被點頭,“他們與我相交甚笃,即使不跟我幹,也不會與我作對!”
“褚伯,上将軍,”姬平拱手,“姬平無能,隻能依仗二位了。市被将軍可诏告麾下将士,無論何人,率先沖進王宮者,賞足金三镒,晉爵三級;殺死或活擒子之者,賞足金五十镒,裂土封侯!另外,凡參戰之人,概有賞賜。”
“末将記下了!”市被回過禮,轉對褚敏,“姨父,何時起兵爲宜?”
“就今夜,黎明前如何?”褚敏以問代答。
“末将這就籌備!”市被匆匆去了。
“褚伯,”待市被走遠,姬平眼中出淚,“不肖侄無能,燕室未來,指靠您了!”
“殿下,老臣盡力。”
“褚伯,”姬平壓低聲音,“如果事成,姬平得立,相國之位就是褚伯的!”
“謝殿下厚遇!”褚敏拱手,“不過,眼下不是說這個的辰光。我們分頭行事,殿下,此事關系薊城無數身家性命,失誤不得!”
“褚伯說的是!”
“對了,我們還得有個名分,就說子之脅迫燕王,以禅讓之名,行僭越之實,可否?”
“此罪雖好,但不足以誅殺子之,”姬平接道,“子之的罪名是弑君!”握拳,“我敢肯定,先祖易王是被子之與鹿毛壽合夥謀害的!”
“成,”褚敏點頭,“就将這個罪名傳揚出去,讓薊城百姓皆知子之是個弑君者!”略頓,“再說,這個也合事理。子之弑先祖易王,知你父王心慈無争,乃先立他,再逼他禅讓,是講得通的。”
約在子時,各路人馬準備就緒,市被、褚敏及五六個核心成員聚在太子東宮,就行動綱要與戰術部署作最後敲定。
姬平最後發言,先是和盤講出從先易王之死到燕王哙禅讓之間宮中所發生的各種蹊跷事,将它們聯系到子之、鹿毛壽身上,确定二人犯下兩大不赦之罪,一是弑君,二是篡位,繼而聲明自己才是燕國的正統繼承人,最後講出舅爺齊王如何關切燕國之事,如何支持他奪回本該屬于他的王位,等等。講到動情處,姬平鼻涕、眼淚一把接一把,在場諸人聽得無不鼻子酸酸的。
姬平講畢,叫人擡進一溜兒金箱,逐一打開,現出黃金三百镒,朗聲道:“這三百镒足金是齊王贈送姬平的,說是幹大事之用。今天,諸位願意從姬平做此大事,姬平決定将所有金子全拿出來,”看向褚敏,“褚大人,姬平将之悉數交給您,由您處置!”
“謝殿下信任!”褚敏拱手禮畢,指着金箱,掃一眼衆将軍,“諸位将軍,殿下吩咐過了,這幾箱子金子全作賞賜之用,大家能得多少,就看今夜表現,原則是,功大者得多,功小者得少,無功者不得。”
望着一溜兒金箱,衆将無不兩眼放光。
“今夜舉事,分作兩步,第一步,圍困王宮,将之孤立起來,不可使任何人進出,以防弑君者外出調兵。第二步,集中兵力,攻打薄弱。具體如何攻打,由市被将軍全權處置!”褚敏看向市被。
“諸位聽清了,”市被語氣果決,“我率主力,進攻正門與西門,你們分别圍攻其他各門,能攻則攻,攻不進則圍之,制造聲勢。”看向褚敏與殿下,“殿下與褚大人引後備隊,在各條街道設置障礙,阻止子之援兵。”
衆人别過,分頭行動。
約在五更,宮城被市被的兩萬餘人團團圍住。
