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屈平寫書邀請蘇秦赴楚的當兒,一行二十多個胡人打扮的騎手們正在桓山以北的遼闊原野上策馬疾馳。他們一手握缰,一手持弓,兩腿緊緊夾住馬肚子,屁股穩穩地坐在馬背上,身軀前貓,随着戰馬的奔馳而有節奏地起伏。每位騎手的身邊無不奔着一匹無人的空馬,使這支騎隊增大一倍。
這片遼闊無際的草原起初是代人的地盤。自趙襄子時代,代國被趙所滅,代地歸屬于趙國,成爲趙國的北方邊郡,也就是代郡。
爲首一名英俊剛毅的騎手,不是别個,而是趙襄子之後的第八代君主,武靈王趙雍。
緊跟于後的是趙雍的信臣肥義。
趙雍已經遠不是蘇秦初見時的那個半大孩子了。在曆經邯鄲被圍等一系列大事之後,已近而立之年的趙雍在各方面趨向成熟,且血氣方剛。此時此刻,他正帶着一行侍衛,将一腔淩雲之志肆意揮灑在這片一望無際的草原上。
戰馬不知馳騁多久,前方現出山巒。趙雍松開馬缰,減弱兩腿夾力,前貓的身體随着跨下戰馬逐步減速而漸漸直起。
緊随他的節奏,馬隊漸漸停下。
肥義策馬,與趙雍并肩而行。
“主人,前方就是飛狐峪了!”肥義揚鞭指向不遠處的一道山峪。
“你說的地方就在飛狐峪裏?”趙雍眯起眼睛,看向山峪。
“正是。入峪之後,再走三十裏路!”肥義看看天色,“我們若是趕得急些,天黑之前或能趕到。”
“換馬!”趙雍跳下跨下的戰馬,飛身躍上伴馬。
衆人也都紛紛換馬,看向趙雍。
趙雍勒緊缰繩,兩腿一夾,放馬沖向峪口。
衆衛士緊緊跟上。
飛狐峪口設有趙國關卡。守卡軍尉驗過校牌,開關放人。
山道崎岖,兩側無不是絕壁垂立,懸石欲墜,仰頭望去,最窄處果然是飛狐可過。在這樣的山道裏行走,什麽樣的戰馬也難以馳騁。
雖然如此,武靈王依舊是一馬當先,在時窄時寬的絕谷底部放馬穿行。肥義等随從難以并行,隻得排作一線,絡繹跟在武靈王身後。行有二十餘裏,山道越來越難,前路突然被一道絕壁擋住,天光也在絕壁的攔阻下幽暗起來。
于武靈王來說,這條飛狐絕道他還是第一次行走。眼見前路絕斷,武靈王正自尋思,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主人,到了!”
武靈王駐馬,目光投向眼前的斷壁。
山徑在斷壁左側拐彎,繞過斷壁,一路向東南蜿蜒而去。武靈王策馬拐彎,肥義的聲音再次傳出:“是右邊。”
話音落處,肥義下馬,走向右側的一道石縫。那石縫勉強可以過門,肥義拉馬通過,向武靈王招手。
武靈王亦跳下馬,拉馬穿過。之後,肥義在前開路,武靈王與衆衛士緊跟于後,沿着一條掩護在亂石雜樹之間的隐秘小徑直向西略偏北方向,爬坡而行。
坡越來越陡,路越來越難走。約過大半個時辰,在天光完全黑下來時,武靈王一行終于抵達一個峪口。
出得峪口,武靈王驚呆了,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天空突然開闊,眼前一片平坦,一望無際的草原在殘霞的映照下,泛着幽幽的光。
隐在暗中的一排趙卒包抄上來,不動聲色地斷開退路,将他們團團圍住。
肥義出示印牒,爲首軍尉驗過,行個軍禮,指向南方。肥義上馬,帶武靈王一行向南疾馳,不一時,來到一片接一片的營帳區。
放眼望去,但見營帳連接營帳,随處可見胡人打扮的趙人在照管數以萬計的馬匹,人語聲、馬嘶聲、鳴金聲彙在一起,時不時夾雜幾聲山羊被宰前的哀鳴。
武靈王一行在一座最大的帳篷前面停下,下馬走進。
帳中坐着一人,正在啃食一大塊烤羊腿,滿帳子皆是烤肉的香味。猛見這麽多人跨步走進,那人先是一怔,繼而扔下羊腿,噌地站起,繞過面前幾案,納頭拜道:“臣仆石拓叩見我王,叩見主公!”
石拓是胡人,自幼就跟從肥義,先爲書僮,後爲宮廷侍衛,再後被肥義薦舉爲裨将軍,受命在此訓練騎卒。作爲王室侍衛,石拓自然熟識武靈王,這才納頭大拜。
“嘿,你倒是吃得香哩!”武靈王踢他一腳,目光落在一大盤烤肉上,“快爬起來,拿烤肉來,大家夥兒餓壞了!”不由分說,走到石拓的主将席上,撲嗵坐下,拿起一塊扔給肥義,自将一塊送入口中。
衆人皆笑起來。
恰好是晚餐辰光,肉是早就烤好了的。石拓一聲招呼,幾名軍士迅速端進幾大盆子,每人發一大塊。大家也都餓極了,不再二話,各自埋頭享用。肉未啃完,兩名軍士擡着一桶熱乎乎的鮮馬奶走進,給每人各舀一碗。
奶足肉飽,武靈王也是累了,美美實實地睡一大覺,于次日淩晨,被一陣接一陣的馬嘶聲與馬蹄聲驚醒。
武靈王從榻上彈起,見肥義、石拓等人已在帳外候着。
“王上趕巧了,今朝有活靶!”石拓興奮道。
“活靶?”武靈王吃一怔,盯住他。
“也就是昨日,”石拓禀道,“有幾個中山間細進入此地,被我們活擒。按照當初與肥義将軍定下的規矩,凡是捉到的間細,就作将士們的騎射活靶!”
“活靶在哪兒?”武靈王問道。
“在靶場裏!”石拓擡手指向一個方向,“末将已經傳令,今朝我王觀靶,将士們急不可待了!”
武靈王沒有直馳靶場,而是沿草場的邊緣巡視一圈,一度攀上位于草場西北側的一座高峰。站在峰頂,武靈王放眼回望,别具風光。四周環山,中間一片草場,模樣方正,長寬各約十二裏,如同一張巨大的方幾,隻在個别地方有山、壑突破,形成這台方幾的毛邊。方幾上面,場地平坦,百草競茂,宛如胡人牧場。
“真神地也!”武靈王心曠神怡,沖肥義握拳。
“王上聖明,”肥義應道,“這是上天賜給我王訓練騎射的福地,可養戰馬三萬匹,綿羊五萬頭,可供三萬軍士在此訓練七個月。從十一月到次年三月,此地高寒,大雪封山,無法住人。”指向場中軍人,“他們是臣所選來的首批軍士,共兩萬人!”
“靶場去!”武靈王揚下手,飛步下山,不一時馳至靶場。
所謂靶場,并無一隻靶子,不過是一片開闊平坦的沃野。十幾個被俘的中山間細坐在草地上,手被反綁,面容驚懼。一行趙國騎士個個手持長弓,腰插利矢,昂然坐于馬上,隻待趙王一聲令下,就在這塊草原上将那十餘個活靶射作刺猬。
趙人最恨的是中山人,尤其是中山派來的間細,早晚逮住,不由分說,或吊死,或斬首。而在這塊新開發的小草原上,打活靶自然是上佳選擇。
所謂打活靶,就是将間細的手腳放開,讓他們在草原上自由奔跑,趙人騎卒則四下追逐,習練騎射之術。當然,他們也給活靶兩個保障條件,一是騎手們不可在距離活靶二十步之内出矢,二是凡在一刻鍾内未被射死者,就可得到救治,保全性命,但不可擅離靶場,一切聽命于趙人,實際上就是趙人奴隸了。因而,如何奔走,如何在一刻鍾内躲閃來自四面八方的利矢,則是活靶們的唯一選擇。
武靈王一到,所有目光皆看過來。
武靈王掃一眼活靶,朝石拓揚手,示意開始,同時,取下背上的長弓,拿在手中,另一手摸向箭袋。
見趙王也要參與打靶,衆軍士雀躍起來。
石拓不無興奮,大叫:“開靶!”
