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初升時,在子之主持下,稀裏糊塗的太子哙于燕宮正殿登基即位。子之真也聰明,隻字不提易王死因,隻對衆臣宣稱,先王突患重病,于昨夜薨天,依照燕宮舊制,由太子哙即正位。
無論是子之還是子哙,在燕國上下皆有口碑。先王既薨,一切都成過去,衆臣也就安心了,依序叩拜新王。
子哙發出的第一道旨令是,定先王谥号爲“易”,爲先王舉辦大喪。想想也是,易爲變,先王之始及先王之終,真還是充滿變數呢。
接後三日,子哙連發幾道旨令,拜子之爲相,轄制百官并三軍,拜鹿毛壽爲上卿,任命将軍市被爲宮尉,并按子之提供的名冊重置百官職守,薊城幾家死忠于易王的大戶均被抄沒。整個變動過程波瀾不驚,沒有腥風血雨。
三日過後,薊城解禁,新立百官上朝。燕國百姓皆知子哙仁善,得知是他爲王,無不笑逐顔開。子哙随即大赦天下,燕國舊貌換新顔。
在子哙即位的第三天,子之與子哙之間發生了一次重大沖突。
沖突的核心是如何處置王後及公子職。子之認定是秦使、王後謀害先王,改立子職爲太子,因而,當以弑君罪悄悄處死王後、子職與秦使。子哙堅決反對。子哙看過現場幾人的屍體之後,已曉得他們死于何毒了,而這樣的毒隻有子之才能搞到,王後與秦使是不可能得到的。
無罪而殺,必遭天譴。
争至最後,子哙以不當燕王相迫,子之無奈,隻好長歎一聲,對子哙道:“王上,未來有一天,您終會爲今天的仁慈付出代價,從而使燕國陷入絕境!”
子之傳令放走王後并子職,流放他們至武陽。至于公子疾,作爲秦使,自也放行。
王後一行車馬在子之親信的押送下離開薊城之後,子哙即使其夫人駕王辇親赴武陽,恭請太後姬雪回宮,主持燕國宮政。
姬雪卻不肯回來,回來的是蘇秦。
縱親六國中,蘇秦最不想看到的是燕國内亂。這種情愫深深地置根于蘇秦的心底,一半是出自于對姬雪的情感,一半是出自于對老燕公支持他合縱的感恩。當變故發生,袁豹快馬加鞭,于中山境内追上來時,蘇秦的震驚可想而知。
蘇秦調轉車頭,朝薊都急駛,中間換馬不歇,星夜兼程,前後不過三日就已馳入薊城南門。
城門已經解禁,百姓秩序井然,蘇秦擔心的動亂并沒有發生。
蘇秦籲出一口長氣,放緩車速,馳往宮城。
蘇秦歸來,子哙喜極而泣,與子之一起将他迎入偏殿,将事件過程簡述一遍。
蘇秦支走他人,獨問子之易王的死因。
子之曉得瞞不過蘇秦,遂将如何毒殺易王的過程扼要述過。當年文公突然離世,死因蹊跷。姬雪力主查出真兇,蘇秦之所以勸說她不可張揚,一是爲穩定燕國政局,二是未能找到有力證據,因爲先君文公生前與死後幾乎沒有差别,既見不出外傷,也驗不出毒素,完全像是急病暴斃。
“唉,”蘇秦長歎一聲,對子之道,“一切皆是天命。當年子蘇逼死子魚,以此毒術害死先君,今得此報當是咎由自取。雖然,子蘇畢竟是燕國之王,更是方今王上的生父,身後之事不可逾禮。”
“這個自然,”子之保證,“在下已與王上議定了,爲先王行大喪之禮。”
面對如此結局,蘇秦自也無話可說。
無論如何,子哙繼位是個不錯的結果,至少說是一舉挫敗了秦人的所有圖謀,使他可在未來一段辰光擱置齊、燕争執,脫身處理三晉與楚國的事。尤其是楚國,已經是迫在眉梢了。張儀的下一目标必定是楚,而楚國若無蘇秦,就沒有人是張儀的對手。屈平雖說智睿,但過于稚嫩。陳轸雖說老練,但在楚國并無根基,尤其是楚王,對他當年爲秦人效力之事存有芥蒂。在楚國,陳轸隻有一個人可以借力,就是昭陽,但昭陽年邁,已是強弩之末不說,更不得楚王之心。
