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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5章 明利害客卿籌謀走險棋朋黨設陷

第555章 明利害客卿籌謀走險棋朋黨設陷

靳尚、項雷出得宮門,各懷心事,彼此拱下手,匆匆别過。

項雷驅車而去,馳至令尹府外,吩咐車夫回司敗府,自己飛身下車,徑入府中,遠遠聽到有女人與孩子在号哭,聽聲音是昭鼠的女人與幾個孩子。

項雷顧不得許多,急入昭陽房中,見陳轸、昭睢、昭佗諸人皆在,顯然是在謀議昭鼠暴死的事。見項雷進來,幾人皆是一震,全都起身。

項雷顧不得見禮,将昭鼠如何暴死、法醫如何驗屍及自己如何與屈平入宮奏報等過程細述一遍。

顯然,麻煩大了,大得超出昭陽的預估,尤其是靳尚起奏讓項雷避嫌,懷王準奏不說,還讓靳尚參與破案。靳尚與昭陽一向不睦,這辰光又與王叔、張儀他們結在一起。有他參與案情,黑的也是白的。

昭陽看向陳轸。

所有目光看向陳轸。

“唉,”陳轸苦笑一聲,看向昭陽,“眼下惟一有利的證據是案犯的供辭,可惜呀可惜,沒有案犯簽字劃押,那證據非但成不了證據,反有可能讓人倒打一耙,視作誣陷。”看向項雷,“他們能在項大人的眼皮底下放毒殺人,可見獄中隐情。項大人這又避嫌,獄中之事誰能搞得清?事涉王叔、鄂君,誰又敢去搞清?”看向昭睢,“隻要靳尚插手,睢公子縱然渾身是口,怕也解釋不清呀!”

陳轸擱下這幾句,本就壓抑的氣氛愈加壓抑了。尤其是昭睢,臉上不見血色。

“陳老弟,陳上卿,”昭陽急了,“你快拿個主意!”

“主意是有一個,隻怕大人舍不得呀!”

“快說!”昭陽催道。

“結牢屈平,傍依大王!”

“這這這……”昭陽苦笑,“屈平那兒好說,大王他……”

“要傍依大王,就要知曉大王。”陳轸詭秘一笑,“眼前大王心中隻存一事,就是效法先秦公,變法改制。大王變法改制,阻力全是身邊人,主要有二,一是王室諸親,二是宗室諸親。王親以王叔爲首,宗親眼下是以你昭氏爲首。今朝聽左徒所講,大王鐵定立憲改制,而王叔是鐵定反對改制的。隻要昭兄站出來,公開支持屈平,真誠推行憲令,大王與屈平求之不得。至于昭鼠一案,屈平是主審,靳尚是協審。隻要屈平較真處置,靳尚就翻不了天,黑的就一定是黑的!”

“這……”昭陽苦笑,“屈平尚未改制,隻是來個定員裁冗,就把宗親的心全都寒死了。聽說他還有一大堆後續憲令,若是全搗騰出來,豈不……”頓住。

“唉,昭大人哪,”陳轸長歎一聲,“你這是抓小放大呀。常言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轸不知兵,卻知人心。你們楚人看似地大人多,其實是一盤散沙,在疆場上是敵不過秦人的。淅水之戰敗于秦人烏金兵器之說,大可視作景翠免罰的托辭。就轸所斷,即使主将不是景将軍而是昭兄,楚卒與秦人同樣使用烏金兵器,楚人照舊是秦人的倍數,對昭兄能否取勝,轸并不樂觀。”

“你……”昭陽氣極,手指哆嗦。

“好了,不說這個,”陳轸笑笑,“還說‘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大勢看,秦人西霸犬戎,南得巴蜀,東據崤函,更得河水天塹,可謂是有恃無恐。張儀連橫謀魏數年,雖然敗歸,大功卻成,結果諸位是看到的,三晉相殺,魏、齊死戰,燕人内亂,秦人僅費一番口舌,五國已自殘自弱如是。”斂起笑,語氣鄭重,“在這天下,能抗秦的,惟有你們大楚,而大楚呢,貴民争利,賤民不堪性命;無論貴賤,各顧其家,各惜其命。反觀秦人,一人犯法,十家連坐,一人惜命,十家受罰。斬首則立功,立功則受賞,無論門第。諸位皆是知兵之人,假若雙方将士就死之心差異若此,勝負能判不出嗎?諸位大人,假使有一天,争相建功立業的亡命秦兵如虎狼撲來,惜命楚卒看到抗不住,一忽啦作鳥獸散,大楚會是什麽樣呢?在下本爲泊客,在楚不過是個客卿,駕車可遊天下。在坐諸位,你們能往哪兒逃?你們的财富、你們的祖業、你們的妻女又能逃到哪兒?能像臣仆賤民那樣苟且于江湖、偷生于林莽嗎?能跪在地上與勝利者談利求益嗎?”

陳轸之問,一聲聲,一句句,振耳發聩。昭家諸人,包括項雷,全被震懾了。

出宮之後,靳尚投的是王叔府門。

王叔正與彭君、射臯君、子啓議論昭鼠的事兒,見靳尚,立起讓位。靳尚坐下,将宮中發生的事講過,尤其提到那件血衣。

“血衣怎麽了?”彭君盯住靳尚。

“血衣上面有兩個字,一個是‘昭’,一個是‘叔’。”靳尚應道。

“是我讓寫上的。”彭君應道,“不妥嗎?”

“下官未及細看,隻掃一眼,看到一處不妥,”靳尚看向彭叔,“寫得太規整了。”

彭君倒吸一口冷氣。顯然,這是他沒有料到的。

“血衣呢?”王叔看過來。

“在屈平手裏。”靳尚接道,“項雷将血衣呈交大王,大王震怒,旨令屈平、司敗與下官協同查案,下官心思隻在項雷,請旨他避嫌,大王恩準。屈平複請血衣,大王順手交給他了。下官正要向他讨要,屈平請辭,大王非但沒讓他辭,反倒将下官與項雷趕走,血衣就……”

這是一個重大疏漏。有此血衣在手,屈平必能查出隐情。獄中之事若是曝光,這場大争也就輸了。

王叔閉目有頃,看向彭君:“你這就去獄中善後,尤其是那個寫字的人。”轉對子啓,“有請秦使!”

彭君走沒多久,張儀就與子啓一起進來。

顯然,獄中的事,子啓已經告訴張儀了。當王叔征詢的目光看過來時,張儀當即指出問題的症結,并給出解招。

症結是昭陽,解招是驅逐昭陽。

“這……”王叔怔了,“根子不是左徒嗎?”

“不是。”張儀摸過幾個茶盞并一個茶壺,将茶壺擺在幾案正中,“王叔請看,這是大王。”将兩個茶盞分别擺在茶壺前面,與茶壺構成品字,“左屈平,右昭陽,一老一少,與大王構成一個三角。在這個三角中,根在這兒,就是大王。”将代表昭陽的茶盞移遠,将代表屈平的移近,“大王不喜昭陽,依托屈平,欲變法強楚,但屈平在楚并無根底,尤其是前番裁冗,在朝孤立了。大王若想改制成功,就必須拉回昭陽。”将移遠的茶盞再度移近,“重新形成三角,大王授命,屈平造憲,昭陽行令,以成其功。”

“症結爲何在昭陽呢?”子啓問道。

“變法改制,不在制憲造令,而在推行。身爲國君,大王不可沖在前面。屈平年輕稚嫩,難以服衆,即使成爲令尹,也難做到令出必行。能夠做到的隻有昭陽,一則老辣精練,二則轄制大楚多年,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三則背後有高人,”張儀拿過一隻茶盞,擺在昭陽的茶盞後面,“就是這個,陳轸。昭陽有力,陳轸有謀,二人合體,無往不勝。儀當年敗北于楚,就因于二人之合力。”

“若是此說,幹掉他就是了!”子啓脫口而出。

“幹掉誰?”張儀看向他。

“陳轸呀。”子啓恨道,“他在這兒就是根攪屎棍子!我們開品香樓,他就來個元吉樓,一下子将生意搶走不少,我恨得牙癢癢的!”

“呵呵呵,”張儀笑笑,“公子幹掉他倒是容易,讓他再活過來可就難了。”

“咦,”子啓怔了,“讓他活過來做啥?”

“活過來才好玩呀。沒有這根攪屎棍子,泱泱大楚可就索然寡味了。”

“請問張子,如何驅逐昭陽?”靳尚回到正題上。

“聽說此前不久,不少朝臣彈劾左徒,在下以爲,他們劾錯人了。那些奏折應該用到令尹身上。”張儀笑道,“對付屈平,在下仍然是兩個字,重累。”

“是芈楸的錯。”王叔苦笑一下,轉對子啓,“賢侄,聽張子的,叫他們彈劾令尹!”