宮城不大,占地約一千畝。由于城牆是燕室的最後一道屏障,因而修得格外結實。牆體很高,牆外就是護河環繞。宮牆與護河之間幾乎沒有間隔,原本丈五的牆體外加深約丈許的護河,使宮牆高近三丈,且河中是流水,攻城難度可想而知。
因而,市被的選擇是幾道宮門。
宮城的正門朝南,爲方便上朝,河上架着三道石橋,中間寬,可行大車,兩側寬,隻能步行,但城門非常結實。其他三面雖設有門,卻無石橋,過往隻能通過吊橋。
市被原爲西門守尉,沒有誰比他更熟悉西門,因而将此門列爲主攻。
是夜沒有月亮,黎明前又是最暗黑的。
市被帶人守在西門外,眼睜睜地盯住吊橋。吊橋的後面是城門樓,樓上靜寂無聲。按照常規,此時守門兵士多在夢鄉,即使守值人也都打嗑睡了。
市被竊喜。顯然,宮中并無防備。待雄雞啼曉,宮中就會有人通過此門,去趕早市。那時,吊橋就會放下,他們沖過橋,就可控制西門。一旦控制西門,整個宮城就從腹中破了。
然而,眼見東方發亮,雄雞報曉兩輪,吊橋仍未放下。
市被決定不再等了,命人泅過護河,砍斷吊橋纜繩。随着哐當一聲悶響,吊橋落下,市被的人嘩地沖過吊橋,撞擊西門。
西門卻未上闩,一撞即開。
沖鋒的兵士大喜過望,蜂擁而入。
就在市被詫異之際,西門城樓上猛地現出無數宮衛,利矢嗖嗖射下。市被的人猝不及防,仍在沖向宮門的兵士紛紛中箭倒地。
與此同時,城門關閉,門闩被插,後續兵士被結實的宮門完全阻斷。
緊接着,城門之内殺聲震天,市被眼睜睜地聽着他的首批勇士二百餘人盡遭屠戳。
顯然,子之是個狠人,特在此門設下陷阱,守候他市被。
市被冷汗直冒,但此時已無其他選擇。無論如何,就他所知,宮衛不過三千,而他們的人不下兩萬,在數量上占有絕對優勢。
市被決定明攻。
既然明攻,市被就要堂而皇之,于是,放棄西門,僅留五百人負責守禦,而将主力調至正門,運來早已備好的攻城器械,籌備強攻。
子之果然不是吃素的。
天色大亮,曙光四射,子之非但沒有固守宮門,反倒将宮門完全打開,旨令一排排裝備精良的甲士從宮門裏整裝走出,在宮門外面列隊,嚴陣以待。
城門樓上更是連弩齊整,擂石具足,以爲後援。
市被可以覺出,子之就站在宮門樓上,看着下面。
顯然,前面這一夜,于子之來說,也是無眠。
太子姬平來了。
陪他的是褚敏,跟随他們的是上萬名各府家兵及受到姬平感染的薊城百姓,手中的武器雜亂無章,甚至有的拿着棍棒與幹活的工具。
在他們背後,大街小巷全被路障阻斷,過往行人皆受盤查。
一夜之間,整個薊城已經陷入全面騷亂,薊人裂作兩派,一派支持太子,一派支持子之。
鹿毛壽進不去宮了。到他府中的死黨也多起來,紛紛感到壓力巨大。如果太子真的攻克宮城,殺死子之,與他們相關的所有利益失去不說,不定還有血光之災。
尤其是鹿毛壽。
鹿毛壽鼓勵所有人拿起武器,以忠于燕王爲旗号,煽動百姓擁護太上,擁護太上所禅讓的新燕王。兩派力量先是各守府宅,繼而交戰在一起,大街小巷随處可見械鬥場景。
姬平與褚敏不得不分出力量,以對付鹿毛壽等人。
宮城前面,惡戰爆發了。
市被排好陣勢,用盾牌等組成一道強大的防護罩,頂着箭雨沖向宮門。市被的弓弩手則組成更爲強大的箭雨,與宮衛的弓弩手對射。雙方箭雨在空中相撞,發出啪啪啪的斷矢聲。雙方陣營不斷有人中箭倒下,城門樓上亦現傷亡。