号角響起來,三十名參與打靶的軍士紛紛從背上取下長弓,摸出利矢,準備躍馬出擊。
幾個趙卒跑到中山人那兒,動作麻利地解下他們手上的綁索。
所有中山人看向中間的一個年輕後生。
那後生輕輕咳嗽一聲,二目微閉,端坐不動。
所有中山人如同得到指令,紛紛挪動屁股,将那後生圍攏在中間,學那後生模樣,二目閉起,靜坐不動。
石拓急了,沖他們大叫:“爾等間人,規矩已經講給你們了,你們可有一刻鍾機會,能脫死者就可獲釋!”
中山人無一站起。
中山人不站起來,不跑動,就不是活靶。不是活靶,就是死靶,這是不合趙人打活靶這個規矩的。
在場趙人未曾遇到這等情勢,一時怔了,所有目光看向武靈王。
武靈王驅馬馳到中山人跟前,繞行一周,拿弓指向中間的後生:“中間後生,你是何方人氏,報上名号!”
“中山靈壽人氏,姓樂名毅!”那後生紋絲不動,眼睛不睜,聲音卻是清朗。
“樂毅?”武靈王輕輕重複一下,大聲再問,“可是樂羊後人?”
“魏将樂羊五世嫡孫!”樂毅再次出聲。
武靈王馳回,揚弓指向石拓,旨道:“活靶暫緩,将中山人帶回大帳,寡人親審!”話音落處,策馬馳去。
武靈王回到大帳,不消一時,石拓已将樂毅等人押解過來。
“樂毅,”武靈王直盯住他,盯有足足三息,方才開口,“說說,作爲活靶,你爲何端坐不跑?”
“跑是死,不跑也是死!”樂毅淡淡應道,“跑,死個慌張;不跑,死個安定!樂毅生于安定,是以不想死于慌張!”
“中山四鄰皆敵,戰亂頻仍,你何以生于安定?”
“那是于中山王及司馬氏權貴而言的,非于我們樂門。身爲樂門後人,樂毅是以安定。”
“咦?”武靈王驚詫了,“中山王不用你們樂氏一門了嗎?”
“先王還用,方今之王不用了。方今之王隻用司馬氏。”
“既爲活靶,靜坐必死,奔跑或有機會。聽聞他們已經講明規則,隻要在一刻鍾内能夠不死,你們是可以獲得赦免的!”
“趙人不會給中山人任何機會!”
“你不相信趙人?”
“是趙人不相信中山人!”
“你何以曉得趙人不相信中山人?”
“因爲一個故事。”
“什麽故事?”
“東郭先生與狼。”
“東郭先生與狼”是趙人編出的一個寓言,大意是東郭先生行至中山,路遇一狼,後有獵人在追。狼求助于東郭先生,先生拿出一袋,讓狼鑽進,待獵人追過,先生放出狼,狼卻要吃東郭先生。
“這個故事寡人有所聽聞。你能說說東郭先生指代何人嗎?”
“趙人。”
“獵人呢?”
“魏人。”
“爲什麽呢?”
“因爲這個寓言是趙人編出來的。趙人認爲,在魏人攻滅中山之後,是趙人助中山人趕走魏人,而中山人在複國之後,忘恩負義,又與趙人爲敵。”
“哈哈哈哈,果然是樂氏後人了,”武靈王長笑幾聲,起身,走到樂毅跟前,親手解開綁縛,讓至客席,“憑你解讀的這個故事,寡人赦免你的間細之罪。”
“我們不是間細!”樂毅淡淡應道。
“哦?”
“爲謀生計,樂毅辭别娘親,前往樓煩買馬,行至此地,見峰回路轉,山勢奇峻,就駐馬欣賞,看到右側石壁上有不少馬毛,石縫下面也有馬蹄印痕,出于好奇,我等尋蹤而來,一路攀爬,抵達峪口,方見這片雲間天堂,正自嗟歎,卻被他們當作間細抓起來了。”
“這麽回事呀!”武靈王想到自己初見那道石縫時的感受,深信其言。
“樂毅原以爲必死無疑,沒想到命不該死,遇到大王了!”樂毅起身,叩首,“大王在上,請受樂羊後人樂毅一拜!”
武靈王扶他起來,與他共進早餐。
餐畢,武靈王引領樂毅參觀草場,觀賞将卒騎射技藝,相談甚笃。
“敢問大王,”樂毅指着遠處往來奔馳、彎弓射箭的騎卒,“您讓趙人演習胡人技巧,是爲制服胡人嗎?”
“正是。”武靈王指着西北,“寡人的首敵,就是你所往投的樓煩國。這些年來,他們頻頻犯我代郡,寡人受夠他們了。”
“大王怕是受夠方向了。”樂毅笑道。
“哦?”武靈王盯住他。
“大王真正受夠的當是中山人,不是樓煩人。不過,在毅眼裏,大王若得樓煩,就得中山了。”
“爲何?”
“樓煩出好馬呀。”樂毅指向草場上往來奔馳的騎卒,“若無好馬,大王的這些騎卒豈不是白練了?”
武靈王倒吸一口冷氣,盯住樂毅:“樂毅,你年齒幾何?”
“虛度一十七春秋。”
“想不想跟從寡人,滅掉你的中山?”
“敢問大王,是滅中山的宗廟呢,還是滅中山人?”
“當然是中山的宗廟了。”武靈王笑道,“沒有中山人,寡人得來中山又有何用?”
“臣之先祖已從先魏王滅過一次中山廟祠,樂毅不才,若是大王不棄,許毅從大王再滅一次,亦爲毅之幸運。”
“哈哈哈哈!”武靈王大笑幾聲,“不棄不棄,寡人求賢若渴,遇到大賢,怎麽能肯棄呢?”略一思忖,“樂毅,你這就去樓煩,爲寡人購置良馬。所需物什,無論多少,皆由寡人配給。”
“毅受命!”
“記住,購馬是虛,探底爲實。樓煩人懼的是趙人,你是中山人,他們非但不會設防,還會将你視爲盟友。”
“毅明白。”樂毅略頓,看向武靈王,“毅有一疑,不吐不快。”
“你講。”
“大王有此草場,在此訓練騎射就是,緣何嚴防如此,凡入此地者一概活靶?”