蘇秦在燕國又住幾日,協助子哙立其長子姬平爲太子,立姬平生母趙妃爲王後,主政後宮。蘇秦連續觀察旬日,見薊城并無大亂,子之行事也還有度,也就放下心來,辭别薊城,再次踏向邯鄲之途。
易王後、公子職諸人出薊城後,在子之手下的押送下來到武陽,交給武陽守褚敏。然而,第二日淩晨,二人就易裝換車,與公子疾一起,出武陽南門,涉過易水,越過邊境,拐入中山境内。
由于公子疾于此時打出秦使旗号,加之新舊交替,一切尚未就緒,燕國邊關未曾得到王命,秦使一行數車一路無阻地越過邊境關卡,進入中山。
嫁出去的公主不宜回門,再說,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去,無論是王後還是公子疾,也都是于心不甘。經過權衡,公子疾決定将王後并公子職送往趙國,一則趙地與燕地隔着中山,二則秦人可以通過河西地北入晉陽制趙,三則趙國有燕國公子在手,東可制齊,北可制燕,西可結秦,堪稱是一舉三得、皆大歡喜的妙子。
這樣想定,公子疾就引領車隊越過中山,直入邯鄲。
王後出行時帶着不少金銀珠寶,公子疾尋到合适位置,幫他們買下一處宅院,留下兩個得力黑雕守護,囑他們隐姓埋名,暫不暴露身份,方才動身回秦。
燕宮驚變,于姬雪倒是一次完全解放,因爲武陽别宮的原有衛士全被撤換,她終于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入宮門了。
然而,太後依舊是太後。爲姬雪的名譽着想,蘇秦在返至武陽時,仍舊沒有出入别宮,而是在武陽包下一個偏靜的客棧,于天色傍黑時分,由飛刀鄒帶來姬雪,兩相厮守。不再有任何壓力的姬雪在蘇秦面前快活得像個孩子,一邊脈脈含情地看着他,爲他彈琴,一邊聽他娓娓講述薊城宮變始末,好似他所述及的根本不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政變,而是一些與她毫無相幹的鄰家瑣事。
也是天意留人,這夜剛好下起大雨,之後瀝瀝拉拉又下幾日,蘇秦也就不再着急趕路,與姬雪連續相守七日。
無論于姬雪還是于蘇秦,這七日都是他們此生中最舒心也最放松的七日,在武陽這個偏靜的客棧裏,由飛刀鄒與春梅守護于室外。
至第八日,天色大晴,道路也無泥濘。蘇秦挂記趙國,遂别過姬雪,踏上遠途。
趙國的事出在上黨。趙國新都邯鄲與舊都晉陽之間,隔着太行山。太行山爲南北脈行,剛好絕斷了東西交通,好在有幾條河水穿流而過,形成幾條天然通道,由南至北,稱作太行八陉。
就八陉而言,溝通趙國新舊兩都(邯鄲、晉陽)之間的隻有兩條陉,一條陉爲井陉,在中山國境内,趙人必須借道中山。當然,中山也不是不肯借道,實際上,趙人的大部分物資及人員往來,都是經由井陉完成的,因爲經由井陉,山路是最短的,成本是最低的。另一條在邯鄲西南,叫滏口陉,沿滏水河谷抵達武安。武安邑是趙國地盤,因而,滏水陉武安以東段歸趙國所有。然而,由武安向西的廣大地盤,則屬于韓國的上黨郡所有,趙國必須經由韓國國境,一路向北,直到橑陽、閼與等韓國城邑,之後再次進入趙國國境,直達晉陽。這條道趙國人最不想走,路遠不說,主要是得看韓人的臉色。但在更多的情況下,也即在與中山交惡之時,趙人就又不得不走。