“王叔,”張儀給他個笑,“眼下之急倒還不是令尹,而是昭鼠的案子。隻要血衣在屈平手中,就不是個好事情。”

“張子說的是。”王叔看向靳尚,拱手,“靳大人,大王命你協同左徒查案,何時得空,你可去會會左徒,一是探探他的口風,二是以查案名義拿走血衣。”

“下官遵命。”靳尚回禮。

似乎是卡準了。

屈平在左徒府的幾案前面剛剛坐下,門尉報說陳轸到訪。

“先生早!”屈平迎出。

“守望着你呢。”陳轸笑笑,随他走進,分賓主坐定。

“敢問先生有何指教?”屈平直入主題。

“呵呵呵,”陳轸又是幾笑,“你倒是性急。沒别的,想求你個事。”

“先生說笑了,”屈平笑了,盯住他,“先生何事,請講!”

“聽說大王命你爲代令尹,以推行憲令,可有此事?”

“有之,”屈平淡淡一笑,“大王明旨于朝堂。”

“轸還聽說,大王有意爲左徒取掉代字,直接命你爲令尹,可有此事?”

這是大王與自己之間的隐情,眼下不爲任何人所知,陳轸卻這般輕易說出,屈平心裏咯噔一下,略作遲疑,應道:“有之。”

“轸請左徒不要性急。欲成大事,須得大力。大王有位,屈子有識,位識相合,可謀大事。但謀不過是謀,将謀落至實處,需要大能,需要大力。”

“先生是說,大能與大力皆在令尹處?”

“至少說目前仍在。”陳轸侃侃說道,“位需要勢托,事需要力踐。大王之所以位尊,是有二勢相托,一爲王族之勢,二爲宗族之勢。王族與宗族之所以托大王,是利益攸關。左徒之謀以剝奪二勢利益爲标的,又無足夠的勢力踐之,卻想成事,這不是緣木求魚嗎?”

屈平長吸一口涼氣。

顯然,自有生以來,真還沒人能對自己講出這些!

“難道大王不是勢嗎?”屈平略頓,質疑道,“從情理上講,位高才會勢大!”

“大王位尊權重,是有大勢,但大王的勢是由大王下面的勢托起來的。這麽說吧,”陳轸站起身來,在廳中緩緩移動,如同稷下先生站在講壇上,打起手勢,“就轸所察,楚國勢力可以三分,一是大王的,二是貴族的,三是百姓的。勢力決定利益,是以楚國利益亦可三分,一份是大王的,一份是貴族的,還有一份是百姓的。大王孤家寡人,貴族則分兩撥,一爲王族,二爲宗族。二族與王争利,構成方今楚國朝堂。除二族與王之外,還有第三撥勢力與利益,被朝堂忽略了,也就是被大王與貴族雙重忽略了。而這一撥才是真正的大楚,因爲是他們托起王族與宗族的。”

陳轸這番高論使左徒深深折服,兩眼緊盯住他。

“從事理上講,左徒與大王的所謂變法改制,無非是三方争利而已!”

顯然,“争利”二字略略刺痛了屈平。

沉思良久,屈平目光征詢:“三方争利?”

“在楚國,貴族與民争利,民不聊生。王族與宗族争利,宗族抱怨;貴族日益坐大,大王之利漸被架空,大王不樂。大王争利,隻能向貴族争;貴族争利,隻能向民争。大王與貴族之争,在朝堂上;貴族與民之争,在市集,在江湖,在田間地頭。大王在朝堂上看到的是貴族利大,作爲貴族之一,左徒看到的則是平民利小。大王改制,是要爲王室争利;左徒改制,是要爲平民争利。無論是大王還是左徒,目标不同,但所争之利皆在剝奪貴族之利,也就是剝除王族與宗族的利益。大王争利,在朝堂,靠朝堂;左徒争利,亦在朝堂,靠朝堂。而朝堂之上,大王隻是一人,平民雖衆,卻也隻站着你左徒一人。其他人等,密麻麻,烏壓壓,皆是貴族。左徒有識,造憲制令;大王有位,頒诏布令。可誰來實施這些憲這些令呢?依然是,也隻能是,朝中的貴族,因爲他們控制了各級尹府。左徒哇,你與大王以剝奪王族、宗族的切身利益爲标的改制變法,卻又指望王族、宗族來實施這些憲令,是不是稍稍不智了呢?”陳轸講完,停住腳步,眯起兩隻小眼盯住屈平。

陳轸的這席話高屋建瓴,舉重就輕,将楚國大勢與造憲布令解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讓屈平不勝歎服。

“先生真是奇人,”屈平拱手,“請賜平解招!”

“解招隻有一個,結牢昭陽,借力打力。”

屈平閉目一時,看向陳轸:“改制變法不是剝奪了昭陽的利益了嗎?”

“是的,但他還有一個利害!”

“利害?”

“就是張儀。”陳轸晃一下腦袋,“左徒與大王不過是讓昭氏少得一點兒利,而張儀要的則是他的命!昭陽本與王族争利,眼下見張儀與王叔結作一體,這就不是争利的事了!”

“令尹他……有這個意向嗎?”

“轸正是從令尹府來。”

屈平再次閉目,有頃,看向陳轸:“平爲直人,今有一疑,請先生解之。”

“左徒請講。”

“聽說郢都有個元吉樓與先生有關,可有此事?”

“有之。”

“聽說秦魏河西戰前,魏國安邑有兩個樓,一個叫眠香樓,一個叫元亨樓,先生可知此二樓?”

“知之。元亨樓是轸辦起來的,眠香樓是一個叫天香的人辦的。”

“天香是何人?”

“秦國黑雕台的黑雕。”

“眠香樓發生謀殺案,先生可知?”

“是天香幹的。”

“既然是她的樓,她爲什麽要這麽幹?”

“嫁禍公孫衍。”

“秦人爲什麽要嫁禍公孫衍?”

“因爲要把公孫衍逼往秦國。”

“先生何以曉得這麽清楚?”屈平驚訝了。

“因爲轸在那時是魏國上卿,此案是轸奉王命處置的。”

“你……”屈平無話可問了,勾下頭去,良久,喃出一聲,“郢都開出一家品香樓。”

“樓主依然是那個天香,轸曉得她。”

“這就是先生要開元吉樓的原因嗎?”

“是的。”

“先生,屈平的疑問是,安邑有此二樓,河西沒了。”

“唉,”陳轸長歎一聲,“左徒有所不知,安邑沒有此二樓,河西也會沒有,隻不過,會是另外一種方式。”

“先生何意?”屈平猛地擡頭。

“因爲魏國有個先魏王,秦國有個先秦公。”

“先生從沒有自責過嗎?”

“自責過。”

“怎麽責的?”

“被大魏的相位迷住眼了。唉,”陳轸複歎一聲,苦笑,看向屈平,“左徒還有何問?”

“沒了。”屈平拱手,“謝先生坦誠以告。”

“左徒應該明白轸爲何要搞這個元吉樓了吧?”陳轸看向屈平,兩眼透出狡诘,“在楚國,轸的衣食是昭陽,昭陽的對手是張儀,張儀的耳目是雕台,雕台的穴點是品香樓。轸可以透給你,在元吉樓裏,無處不是轸的眼線,凡是去過品香樓的賭客,都在轸的眼皮子底下。眠香樓裏響個屁,轸就曉得是個什麽味兒。”

“先生謀事,果是不同凡響!”屈平拱手,“在齧桑時,蘇子曾囑晚生遇到大事請教先生,前番來函,蘇子再次叮囑,晚生今日服矣!”

“謝屈子信任!”陳轸回個禮,苦笑一聲,“不瞞左徒,轸處心積慮以助左徒,亦是受蘇子所托!”從袖中摸出一函,在屈平眼前晃晃,又收回去,“轸之一生,真還沒有敬佩過誰,隻此蘇子!”看向遠方,慨歎,“真乃今之聖人矣!”

“先生大德,晚生知矣!”屈平再次拱手,“晚生這就入宮,向大王禀明利害,相信大王會摒棄前嫌,複用令尹推動王命。至于令尹那兒,就由先生疏通!”

“若此,大楚有望矣!”