“這個,”武靈王略略一頓,“想是他們擔心洩密吧,尤其是對你們中山人。”
“大王大可不必爲此憂心。”樂毅應道,“騎射非新技,胡人皆行之。中山人本爲胡人,大多熟悉此技,毅自幼即習騎射,十二歲時,就可于馬上百步穿物。隻是中山人久居平原,習慣于農耕了,這才用車。”
武靈王深吸一氣。
“毅以爲,”樂毅盯住他,“大王非但不必保密,反倒要大張旗鼓,舉國行胡服騎射,使趙人皆穿胡服,皆習騎射,一如胡人。”
武靈王再次深吸一氣。
“大王若此,一可結好胡人,二可後繼有人,從而不必這等煞費苦心地秘密集訓。”樂毅指向外面,“大王若行大業,僅憑這些勇士是不夠的,而僅憑這塊草地,也是訓不出大量騎卒的。反之,國人皆穿胡服,皆行騎射,大王自然就不愁騎士,馳聘于天下了。”
武靈王如見先賢,起身,朝樂毅行個鞠躬大禮。
接後數日,武靈王反複思慮,決心下定,使肥義悉心安排樂毅赴樓煩一事,讓樂毅遇事直接與肥義對接。
一切備妥,武靈王親送樂毅至飛狐峪道,在絕壁下置酒餞行。
别過樂毅,武靈王一行沿峽道向南,一路馳至涞源邑。
涞源即涞水之源。這兒位于太行山腹地,四面環山,中間現出一塊盆地,方70裏,約等于現今周王室的實控地,堪稱天賜。盆地四周之水彙入盆底,成爲涞水之源,向東北方向穿越高山峽谷,絕塵而去。
武靈王此行,飛狐草場倒在其次,巡視涞源邑才是真章。
涞源邑位于涞源盆地的正中,涞水在城邑的西、南、東三個方向打了個幾字形的彎,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堪稱易守難攻之城。趙人是在冬日涞水封凍之時四面圍攻而破城的。趙人吃準中山兵馬将于冬至日換防,遂趕在三千老兵将走未走、三千新卒将至未至的三天黃金檔期,于黎明前發動突襲。待人心思動的中山守卒發覺敵情時,趙人已經兵臨城頭。
即使這樣,趙人仍舊付出傷亡逾五千的代價。
武靈王之所以不顧一切地攻占此邑,是因其牢牢地卡在北太行的腹心。經由此邑,向西可經由唐水,抵達靈丘邑,向北可經由飛狐道,直抵代王城。更重要的是,由此邑向東北,沿涞水河谷至紫荊嶺,燕人在此設立一關,稱紫荊關,穿過紫荊關沿北易水河谷,就可直達燕國下都武陽;由此邑向南,沿唐水河谷穿越一座大山,遠古稱作桓山,中山人在此亦設立一關,稱作“鸱之塞”;鸱即鹞鷹,鸱之塞就是連鹞鷹也不敢過的塞了,由此可見此塞的兇險;越過此塞,旅人若是繼續沿唐水南下,就可直抵中山國的兩大戰略要邑,中人城與左人城。
居中而制四徑,達三國,涞源邑的戰略地位可見重要,是以複國之後的中山人代代視其爲命穴,常年派駐六千以上的銳卒予以鎮守。當年魏人樂羊就是在得到涞源邑之後,又破了鸱之塞,圍困中人城與左人城而最終制服中山人的。今朝趙人再破涞源邑,實讓中山人受驚不輕,中山王旋即調動重兵,嚴守鸱之塞,防止趙人進一步南犯。
武靈王卻沒有南犯,而是見好就收,一邊結好燕人,與紫荊關溝通邊貿,一邊于唐水河谷擇地設關,嚴密盤查往來的中山人,同時在涞源邑建制設吏,堅固城牆,囤積辎重,使骁将牛贊引重兵鎮守。
在牛贊引領下,武靈王、肥義巡視一圈防禦,回到守府。
武靈王在主席坐了,講評幾句防禦布置,朝牛贊豎個拇指,轉向肥義:“聽說此地原爲你家祖上所居,後來被中山人占據了,可有此事?”
“唉,”肥義長歎一聲,“往事不堪回首!”
“說說,寡人還不知呢!”
“自商湯時起,我們肥氏一脈就住在這塊大山腹地,耕作狩獵,天下治時,就以四徑溝通往來,天下亂時,就把關守隘,自成一統。及至三百年前,白狄人受晉人所迫,東遷避難,向先祖借道。先祖看在對方情勢窘迫的份上,借道于白狄,豈料白狄忘恩負義,借道之時,非但喧賓奪主,後來竟然使出毒計,将先祖囚禁,用武力将我族人徙至井陉之外,與另一族人,鼓氏,雜居于一起,将此寶地據爲己有。我先祖抗不過白狄,隻得忍氣吞聲。又過百年,晉人東犯,白狄人利用晉人之手将我肥、鼓二氏全部滅祠。但晉人也并沒有放過白狄人,将其所住的中人城、左人城盡皆破了。之後,白狄人醒悟過來,趁晉人内争,将晉人逐走,立中山國,再後就是現在了!”肥義止住話頭,顯然不想更多地講其族史。
“看來,”武靈王頗是感慨,“得此地者,可立于不敗;失此地者,必受制于人。”轉向牛贊,“牛将軍,寡人能否立于不敗,可就着落在你身上喽!”
“末将肝腦塗地,誓與此地共存亡!”牛贊握拳。
“前日在草場,”武靈王看向遠方,“少年樂毅講到一事,頗中寡人心事。寡人今朝說給二位,甚想聽聽你們的聲音。”
“可是胡服騎射?”肥義問道。
“正是。”武靈王接道,“樂毅講得甚是,騎射非新技,胡人皆行之。樂毅出策,不是在此高山草原密練騎射,而是大張旗鼓,舉國穿胡服,行騎射。寡人連想數日,越想越覺得妙,越想越睡不着啊。”
“敢問大王,因何睡不着?”肥義再問。
“因爲世俗。”武靈王面現憂色,“古人雲,‘有高世之功者,必負遺俗之累;有獨知之慮者,必披庶人之恐’。如果寡人使趙人皆穿胡服,行騎射,他們會是怎麽個議論呢?”
“王上,”肥義拱手,“臣聞之,疑事無功,疑行無名。自古迄今,論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衆。昔日舜帝歌舞于有苗之鄉,禹帝裸身于無衣之國,并不是因爲他們想要放縱情欲,是先要入鄉随俗,而後施以教化之功。愚者往往在事情做成時仍舊懵懂,智者總是在事情未萌時就已感知。我王既然有意推行胡服,就可放膽行之,這有什麽好疑慮的呢?”
“唉,”武靈王歎道,“寡人不是疑慮胡服,是怕天下人恥笑啊。常言道,‘狂夫之樂,知者哀焉;愚者之笑,賢者戚焉’。如果國人真的能夠聽從我言,皆穿胡服,那麽,于趙而言,胡服所建之功真就是難以預料的了!”握拳,“假若真有那麽一天,趙人能以騎射之術懾服北方的廣袤胡地,拔掉中山這個心腹大患,縱使天下人盡皆笑我,寡人複何憾哉?”
武靈王定下胡服長策,興緻勃勃地離開涞源,沿涞水河谷朝東北方向進發,越過紫荊關,進入燕國地界。
武靈王一路走來,一路觀察道路城防,風土民情。當然,武靈王并非涉險,無論是在燕地還是在中山,趙宮早已羅織起龐大的間諜網絡,武靈王的每一個行動細節,全都在這張網絡的安全保護之下。
這日午時,一身趙國代地胡商打扮的武靈王抵達燕國下都武陽。武陽位于北易水之陽,南控易水,西制紫荊道,東南可望齊境,堪稱是燕地南部不可有失的邊城。
武靈王第一次來到這個城邑,決定小住幾日,詳察這個他一直刻在記憶裏的燕國邊城。
因有涞水、兩條易水及下遊河水的累世沖積,武陽城周邊各邑的土地平坦而肥沃,燕人更從易水上遊引流灌溉,這兒的莊稼是以旱澇保收,長勢喜人,尤其是成片的将熟麥子,黃澄澄一地,看相喜人。
館驿早就訂好了。武靈王下榻之後,顧不上休息,扯上肥義沿街轉悠,打探商品行情。
天色将黑,一輛轺車馳至武靈王下榻的館驿,一個商人模樣的對過暗号,被人帶到武靈王的客舍。
是潛伏于薊城的趙人細作畢旦。畢旦原爲奉陽君的門人,被奉陽君安排在薊城,奉陽君死後,改投安陽君,武靈王繼位後,在安陽君舉薦下,他得透下大夫之職,依舊潛伏于燕。
畢旦叩首,從内褂裏摸出一個密囊,雙手呈上。
武靈王開囊,掏出一長條絲帛,展開,見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文字,達數千言。
武靈王逐言審看,眉頭先是緊凝,繼而漸漸舒展,待看完時完全舒展開來,将絲帛重新折起,細心放進囊中,盯住畢旦,晃晃密囊:“囊中所述可是真的?”
“臣不敢有半句诳言!”畢旦再叩,小聲禀道,“近年來,臣在燕宮内外安置二十餘人,帛書所寫或爲他們親見,或爲宮中相傳,句句不虛!”
“燕宮有好戲了!”武靈王轉對肥義,握拳,“賞畢旦并衆勇士黃金三十镒!”
