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單單守住陣勢,銳卒兩萬足矣。”
“若是擊潰對方呢?”
“再加五千!”
“王上,”張儀轉對惠王,“臣之意,商於谷地不可再增一兵一卒,僅以現有五萬禦敵。”
“說說,你如何以五萬之卒禦敵二十一萬?”
“由魏将軍引銳卒兩萬,迎擊景翠中軍,潰之,但不追擊。臣另備一萬接應,但不參戰,以防萬一。臣引一萬,駐守涅邑,與敵一軍交戰後,讓出涅邑、黑水關,堅守東武關。另有一萬銳卒,七千守西武關,其餘三千布疑兵于丹水谷道,應對楚人右軍。臣使人探過,丹水河谷多險灘深谷,由丹陽至商城,長約數百裏,人迹罕至,險阻重重,雖有小道,但若通行大軍,幾無可能。楚人襲我,隻能出奇兵,殺我于不防。我出疑兵,且在各處小道上據險設隘,楚人見我有防,必退。”
“喲嘿,”惠王擰眉,“你這是将商城十五邑擺空城呀?”
“蒼頭編伍,守好城門即可。”
“這這這……”公子華急了,“相國大人,商於三十邑,失不得呀,商城不說,隻說這於地十五邑,楚人比我們還熟,溝溝坎坎,他們可以無空不入呀。於地還好,大不了還給楚人,商洛若是空城,讓楚人卡住峣關,斷了後路,可就全完了!”
“華公子若是閑得無聊,不怕沒仗打,大可親自引兵守在峣關。”張儀語氣笃定。
“如此用兵,倒是新穎,”惠王看過來,眯起笑臉,“相國大人這且說說,妙趣何在?”
“妙趣無他,此戰我們不能大勝!”
“也敗不得,對不?”
“正是。”張儀的左眼眯起,右眼角略略上揚,看向附近的梁柱。
“若是在下沒有記錯,”公子華直揭其短,“前番伐齊,張兄也是這般要求司馬兄的,結果如何?”
“呵呵呵,”張儀倒不生氣,“華公子看好了,結果會大不一樣!”
“說說因由!”惠王好奇了。
“王上,二位公子,魏将軍,”張儀逐一提過,“興兵打仗是爲什麽?”
“這還用說,爲戰勝呀!”公子華脫口而出。
“戰勝又爲什麽?”
“滅其祠,占其土,得其民,奪其财!”
“敢問公子,”張儀直視公子華,“就眼前情勢,若是公子用兵,能滅其祠、占其土、得其民、奪其财嗎?”略頓,“公子不要忘記,是商君奪占楚人於地十五邑,楚人興兵伐我,收回失地,我是被動應戰,而不是公子誓師伐楚,矢志滅其祠、占其土啊!”
公子華嘴唇連張幾張,又合上了。
“說下去!”惠王盯住張儀。
“眼前戰争,是爲商於之地。商於之地,我失義在先。與魏人戰河西時,我得義;今日楚人征伐商於,楚得義。兩軍交兵,得義者勇。此其一。其二是,河西于魏室是貪欲,是霸淩,是緻秦于死地,勝敗無關緊要,于秦室則不然,是生死攸關!同理見于商於。秦前有武關,後有峣關,勝敗無關緊要,于楚室則不然,也是生死攸關!”
“要的就是這個!”公子華握拳。
“公子如果要的隻是這個,”張儀淡淡一笑,“今日之戰就得聽在下的!”做個苦臉,“再說,其他不說,單是這個於城,身爲於城君,在下既失不得也舍不得呀!”
“說的是,”惠王盯住張儀,“請問相國,今日不可大勝,何日可以?”略頓,笑了,“寡人是個急性子喲!”
“待其内政不治、貴胄奢糜、君臣不和、忠良塞言之時。”
“呵呵呵,”惠王笑了,“看來是個長活呀。”
“對于方五千裏之楚,王上想一口吞下去嗎?”