市被的勇士們沖過石橋,沖到城門下面,與宮衛搏殺在一起。雙方陷入混戰,箭矢起不上作用,隻能遠程互射。
宮衛由宮門補充,前赴後繼。市被的勇士亦是,隻能由石橋補足,亦前仆後繼。宮門前面場地畢竟狹小,橫豎不過容納三百來人,不消半個時辰,已是屍橫遍地,莫說是搏殺,即使行走也是困難。
市被鳴金,暫停進攻。
雙方收屍。
中午,電閃雷鳴,大雨傾盆,宮門外的血迹盡數被沖涮入護城河裏。大雨下有一個多時辰,将近傍黑,雨停了,市被再次攻城,子之依舊開門迎戰,戰法同上。
市被望到,子之全身披挂,手持長槍,站在宮門後面督戰。
宮衛士氣沖天。
天色昏黑,市被鳴金。
如是三日,薊地遭遇連陰,淫雨霏霏,時大時小,時下時停。雙方勢力就在這雨歇裏搏殺,因爲市被實在尋不出更合适的攻城方法,子之亦尋不到更高明的防禦戰法。隻要市被攻擊,子之就守在門口,開宮門迎戰,雙方士兵亦隻能在宮門前的狹小空間裏生死相搏。
與此同時,薊城完全失序,原本相安無事的街坊鄰居進入互殺模式,忠于姬平的攻擊忠于子之的,一旦殺入府中,就是滿門抄斬。反之亦然。更有歹人趁機幹起打家劫舍的事,殺人越貨,奸淫盜搶,無惡不作。
一時之間,風聲、雨聲、慘叫聲、厮殺聲交響在每一個角落,雨水、血水、淚水、汗水交流在每一條巷道。薊城人怨聲載道,苦不堪言,無論白天黑夜,所有門戶都被關得死死的,院中守着手執利器的男人,随時準備以血肉之軀捍衛一家老小。商人富戶更是閉門謝客,魂不守舍,将金銀寶器胡藏亂埋。
從暴亂之初,燕王哙就心急如焚,四處尋找子之,被子之使人送回他的宮院,再不讓他走出半步。王哙在完全囚禁狀态中連過三日,于第三日昏黑,子之來了。
“太上,”子之一臉疲憊,拱手,“是姬之無能,讓您受驚了!”
“快說,怎麽回事兒?”燕王哙仍舊對亂象一無所知,急不可待道。
“是殿下聚衆謀逆。”子之扼要禀過,将反臣之名一一報過。
“這這這,”燕王哙震驚,“子平他……怎能這樣?”
“唉,”子之輕歎一聲,“事兒鬧成這樣,還得怪太上!”
“我……”
“您把三百石以上朝臣的封印全部收了,而在收印之前,您未曾講給姬之半句,且明旨三日之後再由姬之重新頒發。姬之曉得太上的美意,可是,在這三日裏,所有朝臣皆無印绶,所有府衙皆爲空設。殿下看準這個機會,當夜就聚衆反叛了,叛臣皆是近些日來由殿下提名、太上任命的朝臣。他們結成一黨,圍攻宮城,欲殺太上并姬之,奪取王位。唉,”子之長歎一聲,“前幾日,姬之生怕有變,欲将王位讓予殿下,是太上您——”頓住。
“這個逆子!”燕王哙一拳震幾。
“太上,”子之再道,“姬之曉得您寬仁慈悲,不想讓燕人流血,可眼下,叛臣在圍攻宮城的同時,還滿城裏追殺不跟從他們的人,追殺鹿毛壽等一幹忠于太上的臣子,整個薊城是血流成河啊!”
“市被爲何反叛?”燕王哙問道。
“市被是反臣褚敏的外甥,是褚敏蠱惑他反的。市被是太上授命的上将軍,轄制薊城三軍,那些軍士不得不聽他呀!”
