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王上高擡!”屈平拱手,慷慨陳詞,“既然是囊腫,就必須切除;既然是壞疽,就一定要割掉,否則,它是要害死人的。王上呀,我大楚幾百年基業,斷不能讓一個囊腫毀于一旦啊!”
“屈平哪,”懷王看向奏折,“照你這表奏所說,囊腫可就不是一個了,是一個連一個。怎麽動刀,你可曾想過?”
“臣正在思考。”屈平應道,“臣以爲,王上或可依從蘇子所言,改制變法。”
“蘇子是怎麽言的?”
“蘇子之意是,改造當年吳起在楚所行之法,使之因應方今實情。”
懷王沉思良久,目光落在《商君書》上:“屈平哪,你想沒想過使用秦法?”
“臣想過,”屈平的目光也落在《商君書》上,“蘇子當年入秦,就是沖着這本書去的。蘇子想的大,是天下。蘇子以爲,若要結束天下紛争,就必須一統天下,而一統天下,惟有推行秦法。”
“是呀,是呀,”懷王連連點頭,“此書寡人看過數遍,越看越覺得好哇。”不無感慨,“想當年,就是商君變法之前,凡有大事,秦人得看我大楚臉色。那時節,巴國是巴人的,蜀國是蜀人的,漢中之地,是楚人、秦人、蜀人共分的,商城諸邑是秦楚結好時節先王送給秦人的結好之禮。秦有商城,楚有於城,兩家雖在個别城邑有所沖突,大體仍是好的。所有的改變隻在商君變法之後啊!”眼裏射出從未有過的光,“寡人真的不敢設想,若我大楚也行此法,結果會是如何?”
屈平心頭一凜,擡頭應道:“臣倒是想到一個結果,王上想聽嗎?”
“你講!”懷王目光熱切。
“大王不再是大王,楚人也不再是楚人了!”
“爲什麽?”
“大王将不再是楚人之王,是天下之帝。作爲天下帝王,大王一聲令下,天下莫敢不聽,大王說一,天下莫敢不二。楚人不再是楚人,楚人與所有列國之民一樣,皆是天下人。”
“這個好啊,寡人盼着看到這一天呢!”懷王興奮道。
“可另外一些事情,大王或許不想看到!”
“還有何事?”
“大王或就聽不到管弦,看不到霓裳,賞不到歌舞,讀不到詩賦,品不到美味,嘗不到佳釀——”
“這……”懷王急了,截住話頭,“爲什麽呀?”
“因爲這些皆是商君之法所嚴禁的!按照商君之法,所有楚民隻被許可兩樁事,一是耕,二是戰。”
“寡人特許不就可以了嗎?”
“若此,大王就涉嫌帶頭違法!按照商君之法,刑法面前人人平等,大王也不例外。商君初行變法之時,秦國太子違法,受割發之辱不說,其傅遭劓,其師遭笞,這是天下皆知的事!”
“這……”懷王皺眉了。
雖然看完全書,但他真的還沒朝這兒想過。
“還有,”屈平接道,“無論是在這宮裏,還是走出宮門,大王隻能看到一種顔色,隻能聽到一種聲音,隻能使用一種度量,隻能聽到一種語言——”
“一種什麽顔色?”
“大王喜歡的顔色!”
“不錯呀,”懷王興奮,“寡人特别喜歡紅色!”
“若此,大王将看不到除紅色之外的任何顔色,譬如白色、灰色、橙色、金色、黑色……”
懷王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了,沉思良久,擡頭:“秦人是這麽過的嗎?”
“王若不信,可使人前往秦地驗證。”
懷王長吸一口氣。
“再有,”屈平緩緩說道,“如果有人違法,譬如說臣,該當腰斬,臣的家人,臣的親戚,臣的十鄰,也就是離臣最近的十戶人家,包括八旬老翁與三齡稚童,皆當處以相同刑罰!”
“這這這……”懷王急了,“這不合理呀!”
“可它合法,這叫連坐法。”
“爲什麽要連坐?”
“因爲他們隐情不報!”
