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齧桑的客棧裏,當蘇秦的車馬最終消失在視野之外時,張儀的心丢了。
張儀跌跌撞撞地回到客舍,關上房門,任由淚水灑落一時,開始追悔起自己的決絕來。是的,他爲什麽不去聽聽蘇秦究竟想說些什麽呢?他不遠數千裏奔波至此,難道僅僅是爲擺出一盤棋嗎?他一路上思考過不止多少次見到蘇秦後他該如何去做,譬如他應該先開一個玩笑,然後是個擁抱,然後是……但當蘇秦真的走到跟前,真的在他面前坐下時,他爲什麽沒有任何表示呢?他爲什麽隻是與他互相對眼呢?蘇秦與他有仇嗎?難道不是蘇秦在處處幫他嗎?
對了,他爲什麽沒有問個明白,在蘇秦回山時師姐對他說過什麽沒?師姐愛的是他蘇秦,也應該得到回報。蘇秦會不會愛上師姐呢?蘇秦與雪公主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他與師姐才是一對。他進山是爲師姐嗎?難道不是爲師姐嗎?如果不是,他爲什麽要進山呢?真心祝福他們!他張儀是配不上師姐的,他張儀隻配香女。
想到師姐與香女,張儀心頭一陣酸澀。他那麽愛師姐,師姐卻愛蘇秦。香女那麽愛他,他卻……
然而……
蘇秦都講了些什麽呢?合縱沒錯,縱橫對峙,無非是誰主沉浮的事,但他煞費苦心悟出的共生目标卻爲哪般?什麽是共生呢?人能共生嗎?萬物能共生嗎?天道是共生的嗎?如果天道共生,萬物就不會相克相殺,蟲子就不應該啃草木,羊就不應該吃草,狼就不應該吃羊,鷹就不應該抓兔,貓就不應該捉鼠……
唉,這個蘇兄呀,爲什麽就不理解先生之教呢?‘大我天下,公私私公’,怎麽能解作共生呢?出山之際,先生明明指出天下隻有兩條相安之道,一是天下一統,二是列邦共治。列邦共治怎麽能是天下共生嗎?天下共生,人還要不要吃肉?人在吃肉時是吃死屍呢還是殺生?
然而,先生的偈語,不解作共生,又作何解呢?這個真得好好思量一番,待自己心平氣和時,就到終南山裏冥想他三日,誰也不讓打擾,隻讓香女伴在身邊……
張儀七想八想,折騰整整一宵,于翌日晨起傳令返程。
車過函谷關後,張儀挂念香女與兒子開地,讓公子華回宮奏報,自己輕車拐入寒泉谷,哄兒子張開地三日,方在香女的催促下返回鹹陽。
張儀回來得真正湊巧,魏章從漢中回來了。
聽聞張儀回府,魏章登門拜望,走到門外,方才想起紫雲公主,隻好踅回去,下帖子請張儀前往他的府中作客,說有要事禀報。
張儀原本不想在府中多待,即讓小順兒駕車趕至魏章府宅。
魏章仍舊住在秦惠王賞賜給陳轸的府宅,因久未回來,宅中結出許多蛛網。魏章正在指使仆從清掃,見是張儀登門,抱歉地笑笑,引他到後花園的石凳上坐下。
“先說巴蜀!”張儀直入主題。
“巴地基本平複,陳莊逃往巴山,在巴人手裏了,”魏章應道,“巴人待他甚好,視若上賓。如果王上要他腦袋,怕得開出一個好價碼。”
“屍子可有音訊?”
“屍子說,巴人推出新王,願意臣服于秦,但秦王須将巴水、烏水以東的山地及鹽泉永遠歸還巴人,秦人不得涉足。作爲回報,巴人承諾,巴鹽所産,五分之一貢給秦人,五分之二賣給秦人,另外五分之二,由巴人自行作主。”
“奏報王上沒?”張儀問道。
“在下剛回,本欲入宮觐見,聽聞相國回來,就想聽聽相國之意,再行奏報。”
“如實奏報,聽王上旨意。漢中如何?”
