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是呀,賢侄說的是!”子啓的話音尚未落地,彭君、射臯君連聲應和。
王叔沒有說話。
一陣長長的沉默之後,王叔擡頭,看向子啓:“賢侄,你去一趟靳大人府上。”
“做啥?”
“咱這生意,靳夫人出有本金,今朝結賬,她沒來。你與彭叔算一下,将她的利錢結了,送她府上!”
“二哥,咋結哩?”彭君小聲。
“三倍利!”
“這……”彭君吧咂一下嘴皮子,“滿打滿算,搭上人工,我們才賺兩倍利,其他人隻結一倍,我們這卻給她結三倍,淨賠不說,若是漏出風去,咋個解說呢?”
“算賬去吧。”王叔眼睛閉上。
于靳尚來說,自昨日淩晨被懷王叫走,直到此時回家,一連十二個時辰,每一個時辰都是熬過來的。
左徒這個席位,無論如何排序,都該是他靳尚的。自十六歲那年當上太子侍衛直至今日,一晃竟是二十來年,即使沒建功勳,苦勞也是該的。可它……偏就在眨眼之間,也在他最不經意之間,輕輕飄飄地就到了他屈平的屁股下面。他屈平有何能耐?不就是能寫幾首詩賦嗎?什麽長策短策,完全都是胡鬧!
靳尚越想越是郁悶。後晌,屈平請他入府議事,沒議多久,他就頭疼欲裂,額上沁汗,極是難受。屈平急了,請來醫師診脈,醫師說他虛火攻心,開出幾劑去火的藥,讓他回府煎服。
靳尚提上藥包,驅車回府。
家宰迎上,靳尚将草藥扔他懷裏,要他煎熬,轉身走向寝處。這辰光,他什麽也不想,隻想美美實實地睡上一覺。他曉得爲啥頭疼,因爲昨夜裏他自個兒折騰一宵,根本就沒有睡。
天尚不黑。
靳尚走進内室,邊走邊脫官袍。
響聲驚動室内,一陣淩亂過後,一人噌地跳起,啪地關上什麽,一屁股坐在上面,待看到是靳尚,方才長長地籲出一氣,連拍胸口:“哎喲我的娘耶,你這是要吓死人哩!”
是他夫人。
“咦,”靳尚将官袍脫下,挂在衣冠架上,走到榻邊,在榻沿上坐下,看向她,“大白天的,你不在外面招呼家事,守在這兒做啥?”
“噓——”靳夫人打個手勢,指指屁股下面。
靳尚看過去,是隻精美的禮箱。
“哪兒來的?”靳尚盯住箱子。
“天老爺送來的!”靳夫人壓抑不住興奮,“夫君,你猜,箱中盛着何物?”
“絲綢?”靳尚踢掉靴子,躺到榻上,拉被角蓋住肚子。
“不是。”
“珠玉?”
“不是。”
“猜不出了。”
“哎呀,瞧你笨的。本夫人提示一個,黃顔色!”
“不會是金子吧?”
“哎呀夫君,你真是靈光哩。再猜猜有多少?本夫人先提示一下!”靳夫人伸出三個指頭。
“三锾?”
“不是。”
“三十锾?”
“不是。”
“總不會是三百锾吧?”
“哎呀夫君,你真是靈光哩!”靳夫人啪地打開箱蓋,“夫君請看,黃澄澄的,方才我正在數哩!”
天哪,是三百锾金!一锾爲足金六兩,三百锾就是足金一千八百兩!
靳尚噌地從榻上跳起,一步跳到箱前,看向箱中,果是一箱黃金,一锾一塊,碼得滿滿的。
“哪裏來的?”靳尚屏住呼吸,盯住她。
“本夫人賺來的呀!”靳夫人不無自豪,“甭以爲就你會賺錢,是不?”
“你……”靳尚高度緊張,“怎麽賺來的?”
“本夫人将咱家中的餘錢投作本金,這些隻是利金,本金還沒收回來呢!”
“利金?三百锾?”靳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頃,盯住她,“多少本金?”