如細作所報,燕宮的好戲,起始于子哙繼位,主角是子之。
易王駕崩,子哙順理成章繼位,燕國朝臣雖有疑惑,卻也講不出什麽。子哙倉促上位,心裏原無準備,對朝政大事一無所慮,一切聽憑子之安排。
爲這一天,子之準備了很久,因而,子哙繼位及先王大禮等,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條,朝臣看不出任何差錯。那些惟易王馬首是瞻的死忠朝臣,或被悄悄處死,或被秘密控制,再也翻不起浪花了。
燕國政壇和平過渡。
然而,僅僅做個權臣,顯然不是子之所想。子之的血管裏也流着燕桓公的骨血,多想一些是自然的。
大權在握後,子之在燕國的政壇上連落三子。第一子,将自己的門人悉數安插在朝廷各個要職;第二子,使鹿毛壽爲媒,與蘇門結親,将長女嫁給蘇代的長子,提請燕王封蘇代爲客卿,與鹿毛壽同食上大夫俸祿;第三子,調整地方官員,安排忠于自己的部将控制燕國各大城邑和要塞,形成他自己的網絡。
漸漸的,新王姬哙也适應了自己的位置,開始以自己的方式打理朝政,打理方式也是三步落子。第一子,封嫡長子姬平爲燕國太子;第二子,起用先君文公時代被易王罷黜或棄用的舊臣,其中包括褚敏;第三子,派使臣至齊,與齊國重修舊好。
姬平十八了,漸漸立事,在被立爲太子的第二日,就向父王提交一份任用名單,開始安插他身邊的人。而以褚敏爲首的文公舊人,也都站在太子一邊。沒過多久,除子之派系之外,燕國朝野又形成一個派系,太子派系。
子之沉不住了。
子之一向以低調著稱,爲人平和,生活節儉,與他五大三粗的孔武形象大相徑庭。
然而,這是在他成爲燕相之前。
今日不同。大權在握的子之不再謹小慎微,開始高調行事,先是搬出曾被蘇秦與子哙贊歎不絕的草舍,住進寬大明亮、在薊城當是除王宮之外的奢華宅第,繼而四處招攬人才,幾乎天天大宴賓客,寄居于他舍下的門客多達數百,但凡談得投機者,他就委以重任。燕地年輕才俊,除少數投奔太子外,大多入他門下。
門客多了,子之說話也就氣粗起來。無論走到哪兒,子之身邊都是前呼後擁,似乎他才是薊城的中心。
當然,對于這些賓客,子之也會耍些心眼。
這日子之正與賓客閑坐,突然指着門口,驚道:“方才是不是有匹白馬出門去了?”
堂堂相府客堂之内,不可能出現一匹白馬。
衆賓客不知如何作答,面面相觑。
一個賓客飛跑出去,在外面兜轉一圈,回來禀道:“真的是有匹白馬出去,我打問幾人,都說看到了。奇怪,誰家的白馬,怎麽能來到這地方呢?”
“會不會是匹龍馬?”另一個賓客聽出話音,若有所思地迎合。
“對對對,一定是匹龍馬!”衆賓客紛紛點頭。
“哈哈哈哈,想必是我眼花了。”子之爆出一串長笑,給出答案。
衆賓客無不尴尬,尤其是那個出去轉一圈的人,站在那兒嘿嘿傻笑,聊以自嘲。
“辰光到了,擺宴!”子之心滿意足,瞄他一眼,轉對家宰,指指幾案。
家宰吩咐擺宴,衆賓客随即吆五喝六。美味佳肴就如一陣輕風,将方才的尴尬吹得如煙雲般消散。
子之正與門人盡興,燕國上卿鹿毛壽到了。作爲子之的最早門客,鹿毛壽今日的發達讓衆客羨慕不已,自也對他分外敬重,紛紛站起敬酒。
鹿毛壽卻不是來喝酒的。
鹿毛壽走至子之身邊,在他耳邊嘀咕幾句。
“太子使齊問聘?”子之震驚,“沒聽王哙講過呀!”
“大王也是剛剛透給臣的。”鹿毛壽壓低聲音,“聽話音,大王不像是突發奇想。這幾日太子天天纏在宮裏,我還以爲是他又想安置哪些人呢,原來是爲這事兒!”
“齊人是燕國的噩夢!”子之咒道。
“哪能辦呢?”鹿毛壽道,“齊王是大王的舅公,讓太子前往認親,于情于理都還合适!”
“你對大王講一聲,就說是我講的,太子剛立事,可讓蘇卿陪同!齊王最信任的是蘇秦,但蘇秦有病在身,讓他弟弟陪太子是最合适的。”子之略略一想,吩咐他道。
“臣這就去。”
子之轉對身邊一個門客:“去客卿府,有請蘇大人!”
聽聞要陪太子使齊問聘,蘇代既興奮又緊張。興奮的是,自周赴燕,從蘇秦習練縱橫術迄今,他寒窗苦讀近十年,今朝總算用武有地;緊張的是,首次出使,就是使齊,而齊國非同尋常,不僅是燕國惡鄰,且是将魏國、秦國皆打趴下的東方大國,若是一不小心玩砸了,他這輩子就算完了,近十年的各種辛苦也就付諸東流了。
但這些心事,蘇代并未表露出來,隻是閉目端坐,顯出深沉的樣子。他記下了蘇秦曾對他說的一句話,縱橫術重在何時閉口和何時開口。若是未想明白,最好是不要出口。
“親家呀,”子之急了,“這事兒你必須出馬,其他人都不成!”
“關于此番出使,相國可有賜教?”蘇代開口了。
是的,他必須摸清楚子之想要什麽。
“賜什麽教呀?”子之應道,“你去齊國,盯住姬平就成!哦,對了,見到齊王,代親家問候他一聲。過去的事,就是那十城的事,讓他甭放心上。”
“要是齊王不肯面見太子呢?”蘇代問道。
“這……”子之思忖一時,“若此,你可去尋淳于子。那人多智,愛酒,愛财,愛女人,那年來燕國,先君待他甚重,在下請他喝過幾次酒,還陪他到燕山深處消過暑呢。聽說這辰光他是稷宮裏的祭酒,你可多帶些錢财,求他引薦!”
“我就打你的牌子?”蘇代目光征詢。
“打你胞兄蘇秦的牌子。”
次日上朝,燕王哙果然旨令客卿蘇代陪同太子問聘齊國,袁豹擔任旅途侍衛。燕國使團一路順利,不日即到臨淄,入住于列國館驿,向齊宮呈遞問聘國書。
齊王收到國書,卻未宣見。
太子連候三日,俱不得見,急了,與蘇代謀議。
蘇代照蘇秦模樣閉會兒眼,起身趕往稷宮,以蘇秦胞弟蘇代的名分求見祭酒淳于髡,遞上名帖。
不一會兒,淳于髡晃着光頭迎出。
蘇代深深一揖,學蘇秦語氣:“洛陽人蘇秦胞弟蘇代叩見前輩淳于子大人!”
“呵呵呵,”淳于髡連晃幾下光頭,調侃他道,“洛陽人蘇秦的這個胞弟,你叫前輩可以,叫大人可就錯了,光頭擔當不起哩。你是燕使,是燕國新王新封的卿,光頭理該叫你大人才是!”
一出口就被糾錯,蘇代心裏慌了,急急拱手:“前輩教訓得是!”
聽他應出這般話來,淳于髡倒是怔了。天下人無不曉得他淳于髡是個愛開玩笑的人,蘇代自稱是蘇秦胞弟,而蘇秦與淳于髡算是摯友,淳于髡說出那話本爲打趣,不想對方竟是聽不出話音,反倒認起錯來。
“呵呵呵,”淳于髡曉得玩笑開不得了,盯住蘇代審視一時,強笑幾聲,禮讓,“燕使大人,此地風大,寒舍請!”
二人客堂坐定,淳于髡斂神正襟,直入主題:“燕使大人,你千裏迢迢,由燕使齊,當爲百忙之人,今朝翌臨寒舍,可有使用髡人之處?”
“百忙不敢!”蘇代心裏緊張,四字剛一出口,就覺不妥,越發亂了方寸,緊忙運氣甯神,強使自己鎮靜下來,吟誦起他在使齊途中就已想定的說辭,“人有賣駿馬者,立于市集一連三旦矣,人莫知其爲駿馬。賣馬者往見伯樂,直言以告:‘在下有駿馬一匹,欲售賣之,立于市集三旦矣,人莫知其爲駿馬。在下請您前往視之。您隻是去看看,并在離去時回望一眼,作爲報答,在下願付給您一整天的酬勞。’伯樂答應,走到那匹馬前看了看,并在離去時回望一眼,并無一句說辭。伯樂剛一離開,那馬就遭到衆人搶購,價碼哄擡至十倍。今朝晚生使齊,欲以駿馬見于齊王。可晚生是初次使齊,人地兩生,已至齊三日矣,無一人能爲晚生周旋。敢問前輩,能爲晚生做一次伯樂嗎?作爲酬謝,晚生請獻白璧一雙,黃金些微,望前輩不棄!”話音落處,朝外擊掌。
聽到掌聲,門外二人立時擡進一隻重重的禮箱。
蘇代啓開箱蓋,示給淳于髡。
箱中,整齊地碼滿了黃澄澄的金塊。金塊之間,另置一盒,毋庸置疑,盒中之物,當是那句“白璧一雙”了。
“啧啧啧啧,”望着箱中之物,淳于髡不無誇張地連出幾聲,晃着腦袋,“髡人悶在稷下這個宮裏,久沒見過這多黃物了。啧啧啧啧,此物是好東西呀!”擡頭,看向蘇代,“你的駿馬在哪兒?”
