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鹽泉,你去盯着。要讓巴人加快煮鹽。要善待巴人,衣食住各類供應要充足,可以懸點兒賞金,獎勤罰懶,讓他們有個奔頭。”王叔長歎一聲,感慨,“唉,這些年來,咱們欠下巴人不少債呀。”
“小侄曉得!”
“真沒想到,”射臯君按捺不住心頭興奮,“巫鹹大神非但救下賢侄性命,這又讓巴鹽解掉咱一個大難題呢!”
“射臯叔說的是,”子啓接道,“我們要敬奉巫鹹大神!小侄有個想法,巫鹹山鹽泉是巫鹹大神賜給巴人的,今朝轉給我們楚人了,這又救下小侄的命,看來,巫鹹大神不完全是巴人的神,也是我們楚人的。我們可在各家封地設立巫鹹廟,在各家鹽肆設巫鹹大神的牌位,聘請巴人祭司侍奉巫鹹大神,讓巫鹹神永世爲我們楚人賜福!”指向王叔,看向二君,“爲此,王叔已經率先捐金一百锾,小侄也捐出東街鬧市區的一塊寶地,合力在那兒設立一座巫鹹大廟,供楚人祭拜!”
射臯君、彭君盡皆鼓掌,表态,将在各自封地傳揚并敬奉巫鹹大神。
烏金事畢,屈平寫出一封長信,将楚國的情勢及得到楚王重用等信息悉數禀報蘇秦,邀請他赴楚,用楚之力,推動合縱制秦。
書信發走,屈平開始考慮使齊之事。
就眼下來說,最合适的人選是他自己,但此時此刻,他真還走不得,懷王也不會讓他走,否則,就不會讓他尋找“合适人選”了。
誰是這個“合适人選”呢?
屈平撥來扒去,竟無一人。滿朝文武,誰都可以去,但都不能稱作“合适人選”。
一個稍稍“合适”的人選是公子如,但屈平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一則公子如遠在位于湘沅的封地,離郢一千多裏,山高水遠,此時派人去請,待他回來也要數月,二則子如原本是個閑散的人,志不在朝。前番從蘇秦合縱,子如雖爲楚國主使,但在所有事情上都沒顯出主見,是個好人,不是個理想使臣。
就在屈平絞盡腦汁時,一個人影猛地闖入他的視野。
陳轸。
是的,無論從哪個角度,陳轸都可稱爲懷王所要的“合适人選”。說實在的,屈平對陳轸的印象并不好,尤其是他陷害張儀、阻撓蘇秦合縱等,還一度将他劃歸大惡之徒。但桑丘之會讓他完全改變了印象。
屈平即刻動身,走向陳轸的府宅。
左徒府挨住昭陽府,陳轸府宅就在他的錯對門,在宅地、建築風格上趨近一緻,不同在于,昭府與左徒府是楚王賜的,陳轸的府宅是他花錢買的。
比較起來,陳轸的府宅略小一些,但處在郢都這個位置,有這麽一棟宅子,堪稱是上等人的生活了。
陳轸聞報,迎出來,攜住他的手進廳。
“啧啧啧,”陳轸盯住他看一會兒,感慨道,“真正沒想到啊,堂堂大楚,竟然治在你個小小年紀手裏!”
顯然,這是陳轸對他的很高評價了。
“先生怕是言早了!”屈平拱手謝過,苦笑一聲,歎道,“楚國太老了,沉疴太多了,積重難返啊!”
“就沖左徒此言,楚國有望矣!”陳轸回個禮,豎起拇指,“左徒百忙之身,屈尊寒舍,想必是有用轸之處。你我都是直人,說吧!”
“使齊。”
“結齊制秦?”
“正是。”
“是大王旨意嗎?”陳轸盯住屈平。
“不是。”屈平搖頭,“大王令晚生薦舉使齊人選,晚生扳來數去,最合适之人,莫過于先生!”