“一百锾。”
“一百锾?利金三百锾?”靳尚閉會兒目,“放進去多久?”
“三個月,一個月淨賺一百!”靳夫人壓低聲音,“夫君,你再猜猜本夫人是投給誰了?”
“誰?”
“王叔呀!”靳夫人壓住興奮,“三個月前,王叔夫人尋到我,向我講起一筆生意,穩賺不賠,問我要不要投點兒。王叔的生意,誰能傻到不做?本夫人二話沒說,就讓家宰盤查賬目,将所有的外賬全收回來,剛好湊夠一百锾,親手交給王叔夫人了。嘿,我還擔驚受怕呢,一直沒敢對你講,沒想到才三個來月,就賺這麽多!”
“唉,”靳尚長歎一聲,“夫人哪,你……”搖頭,“賺這三百锾不打緊,可就把你的夫君拖進坑裏了!”
“啊?”靳夫人震驚,“啥坑?”
“說給你,你也不懂,唉!”靳尚複歎一聲,退回榻邊,咚地躺下,拉過被子,蒙頭蓋上。
将三百锾金送給靳夫人之後,子啓憋着一口悶氣,徑直回府,從府宰口中得知,有人在客堂候他多時了。
子啓大步走進客堂。
聞聲迎出的是車衛秦。
子啓曉得車衛秦是爲何而來,硬着頭皮見完禮節,拱手笑道:“上次見面,一晃竟是月餘,芈啓方才還在與王叔他們念叨車兄,說要得空尋訪車兄呢,車兄可就來了!”
“謝公子挂念,”車衛秦回禮,“在下早說來拜望公子并王叔的,可公子曉得,要将那些犁頭運到鹹陽,真還不是個易事,方方面面都得安排呢。好不容易脫出身,在下緊忙趕來。”指向一側,“公子請看,在下爲公子并諸位王叔帶來什麽了?”
子啓這才看清堂中靠柱處擺着四隻箱子,箱蓋上打着封條。
子啓曉得箱中是何物,卻作不知,看向車衛秦。
“前番那四萬張犁頭,張相國并幾位王室公子盡皆驗過,贊說貨真價實,正好用于秋耕。公子曉得,關中多種冬麥,寒露之前,秦國最大的農事是耕地,老秦人爲此不知吃過多少苦呢。今年得了這些犁頭,老秦人可以松口氣了。”車衛秦指着箱子,“箱中之物是第二批三萬張犁頭的一半費用,另外一半,在下使人送射臯君府上了,主要是爲避嫌。”
“貨還沒送呢,怎能收款呢?”
“我也是這說,是於城君一定讓送。”車衛秦搖頭,“唉,於城君是性情中人,不曉得生意是怎麽做的,隻覺得與公子與幾位王叔投緣。前些日大王出兵征伐,駐守於城的魏将軍出于不得已,在淅水與景将軍起場沖突。盡管是出于無奈,但畢竟是有所得罪。於城君怕公子與幾位王叔心生不快,定要在下先付款,後驗貨,好讓幾位王叔定心。於城君向來一言九鼎,在下不敢有違呢!”從袖中摸出一冊,“箱中之物,詳細賬目皆在此冊,公子可讓下人拆箱驗證,萬一缺斤短兩,或貨色不純,在下再行補償。”雙手呈送賬冊。
“謝於城君,謝車公子信任!”子啓接過,置于案上,拱手謝過,做出一個苦臉,長歎一聲,“唉!”
“啓公子何以長歎?”
“車兄啊,”子啓複歎一聲,苦笑,“這幾箱東西怕是還得麻煩你再帶回去!”
“哦?”車衛秦驚愕。
“車兄請看這個!”子啓緩緩掏出王命诏令。
“呵呵呵呵,”車衛秦讀過,将诏命遞還,笑過幾聲,“這個诏書,於城君已經料到了!”
“哦?”該到子啓驚愕了。
“不瞞公子,”車衛秦壓低聲音,“於城君之所以預先送出這幾箱東西,就是想到大王會出這個诏命。”
“可诏命一出,生意是沒辦法做的!”