屈平前腳入宮,靳尚後腳就進來了。

靳尚此來,隻爲一事,就是張儀提到的那件血衣。靳尚的思路是,如果屈平在,以參與辦案的名義直接讨要,再設法毀掉,使之查無實證。如果屈平不在,就直接拿走。

屈平不在。

靳尚在左徒府搜索一圈,打問幾人,一絲兒線索皆無。靳尚猛地想到一處,驅車趕赴屈平草廬。

聽到車響,老園丁迎出,見是靳尚,曉得他的身份,禀說左徒一大早就出去了。

靳尚眼珠子一轉:“我與屈大人約好了,他過會兒就回來,我先在這兒候他一時。”

老園丁也無二話,當下召來囡囡,帶他草舍裏歇去。囡囡帶靳尚至前院的廳堂裏,倒上茶水招待。靳尚喝幾口茶,轉向屈平書房。囡囡跟在他身後,寸步不離。

“你叫啥名字?”靳尚笑道。

“我叫囡囡。”囡囡應道。

“我來過幾次,沒見過你呢。”

“我也沒見過你。”囡囡笑了,“阿伯,你尋啥呢?”

“你見到一件血衣沒?”

“啥叫血衣?”

“就是衣服上帶些血,是件灰白的衣服,就像這件。”靳尚摸出一件與昭鼠血衣相同的衣服,抖給囡囡。

囡囡搖頭。

靳尚正自失望,意外看到屈平書案兩側堆放的兩大堆竹簡及案上剛剛落成的憲令,兩眼睜圓,就在案前坐下,展卷閱讀。

靳尚讀一會兒,頭上汗出。

一切似乎是,那件血衣不再重要了。

靳尚正讀得起勁,猛然看到囡囡依然站在門内,兩隻大眼直盯住他。

“囡囡,”靳尚放下竹簡,“阿伯在這兒看會兒書,等你阿叔,你到外面玩去,成不?”

“我不玩,”囡囡應道,“我要守在阿叔的書房裏!”

“這這這……”靳尚皺眉,“你阿叔看書時,你也守在身邊嗎?”

“我不守,因爲阿叔需要安靜。”

“阿伯看書,也需要安靜呢。”靳尚笑了。

“可我不認識阿伯!”囡囡應過,眼皮子眨幾眨,“阿伯,你在屋裏看,囡囡坐在門外,成不?”

“成。”

囡囡走到門外,坐在屋檐下。

靳尚将案上竹簡匆匆閱過,閉目凝會兒神,目光落到一旁的筆硯上,見硯中墨水俱足,靈機一動,從懷中掏出他帶來的衣服,蘸好墨水,在那衣服上匆匆書寫起來。

靳尚謄抄近兩個時辰,方将一捆竹簡抄完,将整件衣服寫得密密麻麻,連衣領上也寫有字了,這才收起,将那衣服揣進衣襟,将房中竹簡擺歸原位,緩緩站起,打個懶腰,深深呼吸一口,大步走出。

“阿伯,您不看了?”正在打盹的囡囡聽到聲音,亦忙站起。

“不看了。”靳尚伸手抱起囡囡,“阿伯候不到阿叔,這先走了。”

後晌申時,屈平從宮裏回來,急匆匆走進草廬,拿起案上憲令,剛要出去,囡囡從外面跑來,叫道:“阿叔,上午有個阿伯來尋你,候你老半天呢。”

“阿伯?”屈平震驚,“他在哪兒候我?”

“就在阿叔的書房裏。”

屈平驚出一身冷汗,急回書房,将房中一切皆查一遍,見沒有遺失,又看看所拟的憲令,一簡沒少。

“阿伯就坐在這兒,翻看這些竹簡,”囡囡指着竹簡,“我站在門口,看着他,他讓我出去,說是他不安靜,我就坐在門外了,就坐在這兒。”指向門外她坐的地方,“我都坐得嗑睡了,他才出來,把我抱起來,說是要走哩。”

屈平走到前院,召到老園丁,急問:“上午是誰來了?”

“是上官大人,說是大人與他約好了,他先在屋裏候你。我正在弄個棚架,就喊囡囡帶他去了。”老園丁應道。

顯然,問題大了。

靳尚從未約他,卻對老伯說約好了,這分明是說謊。

然而,他爲什麽要說謊呢?

屈平閉目。

“阿叔,”囡囡似又想起什麽,接道,“阿伯要尋什麽血衣,東找西找,沒找着,問囡囡見沒,我說我沒見過。”

屈平頭頂又是一轟。

是了,靳尚是爲血衣而來,未能拿到血衣,卻偷看了他所拟出的憲令。

屈平平素要到晚上才能回來,這辰光回,是奉王旨來取憲令的。

早晨别過陳轸,屈平就入宮觐見懷王。不巧的是,懷王正在接待客人。候至午時,屈平方才得見,遂将陳轸所言簡述一遍。這些從高處着眼的言辭真還打動了懷王。懷王決定聽從屈平,依舊起用昭陽,讓他施令。懷王問及憲令,屈平稱已初步完稿。懷王随即傳召昭陽,而讓屈平去取憲令,由三人先行議定,再作頒布。

豈料靳尚搶前一步,提前将憲令看了。

作爲朝廷命官,靳尚私入左徒住所,編謊并偷看如此尚未頒布的王命憲令,若是鬧騰起來,是殺頭重罪。同時,屈平亦深悔自己大意了,未能做好防範,将如此重要的東西随意擺在書房裏。最起碼,他應随身帶往左徒府,交由鹹尹掌管。

屈平在房中細察一遍,見房中确實未曾丢失什麽。至于這些憲令,若是順利,三兩天也就頒布于衆了,上官大夫即使全部看去,也不過是早知幾天而已!再說,上官也是大王的身邊人,總不至于……

想到這兒,屈平心裏略覺安慰,将憲令悉數捆紮,提入車中,直驅宮城。

屈平趕到時,昭陽已在宮中,看神情,二人相談甚笃。由于隻有一份,懷王遂讓屈平朗誦一遍。屈平将竹簡攤好,清清嗓子,大聲朗讀。懷王、昭陽各自閉目審聽。

一遍讀畢,昭陽爲示态度,率先鼓掌。懷王笑了,吩咐屈平由頭再讀,讀一句,大家就讨論一句,将整個憲令過濾一遍。

三人初時拘謹,尤其是昭陽,及至後來,完全放開了。放棄小我的昭陽,處處從楚國與王室角度思考,幾乎完全贊同屈平的憲令草案,所提異議,皆在實施層面。

天色黑下來,懷王興甚,吩咐吃個便餐,掌燈夜戰。直至深夜,三人方将所有憲令逐簡審畢。懷王、昭陽各抒己見,屈平将見解不同之處一一标注,分列爲商榷、不妥、必改三類,将前兩類當場抽出論證,又對第三類如何修改列出方案,形成共識,尤其是在收回巴鹽、烏金治權上,三人完全達成一緻,各自滿意,于三更梆響時分作别散去。

次日晨起,子啓早早叩開王叔府門,将昨晚他所察知的宮中之事詳述一遍。

王叔震驚,摸出靳尚轉呈的那件抄錄憲令的字衣,遞給子啓:“賢侄看看這個!”

子啓大約浏覽一下,皺眉:“字又小又擠,費勁呢。”

“你說的是。”王叔叫來家宰,将字衣丢給他,“多尋幾個人,把上面每一個字都抄寫入簡。對了,叫上官大人來念,免得颠倒。”

家宰應過,提上字衣走了。

“抄寫一份就是了,尋幾個人做啥?”子啓不解。

“唉,”王叔指向離去的家宰,“那件衣上所寫的小字,阿叔昨晚看了一宵,睡不着呀!”略略閉目,苦笑,“張子說的是,大王、昭陽、屈平三人萬不可結到一起,可照賢侄方才所說,他們已于昨晚成夥了。”

“怎麽辦?”子啓急問。

“有請張子!”王叔緩緩說道,“對付昭陽,得聽他的!”

子啓應過,匆匆去了。

張儀來後,沒有給出任何主意,卻讨來棋具,與王叔擺上了。二人連弈三局,待家宰将衣上的字全部抄出,方才推枰置子,接過依然散着墨香的竹簡,凝神聚心,全部看完。

“張子?”見張儀放下竹簡,王叔小聲詢問。

“王叔呀,”張儀盯住王叔,咧起嘴,抽出最要害的一處,“按照所寫憲令,巴地的鹽泉、宛地的烏金,統統都要收歸王室喽!”

“是哩。”王叔面色難堪。

“什麽狗屁憲令?”子啓一震幾案,“沒有鹽、鐵,我們還吃什麽?這要讓大夥兒看到,還不反了?”

“如果在下沒有料錯,這當是昭陽之謀!”張子将屎盆子劈頭扣在昭陽頭上。

“昭陽之謀?”王叔怔了,“是收歸王室!”

“王室由誰來轄制呢?”張儀接道,“大王是不會管的,具體就由令尹府轄制。之前大王有意讓屈平取代昭陽,但昨日來看,大王心氣或已改變,如果不出意外,令尹依舊是昭陽。”

“奇怪,”王叔自語,“大王何以突然改變呢?他怨昭陽久矣!”