“寡人……召見市被!”燕王哙氣急,劇烈咳嗽起來。
“太上息怒!”子之起身,在王哙背後輕輕捶背,“待明日晨起,反賊再行進擊時,姬之想請太上出面,勸誡市被。姬之曉得市被,是忠勇之士,受太上知遇并任命,不會不聽太上。隻要市被退兵,其他反臣皆是烏合之衆,不難清剿。再說,太上限定的三日期限已過,姬之可以随時任命朝臣,重新頒發印绶。隻要太上依舊信任姬之,叛臣就會越來越孤立。”
由于鹿毛壽等動員效忠于子之的朝臣武力相抗,褚敏不得不分出精力應對,市被這邊又遲遲攻不進宮城,薊城局勢開始複雜起來。
夜幕降臨,騷動一日的薊城漸漸平息。
市被等衆再次彙聚東宮府,謀議克敵奇策。
連續三日的纏鬥,大家全都累了,臉上無不現出焦躁。爲首的姬平顯然不是謀大事的,除去一句接一句的勉勵與許願之外,就是發賞金與撫恤,根本拿不出行之有效的策略。
市被急了。
“殿下,”市被叫道,“這樣耗下去不是辦法!”
“将軍可有良策?”姬平看向他。
“我……”市被看向褚敏。
所有目光全部射向褚敏。
“殿下,諸位将軍,”褚敏曆過大事,神色自若,“情勢确如市被将軍所言,我們不能再耗下去,因爲明日,弑君者就可任命官員,頒發印绶。也就是說,明日就會有人得到印绶,據此與我作對。”
衆人皆吸一氣。
“不過,也有幾個利好。”褚敏愈加淡定,“其一是,越來越多的薊人曉得子之是個弑君者,是個陰毒之人,有不少平民願意跟從我們,單是今日,加入我們的市民就有逾千。其二是,有不少歹人闖入平民宅第,奸殺搶奪,民憤極大,我查出來,他們皆是鹿毛壽的人。其三是,齊人——”看向姬平,打個手勢,“這個由殿下來說。”
姬平瞬間明白褚敏的用意,拱手:“今朝齊王來函,已經旨令三軍五萬兵發薊城,匡扶正義。知道主将何人嗎?就是大敗秦師于桑丘的匡章将軍!”
衆人皆喜。
“諸位将軍,”褚敏接過話頭,“基于上述危急與利好,我們須集中精力做好四事,一,傳揚鹿毛壽諸人惡行,使之昭然于天下;二,吸納更多民衆加入我們的隊伍;三,封堵宮城,嚴防弑君者有任何人持授權印玺流出;四,不惜代價攻打宮城,擒賊擒王。隻要拿下弑君者,鹿毛壽之流就會作鳥獸散。”看向市被,“市被将軍,整個薊城就看你的了!”
“末将盡力!”市被拱手。
“市被,”褚敏盯住他,“宮門之戰我觀三日了,已想到克敵之策,正在使人趕制利器,今夜或可制出。隻要弑君者依舊打開宮門迎戰,破門不在話下!”
“是何利器?”市被驚喜。
“明晨你就曉得了!”
翌日淩晨,褚敏交給市被的是十輛可在後面推動的沖鋒車。沖鋒車隻有兩隻輪子,外形呈錐狀,車頭是隻錐尖,車身爲錐身,錐上有蓋,亦爲尖形,可防止從城門樓上射下的箭矢及擂石。錐外滿是矛尖,看起來像是一隻刺猥。每輛車可供兩人使用,進退自如,對方的矛再長,根本插不進來,而車輛的巨大沖力,則讓對方躲無可躲,根本沒有搏殺機會,隻能望車逃避。隻要對方逃避,城門就可攻占。十輛沖車的後面是數以千計的甲士,隻待他們沖過宮門,整個宮城就防無可防了。
市被大喜,令一些身強力壯的兵士學習使用,之後,在宮門外列好陣勢,将十輛沖車隐在一排戰旗背後,自己則全身披挂,親到宮門外面叫陣。
宮門大開,出城的卻不再是兵士,而是一輛戰車,車上站着同樣全身披挂的子之。
市被震驚了。
所有将士也都震驚了。
子之是他們的前将軍,也是弑君者本人。
他的頭上懸着太子姬平賞賜的五十镒足金。
衆将士連日攻城,隻爲拿到弑君者子之,而此時此刻,子之竟然沒帶任何兵士,隻身出現在宮門之外。
關鍵是,市被是子之一手提升起來的,在燕國,市被從内心深處尊敬的人中,除姨父之外,就是子之。
“市被将軍,姬之有禮了!”子之拱手。
“末将叩見相國大人!”市被回禮,特意沒有稱他燕王。
“市被将軍,”子之語氣從容,“這幾日來,身爲燕臣,你三番五次引人攻打王宮,這是謀逆之罪,當誅九族,你可知之?”
