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兒來的死傷兩萬人哪?”公子疾哂笑一聲,“大王爲什麽不派人到實地查驗一番而偏聽蘇秦的一面之辭呢?大王試想,如果王兄真要伐齊,數千裏征戰,爲什麽隻派出五萬人,且連辎重也沒有運送呢?大王想想看,五萬遠征軍,沒有任何辎重供應人員!遠征軍的所有供應,一半是魏人給的,一半是就地購買的。既然要做戲,本錢也是要花的。大秦國庫,其他不多,金銀有的是,因爲蜀地有條水,叫金沙水,水中盡是金沙!秦人隻需将那金沙撈出來,放到爐子裏熔煉,金子就流出來了。秦國有的是金子,泗下有的是糧食。秦軍佯敗,這要撤退,這些糧食要它何用呢?正好送給齊王一個順水人情,因爲齊人的糧庫全讓龐涓燒了,這辰光缺的正是糧食!”
“可……秦人爲什麽一定要戰敗呢?”
“因爲秦人不敗,魏王不肯依呀!”公子疾歎道,“唉,大王呀,你試想想,如果你是秦王,魏王求你出兵,你是要打赢呢,還是要打敗呢?”
“當然要打赢了!”
“關鍵是,打赢之後,你能得到什麽好處呢?”
“這……”易王抓耳撓腮。
“土地嗎?太遠了,齊王縱是肯給,秦國怎麽轄制呢?糧食嗎?秦人有的是。金子嗎?秦人有的是。人口嗎?齊人又懶又饞,還愛講排場!海鹽嗎?秦人有的是巴鹽。魚蝦嗎?運不到秦國就臭了。讓齊人認輸嗎?輸赢隻是個虛名,我家王兄向來是個講求實際的人。”公子疾逐條分析,“反過來說,如果秦卒沒有打赢,魏王臉上就倍兒有面子了!”
“這……”易王不解,“請的援兵卻吃敗仗,魏王爲何臉上反有面子?”
“大王啊,你随便想想,大魏武卒兩番敗給齊人,連所向無敵的龐涓都戰死了,我王能讓秦人打勝仗嗎?如果秦卒打勝了,就會顯出大魏武卒的無能,是不?反過來說,司馬将軍若是打敗了,魏王一看,哇,原來齊人真的好厲害啊,難怪龐将軍會……于是也就心服口服了!”
公子疾生拉硬拽出這番大理來,講得竟也是頭頭是道。
“唉,”燕易王聽進去了,悔之莫及,長歎一聲,“這麽說來,蘇秦果真是個不信之徒,寡人……如果不是王叔,就又上他的當了!”
“王上啊,”公子疾打起親情牌來,“無論如何,您是王兄的賢婿,臣疾也算是一絲兒假也沒有摻和的親親王叔。親親王叔再犯糊塗,再不更事,總也不能損害賢婿的燕國啊。燕國隻有好,隻有富強,秦國的公主才能得到安全。秦國公主隻有得到安全,才會開心。隻有公主開心,隻有公主得到安全,公主的阿大才會高興,公主的王叔才會開心,是不?大王想想,那個齊王僅僅爲了一個親外孫,就不惜大動幹戈,興師動衆地伐燕,取燕十城方才罷休。假若子職,還有王兄的掌上明珠,也就是大王的王後,真的有個三長兩短,王兄會是怎樣的反應呢?王兄如果動起怒來,即使王叔也不敢去想會有何後果啊,因爲王兄是個不顧一切的人。這些年來,大王也都親眼目睹了。六國合力未曾撼動秦卒分毫,巴、蜀數百年基業,更兼蜀道之難,可秦卒隻用十個月,先滅蜀,後滅巴,拓地數千裏,得口近百萬,蜀糧、巴鹽更是王兄的囊中之物啊。”
公子疾的宏篇大論,可謂是軟硬兼施,易王聽得心服口服,不再辯解一句,拱手應道:“姬蘇愚癡,謝王叔指點迷津。姬蘇該如何去做,還請王叔指點!”
“大王隻須去做一事,廢太子哙,立子職!”