“照舊,但楚人換将了。上庸楚人也有異動。”
“嗯。”張儀點頭,“如果與楚人開戰,由你做主将,勝算可有多大?”
“兵力一比一,完勝;兵力二比一,七三;兵力三比一,六四。”
“看來将軍信心十足呀!”張儀笑了。
“在下的信心有個前提……”魏章頓住。
“什麽前提?”
“兵器。”魏章起身,回到宅中,拿出一把槍頭及幾支矢頭,攤在石幾上,“就是這些。在下此番回來,主要是爲它們。”
張儀審視槍頭與箭矢,目光落在矢頭上,拿在手裏端祥一陣,看向魏章:“奇怪,在下所見的箭矢皆是雙羽,這幾個卻是三羽。”
魏章又從袖中摸出一隻矢頭,遞給張儀:“這個是雙羽的。”
“對的,”張儀瞄一眼,“這兒可有講究?”
“雙羽箭矢更鋒利,但不夠精準。三羽的飛行平穩,命中率極高,可謂是射哪兒中哪兒。兩軍陣上,箭爲長距離擊殺兵器,準與不準差别巨大。如果射不中,浪費箭不說,更誤事。戰機稍縱即逝,若射不中再換箭就晚了。戰場上,晚一瞬就是緻命的。”
“說的是。”張儀點頭,盯住魏章,“兵器怎麽了?”
“數量不夠。”魏章應道,“在下忖過,楚國人多,我們若與楚人比拼人數,所有男人都上戰場,也不抵楚人的三分之一,因而必須改善兵器。隻要利器在手,士氣就會高漲,兵士就會勇銳,就會有恃無恐,就能做到以一抵衆。”
“差多少?”
“差多了。”魏章指着矛頭,“這種矛頭與一般矛頭不一樣,它由烏金鍛成,雜以錫、鎳等,堅硬無比,尋常銅器無法與之相抗,堪稱是方今天下最銳利的兵器,隻可惜數量太少,在下隻配備兩萬銳卒。假使配足五萬銳卒,楚卒即使有十五萬也不在話下。”
“這個容易,讓工坊趕制就是了!”張儀應道。
“趕制不難,”魏章輕歎一聲,“難的是烏金短缺。”拿過矛頭,“就說這個矛頭吧,是一般兵士所用,重三斤三兩,九成是烏金。銅、鎳、錫還好,隻這烏金……”
張儀自也曉得烏金的事。天下能産烏金的主要是楚國、韓國與趙國,尤其以韓地宜陽與楚地宛城、趙地邯鄲爲最。趙地遙遠,其他不說,單是運費就吃不消。韓地宜陽的烏金又大多供應韓國最大的兵器生産中心陽翟,隻有少量出售予秦國,且還要經過魏國地盤,遭到關稅盤剝。更可氣的是,自蘇秦合縱之後,縱親意識較強的韓國對秦防範日嚴,尤其是近兩年,在公孫衍與白虎的幹預下,宜陽烏金供應越來越少,一度斷流,秦國隻能轉向楚地烏金。但楚國曆來将金屬、皮革等視作戰略物資,由王室專控,嚴禁出關,秦國要想獲取大量烏金,的确不是易事。
“這樣吧,魏兄,”張儀起身,“你我這就觐見王上!”
二人入宮,惠王正在接待義渠使臣,遂将他們安置在偏殿,約過一刻,快步進來,先将魏章擁抱一下,然後與張儀見禮。
魏章将巴蜀情勢簡略禀報,重點提請兵器改造,将新近配制的矛頭與箭矢一一展現給惠王,末了道:“王上,短兵相接,勁力相當,勝負就在兵刃上,隻要能比敵方鋒利一點點兒,就是生與死的差别。烏金經過鍛煉,可成精鋼,其利無物可敵。此矛此矢,末将隻要配置五萬銳卒,就可抵楚矣!”