“在館驿。”
“可是燕國太子?”
“燕國太子姬平,方今齊王是其舅爺!”
“呵呵呵呵,”淳于髡輕笑幾聲,看向那隻箱子,“憑這一箱黃物,髡人應下你了。你且回去,打理好你的駿馬。明日平旦,牽馬入宮!”
“誠謝前輩,明輩告退!”蘇代揖别。
淳于髡送至門外,拱手贊道:“賣馬的,觀你方才說辭,不輸你胞兄矣!”
“謝前輩謬贊!”蘇代興甚至哉,再揖而别。
在蘇代谒見淳于髡時,齊宣王也在與相國田嬰謀議燕國的事。
河間之地不僅魚肥吓壯,且緊臨首都臨淄,堪稱齊都的北方屏障,是與燕、趙兩個大國之間的戰略緩沖之地,曆代齊君都想據爲己有,以求高枕無憂。前些年威王費盡心力拿回十邑,又讓蘇秦一番說辭,全都還回去了。
宣王記着這個事兒。
易王暴死,外甥子哙執政,于宣王來說既是好事,也不是好事。說是好事,是因子哙親齊,齊燕或可短暫無争;說不是好事,是作爲舅國,齊室反倒不好再争河間。這當兒,子哙使太子問聘結好,宣王就很棘手。見之,後面的戲就不好唱了;不見,面上說不過去。
拖延三日,宣王仍舊想不出妙招,召來田嬰謀議。
看氣色,田嬰已經有謀了。
果然。
“敢問我王,”宣王剛剛講出難題,田嬰脫口而出實質一問,“是想讓燕國走向大治呢,還是想讓燕國生出内亂?”
“這個……”宣王吧咂幾下嘴皮子,“寡人什麽也不想,隻想收回河間十邑!”
“那就是想要燕亂了。”田嬰詭詐一笑。
“子哙實誠,爲人謙卑,子之務實,踏實肯幹,燕國怎麽會亂呢?外有甥舅這層皮,内有子之這塊硬骨頭,”宣王輕歎一聲,“唉,在寡人有生之年,河間十邑怕是讨不回來了!”
“臣所看到的與我王不同!”田嬰又是一笑,“子哙過柔,過柔則無主;子之過剛,過剛則易折。”
“剛柔不是相濟麽?”宣王仍舊不解。
“剛柔的确相濟,”田嬰給出謎底,“如果另有一剛呢?”
“另有一剛?”宣王怔了。
“此人就在臨淄!”
“你是說,此番問聘的燕使!”
“正是,燕使姬平,燕王哙的嫡長子,該叫我王舅爺呢。”
“他是怎麽個剛法?”宣王來勁了,傾身。
“王上請看!”田嬰摸出一函,雙手呈上,“這是臣之密探近日從燕宮裏發來的,燕國薊都熱鬧着哩!”
宣王讀完,閉目思索,有頃,睜眼,看向宣王:“相國可有應對妙策?”
“妙策沒有,不過,臣倒是有個應對!”田嬰微微一笑,給出應策,“眼下的燕國朝廷,早晚上朝,您的外甥坐在中間,左側是相國的人,右側是太子的人。中間無主,左右角力,反倒會達成平衡。臣之應對是,由我王來打破這個平衡,坐看燕國朝廷好戲上演。”
“如何打破?”宣王急不可待了。
“盛待眼前的甥孫,将他留在臨淄,凡是他想要的,大王都予應承!”
“與他同來的蘇代呢?”
“讓他回去,給子之報信!就臣所知,蘇代已與子之結爲兒女親家。子之若是得知大王成爲太子的靠山,會是怎麽個反應呢?”
宣王正要應話,當值宮人入見,禀道:“學宮祭酒淳于先生求見!”
“嘿,老光頭來了!”宣王呵呵樂了,起身扯起田嬰,“走,随寡人出迎!”
二人迎出,見過禮,宣王笑道:“真叫個心有靈犀啊。辟疆久未見到先生,正說要請先生喝一壺呢,先生可就……”
“聽聞大王好馬,光頭這來舉薦一匹!”淳于髡晃着光腦袋。
“是千裏馬嗎?”宣王來勁了。
“比千裏馬值錢!”
“天哪!”宣王越發興奮,“先生,快講,這寶馬在哪兒?”
“明日平旦,大王隻要守在正殿,就能看到了!”淳于髡應道。
“這……”宣王看向田嬰,見他也是茫然,壓低聲音,“先生,您将這馬牽進朝堂?”
“是呀,朝堂上來匹寶馬,豈不是妙?”
“這這這……”宣王搖頭,“朝堂非審馬之所,此事若是傳揚出去,再讓史官記下,寡人可就……”再次搖頭。
“大王名垂青史,豈不是更妙了?”淳于髡連連晃動腦袋。
“不可,不可,”宣王疊聲說着,打出手勢,“此事兒萬萬不可!”
“大王,”淳于髡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如此寶駒,若是錯過,怕就……”頓住,輕輕搖頭。
“先生,”宣王讓他吊足胃口了,“您舉薦這馬,究底是——”目光征詢。
“千金馬!”淳于髡晃起光頭。
“千金馬?”宣王怔了,眯起眼睛,“是用千金做的?”
“非也,非也!”眼前的光頭晃得越發厲害了。
“非千金做的,卻叫千金馬,還要牽進朝堂……”宣王一邊自語,一邊陷入苦思,良久,搖頭,盯住淳于髡,“先生,你就說出來吧,爲何它叫千金馬?是它價值千金嗎?”
“外加一對上好玉璧!”
“啥?”宣王眼睛僵住,完全懵了。
“哈哈哈哈,”淳于髡長笑幾聲,指向殿裏,“大王不是要請光頭喝酒嗎?酒呢?”
宣王挽起淳于髡,轉對内臣:“傳旨,上酒!”
翌日平旦,宣王在齊宮正殿守到的千金馬不是别個,正是燕國太子姬平。
因有與淳于髡一戰的底氣,蘇代不再緊張,在朝堂上應對也還得體。宣王興甚,扯起姬平噓寒問暖,叙話至中午,留他後宮用過午膳,又使幾個公子陪他遊玩稷都,當夜留他宿于宮中,完全作爲貴重親戚款待了。
三日之後,太子姬平吩咐蘇代回燕複命,他要在舅爺家裏住些時日。
蘇代回到薊城,未入王宮,先至相府,将齊國之行扼要述過。
子之聽畢,眉頭緊凝,好半天,方才吱出一聲:“他不回來更好!”略頓,看向蘇代,“親家可知如何向王上複命?”
蘇代聽出話音,回問:“相國有什麽要在下轉呈的?”
“唉,”子之長歎一聲,“其他倒沒什麽,隻是……唉!”
“親家有何難言之隐?”蘇代改過稱呼。
“不瞞親家,”子之再歎一聲,做出一臉苦相,“你可曉得,大王是如何坐到此位上的?”
“這……”蘇代盯住他,“先王駕崩,大王身爲太子,自然是要繼位的!”
“親家有所不知,”子之托出底牌,“當其時,若不是在下,大王非但坐不到王位上,隻怕連命也早沒有了!”