“姬蘇謹聽王叔!”易王轉對紀九兒,“召鹿毛壽!”
入夜。
當鹿毛壽将這個驚人的變故一五一十地禀報完畢,子之驚呆了。
子之兩手捂臉,兩個拇指按在耳後,來回使勁揉搓。
不知搓有多久,子之猛地擡頭,聲音很輕:“毛壽!”
“主公?”鹿毛壽小聲應道。
“幹吧。”
“要毛壽怎麽幹?”
子之起身,走到一個隐秘的角落,不一會兒又走出來,将一隻小銅壺遞給他。
毛壽接過,端詳銅壺。
“不可開塞!”子之警告。
鹿毛壽“嗯”出一聲,看向塞子。
是個軟塞,塞得很緊。
“毛壽,猜猜壺中何物?”子之問道。
鹿毛壽掂量幾下,搖搖,搖頭。
“你可曉得,先君是怎麽崩天的?”子之問道。
“這……”鹿毛壽遲疑一下,“毛壽不知,隻是覺得,先君從孟津的縱親盟會歸來,突然就……”
“就是壺中之物。”子之聲音淡淡地給出謎底。
鹿毛壽倒吸一口冷氣。
“壺中之物是一種毒氣,由東胡一個巫人配制出來,沒有名字,也不知是由何物配制,無色,無味,無保留,人一嗅到就沒有了。”
鹿毛壽震驚:“主公是說,先君他……”看向銅壺。
“正是。”子之長歎一聲,“先君一世英雄,臨終卻走得不好!”
“誰幹的?”鹿毛壽話音出口,旋即就皺眉了,“瞧我,淨問些不上套的。”
“你可曉得,先君爲何得嗅此氣嗎?”子之問道。
“毛壽不知。”
“因爲先君要廢儲君,傳其位予子哙!”
“明白了。”鹿毛壽握拳,“主公也要讓這個弑父者同受此報!”
“正是。”子之淡淡說道。
“毛壽有一事不明。”鹿毛壽盯住子之,“如此隐秘之事,是怎麽傳出來的?”
“是子哙講給我的。”
“哦?”
“姬蘇弑君之後稱王,遲遲不立其夫人田妃爲後,而改迎秦女,欲立秦女爲後。田妃與姬蘇早有嫌隙,姬蘇的所有活動均在她的關注之下,姬蘇毒殺先君的毒氣,田妃也得到一瓶。田妃欲毒殺姬蘇,立子哙爲王,與子哙謀議時,子哙不僅不肯,還将其母惟一的一瓶毒氣揭開塞子,扔進水中。之後的結局你也曉得了,在新王立秦女爲王後時,齊人施壓,田妃被賜死。”
“唉,”鹿毛壽長歎一聲,“殿下什麽都好,就是心太軟了。如若不然,燕國就沒有這麽多的劫!”
“正是。”子之亦歎,“眼下的難題是,燕國不能交在子哙手中,卻又不能不交在子哙手中。”
“怎麽辦,主公?”
“還能怎麽辦?”子之攤手,做出無奈狀,“送走惡王,立子哙!”指銅壺,“你将此壺納入袖中,設法與惡王獨處,悄悄出塞,将銅壺扔到惡王腳下。毒氣彌出,易王瞬息氣緊,必死無疑,且毫無征兆,膚色如常。”
“可……”鹿毛壽盯住銅壺。
“拔塞之時,”子之将袖中摸出一物,“你将此物捂在鼻上,快步走出。之後,你再返回,收走此瓶,隐去。後面的事,我自有安排!”
“毛壽領命!”鹿毛壽接過捂鼻之物,審之,是一團絨毛,盯住它細審,顯然是怕它有所閃失。
“此爲解毒之物,是那巫人制此毒氣時一并配制的解物!”
鹿毛壽放下心來,将那物體并銅壺小心收好:“主公,何時動手爲宜?”
“遲誤不得了,就今宵,就這辰光!”子之握拳,“你馬上進宮,說有急事密奏惡王。俟觐見時,你就奏報我逃走了。惡王必定震驚,暴怒,你趁惡王發怒時,抛出此物。”起身,“走吧,從今日始,本公要離開此廬了!”