韓人曉得趙人的艱難,總是力所能及地爲趙人提供便利,甚至不設關卡,或設卡,但不收趙人的關稅。然而,畢竟是自己的脖子卡在他人手裏,趙人想不郁悶也難。
百多年來,趙人軟裏硬裏,明裏暗裏,一直在嘗試從韓人手裏拿到橑陽、閼與的轄制權,韓人隻是不肯。兩國幾番爲這兩邑爆發戰争,但韓人畢竟是正義在手,底氣更足一些,即使趙人暫時拿走,他們也要設法奪回。
近年趙、韓兩國分别受到強魏的擠對,二邑的轄權也就如變戲法似的來回轉換。龐涓圍邯鄲時,橑陽、閼與在韓人手裏。龐涓再圍新鄭,兩邑中的一個關鍵邑,橑陽,被趙人搶占。這辰光,魏國疲軟,韓、趙各無大事,于是韓人誓言奪回橑陽,并爲此調兵遣将。趙人也不甘示弱,一面加強城防,一面調兵遣将。
對于韓、趙的兩邑之争,蘇秦心知肚明,隻是太行之東的事情更大,更多,一宗接一宗,使他無暇顧及上黨兩邑的局地紛争。但這辰光,縱親兩國已經發展到兵戎相見,蘇秦就不能坐視不理了。
蘇秦回到邯鄲,不及洗塵,就入宮觐見趙雍。
迎出殿門的卻是一個胡人,身後站着同樣着胡服的肥義。
蘇秦怔了,定睛細審,方才認出是趙王,緊忙拱手:“臣蘇秦叩見大王!”
“哈哈哈哈,”趙雍長笑幾聲,上前攜住蘇秦的胳膊,“我就曉得你是這個表情!走,咱們屋子裏說去!”
較幾年前相比,趙雍完全長成了,英氣逼人。
俟君臣坐定,蘇秦盯住趙雍:“敢問王上,這……”
“蘇子回來得恰到關鍵處,”趙雍笑道,“寡人正欲出行,隻差半個時辰你我就見不上面喽!”
“王上這……”蘇秦略作遲疑,“不會是到上黨吧?”
“哈哈哈,差點兒是!”趙雍情緒極好,“不過,寡人有個更好的去處,上黨隻能留待下次喽。”
“更好的去處?”蘇秦盯住他,“是何寶地?”
“是比寶地還要寶的地喲!”趙雍幾乎是情不自禁了,“寡人一刻也不想耽誤,恨不得插翅飛過去呢!”
“臣賀喜王上喜得寶地!”蘇秦拱手,看向他的胡服。
“肥義,”趙雍看向肥義,“你對蘇子講講,蘇子不是外人,是趙國相國!”
“禀報相國,”肥義拱手,“臣陪王上假作胡人,拟過境中山入燕,由蒲陰陉進山,巡查一塊新辟的疆土!”
“新辟的疆土?”蘇秦怔了,“經由蒲陰陉?”
“因爲它就在蒲陰陉的盡頭。”
“該不會是涞源吧?”蘇秦問道。
蒲陰陉的盡頭是涞源。蒲陰陉是由北向南橫斷太行山脈東出的第二條貫通山道,其盡頭的涞源盆地方圓數十裏,盛産谷物與山貨。
蘇秦沒有去過涞源,但對這個地方是曉得的,因他不隻一次聽子之講過。子之認爲,趙、中山與燕,誰能控制涞源,誰就能控制北太行的樞紐。從子之在地上所畫的涞源位置圖上可知,由該處向北是飛狐陉,直通塞外胡地草原,這辰光爲趙國的代郡。由該處向西,直通靈丘,這辰光也歸趙國了。靈丘是另外一個樞紐,向北,可通代郡,向南,可通晉陽與上黨。由涞源向東,則可經由蒲陰陉東出太行,直達燕國與中山國。
蒲陰徑東出太行的谷道爲易水。易水分作三條,分别稱南易水、中易水與北易水,其中北易水、中易水皆在燕國境内,南易水則位于中山境,因而,無論是對中山還是對燕,蒲陰陉都是重中之重的交通要道,涞源盆地更是連接靈丘、代地與東出蒲陰陉的中轉補給所在,因而一直是中山、燕國與趙國的争奪之地。
“嘿,”趙雍大是驚訝,“不愧是蘇子,連這麽個小地方您也曉得呀!”