“啊?”蘇代震驚。
“不瞞親家,”子之接道,“在燕宮,先王最不待見的就是方今大王,可大王與齊王是甥舅,加之你兄長蘇相國力撐大王,先王奈何他不得,卻又見不得他,将他打發到北地造陽。先王幾次改立太子,都被你兄長制止了。你兄長身爲縱約長,攜六國之威,先王不敢不聽他。在下身爲先君文公的舊臣,又是大王摯友,自也是先王重點提防的人。先王将在下兵權罷黜不說,且還嚴密監探,不讓在下與大王有任何聯系……”
“這些在下曉得。”
“是的,”子之接道,“親家曉得不少,可親家不曉得的是,先王趁你兄長不在,再次聽信秦使之言,廢立大王的太子之位,改立秦室之女嬴芷所出,就是公子職。當其時,情勢危急,先王将廢立诏書都拟好了。你兄長聞訊,緊急趕回薊都,再次說服先王。聽到你兄長回來,秦使走了。沒有秦使在側催逼,先王滿口應承下來,當場撕毀廢立诏書不說,還将大王從造陽召回,再次确立爲太子。你兄長以爲一切無事,再赴邯鄲。不料你兄長剛走,秦使就突然出現于燕宮。是夜,先王暴斃。我敢肯定,先王死于秦女與秦使之手。秦人謀害先王之後,卻尋不到先王的廢立诏書。由于前番廢立诏書是先王召鹿毛壽大人所拟,秦人無奈,隻好再召鹿大人入宮。鹿大人佯作應下,說是留有底稿,要回家查找,之後暗中通報在下。在下急了,殺死看守,尋到市被将軍,召集舊部,打開宮城西門,将秦使并王後一舉擒獲,同時請到太子,扶他坐上王位!”
“天哪!”蘇代目瞪口呆,“弑君之罪,當誅九族,爲何不治他們的罪?”
“怎麽治呢?”子之應道,“王後是方今秦王的長女,公子職是方今秦王的外孫,秦使是方今秦王的胞弟,若是治罪,燕國就與秦人結下死仇了。爲此,在下與蘇子,就是你兄長,反複商議,建議大王,非但不能治罪他們,反而放人。至于先王,人死不能複生,厚禮葬他也就是了。無論如何,一切皆是他造的孽,他該承受!”
“是哩!”蘇代看向子之,回歸主題,“親家想說的是——”
“宮中的事,想必親家都看到了。大王的位置坐穩了,我這個相國也就可有可無了,你說,叫人憋悶不?不瞞親家,近些日來我都想擱下挑子,依舊回我的草舍去!”
“這……”蘇代納悶道,“就在下所觀,大王對親家是言聽計從呀,沒有覺得大王他——”頓住話頭。
“那是面上,不是裏子!”子之恨道,“早晚上朝,你該看到了吧,我這邊一排,太子那邊一排。我薦舉幾個人,太子立馬也薦舉幾個人。太子是啥意思?難道不是在意我的這個相位嗎?我與大王是君臣,他與大王,是父子!燕國早晚都是他家的,太子這麽忌憚我,早晚繼位,還不把我剁成肉醬?”
“以親家之意,在下該如何向大王複命?”蘇代再次回到主題。
“你想個措辭,把這事兒擺給大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大王若是信不過我,我封印走人就是。大王若是信我,就不要猜三忌四。我爲誰忙?還不是爲了他們父子?”
蘇代閉目有頃,睜眼:“親家的意思,在下曉得了!”
翌日,蘇代入宮複命,将使齊問聘的前後過程備細述過,尤其提到齊王如何認他這個孫外甥,如何請他宴飲,如何留他在宮中過夜并如何留他多待些時日,隻要他蘇代回來複命等。
“善哉,善哉!”燕王哙贊出兩聲,朝臨淄方向拱手,“舅公能夠不計舊怨,認下子平,實乃燕人之福!”
“敢問我王,”蘇代接過話頭,“齊國是齊國,燕國是燕國,爲何我王卻說齊王認下太子,是燕人之福?”
“蘇卿有所不知,”燕王哙看向他,不無感慨,“齊、燕二國,爲河間之地多有争執。河間雖說洪澇不定,亦非米糧産區,但有入海河水作爲屏障,于齊于燕都是好事。河水本有三道,燕水據北河水,齊人據南河水,邊界就劃在中間一道。”
“既然已經劃定邊界,緣何還有争執?”蘇代納悶了。
“這個話就長了。”燕王哙娓娓道來,“因中間那道河水時常泛濫改遷,今年流這兒,明年沖那兒,年年飄忽不定。河間之界也就難以定下。正因邊界不定,魚肥蝦壯時節,兩國邊民常爲捕撈魚蝦時有沖突,甚者波及邊防刀兵。好在先祖文公與先齊王威公皆是明理之人,先祖使人作媒說合,爲先父娶下先齊王愛女,就是寡人母妃。之後,先祖文公聽從蘇秦合縱之說,赴孟津會盟六國之君,先王一時糊塗,偏信秦使之言,廢除母妃,陰娶秦女。外公震怒,使田忌襲占我河間十邑。燕人舉國震驚,先祖無奈,命子之将軍引兵對抗。之後先祖駕崩,先王繼位,正式廢除母妃,立秦女爲後。我外公再怒,使田忌發兵薊城。眼見縱親内部将起大戰,蘇秦與寡人趕赴臨淄,勸說我外公以合縱大局爲重,歸還燕人十邑。外公聽從了,但要求先王确立寡人爲太子。所幸先王應下了,這段恩怨暫時緩解。今先王逝去,寡人繼統,使蘇卿陪太子問聘示好。舅公這能認下子平,兩國自此消弭刀兵,豈不是燕人之福麽?”
“原來如此,”蘇代若有所悟,“聽我王講來,燕人實在是懼怕齊人哪。”
“唉,”燕王哙輕歎一聲,“非燕人懼怕齊人,是不得不懼呀。齊地富庶,齊人衆多,齊國五都技擊名聞天下,連敗魏、秦兩個大國,實力強大啊!”
“臨淄一行,臣不以爲然!”蘇代淡淡一笑。
“哦?”燕王哙看向他。
“國之強大,不在民,在君;軍之強大,不在卒,在将;君之強大,不在威,在德。”蘇代侃侃而談。
“卿說的是!”燕王哙聽進去了,盯住他,“齊王德行不夠嗎?”
“國君之德,在于服臣之心。服臣之心,在于信臣。魏國文侯之時,治民信李悝,治軍信吳起,始有魏武卒,魏國強大;齊威公之時,治民信鄒忌,治軍信田忌,始有齊技擊,齊國強大;秦國孝公之時,治民信商鞅,治軍信司馬錯,始有河西之勝。齊國技擊連勝魏國龐涓,是先齊公信任孫膑;齊國技擊再勝秦人,是方今齊王信任匡章。”蘇代句句盤在“信”字上。
“聽卿所言,難道舅公他不信其臣了嗎?”
“正是。”蘇代點出主題,“匡章建大功于齊,卻未得相應封賞。秦人去後,匡章未得重用。何也?齊王聽信讒言,說匡章是不忠不孝之人,是以不信匡章。鄒忌爲齊立下内治大功,方今齊王棄而不用,而用田嬰。齊王用田嬰爲相,卻又不信任田嬰,朝臣任免、重大決策,皆不聽田嬰,田嬰名爲相國,卻無實權,實在憋屈,一日喝多了,向臣吐露心事,臣是以曉得齊王不信其臣。王不信其臣,臣誠惶誠恐,一旦遇事,必不敢盡力。臣不盡力,爲事必敗。”
燕王哙大吃一驚。
“臣以爲,”蘇代接道,“燕不必懼齊,因爲我王之德遠勝方今齊王。子之将軍外可治軍禦敵,内可治政禦民,堪稱世之大才,而我王信之。假使我王能進一步信任相國,臣以爲,燕必大治,燕人非但不懼齊,齊人反會懼燕。”
“寡人一切聽憑相國了呀!”燕王哙怔了。
“大王是否信任相國,臣不敢忖知。不過,相國曾與臣飲酒,想是喝多了,脫口而出一句醉話。”
“什麽話?”燕王哙急問。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燕王哙閉目,良久,一臉委屈地看向蘇代:“請蘇卿轉告相國,寡人對他毫無疑心,燕國之事,一切聽他!”
“若此,燕國之幸也!”蘇代起身,“臣這就轉告!”