二人快步走出,在夜幕掩飾下直向宮城,在西宮門見到市被。三人議過各種細節,鹿毛壽入宮,市被派出幾個心腹武士,換作夜行服,遠遠随在鹿毛壽身後。
于易王來說,廢立既定,事不宜遲。
易王召請老太師并兩個王室長輩,使紀九兒宣讀完廢立诏命,開始陳述廢子哙、立子職的緣由并廢立典禮等一應事宜。
守值宮人悄悄進來,小聲奏報:“王上,鹿毛壽急事禀報!”
“急事兒?”易王怔了下,看向紀九兒,“看看,什麽急事兒?”
紀九兒走出,不一時,進來禀道:“出事情了。是大事!”
“什麽大事?”易王一驚。
“是特大的事!”
“快,傳他進來!”易王急道。
“王上——”鹿毛壽一進門就撲倒于地。
“怎麽了?”易王急問。
“子之将軍他……”鹿毛壽欲言又止。
“子之?他怎麽了?”子之是易王最擔心的人,尤其是在這節骨眼上。
“跑了!”
太師與兩個長老面面相觑。
易王倒吸一口冷氣,看向紀九兒:“他跑哪兒去了?”
紀九兒也是震驚。
诏書已就,明日就要在大朝上頒布,子之卻在這個節骨眼上逃了,這是天大的事!
“臣也不知呀,”鹿毛壽一臉驚魂,“不瞞王上,燕國朝野,臣最不放心的就是子之将軍,每天晚上都要親往巡視。就在方才,臣去巡視,喊人不見,仔細查驗,方見大街的靠牆處躺着三具屍體,皆是……守望他的人。臣吓壞了,拔劍沖到子之門口,見柴扉與舍門全是開的,舍内空無一人,也無燈光。臣連叫幾聲,沒有見人,返身欲走,卻被一物絆倒!”
“什麽物?”
“臣也不知,”鹿毛壽從袖中摸出銅壺,“就是此物!”拔出塞子,扔向易王,迅即掏出絨物捂在鼻上,轉身就走。
一切發生得太快,易王未及反應,也未及叫喊,隻覺一陣氣緊,伸手捂在鼻子上,已是遲了。
紀九兒先是傻了,繼而反應過來,擡腳就踢銅壺,腳未踢到,人已栽倒。
毒氣迅速彌散,老太師及兩個王親長老、在場宮人盡皆中毒,紛紛倒地。
三息過後,宮中一切平靜。
鹿毛壽依舊用絨物捂住鼻子,複走進來,見所有人都不再動彈了,這才走到易王跟前,撿起銅壺,見易王案前放着紀九兒拟就的廢立诏書,拿起來,塞進衣袖,悄悄走出,掩上殿門,隐在暗夜中。
是夜,子職得立,王後興奮,早早就用香湯浴過,更将後宮布置一新,灑滿香露,隻待易王過來,她好侍寝。
王後一直候到二更,易王仍未過來。王後曉得易王在召太師并王親長老談論廢立的事,也就不急,又候一時,已交三更,王後睡意朦胧,擔心易王過來時自己睡熟而失禮,遂使宮正前往前殿探看。
宮正走到前殿,見殿門關着,門外并無一人。
宮正覺得奇怪,上前悄悄推門,開出一道細縫,朝裏觀望,見正堂的大門虛掩着,有光亮透出,院中卻空無一人。
顯然,易王仍在。宮正猜出他們仍在議事,就在門外守候。
宮正又守良久,卻未聽到任何聲響。
宮正大奇。
正常情況下,如果易王在此,殿門外面會有兩個衛士守值,偏殿也會有幾個宮人侍奉茶水。然而此時,殿門外面既無守衛,偏殿裏也無燈火與宮人,甚至連個傳旨的宮人也沒看到,但見一切靜寂,人氣全無。
宮正納會兒悶,趨步走到正堂的大門前,又聽一時,仍無動靜,小聲禀道:“王上?”
