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貨了?”懷王納悶,“再進貨呀!”
老丈盯他一眼:“聽口音,客人不像是外地人呀,哪能不曉得呢?”指店門,無奈中現出激憤,“倉裏有的是貨,這辰光全都碼在後院裏呢!”
“這就奇了,”懷王越發不解,“有貨爲何不賣?”
“爲漲價呀!”老丈情緒激動,“這個月來,店家已經斷貨六次,每斷一次,鹽價就漲一铢,這辰光,巴鹽已經貴過黃銅了!這且不說,好不容易熬到開門,店家還要限購,每人隻許購四兩!一家幾口人,四兩才夠吃幾天?”
“這……竟有這等事?”懷王愕然,略略一頓,“這家斷貨,爲何不到别家鹽肆?”
“唉,”老丈長歎一聲,“在這郢都,所有鹽肆是一個價,說斷貨,都斷貨,說漲價,都漲價,說限購,都限購。”抹淚,“人不吃菜可以,不吃鹽不成啊,飯菜不香不說,渾身也沒力道,幹不成重活啊!”搖頭走開。
“這家鹽肆爲何人所開?”懷王看向屈平,火氣上沖。
“彭氏,”屈平指向匾額,悄聲,“當是彭君。所有市集,店家招牌大多冠以姓氏、門第,彭氏是彭君的,前面還有一家,是射臯氏,再旁邊一條街道還有兩家,一家是鄂氏,一家是紀氏。”
“偌大個郢都,難道隻有他們幾家?”
“在郢都,還有其他幾個氏,全是王室封君的。”屈平指向不同的方向,“在郢都之外,有部分店肆爲屈、昭、景等宗親所開,但他們的鹽都得從鹽泉進貨,因而不敢不聽命于鹽泉。”
懷王的臉色陰沉下來,大踏步向前走去。
“不僅僅是鹽,”屈平跟上幾步,“銅、烏金、魚、肉……大多數貨色和店肆,甚至說,凡是能夠生錢的地方,都脫離不開這些姓氏!”
懷王頓住步子,回身盯一眼鹽肆上面的匾額,大踏步拐向另一條街。
屈平壓低聲:“還看鹽肆?”
“看!”懷王氣沖沖道,“我要看它個遍!”
懷王連看幾個街道,處處都是暴怒的購鹽人及叫罵聲,有過分的罵着罵着就罵到他這個楚國之王的頭上了。
懷王的火氣越聚越大,眉頭冷凝,腿腳也越走越沉。
“大王,”屈平低聲,“這已看過八家了!”
“唉,觸目驚心哪!”懷王語氣沉痛。
“大王若想賞心悅目,前面有條花巷!”屈平指向另外一條街巷。
“花街?”懷王頓來精神,“走!”
幾人連拐幾拐,步入花巷。
花巷不長,滿是奇花異草,品色甚多。
看過幾家,懷王嗅到一陣幽香,擡頭一看,匾額上寫的是“巴山蘭苑”,店裏人不多,隻有三人,看樣子都在選貨。
“嘿,這兒有家蘭苑呢!”懷王看向屈平。
“噓!”屈平壓低聲,朝店中努嘴。
懷王看過去,站在花盆後面的是白雲,一身巴女打扮,正在爲客人介紹貨品。
“是祭司!”懷王來勁了,又看一眼匾額,“是她的店呢!”
“唉,”屈平苦笑一下,搖頭,“不瞞大王,自祭司住到臣舍,臣的蘭苑就遭殃了,各種蘭花相繼失蹤,先是一棵一棵,繼而是一片一片,臣暗察明訪,方才查明,是祭司幹的,這不,全讓她搬到這兒開店了!”
“噓——”懷王跨前,走進店裏,尋個空間站定。
屈遙、宮尹要跟進去,被屈平拉住。
有兩個客戶已經選好,付錢後端着花盆走了。
店中隻剩下懷王與最後一個客戶。
白雲看向懷王,假作沒認出來,揖禮:“這位貴人,要買盆花嗎?”
見白雲沒有認出,懷王一陣高興,揖手回過禮,指一盆花道:“這是何蘭?”