“回禀相國,”市被應道,“身爲燕臣,末将受殿下之命攻打王宮,隻爲誅殺弑君者與篡位者,也就是相國大人您!”
“市被将軍,還有諸位将士,”子之再次拱手,又朝他身後的将士們拱手一輪,“在下姬之,先祖桓公嫡親後人,若論輩分,太上姬哙爲姬之的嫡侄。太上感念上古聖德,在太廟祭告先祖,行禅讓大禮,已将王位讓于姬之,姬之談何篡位?至于弑君一說,敢問市被将軍,可有證據?姬之所弑又是何君?”
“你……指令鹿毛壽弑先君易王!”市被急了。
“市被将軍,”子之淡淡一笑,“先易王駕崩之夜,其他将士不知,你卻是在場的。如果是姬之弑君,你作何罪?這且不說,你與姬之是一同趕到王宮的,你我趕到之時,先易王已經駕崩,而出現在現場的都是何人,别人不知,将軍難道也忘了?一個是王後,一個是公子職,還有一個,是秦使嬴疾。王後四處使人找尋上大夫鹿毛壽。鹿毛壽是先易王最信任的臣子,先易王廢立太子的诏書就是由鹿大人拟寫的。王後尋覓鹿大人,爲的正是這份诏書。但鹿大人說,先易王已經聽從蘇相國之言,旨令他廢掉這道诏書了。王後欲拿鹿大人,是将軍你引軍士制服他們,之後我們才發現先王駕崩的。市被将軍,先易王究竟死于何人之手,這是擺明了的事。秦使逼迫先易王廢太子,也就是當今太上,立公子職,是蘇子力保太子。先易王最後聽從蘇子,這才引來殺身之禍。當時我們也是講清了的,姬之本欲治王後、公子職與秦使弑君之罪,是太上慈悲,放走他們母子,趕走秦使,隐瞞先易王死因,并厚禮安葬。今朝你将這盆髒水一古腦兒潑于姬之身上,就不怕天打雷劈了嗎?”
衆将士這也是首次聽到宮帏秘聞,無不面面相觑。
“末将……”市被講不出,也是急了,“是聽殿下講的!”
“殿下?”子之冷笑一聲,“哪一個殿下?”
“太子姬平!”
“是何人诏命姬平爲太子的?”子之質問。
“燕王,方今太上!”
“市被将軍,”子之揚手,“請看!”朗聲唱宣,“有請太上!”
一輛王辇緩緩駛出宮門,與子之的戰車并列排齊。
此時,如果進攻,将是最佳時機。
然而,站在市被身後的是宣誓效忠燕國的三軍将士,站在這些軍士前面的又是前燕王與方今燕王,莫說是衆将士,即使市被,亦是傻了。
“市被将軍,聽旨!”燕王哙聲音清朗,從袖中摸出已加蓋過玺印的谕旨。
市被跳下戰車,叩首于地:“末将候旨!”
“燕國太子姬平違抗王命,造謠惑衆,聚民滋事,緻使燕地生亂,生靈塗炭,民不聊生,上失道于天,下失德于地,中失信于民,寡人特旨,自今日起,廢除姬平太子之位。欽此,大周燕國太上姬哙。”
衆軍士無不震驚。
市被心裏一顫,良久:“臣接旨!”
一名宮人聞聲走出,從燕王哙手中接過谕旨,遞給市被。
“市被将軍!”燕王哙又出一聲。
“臣在!”
“寡人已于三日之前收你印绶,你何來權力指揮三軍之士圍攻寡人王宮?”王哙聲如洪鍾,語氣斥責。
“臣……知罪!”