“寡人眼下真還沒有那麽大的胃口,這聽你的。”惠王看向衆人,“相國說的是,眼下不宜與楚決戰,但軍威還是要打出來的,要讓楚人嘗嘗我大秦勇士的厲害,死了商於這條心!”看向魏章,“魏将軍,寡人看你喽!”
“末将得令!”魏章字字铿锵。
翌日淩晨,張儀陪同惠王一行驅車直馳於城北面的山溝,巡視剛剛落成的兵工坊。
在守護嚴密的山溝溝裏,新搭起一百個鐵鋪,五百名匠人正在測試各種冶、鍛設備,需要配比的其他金屬也都準備就緒,一切皆在候等由宛地行将運來的四萬張犁铧。
返回途中,惠王與張儀同坐一車。
惠王興緻頗高,大談烏金兵器在未來征伐中的威力。
張儀聽着,聽着,眉頭皺起。
“儀弟,你怎麽了?”惠王覺出異樣,打住話頭,問道。
“不瞞王兄,儀對打打殺殺沒有興趣。”
“咦?”惠王驚訝,“不打不殺,如何能一統天下,踐行你的橫策?”
“儀所橫的首先是策,其次才是打殺。”
“是哩,是哩,”惠王贊同,“打殺不是你的興趣。說說看,這又想到什麽策了?”
“這辰光沒有好策,隻對一個女人感興趣。”
“喲嘿?”惠王來勁了,“什麽樣的女人,能讓儀弟感興趣呢?說說她。”
“别緻。”
“哪兒别緻了?”
“哪兒都别緻。”
“哈哈哈哈,”惠王大笑起來,“你這是相中她了。我看女人,隻看長相,一是屁股,二是胸,三是臉。說說看,此女是哪兒别緻?”
“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該大的地方大,該小的地方小,該凹的地方凹,該凸的地方凸,其他就沒啥了。”
“呵呵呵,”惠王笑道,“這些話等于沒說。好吧,依賢弟品味,此女當是不差。既然相中,這去娶來就是!”
“臣這兒沒有她的位置。”
“封個妾室呀,於城君不能隻有一個夫人,是不?”
“過不去於城君夫人那道坎。”
“哈哈哈哈,爲兄曉得你想說啥了,”惠王拍拍胸脯,“小妹那兒,包在爲兄身上!”
“香女呢?”
“香女識大體,隻要賢弟喜歡,想必她不反對。”
“我這兒呢,也過不去呀。”張儀指指自己鼻子,給他一個詭笑。
“咦?”惠王愣了,“你說來道去,卻又不娶,究底是想做啥?”
“不是臣不娶,是臣不能娶。”
“爲什麽呀?”
“不爲什麽,臣不能與王上争奪同一個女人呀。”
“喲嘿,”惠王苦笑,“繞來繞去,咋又繞到寡人頭上呢?不瞞你說,寡人後宮,女人實在太多,争風鬥寵,明搶暗奪,煩死人,一到天黑,我就犯怵。有時候,寡人真想把她們全都打發出去!”
“這個女人王上是不會煩的。”
“寡人還沒見過,你怎麽曉得不會煩她?”
“就儀所知,怕是王上不敢見她。”
“喲嘿?”惠王叫道,“她是老虎還是獅子?”
“比老虎、獅子厲害。”
“啊?”
“惹她惱了,她敢騎在王兄身上,拔掉王兄的胡子!”
“她敢!”惠王大聲,“我剁了她!”
“呵呵呵,”張儀笑了,“這話王兄盡可在臣面前說說。若在榻上,面前隻她一人,王上怕是連想都不會,不要說做了。”
“爲什麽?”
“一是舍不得,二是剁不得。”
“爲何剁不得?”
“因爲她是大楚王叔的義女!”
接後的車途中,張儀大談芈月,将芈月的可愛之處及真實身份一一道來。
“這這這……”惠王皺眉,“照你所述,這樁親事倒是不錯。隻是,這若撺慫成了,寡人豈不是成了魏章的女婿嗎?”