陳轸閉目,沉思。
“先生,”屈平緩緩說道,“淅水一戰,大王讓秦人打醒了。大王開始明白,我之大患,不是秦人,而是楚人自己。大王已下決心整治,然而,治内是場硬仗,尤其是楚國山高水廣,地大人雜,稍有不慎,後果不堪設想,是以短期之内,不可外戰。”
“咦,”陳轸目光錯愕,“左徒爲何一口斷定楚國短期之内會有外戰呢?”
“敢問先生,”屈平直射陳轸,“如果您是秦王,是張儀,能心平氣和地看着我泱泱大楚全力内治嗎?大王卡斷了秦人的烏金供應,您能就此息心嗎?”
陳轸微笑,點頭。
“還有,”屈平接道,“無論是魏國、趙國、韓國、燕國還是齊國,蘇子連戰連勝,張儀處處吃敗仗,如果您是張儀,能甘心嗎?前番在齧桑,晚輩私會蘇子,蘇子說,張儀的下一步落棋,必在楚國!晚輩年少言輕,蘇子的話不能不聽啊!”
“好哇,左徒大人,”陳轸再豎拇指,“能夠明白這個的,在楚國沒有幾人了!”
“先生謬獎!”屈平拱手。
“你可以薦給大王,”陳轸拱手,“就說陳轸願爲左徒走這一趟!”
幾乎是一夜之間,郢都的大小鹽肆,全都不賣鹽了。
起初,店家沒給任何解釋,後來問的人多了,才各自尋個因由,什麽盤賬啦,檢修啦,人手換啦,賣完了,在進貨啦……
郢都人沒有在意,因爲一日不吃鹽沒啥問題。
第二日再去,依舊沒鹽。
及至第三日,店門開了,但買家吃驚地發現,鹽價變了,由每斤一铢變爲二铢。足金一铢折銅錢一個布币或兩個小貝币。貝币也叫蟻鼻币,因它看起來像是放大了的螞蟻鼻子,具體折算是俗成的,但市場的鹽價統一定爲足金。二十四铢爲一兩,一锾金爲足金六兩。
休市兩日,巴鹽竟然漲價一倍,郢都人不再淡定了,各家鹽家的門前迅速鬧騰起來。聽聞風聲的百姓也都急眼了,紛紛趕到店裏打探消息,但沒有一人肯買,即使已經斷鹽的也不肯加價。
關于漲價,店肆沒給任何解釋。
又是兩天過去了,人們隻看不買,到第三日頭上,店家貼出告示,鹽價調至每斤三铢足金。
鹽價五日翻兩番,郢都人全瘋了,成群結隊的百姓趕到左徒府投訴。
與此同時,黑水關卡急報飛來,說是有幾輛辎車滿載食鹽,過關入秦。由于食鹽不在關禁之列,且對方出示大王金節,他們非但不能攔阻,連關稅也無法加收。
屈平明白,一場遠比烏金還要兇猛的大戰來臨了。
屈平知道,這場大戰的對手,正是以王叔爲核心的王親封君集團,因爲巴地的三大鹽泉的治權,完全操控在他們手裏。
屈平決定走步險棋,在向懷王舉薦陳轸之後,拉上昭睢,直入陳轸府宅。
“先生,”屈平開門見山,“前番所請之事,大王已經允準。請先生收下這些!”取出诏令與使節,放在陳轸案上,指昭睢,“出使所備的其他細節,由昭睢具體辦理,勞煩先生辛苦一趟了!”拱手。
“轸樂意效勞!”陳轸拱手回禮,“敢問左徒,何時動身?”
“越快越好,等不得了!”屈平苦笑。
“何事急切?”
“鹽。”
“左徒是說,”陳轸的眼皮眨巴幾下,“轸在使命之外,還有——”頓住。
“是的,”屈平拱手,“想請先生順帶做筆生意,帶一些海鹽回來。聽聞齊地海鹽物美價廉,味道也不比巴鹽差呢。”
“呵呵呵,”陳轸接道,話中有話,“是呀,有錢大家賺,不能讓人獨吞哪!”
“先生說的是,”屈平應道,“這筆生意可算先生一份!”
“太好了!”陳轸拱手,“轸候的就是這句話呢!敢問左徒,想買多少?”
“多多益善。”
“善也該有個善的數呀!”