“你既知罪,就當聽從新王之命,改過自新,戴罪立功!”姬哙說道。
“臣……受命!”
“市被将軍,聽旨!”子之從袖中緩緩摸出谕旨。
“末……末将聽……聽旨!”市被的心完全被控制了。
“從太上谕旨,寡人念你受人蠱惑,赦你并麾下将士無罪,授命你依舊爲燕國上将軍,請受将印!”
宮人端出一隻盤子,款款走到市被面前,盤上赫然擺着他已奉旨上交的上将軍印绶。
“臣……受命……”市被幾乎是嗫嚅,雙手接過印绶,叩首,“臣叩謝我王不罪之恩!”
“上将軍聽旨!”子之朗聲。
“臣……接旨!”
“寡人命你即引本部人馬前往東宮,緝拿亂臣姬平,降者免罪,若有違抗,殺無赦!”
“臣……接旨……”
“來人!”子之擊掌。
宮門裏再次駛出一輛戰車,上面站着一名軍尉并兩名甲士。
“你等随上将軍前往東宮,宣讀太上廢前太子诏書,有請姬平入宮謝罪!”
“末将領旨!”軍尉戰車馳至市被跟前,跳下,敬禮,“上将軍,請!”
頃刻之間,情勢逆轉,将軍市被如受魔咒,稀裏糊塗地捧起子之剛剛頒于他的上将軍印绶,跳上戰車,傳令退軍,兵發東宮。
褚敏不在,守在東宮的是姬平。
看到市被的人馬突然回來,姬平詫異,急走出來,盯住市被,一臉茫然:“市被将軍?”
“殿……殿下……”市被結巴,看向身後的軍尉。
“太子姬平聽旨!”跟從市被的宮中軍尉掏出姬哙谕旨,朗聲念道,“燕國太子姬平違抗王命,造謠惑衆,聚民滋事,緻使燕地生亂,生靈塗炭,民不聊生,上失道于天,下失德于地,中失信于民,寡人特旨,自今日起,廢除姬平太子之位。欽此,燕國太上姬哙。”
姬平完全懵了,盯住市被:“市被将軍,你……”
“亂賊姬平聽旨,”那軍尉又掏一旨,朗聲宣道,“亂臣姬平,違抗王命,聚衆滋事,造謠惑衆,戗害生靈,犯十惡不赦之罪。寡人念你爲太上骨血,隻要你肯俯首就擒,停止作惡,随從市被将軍入宮請罪,寡人既往不咎。若有違抗,殺無赦!欽此。大周燕王姬之。”
姬平明白過來,轉身就走。
說時遲,那時快,隻聽一聲弦響,一支利箭破空而來,從後心穿透姬平。
姬平不及“啊”出一聲,倒地而死。
衆人驚愕,擡頭看去,是站在軍尉旁邊的弓弩手。
太子身邊的人震怒了,大吼一聲,不顧一切地沖上那輛戰車。
“市被将軍!”軍尉驚恐,一邊大叫,一邊與兩名軍士拼命抗擊。
市被卻如沒有聽見一般,怔怔地望着倒在地上、肢體仍在微微抽動的太子姬平。
太子平的人齊圍上來,槍搠刀砍。軍尉三人,連同禦手,被衆人拖下戰車,活活紮死。
沒有市被的命令,他麾下的數千将士,一個個站立不動,睜睜睜地看着發生在眼皮底下的殺戳。
待褚敏聞訊趕回時,一切均已結束。
面對姨父,市被跪地,悲泣。
褚敏轉問市被麾下的裨将軍,從他口中得悉事情經過,什麽也沒有說,輕歎一聲,伏在太子平屍體上,長哭數聲,拔劍自刎。
“姨父——”市被一聲長号,跪到褚敏身邊,拔劍抹向自己的脖子。
衆将士先是驚愕,繼而作鳥獸散。
然而,子之并沒有放過他們。接後幾日,子之大朝群臣,任官用吏,頒诏布令,在薊城并燕國各地展開搜捕,凡涉及太子平作亂的盡皆緝捕,滿門抄斬,幾日下來,斬首數以萬計,薊地污血橫流。