“臣賀喜大王!”蘇秦再次拱手祝賀。
“哈哈哈,”趙雍笑道,“不瞞蘇子,真是一塊寶地呀。有此寶地在手,整個飛狐陉,西至靈丘盆地,北至代地,就完全打通了。至于蒲陰陉,眼下尚在燕人手裏,我得涞源,向燕人借道,就可南北夾擊,中山必破矣!”
蘇秦深吸一口長氣。
看來趙雍的注意力已經不在上黨,而改在中山了。
果然。
“蘇子來得正好,”趙雍話鋒一轉,盯住蘇秦,“寡人此去巡遊,可能需要一些辰光,上黨的事,就拜托蘇子了!”拱手。
“敢問王上,”蘇秦回過禮,輕聲問道,“上黨之事,臣當如何處置?”
“依縱親之法,”趙雍言簡意閡,“和爲貴!”
“王上英明!”蘇秦拱手緻禮,“若是此說,臣倒有一策!”
“蘇子請講。”
“前番臣去鄭城,得知韓室有一公主,年方二八,賢淑智慧,貌若豔花,姿若蓓蕾。若王上有意,可使媒人前往聘親。王上若與此女得結百年之好,韓王不定拿上黨二邑作爲嫁妝呢。”
“哈哈哈哈,”趙雍爽朗笑道,“寡人後宮正缺一名賢德韓女,這就勞煩蘇子走一趟,促成好事!”拱手作禮。
“由臣出面不妥!”蘇秦回禮,“王上可使樓緩!”
“傳旨,有請樓緩!”趙雍吩咐完内臣,轉向肥義,“肥義,寡人久未與蘇子叙話了,有好多大事待請教呢。巡行之事,暫緩幾日。”
“臣遵旨。”肥義應道。
蘇秦與趙王等議過趙國諸事,回到府宅時已交一更。府中燈火明亮,秋果迎出,說有貴客在廳中候他。
蘇秦急步進廳,見是墨家尊者屈将子。
見過虛禮,蘇秦支走秋果,讓她煮茶,關上房門,拱手笑道:“一看到前輩,就曉得有大事了。”
“是有一樁大事,”屈将子應道,“蘇大人前番吩咐老朽查訪魏王死因,曆經數月,總算查出來了。”
“哦?”蘇秦傾身,壓低聲音,“何人?”
“黑雕。”
“黑雕?”蘇秦顯然不太熟悉這個名稱,“是秦人嗎?”
“是的。”屈将子道,“秦王在終南山設立一個秘密場所,叫黑雕台,訓練大量間人,散布于列國,彼此之間以鷹雕聯絡,訊息傳送十分迅捷。”
蘇秦心頭猛地一震,眼前浮出公子華,在鹹陽時曾聽他講過如何養雕的事。
“這些秦人有男有女,各懷絕技,皆是死士,其中一個叫天香的,早在安邑時,就是眠香樓的第一倡伎,迷惑了太子魏申,太子申之死與她有關。”屈将子的聲音不急不緩。
“老天!”蘇秦以手捂臉。
“之後涉及公孫衍案,眠香樓遭滅門,隻有二人逃走,一是天香,二是地香。二人均逃到秦國,天香入黑雕台,成爲黑雕台雌雕中級界最高的黑雕,地香則嫁給公孫衍,現在是公孫衍夫人。”
“這麽說……天香又到魏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