“這個當可歸功于陳轸!”張儀應道,“昨日晨起,陳轸雞鳴即起,先去昭陽府,繼而是左徒府,之後,左徒與陳轸一并出門,左徒入宮,陳轸再入昭陽府。再之後,昭陽入宮,左徒先回草廬,再入王宮,這中間的曲折,耐人尋味啊!”看向靳尚,“不瞞諸位,昨日此時,在下真正在爲靳兄擦冷汗哪。若是靳兄遲走一時,若是左徒早回一時,被左徒逮個現行,講給大王,靳兄這辰光怕就沒有這般坦然喽!”

張儀輕輕幾句,唬得靳尚額頭汗出。

“請問張子,何以應對,可有良策?”王叔拱手,直入主題。

“回禀王叔,”張儀看向他,回禮,“儀沒有良策,隻有應策。”

“請講應策。”

“應策有二,”張儀掃視王叔三人,“一是服從王命,順應新制新法,王族、宗族合起手來,勒緊褲帶,成就大王、左徒變改之功,藏富于國,厲兵秣馬,東和于齊,西争于秦,以武力奪回商於谷地,将秦人鎖死于關中。”

“二呢?”子啓急不可待。

“其二是,”張儀看向他,“王族合力,制服昭陽、左徒,促使大王回歸正途,藏富于民,西結強秦,東争于齊。秦無楚憂,可争三晉;楚無秦慮,可奪泗下。這也是秦王長策,在下赴楚聘親,亦是爲此,請諸位斟酌。”

“有何斟酌?”子啓握拳,看向王叔,“王叔,聽張子的,幹吧!”

“敢問張子,”王叔閉目有頃,看向張儀,“事已至此,可有良策制服昭陽與左徒?”

“制服左徒,”張儀看向靳尚,“非靳兄不可。至于昭陽,”看向王叔,“就得王叔親自出馬喽!”

“怎麽做?”

張儀從懷中摸出一個錦囊,遞給王叔:“如何制服,盡在此囊,王叔可以開看。”轉向靳尚,“麻煩靳兄與在下進宮一趟,靳兄可禀報大王,就說秦使有喜訊奏報!”

得到昭陽助力,這又确定好改制變法的遠略長策,懷王正自豪氣沖天,聽聞靳尚奏報,秦使有驚喜奏報,以爲是關于商於之事的,當即傳見。

“賀喜我王!”觐見禮畢,張儀率先拱手。

“呵呵呵,”懷王樂不合口,“今朝是有喜事。”俯身,“聽聞秦使亦有喜訊帶來,寡人可否一聽?”

“賀喜我王!”張儀再次拱手,賀喜。

“呵呵呵,”懷王又笑幾聲,“說吧,寡人甚想聽聽張子的喜訊!”

“儀已賀過兩次了!”張儀再拱手,“再賀一次,儀賀喜我王!”

“咦?”懷王斂起笑,盯住張儀,“你還沒有講出什麽喜呢,這賀個什麽?”

“賀大王的喜呀!”張儀笑了,“大王得喜,有大利于楚,儀怎能不道賀呢?”

“寡人得何喜了?”懷王納悶。

“呵呵呵,”張儀連笑幾聲,“大王的喜,滿郢都皆知,這還用說出來嗎?”

“這……”懷王愈加納悶了,看向靳尚,“什麽喜?”

靳尚勾頭。

“說呀!”懷王急了,聲音提高。

“大王頒憲布令,改制變法,行追魏文,功比秦孝,這是天大的喜事呀,儀是以道賀!”張儀拱手。

“這……”懷王暗吃一驚,“秦使可指寡人頒诏定職裁冗的事?”

“裁冗之事雖說可喜,卻不值一賀。”

“爲何不值?”

“一則此事已過旬日,在郢都算是往日舊事了,二則三世不襲,先悼王時代早已行過,今大王再行,實爲平常,不爲大喜。”

“請問秦使,你說的大喜是指什麽?”懷王直盯張儀。

“儀已講過,頒憲布令,改制變法呀!”

“寡人頒何憲、布何令了?”懷王目光逼視。

“咦?”張儀略作吃驚,“大王難道還沒有頒布嗎?”

“寡人在問的是,寡人頒何憲、布何令了?”懷王咬住字眼。

“左徒大人新造的憲令呀!”張儀故作驚訝,似乎奇怪懷王會回出這個問題。

“新造的什麽憲令?”懷王追問。

“一十二憲,四十九令!”

“你……”懷王倒吸一氣,手指着他,“怎麽曉得的?”

“大王,”張儀兩手一攤,“郢地人人皆知之事,儀怎麽不曉得呢?”

“啊!?”懷王震驚,看向靳尚,不可置信,“靳尚,你可曉得?”

“回禀我王,”靳尚拱手,“臣早有聽聞!”

“聽到什麽了,快講!”

“就是左徒大人奉旨造憲之事。”

“聽何人所講?”

“左徒呀,他親口所講。”

“他……”懷王愈加震驚了,“他在哪兒講?都講什麽了?”

“他逢人就講呀,說他是大楚第一才子,說大王早已離不開他,大王的憲令谕旨,無不出自他手,說莫看現在是代令尹,要不了幾日,令尹之位就是他的,因爲大王與他同池洗過澡,搓過背,說……”

懷王猛拍幾案:“夠了!”

靳尚吓一大跳,急急刹住。

“靳尚,”懷王顫抖着手,點出他的名字,一字一頓,“寡人這對你講,屈平不可能說出這些!”

“臣……”靳尚叩首,涕泣,“不敢欺王啊,大王!王若不信,可使人随街查訪,屈平所造憲令,早已成街談巷議,路人皆知呀!”

“既是街頭巷議,你……”懷王喘氣,“且說一令!”

“臣……”靳尚叩首。說實在的,盡管他抄寫一遍,但要背誦,他真的一句也誦不出。

“大王,儀請誦之!”張儀閉目,朗朗上口,“大楚憲令,第一憲,第一令,明憲審令。凡先王法制,所合皆爲先王之時,所應皆爲先王之勢,今時過境遷,大邦并雄,中原列國先後變法更制,我大楚亦不可墨守成規。寡人是以明憲審令,革除舊弊,以順方今之時,以應方今之勢……”

張儀的過目不忘本領派上用場,一憲一令,不一會兒,竟将屈平花費不知多少時日才拟就的憲令悉數誦出,驚得懷王與内尹目瞪口呆,即使靳尚也是傻了。

張儀誦完,笑道:“大王,儀所記住的就是這些,想必有不少錯漏,贻笑于大王了。”

懷王面色臘黃,額頭汗出。

空氣冷凝,殿中死一般的靜,隻有懷王越來越粗的出氣聲。

得與懷王、昭陽達成共識,屈平真有說不出的興奮。翌日晨起,屈平哪兒也沒去,隻守在草舍裏,将三人昨日所議悉數過濾一遍,斟酌成合适的表述添加進正文。

天色過午,屈平修改完畢,自認爲一切妥當,方才謄抄一遍,将原稿秘藏起來,趕赴左徒府,吩咐鹹尹将憲令密抄三份,一份由他存檔,另三份束紮成冊,加蓋左徒府玺印,送呈王宮鹹尹。

屈平剛剛吩咐完畢,屈遙進來,附他耳邊低語。

屈平臉色變了。

“真正奇怪,”屈遙一臉茫然,“阿哥起草的憲令連我也未曾讀過,街頭百姓怎就全曉得了?”

屈平已知原委,從牙縫裏擠出二字:“靳——尚——”

“靳尚?”屈遙不解,“他怎麽了?”

屈平忽地起身,快步走出。

“阿哥,你去哪兒?”屈遙追上。

“進宮!”屈平頭也不回。

禦書房裏,懷王怔怔地坐着,目光呆滞。

懷王耳邊響起靳尚的聲音:“……他逢人就講呀,說他是大楚第一才子,說大王早已離不開他,大王的憲令谕旨,無不出自他手,說莫看他現在隻是代令尹,要不了幾日,令尹之位就是他的,因爲大王與他同池洗過澡,搓過背,說……”

接後是張儀的聲音:“……大楚憲令,第一憲,第一令,明憲審令。凡先王法制,所合皆爲先王之時,所應皆爲先王之勢,今時過境遷,大邦并雄,中原列國先後變法更制,我大楚亦不可墨守成規。寡人是以明憲審令,革除舊弊,以順方今之時,以應方今之勢……”

内尹進來,看懷王一眼,小心翼翼地候于一側。

懷王察出是他,眼睛未睜,聲音出來:“訪到什麽了?”

“回禀我王,”内尹小聲,“臣使人察訪街頭茶肆,确如上官大人所講,郢人皆在議論新憲……”

懷王一拳震在幾上:“屈平!”