燕人終于曉得,子之和善的表相裏藏着的是一顆殘暴的心。
腥風血雨中,蘇秦拖着疲憊不堪的身子,決然将姬雪留在武陽别宮,星夜趕赴薊城。在自家府門前面下車時,許是過于虛弱,蘇秦連打幾個踉跄,幸虧飛刀鄒攙扶及時,沒有倒地。
聞聲迎出的是家宰袁豹,手中拎着他的長槍。
薊城動亂的這些日裏,袁豹領着兩個家仆天天守在相府裏,阻止任何歹人進門。這見蘇秦不期而至,袁豹喜極而泣,扶蘇秦進府,歇于榻上,安排飯食。
蘇秦卻是歇不下去,叫來袁豹,讓他将薊亂始末事無巨細地講述一遍。
述至褚敏如何自刎于東宮,蘇秦出淚了。
經過一夜長考,蘇秦于次晨入宮,讓袁豹向子之呈上名帖。
約過半個時辰,宮人引蘇秦入宮。由于蘇秦尚未康複,子之特别允準車馬馳入,由宮人一路引至子之所在的一處偏殿。
子之早已候着,親自下階,攙扶蘇秦入内。
因爲各自身份特殊,二人皆沒見禮,隻分賓主坐下。
蘇秦注意到,子之依舊穿着他在茅舍裏的服飾,既未穿王服,亦未戴王冠。
蘇秦的目光落在他的腳上。
許是惶急,一雙王履未及脫下,依舊套在子之腳上。
見蘇秦盯在這兒,子之尴尬,苦笑一下,脫下王履,咚一聲扔到身後。
“既然是王了,爲何不穿?”蘇秦問道。
“在蘇子面前,姬之不敢!”子之拱手。
“在何人面前敢呢?”蘇秦二目逼視。
“這個……”子之咽一口氣,看向别處,“蘇子此來,隻爲要看姬之的衣冠麽?”
“是的,”蘇秦依舊盯住他,“蘇秦本想一睹子之大人穿上王服王冠是何模樣,不想卻是失望了。”
“蘇子有所不知,”子之轉過臉,看向蘇秦,“姬之從未想過穿戴王服王冠,是前燕王他……定要效法先聖堯舜,禅讓燕國于姬之,姬之三辭,可大王三讓……”
“前燕王呢?”
“這些日來,太子聚衆叛亂,爲安全計,姬之已将太上置于安全場所,不在宮裏。”
“蘇秦能否一見?”
“太上不想見人。”
“爲何不想?”
“唉,”子之長歎一聲,“太上力排衆議,讓國于姬之,萬沒料到反對他的竟是太子,更沒料到的是,燕國因此而陷入動蕩,不少人沒有死在外敵面前,卻死在街鄰手裏。大王他……天天以淚洗面,誰也不見,莫說是你,縱然是姬之叫門,他也不肯開呢!”
“既然前燕王不肯相見,我就不見他了。在我面前你不肯穿王服,叫我怎麽稱呼你呢?是叫大王,還是——”蘇秦頓住。
“就叫子之吧,老稱呼。在蘇子面前,子之永遠是子之。這個世上,我就認你!”
“謝謝擡愛!”蘇秦拱手,接道,“敢問子之,燕國走到今天,你有沒有想過如何收場?”
“我聽蘇子!”
“誠謝信任!”蘇秦再次拱手,“若此,蘇秦依舊稱你爲兄,蘇秦勸兄做如下三事,一,歸還王位于子哙,兄依舊爲相;二,在王哙的公子中擇其賢者立爲太子;三,與齊議和。”
“如果在下做不到呢?”子之盯過來。
“蘇秦隻能爲子之兄遺憾!”
“是何遺憾?”
“子之兄非但得不到你所追求的,反倒——”蘇秦頓住。
“反倒什麽?”子之追問。
“子之兄您身死名裂不說,還将禍及宗親子嗣,殃及社稷宗祠!”蘇秦一字一頓。
“是因爲你蘇子嗎?”子之眼裏射出狠光。
“在下無此能耐。”
“因爲何人?”