“哈哈哈哈,”車衛秦笑道,“看來公子是沒有讀過《易》啊!”
“此話怎講?”
“什麽叫《易》呢?易就是變。什麽是變呢?變就是通。變則通,不變則不通。自古迄今,上有王命,下有變通,這是萬古之理。”
“這……”子啓眼睛眨巴幾下,“怎麽個變通?”
“敢問公子,大楚的關是怎麽禁的?”
“是關卡裏禁的!”
“公子交貨時,不走關卡不就得了!”
“這……凡是大道,都有關卡,不走關卡如何能行?”
“大道設了關卡,小路呢?旱路設有關卡,水路呢?在這大楚地盤,依公子的身價、才智,公子若想做什麽,有誰能攔?又有誰敢攔?何況還有王叔,還有那麽多的大楚封君,常言說,法不責衆,無論是誰,都不會傻到斷絕所有人的财路,是不?”車衛秦壓低聲音,“就公子所知,秦法嚴酷不?可公子也都看到了,來與公子做犁頭生意、悶頭發大财的都是什麽人?皆是王親,像在下這樣的,盡管是功臣後人,也隻能是個跑腿幹活的料,人家賺大箱銀子,在下也就是賺點兒血汗銅錢。所有這些,你以爲秦王他不知道?他清楚得很,他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已!他不能不閉呀!因爲這些人中,哪一個都與他秦王連着筋、通着氣、和着血呢!”
“那……”子啓怔了下,“啓卻聽說,秦法不容情,連太子犯禁,也都……”頓住。
“哈哈哈哈,”車衛秦又是一番長笑,“這你也信?什麽叫法?法是王頒的。王可頒法,自然也可斷法。再說,王的法是哪兒來的?是大臣拟寫的。哪一個臣能蠢到寫出一個連自己也一并在禁的法嗎?不可能。哪一個王能頒一個連他的家人違禁也要殺頭的法嗎?不可能。自古迄今,所有的法都是頒給百姓看的,都是吓唬百姓用的!譬如說當年太子犯禁的事,你以爲是真的懲罰?是先君做給天下人看的!刑嬴虔的鼻,割太子的發,杖公孫賈的屁股,都是商量好的,爲的就是做給天下人看看,讓他們守法!秦國的事你也都看到了。秦法是商君搞的,先王在時,商君難道就沒有違法過?可商君受過刑嗎?執商君法的所有人受過刑嗎?沒有。商君之死是在先王崩天之後,商君功高震主,叛亂謀變,方今秦王才殺他!”
車衛秦一番大論徹底震懾了公子啓。
“受教了!”子啓抱拳,看向四隻箱子,“在下相信公子,箱中之物,在下暫且收下,量數就不必驗了,公子莫要多付就是!”
“哈哈哈哈,”車衛秦暢笑幾聲,“在下不是於城君喲,付多一锾,就得自賠一锾喲!”
二人說笑幾句,天色已晚。子啓要安排宴席,被衛車秦攔住。
“啓公子,”車衛秦笑道,“在下此來,一是履於城君之命,二是還想與公子搭夥做個買賣。”
“這個好哩,”子啓鼓掌,“芈啓别無他好,隻對賺錢的事有興緻!”傾身,“什麽買賣?”
“公子若有雅興,就随在下走一遭!”車衛秦拱手邀道。
子啓召來府宰,将賬冊并四隻箱子交付他登記入庫,跳上車衛秦的辎車,随他來到郊外一個隐秘處所。
迎接二人的是天香。
宴席沒上多久,車衛秦借故走開。天香施展本領,将子啓勾了個神魂颠倒,喝了個酩酊大醉。
半夢半醒之中,子啓領教了天香的房中絕技,驚爲天人。
翌日晨起,用早膳時,車衛秦來了,帶着秋果作陪。
用完早膳,天香、秋果攜手離開。
“啓公子,”車衛秦盯住他,笑道,“昨晚睡得好不?”