鹹尹走進:“禀報我王,左徒屈平觐見!”

懷王指向外面,渾身顫抖:“滾,滾滾,讓他滾!”

内尹急了,壓低聲音:“大王?”

懷王喘會兒氣,指着内尹:“去,告訴那個左徒,就說寡人忙呢,無暇見他!”

内尹拱手:“臣領旨!”

内尹自然沒傳原話,隻說大王在忙,讓他改個時辰再來。内尹傳完話,正要進去,屈平一把扯住他,壓低聲問:“告訴我實話,大王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内尹輕歎一聲,算作答複了。

屈平急了:“你再禀報我王,我有委屈訴說!”

内尹又歎一聲,壓低聲音:“左徒大人,你還是改個辰光來吧。”轉身進去了。

屈平曉得事急,當門跪下。

屈平由後晌始跪,一直跪到太陽落山,再跪到天色黑定,再跪到時交一更,宮中仍無一人出來請他。

奇怪的是,宮門開着,但沒有一人由宮門進出。

直覺告訴屈平,大王就在宮裏。

大王生氣、屈平跪堵宮門的事情在宮中不胫而走,自也傳進巫鹹廟。

在鄭袖推動下,楚國不少地方都在開建巫鹹廟,祭司緊缺,鄭袖從宮中及民間選出幾十名清秀少女,由白雲在巫鹹廟中作專業培訓。

“左徒求見,大王不許,左徒跪在宮門前面,宮中所有人都不走宮門了,開偏門出入。這都交一更了,左徒跪有兩個多時辰哩!”一個準祭司悄聲禀報白雲。

“大王在嗎?”白雲問道。

“大王在。大王就在那位置上一直坐着,啥也沒幹。”

“爲什麽事嗎?”

“不曉得呢。午時靳尚與秦使觐見大王,他們走後,大王就成這樣了。”

“曉得了。你去南宮,求請娘娘,就說我想借用一下她的琴。”

準祭司匆匆去了,不過一刻,抱着南後的琴回來。

白雲接過琴,看也沒看,抱上就出去了。

白雲徑直走到楚宮前院,走向殿門。

果然,屈平當門跪着。

白雲在屈平跟前蹲下,悄語:“阿哥,你因何跪在這兒?”

“因爲小人靳尚。”屈平低聲應道。

“他怎麽了?”

“他潛入草舍,偷走我起草的憲令,在郢都四處張揚,大王因此而生我的氣了。”

“他與秦使是在午時觐見的大王!”白雲丢下一句,起身,抱起琴,款款入内。

白雲沒有禀報,直入殿中,重重的腳步聲一路響進來。

正在悶頭坐着的懷王聽到響聲異樣,猛地擡頭,見是白雲,精神一振,兩眼大睜,盯住她。所有宮人,包括内尹,沒人料到祭司會不請自來,所有目光齊射過來。

白雲抱琴走到懷王案前,轉向左側,在一塊空處席地而坐,擺琴。

懷王顯然曉得她爲何而來,眼睛誇張地閉上,做出無動于衷的樣子,隻是心已異樣,不時睜開一道細縫,瞄一下她。

白雲看在眼裏。

白雲擺好琴,調好弦,身體坐直,兩手撫琴,弦卻不動。

懷王在等候琴聲,琴聲遲遲不起。

宮中死一般的靜。

沉不住氣的是懷王,又瞄一眼白雲,眼睛徹底閉合,鼻孔裏發出誇張的鼾聲。

白雲聽得分明,猛地撥弦,連響幾個怪聲,尖厲而刺耳。許是力道過猛,在最後一個怪聲之後,一根弦斷了。

所有人都被這幾聲琴弦驚愣了,尤其是那個斷弦聲。

懷王受驚,兩眼大睜,盯過來,聲音不悅:“是祭司呀,你怎麽來了?”

“回禀大王,”白雲朗聲,“是巫鹹大神示我來的!”

“哦?”聽到大神,懷王本能地坐直身子,“巫鹹大神讓你來做什麽?”

“爲大王彈琴!”

“你……彈吧,寡人洗耳恭聽!”

“已經彈過了!”

“是剛才那幾聲?”懷王驚愕。

“正是。”

“何以刺耳?”

“不刺耳不足以喚醒大楚之王!”

“喚醒寡人?”懷王怔了,“寡人睡了嗎?”

“大王沒有睡,是昏且迷了!”

“你——”懷王氣極,目光如炬,射向白雲,良久,緩出一氣,“這且說說,寡人怎就昏且迷了?”

“作爲大楚之王,不問真假曲直,偏聽一面之辭,塞視聽于朝臣,拒忠貞于門外,難道不是昏且迷了?”

懷王手指哆嗦,指着她:“寡人何曾——”想起屈平,稍稍尴尬,轉對内尹,“傳旨,讓堵寡人門口的那個人,進來吧!”

從宮中回來,靳尚一路無話。

靳尚明白,自己已經不可避免地陷入一個賭局,不僅将自己的未來、家族的未來、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押在這一賭上了。

靳尚之所以敢于押上全部身家,是他心中已有勝算。他的勝算不在自己,不在王叔、子啓等王親貴族,亦不在秦人張儀,而在賭局的另一方陣營,大王、昭陽與屈平。他與大王相處不下二十年,深知大王;他與昭陽明争暗鬥十多年,亦深知昭陽。大王不是一個當大事的人,昭陽老矣,至于屈平,他壓根兒就沒有把他當根蔥。

然而,與大王一樣,靳尚自己也不是個能當大事的人,他也深知這一點。不能當大事,大事卻臨頭。在張儀、王叔将他完全推到風口浪尖時,靳尚吊不住氣了。當宮中來人提及屈平入宮,當宮門而跪以求見大王時,靳尚的心愈加慌亂,起身趕到王叔府宅。

整整一個下午,直至一更天,靳尚未曾離開王叔府宅半步。陪他壓驚的是王叔、張儀、子啓三人,一側侍奉的是天香、秋果四個品香樓的花魁。四人在玩投壺遊戲,但誰的心思都不在遊戲中。

将近二更,靳尚的家宰氣喘籲籲地趕到王叔府,禀報大王急召,要他即刻入宮觐見。

靳尚臉色白了。無論如何,他在屈平草舍坐守兩個時辰,面前擺着的就是屈平的新憲,這是個鐵的事實。

靳尚看向王叔。

王叔看向張儀。

“靳兄,”張儀看向靳尚,“對證去吧,記住,一口咬死!”

“怎麽咬?”靳尚吸一口氣。

“昨日的事呀。”張儀看向靳尚,“昨日從卯時起,你就陪儀去湖邊釣魚,中午燒烤鮮魚,魚刺還卡了你,是不?”

“卡了我?”靳尚驚愕。

“是呀,那根魚刺極大,怎麽也取不出,眼見靳兄性命垂危,在下急了,快馬加鞭,将你送去看疾醫,就是城西丁字街口的那家,那疾醫将靳兄放倒在榻上,拿起一把細鉗,從靳兄嗓眼裏取出一根這麽長的刺,是不?”張儀比劃了一下魚刺的長度。

所有人都明白了張儀的話音。

“可……”靳尚忐忑。

“呵呵呵,”張儀輕笑幾聲,看向天香,“有請拔刺的疾醫!”

天香出去,不一會兒,領進一人。

那人手中拿着一根魚刺,請求靳尚伸出手指,閉上眼睛,拿魚刺紮入指尖取血,将血液抹在魚刺上。

取完血,疾醫将魚刺小心包好,拱手出門。

“靳兄,”張儀笑道,“這下放心了吧。有人證,有物證,是可以查驗的!”

靳尚看向王叔。

“上官大人,”王叔拱手,“放心去吧,照張子所講,一口咬死。咬死了,就講清了。咬不死,反倒講不清!”指向自己,“王叔恭候佳音!”

靳尚再無二話,朝衆人拱手作别,大步出去。

聽到靳尚走遠,王叔看向張儀。

“王叔,該玩錦囊裏的遊戲了!”張儀提示。

“賢侄,”王叔轉對子啓,“這就去,叫醒你的幾個阿叔,傳王叔的話,召集族兵,厲兵秣馬,籌備出行!”

子啓應過,急急去了。

靳尚趕到王宮,早有宮人守候,将他引入偏殿,也就是他與張儀上午觐見的地方。

殿中沒有外人,懷王坐于主位,臉黑着。右側客位坐着屈平,左側一邊,白雲遠遠地坐在那兒撫琴,琴聲斷續,時不時地迸出一聲,激蕩起原本就已緊張的空氣。

“臣叩見我王!”靳尚趨入,叩首。

“靳尚,”懷王二目如炬,緊緊盯住他,“說說,昨日你都幹什麽了?”