“如果他們不知情怎麽辦?”懷王揪心了。
“他們是沒有辦法證明自己不知情的。”
懷王苦笑,搖頭:“還有這法?”
“問題的關鍵是,臣并沒有違法!”
“啊?”懷王嘴巴張大了。
“臣是被某個人誣告了。”
“他爲何誣告你?”
“臣不知呀,王上!”屈平兩手一攤,“或者因爲他們懼怕什麽,譬如說,萬一臣真的犯了罪,而他們由于未能提前告發而遭連坐呢。”
“那……”懷王心猶不甘,“你沒有犯罪,不認就是!”
“臣不能不認呀,”屈平兩手又是一攤,“大王的刑獄裏有足夠的刑具,臣……”
“這這這……這不是枉法嗎?這不是人人自危嗎?”
“這是商君之法,王上!”屈平語調平淡。
“豈有此理!”懷王一拳震幾,似又覺得不甘,看向靳尚,“靳尚,秦法是這樣嗎?”
“臣聽聞秦法嚴酷,可未曾去過秦地,具體如何,臣亦不知。”靳尚淡淡一笑,不把話說死。
“咦?”懷王看向屈平,“屈平哪,你也沒有去過秦國,怎麽曉得這麽清呢?”
“臣沒去過,可蘇子去過。”屈平将話扯回正題,“蘇子居秦數月,親眼見證秦法,覺得秦法上不合天道,下不合地理,中不合人倫,這才離秦返家,以錐刺股,苦悟制秦之法,終得合縱之術,成就六國縱親,這些大王全都看到了!”
幾日來,懷王好不容易打定主意效秦之法,卻被屈平一席話否決,整個懵了,勾頭沉思。
“屈平哪,”良久,懷王擡頭,“秦法不行,依你之意,寡人當以何策應對?”
“臣思來想去,大王隻可奉行一策,就是蘇子的縱親長策,結六國之力,以遏秦勢!”屈平給出解決方略。
“若結六國,我堂堂大楚豈不是與那些蕞爾小邦平分秋色了嗎?”
“王上,臣有一問。”屈平盯住懷王。
“請講。”
“王上是要效法三皇,成就天下聖王呢,還是想效法桀纣,成就一代暴君?”
“這這這……”懷王苦笑,看向靳尚,“這還用問?誰人想當一代暴君?”
“天下聖王,無一不視天下人爲同胞,與天下人同憂同樂,與天下人共享天下。惟有天下暴君,才要獨享天下,視天下人爲草芥,讓天下人奉其一人之樂!”
“屈平哪,”懷王再也無話可說,凝視屈平,不無感慨,“寡人一直以爲,你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不過是以詩文曲賦見長,真沒想到,你這胸襟這般寬廣哪!”
“大王過譽了!”屈平拱手,“臣不過是想大王所想而已。自古迄今,天下萬邦,莫不以德行、勢力說話。楚地廣闊,楚民衆多,勢力雄冠天下。隻要大王德行天下,外奉縱策,内治法度,楚國之勢必定是天下無敵,大王眼下的蕞爾小邦,能有誰不惟大王的馬首是瞻呢?天下皆聽大王,秦國敢不聽嗎?秦國聽從大王,大王示之以德,要求他廢除嚴苛之法,秦王敢不聽嗎?那時節,天下列國皆聽大王,大王自然德化天下,豈不是萬古聖王了嗎?”
“呵呵呵呵,”懷王笑了,“寡人怕是活不到那麽長遠了!不過,屈平哪,你這話,寡人愛聽!寡人今日來,不是來謀長遠的。”拿起案上的奏本,“你在這兒講得好呀,國多亡于内不治。眼前之急,不是縱策,是治内。寡人此來,是要請你來治治這個内!”
“怎麽治?”屈平問道。
“就從烏金始治!”懷王一字一頓,“寡人明日頒發王命,就是你前番起草的,也由你付諸實施!”