“三百車吧。”屈平略略一想,“分作三批,第一批五十車,第二批一百車,第三批一百五十車!”
“左徒的胃口還不小哩!”陳轸接道,“一車若是碼實,少說也有四五擔哪!”
“楚地大了,生意好做。”屈平笑了,“再說,也是爲先生方便呀。”
“呵呵呵,”陳轸笑了,“是呀,老夫帶給齊王這麽大一宗生意,他想不結盟怕也舍不得喲!話說回來,既然是生意,如何開價,如何結款,左徒可有考慮?”
“依齊市行價,運抵楚境,運費歸齊人,貨到付款,如何?”
“左徒得出個訂金。萬一貨到不要呢?”
“先生放心,”屈平應道,“既做買賣,在下自會遵守行規!”看向昭睢,“昭兄,按照行規,訂金怎麽出?”
“這個不一等呢,有出一成的,有出三成的!”昭睢應道。
“先生,二成如何?”屈平看向陳轸。
“成。”
二人出門,昭睢盯住屈平:“左徒,三百車,二成您知道要多少錢嗎?哪兒弄去?”
“走,我們這就讨去!”屈平拉上昭睢,拐個彎,竟然直入昭睢自家的府宅。
“向齊人買鹽?五十車?”昭陽眯縫起眼睛,良久,轉對家宰,“邢才,你算算看,依齊地市價,五十車需要多少锾金?”
“七百锾金足矣!”邢才撥拉一會兒算盤。
“備足七百锾!”
“老奴遵命!”邢才拱手。
“呵呵呵,”昭陽看向屈平,“年輕人,這是一筆好生意呢,你該當入一份才是!”
“謝前輩提攜!”屈平拱手,“有前輩打傘,晚輩自當乘涼。不隻是晚輩,相信屈門、景門也不會放過這千載一遇的好機緣呢!如果大人不介意,大王、娘娘不定也會湊個份子!”
“好哇,好哇,”昭陽驚喜,“有錢大家賺嘛。”拱手,“屈門、景門,還有大王、娘娘那兒,有勞左徒了!”
“晚輩樂意效勞!”屈平示意昭睢,辭别出府。
“不是三百車嗎,怎麽才說五十車?”昭睢不解。
“呵呵呵,”屈平詭秘一笑,“說多了,吓到令尊怎麽辦?再說,有這七百锾,下個訂金綽綽有餘矣!”
兵貴神速。
陳轸一行使齊人馬于翌日淩晨就出發了。
車輛将行,屈平送别,握陳轸手道:“先生,鹽的事,不可差池喲。現金買賣,大可不必禀明齊王,一到齊地就購貨,速發五十車回來!”
“曉得!”陳轸指向身後一輛辎車,“有個賬頭清、性子急的人跟在身後呢。”
屈平擡頭望去,身後的一輛辎車裏露出一隻頭來。
是昭府的家宰邢才。
又是一個漫漫長夜。
草舍裏,屈平閉目端坐,身後牆上是滿架的竹簡。
白雲走進,端着一碗她親手炖的蓮子羹,輕輕放到屈平案上,之後是撥燈,加油,續香。
屈平似無所見。
白雲瞟他一眼:“阿哥?”
“嗯。”屈平心不在焉。
“鹽價漲到六铢了!”
“嗯。”
“百姓怨聲載道啊。”
“嗯。”
“聽說鹽肆明天又要關門了!”
“嗯。”
“嗯嗯嗯,”白雲急了,翻他個白眼,“你就曉得嗯?聽見沒?我是白雲,你阿妹!”
“讓他們漲吧。”屈平這才擡頭,看她一眼,抱歉地笑笑,“再有一個月,鹽價就會再降回來!”
“爲什麽?”白雲怔了。
“因爲你的阿哥已經派人前往齊國,如果不出所料,三百車齊鹽不日将至!”
“太好了!”白雲興奮地跑他跟前,語氣欽敬,“原以爲阿哥是隻書蟲呢,沒想到阿哥這還……”
“唉!”屈平長歎一聲。
“阿哥,”白雲詫異了,“有鹽要來,你該高興才是,歎什麽氣呢?”