“王上呀,”張儀笑道,“列國後宮的輩份,能排嗎?再說,芈月的父親早就戰死在河西了。魏卬是魏卬,魏章是魏章,芈月是芈月,他們是三個人。王上就作不知,一了百了。”
“好吧,”惠王又是一聲苦笑,“爲大楚計,寡人豁出去這個身了!”
就在宛城工尹昭鼠親自押車,将四萬張犁铧一隻不落地送到於城指定庫房之時,伐秦主将景翠馳往郢都,接受懷王詢問軍情。
“禀大王,”景翠指點軍情圖中的秦人控制區,“就眼前探報,秦人尚未向商於谷地增兵。商於谷地原有秦卒五萬,近四萬屯駐于武關以東,於、淅、涅等一十五邑,主要是防我突襲。武關以西一十五邑,秦人僅有守卒一萬五千,其中武關守卒五千,商洛諸邑僅有一萬,守城亦是不足。另,秦于漢中屯銳卒五萬,然,一則受我上庸駐軍牽制,二則巴蜀亂局未定,漢中秦卒不敢妄動。”指向楚境,“末将部署依舊未變,從現備兵馬中精選能戰銳卒,兵分三路,左軍三萬爲東路,由莊峤爲将,出宛城,一萬圍取涅邑,兩萬西渡黑水,奪黑水口,取淅邑後,正面攻擊東武關;右軍三萬爲西路,由逢侯醜爲将,沿丹水河谷晝伏夜行,奔襲商城,在攻取商城之後,向西奪取峣關,向東夾攻西武關。中軍六萬由臣親領,沿淅水北上,與秦人主力決戰于於城。三路皆爲實攻,彼此配合,将商於之敵截作三段,分段圍殲。”
“甚好。”懷王指向西武關,“關鍵是這兒。景将軍,隻要拿下西武關,關東諸邑就是翁中之鼈了。”
“臣受命!”景翠拱手,朗聲應道,“臣一定拿下西武關,收複整個商於,将秦人徹底堵死在關中!”
“呵呵呵,”懷王笑了,“寡人的胃口沒有那麽大。此番征伐,隻要将軍能夠收複被公孫鞅強占的於城十五邑,寡人就迎出郢都,爲将軍牽馬,爲所有的參戰将士記功!”
“大王,”景翠握拳,“臣不複商於,誓不回返!”
方略最後确定之後,景翠陪懷王前往太廟,蔔得一個上吉的卦。懷王心情大好,定出吉日,祭旗出征。
祭完旗,景翠由郢都馳往丹陽中軍大帳,召集各路将領傳達王命,發令出征。
丹陽位于丹、淅二水之間,是楚國的龍興之地,也即楚國最早的封地。之後到楚武王,遷都郢城,此城漸漸沒落,但楚室先君多葬于此,立先廟祭祀。
秦得於城諸邑之後,丹陽成爲楚國最重要的防禦城邑。楚人在此深溝重壘,重兵布防,守卒不下兩萬,且周邊各邑,尤其是鄧、襄兩座大城,也都屯有重兵,各城邑之間馳道暢通,遙相呼應,一處烽火燃起,友軍兩個時辰就可趕到。
楚若伐秦,丹陽更是最佳的出擊位置,由丹水河谷向西,可直插商城,切斷秦人退路;由淅水河谷北上,可直插於城。
無論是向西還是向北,無不是山地,河谷更是曲折蜿蜒,不利戰車,因而,此番伐秦,除東路之外,中路與西路皆以步卒爲主,隻配少量戰車。打先鋒的多是由巴地、越地精選出的山地戰勇士。
一切如景翠所斷,魏章隻引銳卒兩萬迎戰,沒有配備戰車,是清一色的步卒。
鑒于雙方實力懸殊,景翠傳令,東路與中路升旗張勢,沿衢道穩步推進,西路則偃旗息鼓,沿丹水河谷向西直插。
中軍一路向北推進,在淅邑南側約十裏處遭遇秦軍主力攔阻。
秦人沖出一尉,射出戰書,是主将魏章親書,勸楚卒退兵,不可犯境,否則秦卒誓死一戰,保衛家園。景翠亦射回一書,強調奉王命收複失地,要秦兵退回關中,否則,後果自負。