“啧啧啧!”子啓連聲贊道,“這女人簡直是個天人!”壓低聲,“不瞞你說,在下也算是閱女不少,可此女這等功夫,在下真還沒有曆過呢,真叫個妙不可言哪!”
“哈哈哈哈,”車衛秦笑道,“公子是個識貨人哪。”湊近他,壓低聲,“公子可知一個叫天竺國的地方嗎?”
子啓搖頭。
“那個國裏的女人,擅長房中之術,叫六十四藝,藝藝驚人。昨日陪公子的叫天香,幼年流落西戎,遇到一個從天竺國來的巫人,得學此藝,公子昨夜體驗,不過是區區幾藝而已。待咱這個生意立起來,公子就可體驗所有技藝,在下保管公子欲仙欲死呢!”
“天香就是天竺國的香了?”
“正是。”
“啧啧,”子啓贊道,“怪道她這般厲害!”
“不隻是她一個呢!”車衛秦應道,“天香手下有幾十名女子,個個皆知六十四藝!隻要公子有此意向,你我合力在郢都立個香樓,保管生意好做!”
“成!”子啓伸手。
二人緊緊握手。
“早膳你帶來的女子,又是何人?”子啓問道。
“公子相中了?”
“呵呵,”子啓笑了,“這倒不是。隻是車兄帶來之人,想必都是不一般的!”
“公子眼毒啊!”車衛秦豎起拇指,“此女将是我們香樓的第一品!”
“哦?”子啓驚道,“她有何藝?”
“應該沒有藝吧。”
“啊?”子啓愕然,“沒有藝,爲何是香樓的第一品?”
“因爲她是一個人的義女!”
“誰的?”
“蘇秦!”
子啓兩眼大睜。
“她還兩次救過一個人的命!”
“救過誰?”
“蘇秦!”
子啓長吸一口氣。
“她還生活在一個人的身邊不下十年!”
“不會又是蘇秦吧?”
“讓公子料中了。”
“那……她是不是與蘇秦……那個……”子啓頓住,目光征詢。
“蘇秦是她義父!”車衛秦一口否決。
子啓又吸一口長氣。
“讓此女做香樓的招牌,公子以爲如何?”
“不可!”子啓急道。
“哦?”
“這是個奇女,本公子收了!”
車衛秦鼓掌。
接後數日,子啓讓出一棟位于郢都核心區的奢華客館,被車衛秦作價入股。前後不過旬日,此樓就被車衛秦使人裝飾一新,門首大匾上,“品香樓”三個用脂粉塗色的大字赫然奪目。
華都麗日,豔陽高照。
一堆爆竹響過,鼓樂聲中,以天香爲首的衆香粉黛登場,品香樓正式開張。樓裏樓外,結燈結彩,管弦樂中,佳麗競技。遠在門外三十步處,就可嗅到一股又一股撲鼻而至的西域異香,窺見到各色各樣的俏臉隐現,玉體弄姿。
在子啓等公子的高調宣揚下,不消數日,滿郢都的富家公子、達官貴人大多曉得此樓了,離樓百多步的拴馬場也漸次鬧猛起來。
接到子啓的緊急指令,昭鼠不敢怠慢,将他的寶貝陶壺小心翼翼地做了防震包裝,晝夜兼程,一路颠簸地趕到郢都,未進家門,直接入見。
子啓審過陶壺,贊揚幾句,指壺道:“昭大人,這隻老壺本公子借用幾日,你甭心疼喲!”
“這……”昭鼠怔了。
“是王叔要借!”子啓笑道,“本公子才不稀罕你的這個破壺呢!”
昭鼠兩手抱頭,良久,擡頭:“敢問鄂君,王叔欲借幾日?”
“咦?”子啓眼睛睜圓,“王叔借幾日,你問我,我哪能曉得哩?這破壺真要是讓王叔看上了,該是它的福氣才是!即使你白送給我,拿它撒尿我還嫌難看哩!”
昭鼠吧咂一下嘴唇,緩緩站起,拱手:“公子若是無事,下官這就回家了!趕路太急,有點兒不舒服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