蘇代告退,徑去相府,回禀子之。
聽他講畢,子之連連拱手,贈他百镒足金。
僅憑幾句閑言,就得足金百镒,蘇代驚詫不已。想到淳于髡不過是引薦一人,所得黃金更多,蘇代又是一番嗟歎。回到府中,蘇代閉門謝客,将使齊并回說燕王的前後過程反複回憶,吧咂其味,品評得失,愈加勤奮于二哥蘇秦所教之術。
此後數日,燕王哙對子之敬畏有加,畢恭畢敬。凡子之所奏,燕王哙無不準允。凡子之所言,燕王哙無不聽從。朝堂之上,一些原本跟從太子的官員,悄悄聯絡子之門人,轉而出入于相府了。
于此同時,子之再奏一大喜事,北地山戎兩大胡人部族,各率部屬四萬餘衆歸附燕室。這兩大部族控制北地草原逾千裏,帶給燕室牛羊無數,良馬近十萬匹,燕國實力一時大增。盡管這種歸附隻是名義上的,無論是人還是馬牛羊,依舊控制在胡人手裏,但燕國因此而擴地逾千裏,北疆安穩,一向騷擾邊境的胡人首領立于朝廷,俯首稱臣,這在燕國史上是破天荒的。燕人舉國相慶,燕室自也将這份功勞記在子之身上,因爲這兩個部族,一個由子之夫人的兩個弟弟控制,另一個的首領則是其夫人的姐丈。
有此大功在身,子之在朝野的威望更高了,燕王哙對他愈加聽從。
“毛壽,”子之躊躇滿志,召來鹿毛壽,在他面前擺開棋盤,笑吟吟道,“當年蘇秦在時,曾教本公弈棋。本公初時不屑一顧,及至後來,竟是越琢磨越有味兒。”
“敢問主公,琢磨出什麽味兒來了?”鹿毛壽忖出話音,拱手問道。
“是這人世間的味兒。”子之指着棋局,“譬如說這個棋盤,它是天下,”指向一角,“這兒是燕國。”指向整個棋盤,“天下很大,本公力微,顧不過來,隻能着力于這個角落。雖說此角地兒不大,但也是橫豎成道,富有意趣啊。”
“有何意趣?”鹿毛壽不解。
“毛壽請看,”子之指棋比劃,“如果我們将這個角落放大,一直放到整個棋盤這麽大,而無視其他,又将如何?”
鹿毛壽盯着棋局,上面空落落的,沒有一子。
“這是天元,”子之擺出一枚白子,放在棋局正中,“坐鎮中央,雄視八方啊!”
聽到此處,鹿毛壽豁然明白,拿下白子,取出一枚黑子,擺上,看向子之:“敢問主公,所悟之味,可是這個?”
“哈哈哈哈,”子之長笑幾聲,“棋不是這般下的,”在棋局上擺子,先擺四角,繼而是邊,繼而是中腹,“子要一枚一枚落,急不得喲!”
“臣以爲,”鹿毛壽看向棋局,“棋局已入中腹,主公該當落子于天元了!”
子之摸出一子,遞給鹿毛壽:“這枚棋子,該當你去落才是!”
“臣受命!”鹿毛壽拱下手,接過棋子,盯住天元之位,有頃,看向子之,“敢問主公,是要武落還是文落?”
“何謂武落,何謂文落,你且說來!”
“武落是仿效先王……”
“這怎麽可以呢?”子之擺手打斷,“大王不是先王,是本公摯友,動粗不得!”盯住他,“說說文落!”
“讓大王自行離開此位,求請主公就座!”
“這個也成?”子之驚問。
“臣已想定一策,或可成功!”
“有意趣!”子之豎起拇指,指着天元旁側一子,“此位是本公現在所據,待大功告成,就由你坐,如何?”
“臣不敢想!”鹿毛壽拱手。
“方今天下,沒有不敢想的事!”子之盯住他,“在本公眼裏,你是燕國第一才子,有你坐在相位,本公踏實!”
“謝主公,哦,不,”鹿毛壽改過坐姿,跪地叩首,“臣毛壽叩謝我王厚遇!”
“起來,起來,”子之揚手召他,“大事未定,還是叫主公爲好!”
三日之後,鹿毛壽入宮觐見,奏報北地胡人青年二百人欲來薊城就學于辟雍一事。
“王上,”鹿毛壽奏報完畢,扯入正題,“這二百名年輕人皆是胡人中的貴胄。胡人野蠻,大王若能以往聖之道、堯舜之德化之,使其感染中原聖賢之道,實在是功在今朝、德在千秋啊!”
“善哉,善哉!”聽到聖賢之道,燕王哙連出兩聲,拱手朝天,“幾百年來,燕地飽受胡人之苦。今朝上蒼有靈,得使胡人歸化,真乃燕人福祉!”
“大王聖明!”鹿毛壽順從上意,接道,“臣在想,我王隻需傳以倉颉之字、鍾鼓之樂、春秋史詩、禦射六術、先聖之道、堯舜之德,胡人必會感同身受,從而仰慕我朝,永遠歸附!”
“甚好!”燕王哙贊道,“事關胡人,你可與相國謀議此事,一切由相國作主!”
“回禀我王,”鹿毛壽應道,“臣禀過相國了,可相國說,倉颉之字、鍾鼓之樂、春秋史詩、禦射六術倒還好辦,隻這堯舜之德頗是難爲!”
“哦?”燕王哙傾身,“何以難爲了?”
“難爲之處在于,一旦講出來,隻怕是胡人不肯信不說,還會以爲我們是騙子呢!”
“這這這……”燕王哙苦笑,“怎麽可能呢?先聖之道、堯舜之德是我華夏諸民千年所宗、百世所倚,方今一切,無不源出于此,他們怎能不信呢?”
“譬如說吧,”鹿毛壽侃侃接道,“堯舜之德,在于禅讓天下。帝堯先讓天下于許由,許由逃以避之;再讓天下于子州支父,支父稱病不受。後聞舜賢,堯遂嫁其二女于舜,考察其德行合格,将天下禅讓于舜。帝舜不負帝堯所望,使天下大治,及老,亦未傳其嫡子,而讓天下于大禹。大王啊,堯、舜之德,俱作古矣,自夏啓以來,至商,再至周,前後曆經不知多少代,臣隻聽聞弑主篡位之不肖子孫,未聞禅讓之聖人君子了。堯、舜之德,隻能成爲傳說,連臣也不信,何況是野蠻胡人呢?”
顯然,燕王哙被鹿毛壽的說辭塞住口了,支吾半晌,無一語出來。
“臣以此話講給相國,以相國之賢之能,竟無應策,是以要臣請教大王,說是大王幼讀聖賢,通解堯、舜德術。臣雖愚塞,卻也早聞大王飽讀史書,通達禮樂,學養深厚,誠望大王昭示愚臣,以通塞解惑!”鹿毛壽趁勢進逼。
“這……”燕王哙抓耳撓腮,不成語句,聲音嗫嚅,“寡人……”
“大王,”鹿毛壽瞧準機緣,給出解方,“臣有一策,或可解此難題。”
“哦?”燕王哙急看過來。
“百聞不如一見,巧辯不如踐行。”鹿毛壽頓住,再吊胃口。
“卿之意——”燕王哙目光征詢。
“臣之策是,大王在燕宮可再踐行一次禅讓大禮。古有堯、舜禅讓天下,今有大王禅讓燕國,一可爲天下立則,羞煞弑君篡位之徒;二可使胡人後生堅信我華夏聖賢文化源流不絕;三可彰大王賢德。隻要大王有此聖舉,大王聖名必追堯舜,大王美名必揚天下,天下史官亦必濃墨重筆,銘大王之名于史冊,萬世流芳!”鹿毛壽妙語連珠,口吐蓮花。
“什麽萬世流芳寡人倒不在意,若是能讓胡人不疑我華夏聖德高尚,卿之策就可一試。隻是,以卿之意,寡人将燕國讓于何人爲妥?”燕王哙看向鹿毛壽。
“當然是讓于賢者了!”鹿毛壽朗聲應道,“天下皆言許由賢,帝堯讓之;天下皆言子州支父賢,帝堯讓之;有人禀報舜有賢名,帝堯試之以女,信之,方讓天下。帝舜讓天下于禹,亦然。”
“以卿之見,方今天下何人爲賢?”