“昨日?”靳尚擡頭,拱手,“回禀我王,昨日臣奉王命陪同秦使張儀出城釣魚去了!”

“釣魚?”懷王震驚,兩眼圓睜,“昨日何時?”

“看日頭,大約是卯時。臣吃不太準,是秦使臨時約的。”靳尚豁出去了,反而放松下來,“他在館驿守得煩悶,使人請臣。臣有王命應對秦使,不能不去。”

“去哪兒釣的魚?釣到何時?”懷王急問。

“出西門三十裏,有一片水澤,秦使常去那兒垂釣。我們卯時出城,直到後晌申時……”靳尚頓住話頭,看向懷王,“敢問我王,這……”

懷王看向屈平,目光質疑。

“靳尚,你……說謊!”屈平早已氣得臉色發白,手指向他,手指發顫。

“左徒大人,”靳尚假作愕然,“下官何處說謊了?”

“你……”屈平大聲,“你在卯時到達左徒府,府中有大尹、鹹尹皆可作證!”

“左徒大人,”靳尚笑了,“下官确實去過左徒府,是爲昭鼠的案子。大王命下官協助左徒審理此案,而此案的關鍵是昭鼠的血衣,下官對血衣未看真切,想到府中實地察看,好與左徒大人議論此案,不想左徒不在府中,血衣也未尋到。下官無奈,隻好回府,剛到府中,就有秦使口信,下官趕到使館,秦使已在備車守候,下官别無選擇,隻好從他去了。”

“你說謊!”屈平愈加震怒,一拳震幾,“你根本沒有回府,而是直驅我在城外的草舍,說是尋我,草舍園丁告訴你我出去了,晚上才回。你謊稱與我約好了,說要在我舍中等候。園丁認識你,曉得你是上官大人,就讓我家囡囡帶你到草舍歇息。你在我家一直守到日過午時,就坐在我的幾案前面,足足坐有兩個時辰,我家囡囡不認識你,守着你,可你将她支開,不讓她站在屋裏。囡囡無奈,就坐在門坎外面,一直守到你出來!光天化日,你休想抵賴!”

“蒼天哪,”靳尚捶胸頓足,号啕大哭,“嗚嗚嗚,蒼天哪……”長哭幾聲,朝懷王叩首,“大王啊,臣……從您二十多年,何曾有過一句謊言哪!臣由朝至夕,勤于政務,應酬秦使,何來閑暇私串鄉居?臣忠心侍王,戰戰兢兢,何來膽子私潛左徒雅舍,偷竊大王憲令?臣……嗚嗚嗚嗚……左徒大人位尊權高,一口咬定臣私入其宅,臣……縱使跳進雲夢澤裏也洗脫不清啊,嗚嗚嗚……”

“上官大人,”屈平冷笑一聲,“屈平并未提及,你怎麽偷竊大王憲令了?”

靳尚一愣,自知說走嘴了,眼珠子一轉,放聲大哭:“嗚嗚嗚嗚,大王啊,您這夜半三更的召臣至此,特别提及昨日的事,左徒這又一口咬定臣潛入他的舍中,坐在他的幾案前面,爲的不是大王的憲令嗎?左徒爲大王造憲制令,大王并未告臣,臣實不知,可郢都之人無所不知呀,今朝秦使……好了,臣不講了,臣之冤枉,無處伸訴,臣……大王啊,臣惟有一死以證清白呀,我的大王啊,嗚嗚嗚嗚……”

“左徒?”懷王聽他講得有鼻子有眼,頭也大了,眯起眼,看向屈平。

“靳尚,”屈平終于明白他的用意,心底透寒,咬牙切齒,“你……你是說,屈平今日誣谄你不成?”

“屈平,”靳尚猛地擦幹淚水,不再客氣,語氣發狠,“捉賊見贓,捉奸見雙,你既非誣谄,請拿證據出來!”

“證據就是我家草舍中的園丁與囡囡!”屈平朗聲,“你卯時将過入室,诳語與我有約,入室搜索血衣,未獲,看到案頭竹簡,讀之,知是憲令,遂支走囡囡,坐于幾案抄寫,我今日特别察過,我的硯台被人動過,我的鵝筆被人用過,我的墨水原有一硯,幾用殆盡,還有,我家囡囡一直守在門外,盯着你呢!”

“哼,”靳尚冷笑一聲,“我道是什麽如山鐵證,原來卻是你家囡囡!”略頓,手指屈平,字字有力,“姓屈的,靳尚與你同朝侍主,無冤無仇,你爲何這要冤死在下?既然你已鐵證如山,爲何昨夜不到宮中,直到今朝大王聽到滿街傳言才說?大王信任于你,命你起草憲令,而這憲令竟于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竊走,這是何等大事,你爲何沒有即時報案,爲何沒有即時奏報大王?”

“你……你這卑鄙小人……”屈平手指他,氣結,“我……我念你是大王信臣,念你一家老小數口性命,一時心軟,存意放你一碼,不想你……你卻……”

“嗚嗚嗚,”靳尚兩手頓地,号啕再哭,“我的大王啊,您這可都聽見了,臣……這是跳進雲夢水裏也洗不清了呀,臣……惟有一死以證清白啊,我的大王啊……”話音落處,猛地站起,瞄見内尹站處,徑直撞向他身邊的庭柱。

内尹伸手,将他抱住。

屈平氣結。

坐在琴邊的白雲看個真切,一陣惡心,轉到柱後“嗷嗷”幹嘔。

“大王,”靳尚掙脫内尹,重新跪到懷王案前,“臣請司敗府調查此案,各出證據。臣與秦使昨日垂釣于野,中午以天地爲爐,烤魚果腹,不巧被魚刺卡喉,疼痛欲死,秦使驚懼,驅車疾馳入郢,送疾醫救治。疾醫從臣喉中取出魚刺一枚,自去至來,既有人證,也有物證,望大王爲臣洗涮清白!”

“你……你們……”懷王氣急,呼呼直喘,一手捂耳,一手指向門外,幾乎是嘶叫,“出去,出去,都給我出去——”

内尹上前,一手推屈平,一手推靳尚,将二人推出宮門,順手關上。

白雲仍在嘔吐。

懷王喘會兒氣,看過來,略是詫異:“祭司,你……怎麽了?”

白雲幹嘔:“惡……惡心!”

懷王對宮尹:“快,傳禦醫!”

“我……我要……出宮!”白雲站起,走向宮門。

“白雲?”懷王叫道。

白雲站住,轉身,看向他。

“你……”懷王揚手,“走吧。”語氣傷感,“你們……全都走吧,走吧,走吧……”吃力地站起,一搖一晃地走出偏門。

懷王直入南宮,如僵屍一般跌坐在鄭袖榻上,兩手抱頭,口中發出一連串莫名的怪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一直在關注此事進展的鄭袖凄然動容,撲地跪在懷王身邊,伸出纖手,輕拂懷王幾管變形的面容。

“愛妃——”懷王擡頭,看向她,眼中出淚。

“我的王啊!”鄭袖聲音顫抖,一頭撲入懷王懷抱,将他緊緊摟住。

夜深了,紀陵君府門守衛甚嚴。府院中燈火通明,人影來去,草坪上坐着不少拿槍持刀的人,或磨刀,或擦槍,或煮飯,或備糧,或喂馬,或修車,或理箭搭子……時不時有青壯從各個方向趕過來,經過盤查,被人引進府院。

一切井然有序,沒有一人喧嘩。

一輛車馬疾速馳來,在府門外停下。

二人下車,直入府門。

是剛從宮中回來的靳尚與前往接他的子啓。

望着府中的一切,靳尚一臉驚愕,扯一下子啓的衣襟,低聲:“這是做什麽?”

子啓輕“噓”一聲,指向正廳。

二人快步走向正廳,見廳中端坐十幾個壯漢,無不甲胄裹身,披挂整齊,一臉嚴肅地各就席位。

望到子啓,場面立時熱鬧起來,這些壯漢全像彈簧一樣彈起,圍住子啓,紛紛嚷嚷,七嘴八舌:

“啓公子,請禀報王叔,人差不多齊了!我家三千,三百在城内,七百在城外!”

“啓公子,我家八千,府中五百,七千五百在荊門,枕戈待旦,隻待王叔命令!”

“我家是三萬,全在封地,我已快馬通報,旬日之内可以抵郢!”

“他娘老子的,不讓我們活,誰也别想活!”

“清君側,誅屈平!”

“殺昭氏,誅三姓!”

“速對王叔講一聲,盡快發令,我們等不及了!”