“阿妹有所不知,鹽隻是表,不是裏。”
“裏在何處?”
“在制。”
“制?”白雲詫異了。
“譬如說這鹽吧。”屈平解釋道,“依據王制,楚國的鹽鐵雜金、江河湖産,表面上爲王室所有,實際治權卻在不同的封君手裏,尤其是,”瞟她一眼,“某人夢中的某王叔,幾乎擁有所有鹽泉,把持所有鹽肆!”
“咦?”白雲的大眼眨巴幾下,“既然爲王室所有,大王下道旨令,全部收回就是!”
“大王隻能收回大王自己的封賞,不能收回全部!”
“爲什麽呢?”
“這就是制了,也就是症結所在!”屈平指着案上擺着的一捆捆曆代王制命書,“楚國的祖制爲分封,國土屬于大王,也屬于整個王族,由大王依據文治武功、親疏遠近,分封給王室的全體成員。立楚迄今,每一代大王都有封賞,受封賞者均視所封所賞爲己産,世襲傳承,後世繼統的大王是無法取締的!”
“這……”白雲眼珠子轉幾下,“土地有限,代代分封,豈不封完了?”
“封完了,楚人就發動戰争,征伐鄰國。楚國原在丹陽,隻有彈丸大,今日縱橫數千裏,皆因于此!”
“沒辦法了嗎?”白雲凝眉。
“辦法有一個,”屈平指着這些卷岫,“變先王之法,改先王之制!”
“對呀,”白雲急切道,“阿哥爲什麽不進谏大王呢?先王是王,大王也是王。先王可以立法,大王爲何不可立法?先王可以定制,大王爲何不可定制?”
“阿哥進谏過了,”屈平苦笑一下,搖頭,“可大王之心,遲遲未決啊!”
“難道大王不想改制嗎?”
“做夢都想。大王甚至曉得,法制不變,楚将亡其國!”
白雲想一會兒,擡頭:“鹽價漲成這樣,大王曉得不?”
“曉得。”屈平點頭,“阿哥天天奏報!”
“奏報,奏報,”白雲眉頭緊皺,“你們這些臣子就曉得奏報!你該拉他市集上走走,讓他親眼看看他的子民!”
屈平略一沉思,兩眼放光,一拳砸在幾案上,端起羹湯,誇張地嗅幾下,咕噜一口,吧咂幾下:“嘿,這羹湯真甜哪!”
“人就不甜了?”白雲嬌嗔地瞟他一眼。
“這人嘛,阿哥還得再品一下,”屈平眨下眼睛,又喝一口,更爲誇張地吧咂幾下嘴皮子,“嗯,比這羹湯甜!”
白雲嘴角一撇,撲地笑了。
郢都西市的鬧市區,初冬,一個晴朗的天。
懷王一身商人打扮,與屈平、屈遙、宮尹一行四人有說有笑地穿行在人流中。街主巷兩側是各種各樣的行、鋪、肆、館,時不時會出現一堆人圍着玩雜耍的、擺街攤的、看相算命的、賣小吃的……
人來人往,或聚或散,或說或笑,或吵或嚷,說不盡的熱鬧。
西街是平民與社會低層人的街市,懷王從未來過,一路不停地向屈平與屈遙問這問那,道不盡的好奇。
陡然,前路被一群憤怒的民衆擋住。
民衆很多,不下兩百,将街道完全堵死。
懷王加快腳步趕過去。
原是一家鋪面,鋪門緊閉,憤怒的民衆正在拍打并撞擊店門,斥罵聲不絕。
“請問老丈,”懷王詢問身邊一個老者,指衆人,“他們這是——”
老丈掃他一眼,朝上面一指:“看上面!”
懷王順手望去,見門楣上有塊匾額,上面寫的是“彭氏巴鹽”四字。
懷王一下子想到鹽的事,心裏一凜,問老丈道:“這鹽……今朝幾铢?”
“唉,”老丈指向鋪門,“不是幾铢不幾铢的事,是根本不開門!”
“咦,爲何不開門?”
“說是倉裏沒貨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