“天下賢人多了,但不合于大王。大王非帝堯,隻能讓燕國,不能讓天下。大王若讓燕國,就隻能在燕地擇賢。”鹿毛壽目光直射燕王哙,“臣鬥膽請問大王,以大王目力所及,燕地何人爲賢?”
“若叫寡人來斷,燕地賢德之人可有兩個,一是蘇秦,二是子之!”燕王哙道。
“敢問大王,”鹿毛壽再問,“若是真的效仿往聖,此二賢中,大王欲讓燕國于何人?”
“蘇秦。”燕王哙脫口而出。
“臣以爲不妥。”
“哦?”燕王哙看過去。
“敢問大王,您是要讓天下呢,還是隻讓燕國?”鹿毛壽眯起眼睛。
“寡人隻能讓燕國。”
“臣以爲,大王若是要讓天下,讓給蘇秦合适。若是隻讓燕國,蘇秦怕就不合适了!”
“能治天下者,是大賢,難道治不了一國?”燕王哙不解。
“蘇秦雖賢,卻是周地鄙人。周以禮樂定天下,禮者,别也。燕地是周王封賞給周公召的封地,該到大王這兒,卻以燕地讓給外鄉鄙人,燕室貴胄必不擁戴。貴胄不擁戴,大王縱使将大位讓給蘇秦,蘇秦怕也坐不下去。臣已講明,堯讓天下,自然要選天下之賢而讓之。大王讓的隻是燕國,自然是要選燕地賢良而讓了。”
被鹿毛壽連繞幾個來回,燕王哙有點兒暈頭,不過也算聽明白一個理兒:若讓燕國,他隻能讓給子之。
燕王哙閉目沉思。
鹿毛壽亦閉上眼去。
“鹿卿,”燕王哙睜眼,“寡人講給你,寡人從未在意這個燕王之位,之所以坐上,是因爲燕國。如果能使燕國更好,如果能使燕人更有福祉,寡人願意将此位讓給子之。子之之賢,子之之能,寡人放心,寡人隻有一個憂心,就是燕人是否接受子之。如果寡人受讓引發燕亂,豈不是……”
“大王所憂甚是,”鹿毛壽拱手,“不過,就臣所見,大王若是真行禅讓,非但不會引發燕亂,燕人隻會愈加擁戴,原因無他,子之不是篡位,是受讓于大王。大王不是被逼宮,是真心讓賢。如此聖德之事,實乃千年一遇,燕人恭敬惟恐不夠,怎麽可能作亂呢?再說,大王仍在宮中,仍在燕國,即使有不明真相之人,隻要大王出面解釋,爲新君保駕護航,還有誰能說什麽呢?”
“倒也是。”燕王哙再次閉目。
“大王,讓國以踐堯舜千古聖德,于燕是大事,于大王也是大事。既爲大事,大王何不廣開言路,聽聽聖賢有何說辭?譬如說,蘇秦。”
“聽聞蘇秦身體有恙,在邯鄲養病。”
“蘇秦不在,其弟蘇代卻在。聽聞蘇代之賢不弱于其兄,此番使齊,齊人無不歎服,縱使稷宮祭酒淳于髡,對蘇代也是贊賞有加呢。”
“傳蘇代!”燕王哙轉對内臣。
宮中傳召,蘇代聽到燕王哙是要讓國,吃一大驚。
“就臣所知,”蘇代拱手,“讓國之事,古聖賢有之。今不比昔,天下爲私,無君主再行禅讓了。我王若讓,或爲天下楷模。不過……”欲言又止。
“蘇卿快講!”
“聽王之意,我王讓國,非爲讓賢,實乃爲胡人立模,以服胡人之心。若是此說,臣之意,大王可明讓實不讓!”
“何爲明讓實不讓!”
“就是大朝之時,我王宣诏讓國于相國子之。以相國之賢,必不肯受。大王再讓,相國再不受。大王三讓,相國三不受。此時,大王就不必再讓了。胡人見大王三讓燕國,而相國三不受,其心必受震撼,誠意歸附。若此,我王既可得堯舜之名,聖德傳揚天下,又可收燕國之實,我王依然是燕王,子之依然是相國。君聖臣賢,天下傳爲美談,不僅可化胡人,亦必附遠來近。”
“不可。”燕王哙擺手,“讓就是讓,不讓就是不讓,豈有虛禮之說?”
“我王若是真讓,實乃今之聖人矣!”蘇代起身,叩首。
三日之後,燕宮大朝,殿中立着百餘臣子,其中赫然可見幾個胡臣。
王哙宣诏,曆數相國子之賢能之處,稱自己老邁,精力不濟,将禅讓其位于相國子之。
燕王哙毫無預兆地宣诏讓國,滿朝嘩然,面面相觑。
果如蘇代所言,子之佯作震驚,繼而叩首,号啕大哭:“嗚嗚嗚嗚,我的王啊,萬萬使不得,我的王啊——”
幾個胡人初時沒弄明白,左右打問,得知實情,瞠目結舌。
燕王哙卻是真心要讓的,起身走下高位,扶起子之,拉他走向王位。
子之走有兩步,再次跪地,連連叩首,泣道:“我王賢德,堪比堯舜,姬之何德何能,能得王上如此厚愛啊?我王厚遇,姬之沒齒不忘;我王此請,姬之卻是受不得啊!蒼天在上,姬之叩請我王三思啊!”
“姬哙已思數日,爲燕國計,爲燕民計,姬哙誠意讓賢,望相國莫再辭讓!”燕王哙再次拉起子之,将他推到王位上。
子之誠惶誠恐地坐下來。
朝堂騷動起來,褚敏等老臣總算是弄明白發生什麽事,紛紛奏請燕王哙,讓他三思而行。即使上将軍市被也奏請并阻止王哙。
王哙不聽,執意讓位。
待子之坐定,王哙當堂脫掉頭上王冠,戴在子之頭上。同時,脫掉王服,擺在王位上面,将王玺等物一并交給子之,起身,走到王位前面,跪地叩首:“我王在上,請受臣哙一拜!”
朝堂上衆臣皆哭,全都跪下。
“我的王啊!”子之脫下王冠,擺在幾案上,走下王位,扶起燕王哙。
燕王哙卻不肯起。
子之扭身,帶着哭聲:“傳旨,散朝!”
燕宮驚變不到三日,太子姬平就曉得了。
“老舅爺啊——”姬平沖進齊宮,哭倒在齊宣王腳下。
宣王問明情由,急召田嬰。
“姬平,”見田嬰進來,宣王指向門外,“你到耳旁稍候,俟舅爺與相國謀個方案,再召你來!”
姬平應過,哭着出去。
“呵呵呵,”宣王笑對田嬰道,“你種下的因,結出果了。”
“是我王之福!”田嬰拱手道賀。
“唉,”宣王斂起笑,改作一歎,“這個姬哙,實在讓人意外。寡人想過一萬遍,隻未料到他愚腐至此,去效法什麽堯舜!子之這人,寡人真還小瞧了他!”
“敢問我王是何旨意?”田嬰直入主題。
“寡人正要問你呢。”
“以臣愚見,”田嬰略一思索,“我王這就承諾太子,讓他不惜代價阻止此事。以王哙品性,他是不想做王的,而太子完全不同。這些日來,臣與太子多有交流,從出生那天起,他就認定燕國是他的。沒有燕國,他是斷不存活于世的!子之惹上子平,是依舊将他視作孩子!”
“之後呢?”宣王問道。
“太子要錢,我王就給錢;太子要槍,我王就給槍;太子要人,我王就承諾派兵……”
“承諾派兵?”宣王不解。
“我王可屯兵于河間,以呼應太子,牽制子之。但眼下,我王尚不能派兵入燕。太子有我王作靠山,必死戰子之。有太子出頭,燕國朝野必亂。燕人若亂,民心勢必渙散,那時,隻要我王伺機而動,就可事半功倍,莫說是取河間之地,縱使……”田嬰打住話頭。
“就依你言!”宣王不再遲疑,使内臣召來姬平,好生撫慰一陣,贈他足金三百镒,同時承諾出兵三萬,屯駐于河間齊燕邊邑,爲他助威。
得到舅爺如此扶持,姬平如打雞血,叩首涕泣,拔劍斷指,向天地起毒誓說,不奪回屬于他的燕國,身如斷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