…………

子啓掃瞄一圈,朝大家揚下手,指指席位,扯靳尚穿過大廳,走向一間側室。

是王叔的私人客房。

子啓推開門,見王叔端坐于主席,兩眼微閉。

客位坐着張儀,彭君、射臯君作陪。

張儀的兩眼也是閉合,隻有彭君、射臯君各自睜眼,見二人進來,伸手讓座。

子啓、靳尚坐在兩塊空席上,看向王叔。

“靳兄凱旋,儀道賀了!”張儀拱手,睜眼,朝靳尚道賀。

“托張兄的福!”靳尚回禮。

“上官大人受驚了!”王叔看向彭君,“傳菜,上酒,爲上官大人壓驚!”

彭君應一聲,匆匆出去。

“上官大人,能否講講宮中的事,讓大夥兒開開眼界!”

“下官……唉!”靳尚輕歎一聲,勾頭。

“禀王叔,小侄來講吧!”子啓将途中靳尚講給他的過程簡述一遍,末了道,“上官、屈平各有說辭,各有證據,互争長短,父王氣得昏頭,将上官大人并屈平,還有那個祭司,統統趕走了,就這辰光,父王想必在鄭妃宮裏兀自傷心呢。”

彭君安排好飯食,推門進來:“王叔,發令吧,大家等不及了!”

王叔瞄他一眼:“發什麽令?”

“咦?”彭君怔了,“不是說好清君側、殺奸賊的嗎?殺屈平,殺昭陽,殺三氏……”

王叔厲聲斥道:“糊塗!”

“這……”彭君不解地看向子啓。

“呵呵呵,”張儀輕笑幾聲,亦看向子啓,“明人不做暗事。既然是殺奸賊,公子就當放風出去,讓奸賊們有個防備才是!”

子啓一臉迷茫,看向王叔:“王叔?”

“安排去吧,”王叔擺手,“悉聽張子。”

夜深了。

昭陽府内也不平靜,人來人往,亮光明滅。

邢才由外入内,直入主廳,身後跟着陳轸。

端坐主位的昭陽面色嚴竣,昭睢、昭佗、昭魚等人神色焦躁。

看到陳轸進來,昭陽站起,拱手:“陳兄,總算把你候來了!”

“唉,”陳轸長歎一聲,“早該來的,可孩子發燒了,伊娜急得掉眼淚,我這得安撫幾下才是。”

“要緊不?”

“要緊個屁。”陳轸苦笑,“孩子不發燒咋長個呢?女人就是頂不住事!”在客位坐下,看向昭陽,“聽說是出事情了。”

“是哩。”昭陽指向不遠處,“他們要動手了。”

“是嗎?”陳轸目光掃向幾人,“說說,他們是怎麽動的?”

“回禀陳叔,”昭睢拱手,“郢都不下幾千,集中于幾個府裏,無不披挂在身,枕戈以待。十餘王親這正聚在王叔府宅。”

“可是爲上官與左徒的事兒?”

“正是。”昭睢應道,“爲拿到昭鼠血衣,上官于昨日先到左徒府,後入左徒草堂,但血衣在宮裏,上官尋不到,卻意外看到左徒所造的新憲令,就抄寫一份,帶走了。王叔他們将這份憲令四處張揚,張儀于今日上午入宮向大王賀喜改制的事,大王懵了,問靳尚,說是左徒四處張揚,郢人無不知曉,大王查訪屬實,就生左徒的氣了。左徒這也聽到傳聞,知是靳尚做下的,因草堂裏的家人說,靳尚昨日在草堂守候足有兩個時辰,就坐在他的幾案前,看那憲令。左徒入宮禀明,大王夜召靳尚,靳尚死不承認去過他的草堂,二人争執于王側,大王震怒,将他們全部趕走。”

“唉,”陳轸輕歎一聲,“大楚國要讓這個靳尚害死了。”看向昭陽,“王叔磨刀擦槍,不是爲左徒,恐怕是爲昭兄。”

“是哩!”昭陽重重地應出一聲。

“想是昨日昭兄入宮,與大王、左徒達成一緻,讓王叔他們曉得了。”

“哼,”昭陽冷笑一聲,“若論動粗,他們還嫩着呢!”轉對昭佗,“人齊了嗎?”

“齊了!”昭佗低聲應道。

“邢才,”昭陽轉對邢才,“集合所有仆役,發放兵器!”

邢才應個諾,扭身急去。

昭陽看向昭睢:“睢兒,你這就去景府、屈府,求見景翠、屈丐,就說老夫有請!”

“左徒呢?”昭睢急問。

昭陽看向陳轸。

“左徒那兒,在下走一趟。”陳轸轉身去了。

從王宮出來,屈平沒有回草舍,一是太遲,二是太遠,三是氣昏頭了。

屈平直入離王宮不遠的左徒府,陪他一路而來的是白雲。

叫開府門,屈平直入後堂。

早有差役點亮燈火,安排洗梳與就寝。

屈平卻毫無睡意。

屈平萬未料到自己會在這麽一個晚上遇到這麽一個毫無底限的人,上官靳尚!他竟能在大王跟前編出此等拙劣謊言,生生将黑的講作白的,将假的講作真的,将有的講作無的,将無的講作有的。

想到上官靳尚在自己剛剛出生時就已陪在懷王身側,整整陪他二十多年,屈平的頭皮都是麻的。

屈平耳邊不由響起叔叔屈丐的聲音:“……你隻是一個人哪,你是一根鐵釘,可他們結成的是一塊又大又厚的砧闆,你是釘不進去的……你是真的稚嫩呀!你是真的沒看明白呀!你是真的不曉得郢都正在發生什麽呀……先說靳尚,早與秦使張儀、王叔、鄂君他們結在一起了,你能指望他嗎?靳尚于鄭娘娘有救命大恩,靳尚移志,鄭娘娘還能向着你嗎……你切切不可忘記,屈、景、昭三氏永遠都是公族,這個族裏的每一個人,都在享受這個國家的福祉,包括賢侄你。沒有公族這個招牌,賢侄縱使再有能耐,能進入楚王的宮城嗎?能憑幾首詩賦就當上大楚的左徒嗎?賢侄得了如此之大的好處,可你所拟的憲令卻是與整個公族作對,與整個王族作對,裁冗改制,累世不襲,鋒芒所向,是剝奪他們已經得到的一切,這合适嗎?是的,你的憲令有利于大王,有利于千千萬萬個大楚底層百姓,可大王之所以成爲大王,是生出來的,是累世襲來的,沒有公族與王族,何來的大王?至于底層百姓,他們能懂你嗎?即使他們懂你,支持你,可朝堂之上,有他們立腳的地方嗎?”

是的,他自己是太稚嫩了!

屈平在廳中來回踱步,耳邊再度響起陳轸的聲音:“在楚國,貴族與民争利,民不聊生。王族與宗族争利,宗族抱怨;貴族日益坐大,大王之利漸被架空,大王不樂。大王争利,隻能向貴族争;貴族争利,隻能向民争。大王與貴族之争,在朝堂上,貴族與民之争,在市集,在江湖,在田間、地頭。大王在朝堂上看到的是貴族利大,作爲貴族之一,左徒看到的則是平民利小。大王改制,是要爲王室争利,左徒改制,是要爲平民争利。無論是大王還是左徒,目标不同,但所争之利皆在剝奪貴族之利,也就是剝除王族與宗族的利益。大王争利,在朝堂,靠朝堂;左徒争利,亦在朝堂,靠朝堂。而朝堂之上,大王隻是一人,平民雖衆,卻也隻站着你左徒一人。其他人等,密麻麻,烏壓壓,皆是貴族……”

在屈平來回踱步時,白雲已點好香,安祥地坐在席位上,目光微閉,凝神屏氣,似乎在排除一切幹擾,溝通她的巫鹹大神。

大街上不時傳進來來往往的跑步聲、車馬聲,沒有人語。

聲音越來越嘈雜,越來越頻繁。

屈平正自詫異,院門響了,屈遙帶着陳轸匆匆走進。

“先生,遙弟,你們——”屈平看向二人,目光征詢。

“呵呵呵,”陳轸的臉上挂着平素的笑,“是碰巧了。轸欲訪左徒,正待敲門,一人飛步而來,轸還以爲是歹人呢,不想卻是大尹!”

“阿哥,出事情了!”屈遙沒有這麽輕松,臉皮繃着。

“何事?”屈平急問。

“你聽!”屈遙朝外面的街道努嘴,“一夥一夥的,少則三五人,多則幾十人,都在往一堆兒湊呢!”

“湊往哪兒?”屈平震驚。

“有湊向王叔府的,有湊向令尹府的。”

屈平倒吸一口冷氣,看向陳轸。

陳轸看準客位,坦然坐下,看向屈平:“轸訪左徒,正是爲此!”

“怎麽回事兒?”

“王叔欲清君側,令尹總也不能束手就擒吧?”