“燕蘭!”白雲應道,“這盆好呢,在孕期,馬上要開花了!”
“放過來!”懷王指向另一盆,“這是何蘭?”
“鸢尾蘭!”
“放過來。”懷王指向一盆沒有開花的,“這一盆呢?”
“報春蘭!”
“放過來。”
懷王指一盆,白雲拿一盆。
眼見懷王将店中花全指個遍,剩下那個仍在挑三揀四的人急了,指着一盆道:“這這這……這一盆!”
白雲将花移給他,笑了:“還揀不?”
“不不不,不揀了。多少錢?”
“一貝。”
那人摸出一個貝币,遞給白雲,拱手謝過,端起就走。
“水不要多喲,一個月一次,澆透。”白雲叮囑他。
那人謝過,匆匆走了。
懷王笑笑,将店中剩下的蘭花一個一個皆指一遍。指到後來,白雲不拿了,笑道:“貴人哪,您這是要把小店買空嗎?”
“店家舍不得嗎?”
“生意好,哪能舍不得呢?貴人就說全要,我就省得搬了!”
“看你搬花,很受用呢。”
“喲嘿,”白雲笑了,“那我得加收一份搬錢!”将剩下的蘭盆全搬出來,密密麻麻,排了兩排。
“多少錢?”懷王捋一把胡須。
“我數數看!”白雲數過,道,“打總兒三十三盆,其中有十盆是每盆三铢,十盆爲每盆兩铢,其餘十三盆,每盆一铢,打總兒是——”扳指頭,“六十三铢!”
懷王擊掌。
屈平三人走進來。
“屈……屈大人?”白雲佯作驚訝。
“是你呀,今朝我是來起贓呢!”屈平指着幾十盆蘭花,“怪道我那蘭苑越來越不齊整了!”
衆人皆笑。
“有什麽好稀罕的?”白雲撇嘴,“待我回那巴山裏去,給你挖出一大船來!”
“好吧,服了你。”屈平笑了,“曉得你把這些花賣給何人了嗎?”
“賣給這位貴人了呀!”白雲指指懷王。
“曉得這位貴人是何人嗎?”屈平盯住她。
白雲假作認不出,盯住懷王:“這位貴人,您是何人?”
屈平正要解釋,懷王擺手止住,朝白雲拱手:“郢都荊槐見過店家!”
“巴女白雲見過荊大人!”白雲拱手回禮。
“不瞞店家,”懷王指着地上的蘭盆,“這些蘭花堪稱花中之嬌,草中之貴,荊槐甚覺有趣,也想在後花園裏辟塊蘭苑,荟萃天下之蘭,日日賞玩,豈不成趣?”
“聽到荊大人這番高論,”白雲斂笑,一本正經,“小女子奉勸大人不要買了!”
“哦?”
“因爲它們既不嬌,也不貴。”白雲指着蘭盆,“在巴山絕谷,遍地皆是。它們生于山,長于野,斷非高屋大廈所能豢養。”略頓,“小女子實在憂心貴人将它們養死了呢!”
“這……”荊槐看向屈平。
“天下有趣者,莫過于人。大人若是隻想尋個趣味,倒是不妨看看人市!”
“人市?”懷王略顯尴尬,幹笑一下,“好呀,好呀,荊槐此來,爲的正是尋個趣味!敢問店家,人市何在?”
“貴人請跟我來!”白雲跨出店門,頭前走去。
人市就在下裏,離花巷隔三條街巷。巷子很長,是郢都惟一的奴隸市場。
由遠及近全是攤位,站在攤中的不是貨物,而是一個個失去人身自由的男女奴仆。被售賣者身上插一根茅草,衆多買家東遊西走,拍屁股,摸腰,審牙口,挑肥揀瘦,如相牲口一般審察這些人奴。
白雲帶着懷王四人一家一家地看過去。
場面觸目驚心,懷王目瞪口呆。
幾人正自觀察,前面傳來凄厲的哭叫聲:“娘——”
是個孩子。
聽到聲音,白雲心裏一揪,加快腳步。
懷王四人緊跟于後。
一個衣衫褴褛的女人蜷縮在一個攤位上,背上插着一根茅草,身邊已經不見賣主。白雲急趕過去,見她嘴裏吐血,已經咽氣了。
白雲蹲下,把脈,淚水奪眶而出,從随身所帶的箱包中摸出一塊白布蓋在她臉上。
“阿姐,阿姐呀,”囡囡抱住白雲的腿,使勁哀求,“救救我娘親吧,囡囡隻有一個娘親了!”