屈平怔了。
作爲文學侍從,他是無權推行王命的。
“上官大夫!”懷王看向靳尚。
“臣在。”靳尚拱手。
“從明日起,你放下其他諸事,隻做一事:輔助屈平,推行王命!”
靳尚怔了。
屈平更是怔了。
二人面面相觑。
上官大夫等同于中原列國的上大夫,位居朝中列大夫之首。屈平不過是個文學侍從,照理當由上官大夫轄制。此時懷王竟然讓上官大夫去輔佐自己的下屬,怎麽聽也是匪夷所思的事。
“王上,”屈平禀道,“臣爲列大夫,靳大人是臣上官,臣……”
懷王看向宮尹。
宮尹從袖中摸出诏命,呈送懷王。
“屈平,你看看這個!”懷王将诏命遞給他。
屈平接過,展開,呆在那兒。
诏命赫然寫着“左徒”二字。
左徒爲楚宮中權力最重的官,再上一步,就是昭陽的令尹大位了。
“左徒大人,還不謝恩?”懷王笑吟吟道。
屈平這才反應過來,手奉诏命,起身,跪叩:“臣屈平謝王厚遇!”
“呵呵呵,起來吧,”懷王擡手,“左徒大印,明日寡人朝堂上頒!”起身,轉對宮尹,“起駕!”
懷王大朝,遷升屈平爲左徒,頒布诏命,嚴禁烏金等系列産品的邊貿,其中列明,無論是何産品,隻要内含烏金,皆在被禁之列,違者嚴懲。
滿朝震驚,尤其是子啓。
子啓将诏命抄寫一份,趕至紀陵君府宅,見偌大的廳堂裏坐的盡是人,看人頭不下三十。王叔居于正中主席,彭君、射臯君分坐兩側,人手一長卷賬冊。
在場人的表情無不喜慶。
這是一個喜慶的日子。負責犁铧貿易賬務的彭君、射臯君已将首批四萬隻犁铧的賬款全部厘清,在公布紅利。
子啓進來時,射臯君正在宣讀賬款。
子啓遲疑一下,在後面坐下。
射臯君宣讀完畢,負責監督的彭君認定射臯君所公布的帳目确鑿無誤,之後,看向王叔。
“諸位親友,”王叔拱手一圈,“承蒙大家看得起芈楸,信任芈楸,将真金白銀投給芈楸,芈楸難以表達感激,隻有盡心盡力,爲大家謀福謀利。此番犁铧貿易,諸位紅利翻番,可喜可賀。俗語雲,親兄弟,明算賬。任何人隻要對首批貨物的帳目有所質疑,就可向他們二位發問,求請詳細。生意講的是賠賺,但無論是賠是賺,賬目都要算在明處,是不?”
衆王親紛紛搖頭,表示沒有疑問。
“既然沒有疑惑,”王叔再次抱拳,“芈楸就視作過了。今日大喜,芈楸聊備薄酒清湯,請大家開懷暢飲。”擊掌。
府宰應聲,早已候等的仆從絡繹不絕地将美酒佳肴皆端上來。衆親就在廳堂吆三喝五,投壺行令,狂歡起來。
子啓向王叔招手。
王叔走出,與子啓走到偏廳。
子啓呈上剛剛頒布的王命诏書。
王叔看過,臉色沉了。
如此重大之事,懷王事先竟然未向“過問工貿諸事”的王叔征詢意見,甚至未透給他隻言片語,竟就直頒王命了!
當然,懷王有理由這麽做,王叔畢竟隻是過問,且是先王的授權。作爲大楚新王,懷王大可以不予征詢。
王叔閉目。
彭君、射臯君也都看到子啓的招手,随跟過來。
王叔沒有睜眼,隻将诏書遞過去。
二人看過,各吸一口寒氣,看向王叔。
“是昭陽嗎?”王叔的聲音出來,顯然是問子啓。
“今日大朝,昭陽沒到。”
“哦?”王叔睜大眼,緊盯子啓。
“就小侄所知,這事兒與昭陽無關。”
“不是昭陽,又是誰撺慫的?”
“屈平!”