“清君側?”屈平驚呆,“你是說——”頓住。

“是的,”陳轸輕歎一聲,“也許在今夜,也許在明天,郢都就有可能見血了,”看向四周,“尤其是這座老宅子,就這辰光,不定有多少槍頭利矢在瞄着呢!”

“看他們誰敢!”屈遙握拳,盯住屈平,“阿哥,我這就召人去?”拔腿就走。

“回來!”屈平的聲音淡淡的。

已經走到門口的屈遙踅回來。

屈平反倒安靜下來,不再踱步了,回到主位,緩緩坐下,朝陳轸拱手:“先生可有妙策?”

“事情搞到這一步,妙策就沒有了。”陳轸回他個禮,斂神,“左徒大人,這包膿既已生成,不擠就不成了。”

“怎麽擠?”屈平問道。

“聽聞大王授予你符令,許你動用王師三千,可有此事?”

“有之。”

“王叔他們深夜聚衆,是叛亂無疑。令尹已經知會三姓族兵,你若征調王師,會同三姓族兵,先動一步,将王叔、靳尚等衆一舉擒拿。你們可深夜行動,及至塵埃落定,再行奏報大王,那時,木已成舟,人證物證俱在,大王自也樂見其成。然後,你可奏請大王,或驅逐秦使,或準允秦使和親,禮送芈月公主出嫁!”

“若是有人拒捕呢?”

“格殺勿論。”

屈平閉目。

“屈子,”陳轸續砸一句,“是王叔他們率先聚衆,你聽見了,也看見了,這是再好不過的動手借口,更是一舉功成的難得契機。就轸所判,隻要你能下定狠心,與令尹合力,就有絕對勝算。王叔那幫徒衆,若論斂财奢靡,沒個說的,若論謀陣厮殺,相信他們抵不過昭陽。”又是一陣沉默。

“謝先生妙策。”良久,屈平擡頭,拱手,“隻是,晚生以爲不可行!”

“屈子?”陳轸急了。

“先生,”屈平語氣笃定,“眼下是雙方斂拔弩張,若依此策,郢都必是流血漂杵。郢都流血,就中了秦使之計!”

“唉,”陳轸先是長長一歎,繼而目光如炬,盯住屈平,“好吧,轸隻問左徒一句,你要不要改制,要不要變法?”

“要。”

“隻要左徒堅持改制,堅持變法,這血就是必須流的!”陳轸有力握拳。

“魏、齊、韓改制,皆沒有流血!”

“唉,左徒呀,”陳轸搖頭,苦笑,“你既然提到過去,轸就講講過去。先說魏國,那辰光,三晉(韓、趙、魏)皆爲新立之國,所行之制是原來晉國的。作爲新立之國,可以不行舊制,因而,魏文侯用李悝變法,那不叫改制,叫立制。晉國已無,魏國朝臣無所傍依,就隻能遵守所立新制。再說齊國。與魏一樣,田齊也爲新立之國,齊公也是可以完全不守姜齊舊制的。即便如此,齊威公在改制之前,依舊烹了阿城令。至于韓侯,道理同上,再說,申不害并沒有動貴族之利,不過是對他們稍加約束,讓渡給平民一點點兒權利而已。可眼下不同,左徒呀,你與大王之所以想改制,是因爲要對付秦國。那就得想想秦國,秦孝公用商君改制,渭水全讓鮮血染紅了。”

屈平再入沉思。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先生,”屈平終于擡頭,語氣笃定,“即使流血,也不是在明天,更不應是在今晚。”

“爲何?”陳轸追問。

“因爲,是王叔他們先提槍的!”屈平兩手一攤,“我們不能去殺一個彎弓持槍、嚴陣以待的人,是不?無論是王親還是宗親,是王叔還是令尹,都是強人,兩強相争,受傷的是楚,得利的是秦。”

“唉!”陳轸長歎一聲,“屈子呀,槍對槍,刀對刀,這個才當是楚人的風格。難道左徒要将王叔他們于睡夢中斬盡殺絕嗎?”

“這是兩碼事,”屈平似乎笃定了,朝陳轸拱手,“敬請先生看在楚國蒼生面上,再走昭府一趟,務必勸退令尹大人。至于王叔那兒,由晚生前往勸退!”

一宵無眠。

一直候至天明,郢都并無大事。

屈平松出一氣,大步出門。

“阿哥,”白雲緊跟上來,“我也去。”

屈平凝視她。白雲遞給他一隻手,屈平握住。

二人挽起,并肩走出府門,在黎明的曙光裏走向紀陵君府。

這片街區鄰近王宮,是郢都的貴族區,豪門之間的距離并不遙遠。

紀陵君府前森嚴壁壘,府門兩側各站兩個持戟甲士。

屈平求見,遞上拜帖。

子啓迎出。

見是屈平與白雲,子啓頗爲親熱,見過虛禮,帶二人直入府門,走向正廳。

府院中,偌大的府院中到處是人,一排挨一排地坐着,整齊劃一,槍在手,劍在腰,閉目養神。前院空場上停着幾輛戰車,幾輛辎車,禦手們皆在忙活,馬已上套,蓄勢待發。

白雲深吸一氣,挽牢屈平的手。白雲的另一手伸進胸襟裏,掏出玉佩,讓它明明白白地挂在胸前。

王叔迎出廳門。

看到白雲,王叔的笑容僵住了。

王叔的兩道目光鎖在白雲胸前的玉佩上。

白雲回視他,二眸平靜如水。

二人對視,屈平再被冷落。

陪他們進來的子啓一會兒看下王叔,一會兒看下白雲,臉上浮出笑,顯然在悄悄比較這對親親父女。

時光如滞,不知過有多久,白雲率先回神,看向屈平,淡淡一笑:“阿哥,你不是要見王叔嗎?王叔這在面前呢!”

屈平拱手:“臣屈平叩見王叔!”

王叔這也看過來,聲音緩緩的,拱手回個禮,伸手禮讓:“二位客人,請!”

幾人走進府中,各自坐下。

“左徒日理萬機,乃百忙之人,”王叔面帶微笑,盯住屈平,“這大清早的趕至老夫寒舍,可有急事?”

“回禀王叔,”屈平拱手,“臣此來是求請王叔的!”

“哦?”王叔傾身,“你有何請?”

“求請王叔以大楚蒼生爲念,勸阻諸君克制私欲,切莫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來!”

“哦?”王叔眉頭擰起,佯作吃驚,“聽左徒之言,出什麽事情了嗎?”

“臣已得知,”屈平應道,“自昨夜迄今,諸君府宅無不刀光劍影,一宵未歇,”指向外面,“即使王叔府中,這也是人來人往,殺氣騰騰啊!”

“呵呵呵,”王叔朗聲笑了,“是左徒想多了!”看向子啓,“啓兒,可将府中熱鬧禀報左徒!”

“禀左徒,”子啓拱手,“王叔并我等諸君約定今日午後前往雲夢苑遊獵,下人這在連夜籌備呢!”

屈平驚駭,由不得看向白雲。

“呵呵呵呵,”王叔又笑幾聲,“左徒呀,不要聽信他人讒言,想得太多。近日雲夢苑中魚肥蟹壯,麝遊鹿蕩,老夫的手癢癢了,約定幾位兄弟子侄前往遊獵。左徒若是有暇,可随老夫前往,以左徒手段,想必會有不少斬獲!”

屈平顯然沒有轉過彎子來,目光仍舊沒有離開白雲。

白雲淡淡一笑:“若是此說,本祭司倒要勸谏王叔取締此行!”

“哦?”王叔看向她,“請問何故?”

“回禀王叔,”白雲又是一笑,“未來三日,雲夢苑上空,當有九龍鬧澤!”

“這……”王叔看向外面,見天色晴朗,萬道霞光映紅庭院,盯住她,“九龍鬧澤,祭司何以曉得?”

“王叔這麽快就忘記本祭司是做什麽的了?”白雲又是一笑,撫摸起她胸前的玉佩。

見她撫摸玉佩,王叔呆了。

王叔的眼睛盯在她的玉佩上,眼前幻出白雲母親跳崖的身影。

王叔的手不自覺地摸向胸前,摸進胸襟,正要摸出他的玉佩,子啓出聲:“王叔,還去雲夢嗎?”

王叔打個驚怔,空手出來,輕歎一聲:“唉,既然有九龍鬧澤,就不去了吧。”

“好咧,小侄這就傳告大家!”子啓應過,拔腳出去。

“對了,”王叔揚手吩咐,“麻煩賢侄再進宮一趟,奏報大王,就說王叔觐見!”看向屈平,苦笑一下,攤開兩手,“看來,有些事情,老夫得去解釋一下。”

聽到“解釋一下”,屈平陡然明白什麽,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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