白雲跪在地上,無聲悲泣。
囡囡這也明白過來,撲到那個女人身上,大哭起來。
懷王常年住在深宮裏,不曾見到這般悲慘場景,眼裏落淚,走過去,抱起囡囡,将她背上的稻草拔下來。
“孩子,”懷王問道,“你……你們爲什麽會……會在這兒?”
“娘親啊,我的娘親啊!”囡囡死命掙脫,懷王隻好放她下來。
囡囡抱住她的娘親号哭。囡囡的哭聲凄厲,悲怆,不忍卒聽。
懷王的淚水嘩嘩流出。
屈平扯下懷王,走向旁邊一個賣孩子的攤位,問那攤主:“請問,這家的主人呢?”
“唉,”那攤主長歎一聲,“看到這女人實在不行了,扔下她們跑了。”
“你知道這個女人不?”
“知道一點,”那攤主應道,“她主人對我抱怨足足兩個時辰呢,說是倒黴死了。”
“怎麽個倒黴?”
“她是隸農,”攤主指着屍體,“她的公公二十年前跟從領主出征,戰死在宋國,她的男人幾個月前又出征,戰死在淅水,她的婆婆傷心過度,于上個月病死了,爲給婆婆治病和安葬婆婆,她借下領主一些錢,領主看她們家沒有男人,短時間内還不起錢,就将她們母子三人賣給人販,也就是賣她的主人。那主人将她娘仨帶到郢都,本想多賺幾個錢,沒想到她在這節骨眼上染上大病……唉,寒心人哪!”
“她的兒子呢?”屈平急問。
“昨天讓人買走了。領人辰光,這女人就病得快不行了,那孩子不肯走啊,抱住他娘那個哭啊,”那攤主揉淚,“我天天在這兒賣人,也算是個鐵石心腸了,看到這生離死别,真心受不了。”
屈平拱手謝過他,看向屈遙:“遙弟,去買個棺木!”
夜深了,屈平的草廬外面,起着一堆篝火,躺着一口黑棺。三面招魂幡插在棺上,另有旗幡插在草廬各處。
囡囡一身缟服,一臉虔誠地跪在棺前,兩隻大眼盯住在風中擺來擺去的旗幡。聽白姐姐說,她的媽媽就伏在那些旗幡上面。
屈遙擊罄,内尹起節,屈平作巫陽,白雲作巫祝,伴随節拍繞着篝火跳起招魂舞。
懷王靜坐于一側,一臉沉重地看着整場喪事。
招魂儀式結束,四周靜穆,遠處傳來更鼓聲。
“白姐姐,我娘親回來了嗎?”囡囡扯一下白雲的衣襟,輕聲問道。
“回來了。”
“她在哪兒,”囡囡一臉急切,“我怎麽沒看到呢?”
白雲指向一面旗幡:“就在那面旗上,她在看着你呢。”
“娘,娘!”囡囡站起來,沖向那面旗幡。
白雲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扯住,抱在懷裏。
“我要去尋我娘親!”囡囡掙紮。
“你不能去!”白雲輕聲,“你去了,你的娘親就飛走了!陰陽相隔,你是看不到她的。”
“我娘親……會走嗎?”囡囡緊張地問。
“不會的,她永遠在你身邊,護佑你。”
“可我哪能曉得她在我身邊呢?”
“過一會兒,你的娘親就會飛過來,住在你的心窩裏,你早晚想到她,她就來了!”
“阿姐,你怎麽曉得?”
白雲指指自己的心:“因爲阿姐這兒也住着一個娘親,無論何時,阿姐一想到娘親,娘親就會出現在阿姐跟前。”
“阿姐,你的娘親什麽樣子?”