“他一個案前弄臣懂個什麽?”彭君一臉不屑。
“彭叔,”子啓苦笑一聲,“從今日始,他不是弄臣,是左徒了。”略頓,“這且不說,父王還将靳尚、昭睢、景鯉、屈遙等幾個幹練人手,劃撥左徒府轄制!”
“什麽?”射臯君暴跳起來,“竟然連上官大夫也歸他管?”
“屈平?”王叔重複一句,“聽說此人文采不錯呀!”
“是哩。”子啓應道,“十三歲寫出《桔頌》,十六歲參與蘇秦合縱,爲六國起草盟誓,父王惜其才,封他爲文學侍從。幾日前,此人奉王命前往荊門爲王師英靈招魂,遇大雷雨,吹斷旗杆。但此人得巴巫相助,不僅将雲雨驅走,還真的施出法術,讓天上落下流星雨,說是亡靈歸幡。衆皆驚歎。今日遷任左徒,是破格擢升,連晉三階!方才退朝之後,朝堂炸了!”
“看來你是知他了!”
“父王身邊的人,小侄不敢不知。”
“此人可有弱處?”王叔看向他,“譬如說,金銀,奇珍,奴仆,田産?”
“無一是其所好。”
“美人呢?”
“就小侄所知,”子啓略略一想,接道,“此人頗得女人緣,郢都貴婦、才女,包括父王身邊的寵妃,争相誦其詩賦,慕其才情,名門閨秀私底裏議起,莫不以嫁他爲幸,不過,迄今爲止,小侄未曾聽聞他與哪個美人有染!”
王叔閉目,有頃,聲音出來:“彭弟,聽說昭鼠手中有個彩壺,你可見過?”
“見過一次,”彭君接道,“昭鼠當個寶,聽說花了大價錢,藏得緊哩。”
“把它搞來。”
“呵呵,”子啓笑了,“王叔看上了?”
“想過過眼。”
“啥?”子啓震驚,“他那個破玩意兒小侄見過多次,拿來作夜壺還賺不中看呢,怎麽能過王叔的眼?”
“唉,”王叔苦笑,“你呀!”搖頭。
“好好好,”子啓吐下舌頭,“小侄這去讨來就是!”
“王叔,”射臯君一臉惆怅,“第二批的三萬張犁頭估計快備齊了,這貨……還要發不?”
“發!”子啓握拳,“否則,還要金節做什麽?”
“唉,”王叔輕歎一聲,“還是等等吧。是好事,就要多磨。”
“等不得呀,二哥!”射臯君急了,“按照契約,三個月内交第二批貨,屈指算來,辰光這已快到了!”
“唉,”王叔再歎一聲,“王兄出此禁令也不是無來由啊。淅水之戰你們也都看到了,秦人是拿我們的烏金制成兵器啊!”
“二哥呀,”射臯君急辯,“秦人的烏金兵器哪能扯到咱的犁頭上呢?咱這犁頭從交付秦人到淅水開戰,滿打滿算不過半月,秦人工匠就是日夜不睡,也打造不出這麽多的兵器!這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
“相及與不相及,你們自己還不清楚?”王叔盯他們一眼,“這幾年,你們還不是明裏暗裏把這烏金賣給秦人?”
射臯君吧咂一下嘴皮子,不再吱聲。
“王叔,”子啓接道,“我們大可不必與秦人争,是昭氏、景氏那兩個東西鼓搗大王打這一仗的,景氏是爲於地十五邑,昭氏則與齊人撕扯不清,這裏面有貓膩!”
“我在想,”王叔若有所思,“萬一秦人将這些犁頭鑄作矛頭呢?”
“王叔,”子啓應道,“鑄與不鑄是他們的事!彭叔說的是,我們沒必要與秦人争。别的不說,單是這淅水之戰,秦人沒有增兵,沒有壘牆,還把涅邑、黑水關讓給咱,這說明人家就沒準備打,是我們要打。再說,秦室的人跟咱一樣,也是隻想發财的,張相國還在爲咱保媒,如果保成了,咱與秦室就是一家親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