“齊人。”
“齊人?”子之的眼睛眯起來,良久,盯住蘇秦,“我曉得齊王,他想的不就是得到河間地嗎?我給他就是!”
“在此之前,齊人不過是要河間地。現在不了。”
“他要什麽?”
“整個燕國。”蘇秦的聲音淡淡的。
“啥?”子之兩眼圓睜,“他要吞并整個燕國?”
“是的。”
“你……”子之吸一口長氣,聳聳肩膀,“不會是危言聳聽吧?”
“子之大人,你細想想,就你所知,這多年來在下危言聳聽過了嗎?”蘇秦苦笑。
“齊王他……憑什麽?”子之握拳。
“就憑子之兄逼迫子哙讓位,這又弑殺太子姬平!”
“我沒有逼他,是他自己要讓的,還有,姬平是讓市被殺的,是他們内鬥!”
“唉,”蘇秦輕歎一聲,“這些話你說給在下沒用,要說給齊王聽。”
“哼,”子之一拳震幾,“我怕他個鳥!”
“你可以不怕,你的夫人、孩子們呢?那些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将士們呢?”蘇秦實在太累了,臉色蒼白,咳嗽幾聲,勉力支撐。
子之勾頭,呼呼直喘粗氣。
“蘇秦,”有頃,子之猛地擡頭,盯住蘇秦,“你要我怎麽辦?”
“我已經說過了,”蘇秦給他個苦笑,“還位于子哙,擇子哙的賢能公子爲太子,再用河間地與齊睦鄰。”
“啥?”子之急了,“我還要送他河間地?”
“即使這樣,齊人是否情願,在下也還未知!”
“蘇子,你怎能這般講話?”子之目現殺氣。
“唉,”蘇秦輕歎一聲,輕咳幾下,看向子之,“子之兄,在下拖着病體,晝夜兼程趕來見你,是爲什麽,你想過嗎?”
“是爲什麽?”
“爲你,子之兄。”蘇秦盯住他,“你是戰士,行兵布陣你在行,可玩别的,你不如我。不瞞你說,在下就學于鬼谷數年,熟知人心,有他心通術,齊王想什麽,他還沒說,在下就知了。其他國君亦然。否則,你以爲天下諸侯都那麽肯聽在下嗎?還有你,子之兄,你現在想什麽,在下無一不知。在下這來見你,是要救你。子曰,五十而知天命。你比在下還年長幾歲,該知天命了。敢問子之兄,何爲天命?”
“我根本不信!”子之厲聲。
“咳咳咳,”蘇秦連咳幾聲,輕歎,“唉,子之兄,無論你信與不信,天命就是天命。比如這日頭,無論你看與不看,它每天都從東方升起。”
“你說,我的天命怎麽了?”
“你與在下一樣,皆是臣子之命!”
“你是東周野民,我姬之是先桓公嫡血,何能一樣?”
“桓公有七子,襲位的是先文公。同樣,先文公有七子,襲位的是先易王。先易王又有六子,襲位的是子哙。爲何這樣?因爲天命。”
“哼,”子之一臉不屑,“沒有我子之,姬哙他不定死在哪兒了!”
“所以你是臣命。臣就是要保主的。”
“你這謬理,我偏就不信!”
“你可以不信。”蘇秦起身,“在下心意已盡,告辭了!”徑直走向殿門。
眼見蘇秦就要出門,子之叫道:“蘇子且慢!”
蘇秦止步,但沒有回頭。
“在下聽你的!”子之沒有起身,“待過幾日,在下就選個吉日良辰,歸位于子哙,立其子爲太子。勞煩蘇子前往齊地一行,就以河間地與齊人睦鄰。”
蘇秦回身,看向子之,目光如炬。子之起立,拱手,模樣甚恭。
“蘇秦信你,子之兄,明日即行!”蘇秦回個禮,轉過身,緩步而去。望着蘇秦走遠,子之發會兒呆,對内臣:“召鹿毛壽!”
(卷13完)
2020年10月10日
于海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