“跟阿姐一樣,穿着白衣服,會飛。”
“會飛?”囡囡眼睛大睜。
“是的。”白雲似是回到過去,“有一天,我睡醒起來,見不到娘親了,我四處尋她,外公說,娘親飛走了。我問外公,娘親在哪兒飛走的,外公把我領到山崖上,指着遠處說,我娘親就是在那兒飛走的。我也要飛,可外公不讓我飛。”
屈平驚呆了。
老天,這是白雲第一次吐露她的家世,對另一個同樣失去娘親的囡囡。她的娘親是跳崖的!可她講得那麽平靜,仿佛在講述一個遠古的故事。
“阿姐,那辰光你多大了?”
“應該是……”白去指向囡囡的下巴,“到你這兒!”
“比我還小哩?”囡囡驚訝。
“是哩。”白雲輕道。
“可你有外公,我……”囡囡揉淚,“我啥也沒有了。阿大沒了,奶奶沒了,娘親沒了,隻有一個阿哥,可……我再也尋不到他了……”傷心地哭起來。
“你有阿姐!”白雲輕輕拍她,“從今天起,你就守在阿姐身邊,阿姐到哪兒都會帶着你。”
“阿姐——”囡囡緊緊摟住白雲。
姐妹倆的對話很輕,但在這靜穆的夜裏,字字入耳。
懷王靜靜地聽着。
懷王的心被這對姐妹攪動了。
“入二更了!”内尹湊近懷王耳邊,輕聲,“該回了。”
“不回,”懷王語氣決斷,指向棺木,“就在這兒,爲亡婦守靈!”
堂堂大楚之王,卻要爲一個連名字也沒有的亡婦守靈!内尹吧咂兩下嘴皮子,咽下已到口邊的話。
夜越來越深,寒氣入侵。
囡囡在白雲的懷抱裏睡熟了。
見篝火小下去,園丁老伯抱來更多的薪柴,架在篝火上。
篝火再度燃起來。
懷王、屈平、屈遙繞着篝火席地而坐,白雲抱着熟睡的囡囡守在棺前。
“我王,”屈平聲音很小,“想不想聽聽囡囡的阿大是怎麽戰死在淅水的?”
已經打盹的懷王猛地睜眼,盯住他:“講。”
屈平指向屈遙:“我王可問屈遙,他是見證者。”
懷王看向屈遙。
屈遙講起真實的淅水之戰,一步接一步,從景翠如何布局,到戰役如何發生,再到秦兵擺陣,景翠擊鼓進攻,直到敗退的最後環節,末了道:“除兵器之外,其實一個重要的敗因是士卒厭戰。看到前鋒潰敗,大家争相撤退。多數兵士不是死于秦人,而是死于自己人。”
“他們……”懷王震驚,“爲何厭戰?”
“個中原因,大王在人市上已經看到了。”屈遙的目光轉向棺木。
懷王閉上眼去,似乎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不瞞我王,”屈遙不無沉痛,“殉國的萬人中,真正戰死沙場的不超過三千,未戰而折者不下七千,慘不忍睹啊!”
懷王面色變白,呼哧喘氣。
“大王,”屈平接道,“非臣危言,大楚号稱雄兵六十萬,多是封君家兵。家兵多爲奴仆、皂隸臨時拼湊,勝敗爲領主之事,與己無關,一旦戰死沙場,則身爲烏食,家亦無養,所以惜死厭戰。封君各爲己私,無不視其家兵爲逐利之器,所以不願争先。民不聊生,貴門侈靡,官貪吏腐,将士惜死,凡此種種,皆亡國之象,再不整治,大楚不堪設想!”
“你……”聽到亡國二字,懷王略顯不快,頓住,輕歎,“唉,以你之見,當如何整治?”
“無他,”屈平應道,“變法改制,收回治權,獎勵耕戰,重整朝綱,刻不容緩了!”
“你先行籌策吧。當務之急是鹽,齊鹽何時能到?”
“聽令尹說,若是不出意外,首批五十車可在二十日内抵達郢都!”
“轉谕昭陽,這批海鹽免征關稅!”
屈平拱手:“謝王鼎持!”
(卷12終)
2020年6月29日修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