兩封書信分别交付對方,等于是各下戰書了。
景翠傳令就地屯駐,驅車親往探視,見秦人正在一大片開闊地帶排兵布陣。就陣勢來說,顯然已大體上列好。
由于此地皆爲平川,沒有高點,景翠遂升起高車,居高探陣。在足有十丈的高車頂端,方圓十裏左右的河水地勢、人馬移動盡收眼底。
秦陣位于兩條河流的交彙處,一條是淅水,河寬水闊,由北而南,另一條是淅水的一條無名支流,由西而東。一大一小兩條水流構成一個丁字型,秦陣就位于這個丁字的南側。也就是說,秦人西側與背後皆是水流。雖說背後的無名支流不大,但時值夏末秋初,北山不久前一連下過幾場大雨,河水皆在上漲。無名支流上架有一條土木河梁,僅可容二車錯行。
景翠大喜,因爲秦人這樣列陣,幾乎是就死地。一旦兵敗,數以萬計的兵馬隻有一條河梁,即使河梁不被踩塌,也會形成擁堵,結果是誰也無法跳掉。至于梁下的水流,如果萬人同涉,水流再淺也會堵成汪洋,何況這兒是小水交彙大水處,就景翠所知,深已過頂。秦人這般列陣,擺明是要以死相搏了。
景翠知道,兩軍相逢,如果是以多擊少,而少者将自己置于死地,是用兵大忌。
景翠傳令排兵布陣,從南、東兩個側面将秦人圍定,同時派出多路探馬,将周邊十五裏之内的溝溝坎坎悉數探過,皆不見秦卒埋伏,驚喜之餘,也是納悶。
無論如何,眼前就是機會。
機不可失。
景翠傳令偏将屈遙引兵一萬,向東繞道,在東八裏河水淺處涉水過河,由後包抄,一是截斷秦人援兵,二是在敵人兵敗潰退時,斷敵退路。
屈遙領命而去。
所有秦卒皆列于陣,景翠使人在高台上按照秦人行伍一一數過,秦陣共有将士兩萬名,分爲左右兩個方陣,每陣橫豎各一百人,組成方陣。兩個方陣之間,隔一條通道,道寬僅容一輛戰車通過。
這樣布陣,簡直不合陣法。
景翠左看右看,前想後想,始終想不明白秦人爲何擺出這種作死的陣形,這是擺明決以死戰的。
面對這樣的陣法,景翠也是無計可施。兩個方陣合在一起,構成一個矩陣。破矩陣之法,通常爲錐形陣。而錐形陣重在錐尖,錐尖如果突不進去,則此錐無功。最好的錐尖是甲車。然而,景翠雖有甲車,但一眼望去,整個地貌并不适合甲車行馳。甲車沖陣,重在速度,而此地多是莊稼地,踩在秦人腳底下的是沒膝深的禾苗。莊稼地原本虛軟,加上禾苗及澆水用的溝坎,再好的馬與車也會失速。通常情況下,對方在沒有戰車的陣地上布下此陣,就一定會在陣前挖出許多陷溝,以阻止敵手的戰車行進。
景翠召集衆将,傳令以步卒組成錐陣以破敵矩陣。
爲使秦人首尾難顧,景翠決定從南與東兩個方向,分别以六個錐陣破敵,每個錐陣設精兵五千,餘卒二萬,一萬接應六錐,圍剿潰敵,另外一萬向後防守,以備不測。
衆将領命而去,列出六個錐陣。
景翠登上高車,指揮全局。
兩軍對陣,萬箭待發。
高車上,景翠極目四望,并無異常。東方極目處,屈遙一萬人馬已經渡河,在向秦人後方包抄。
感覺萬無一失,景翠傳令擂鼓。
主将的戰鼓響起,六個錐陣中的将鼓也響,六支巨錐,一步一步,有條不紊地從正面(南)與側面(東)兩個方向踩着禾苗壓向敵陣。
敵陣如如不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