沒有人應答。
宮正提高聲音:“王上!”
仍無聲音。
宮正急了,推門,打開一道細縫,立時呆了。
殿中,橫七豎八地倒着十幾具屍體。
“天哪!”宮正欲逃,卻兩腿發軟,一步一步挪到殿門外面,并不見一個人影。宮正不敢聲張,腿腳這也來了氣力,撒腿向後宮飛逃。
聽完禀報,已經脫衣在榻的王後,臉色瞬間慘白。
王後曉得,她正在曆經一場宮變,且這場宮變是由她的對手發動的。
“娘娘,怎麽辦?”宮正急道。
“快,快叫王叔!”王後回過神來,對一個貼身宮女悄囑一句,在宮女的侍奉下抖着身子穿衣,邊穿邊對宮正道,“傳鹿毛壽,不可聲張!”
當公子疾急如星火地趕到宮中時,王後并衆宮人已經守在内殿門外,誰也沒有出聲。
公子疾推開門,幾步跨到易王跟前,用手擋擋他的鼻孔,已無氣息。再試衆人,無一存活。
公子疾查看偏殿,除正堂之外,不見一人。
“王叔?”王後帶着哭腔。
“诏書呢?”公子疾搜索殿中,沒有尋到诏書,急問。
“誰知道呀?”王後應道,“應該是在禦史鹿毛壽那兒,聽王上說,诏書是他寫的,我已傳他來了。”
“傳宮尉,宮城戒嚴!”
當值宮尉前去各個城門傳旨,來的卻隻有西門尉市被,因爲另外三個宮門的門尉已被市被控制。
走在最前面的是禦史鹿毛壽,跟在他身後的是市被與數百甲士。
王後急迎上去,對鹿毛壽道:“鹿大人,快,出大事了!”
“什麽大事?”鹿毛壽佯作不知。
“王……王上……”王後指向殿門。
鹿毛壽與市被走進堂門,掃一眼,即刻退出。
市被朝衆甲士大叫:“聽令!”
衆甲士一齊看向他。
市被指着王後、所有宮人,包括公子疾:“把他們,全抓起來!”
衆甲士不由分說,一擁而上,在衆宮人的尖叫聲中,将在場的人全部抓起。
“鹿毛壽?”王後驚懼,大叫。
“臣在!”鹿毛壽走到雙手被執的王後跟前。
“有……有……有人弑……弑王……”王後連話也說不圄囵了。
“是的,娘娘,”鹿毛壽一臉沉靜,“在抓到兇手之前,先要委屈娘娘一時!”朝市被,“市将軍,将娘娘她們押在娘娘宮中,好生看待,宮城戒嚴,搜索兇手!”
“得令!”市被揮手,轉對衆甲士,“将她們押到娘娘宮中,嚴加看管!”
“鹿大人,”在甲士押走之前,王後扭頭,朝鹿毛壽叫道,“王上的诏命,可在你處?”
“诏命?”鹿毛壽佯作不知,“什麽诏命?”
“就是大王今天後晌讓你拟就的廢立诏命,都加過玺印了!”
“廢誰,立誰?”鹿毛壽明知故問。
“廢太子哙,立公子職呀!”
“回奏娘娘,”鹿毛壽微微拱手,“臣未曾受命,亦未曾拟過這樣的诏命!”
“鹿毛壽,你……”王後急了,帶着哭腔。
“帶走!”鹿毛壽看向市被。
王後又鬧又叫,自始至終未出一言的公子疾早已看出貓膩,曉得大勢已去,長歎一聲,對王後道:“公主,甭與他們費口舌了!”
這一夜,整個薊城在繁忙中度過,街上到處是跑步聲、車馬聲、招呼聲,所有百姓曉得發生事情了,卻不知發生何事,無不在忐忑中度過。
及至天明,塵埃已經落定,親近子之的兩萬人馬分四路馳入城門,太子哙在子之及親子之的部分大夫的簇擁下走進宮門,王後、公子職及公子疾皆被拘押,公子疾的從人多被抓起,黑雕散隐,後宮及百官之家不知發生何事,無不人心惶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