“唉,”惠王沒有多看矛與矢,顯然對此知情,輕歎一聲,“不瞞二位,寡人正爲此事上火啊。宜陽所産烏金,前番有魏人作梗,今番是公孫衍,他曉得我們的軟肋在哪兒,也吃準我們了。”
“王上,”張儀拱手道,“臣有一請,望恩準!”
“莫提請字,你說就是。”惠王看向他,一笑。
“臣想去於城住幾日。”
“好呀,想住幾日?”
“具體不好說,少則三月兩月,多則三年二年。”
“這……”惠王以爲聽錯了,收住笑,盯住他,“你确定是三年二年?”
“是呀,時間短了怕是不夠用。”
“你要做啥?”
“保家呀。”張儀輕歎一聲,“唉,聽說楚人看中您封給臣的那塊地了,正在調兵遣将。如果楚人打來,把臣的那六裏地奪走,臣就沒個根了。”
惠王一下子明白了張儀的用意,緊張的表情松馳下來,略一沉思,拱手回禮,笑道:“寡人允準。無論如何,老窩不能讓端了,是不?”略頓,盯住張儀,“去那麽久,可要帶上於城君夫人與小公主喲!”
“臣确實想帶,卻舍不得!”
“爲什麽?”
“萬一楚人打過來,将她們母女倆擄走,臣豈不是賠大了?”
“哈哈哈哈,”惠王大笑起來,“好吧,你們的家事,寡人管不上。啥辰光動身?”
“臣還有一請呢!”
“說。”
“臣想做點兒小買賣,請王上墊付本金。”
“你做買賣?”惠王眼睛眯縫起來。
“不做怎麽辦呢?”張儀兩手一攤,一臉苦相,“王上封的那塊地,狹小不說,還貧瘠,臣連自己都養不活,拿什麽來養活老婆娃子呢?”
“說吧,”惠王盯住他,傾身,“寡人要墊多少本金?”
張儀閉目,屈指算一會兒,擡頭:“大概是這個數!”伸出五個指頭。
“五十兩足金?”
張儀搖頭。
“五百兩?”
張儀再搖頭。
“總不會是五千兩吧?”惠王臉上現出驚愕。
“是五千镒。”張儀語氣平淡。
镒是兩的二十倍,莫說是惠王,即使魏章也驚得攏不住口。
“這……”惠王發會兒呆,兩手一攤,“你這本金有點兒大了,寡人削皮碎骨也湊不出呀。”
“王上可以分批出借,先借臣兩千五百镒。”
“嘿,”惠王盯住他,“寡人的庫房裏滿打滿算也就兩千五百镒,你是吃準了呀!”
“放在庫裏會爛的,”張儀一本正經,“王上若是放貸給臣,待臣賺到錢,就還王上以高利。王上賺到錢,再貸給臣,臣再還王上以高利,幾個來回折騰下來,臣不過是賺了點兒油鹽錢,真正發大财的依舊是王上呀!”
“嗯,”惠王裝模作樣地捋捋胡須,看向張儀,“那也得看看你是做何買賣?”
“犁铧。”
犁铧是烏金鑄的,楚人用以耕地,也對外出售,屬于民用非管制産品。因而,當張儀說出這兩個字,惠王與魏章無不振奮。一隻犁铧約三斤來重,差不多可以打制一枚槍頭,虧得張儀想出這個主意。
“這個買賣不錯。”惠王一拍大腿,“有楚産犁铧在手,關中乃至蜀地,拉犁的耕牛怕就不夠用喽!”
“可以用馬!”魏章接上一句,話中自是有話。
“呵呵呵,若是此說,這筆生意可以成交。”惠王看向張儀,“於城君幾時動身,寡人爲你餞行!”
“臣還有一請!”張儀沒完沒了。
“講。”
“這個人,”張儀指向魏章,“臣想請他爲於城君看門守戶!”
“成。”
郢都楚宮,後晌未時,懷王在前殿處置完畢朝事,信步走向後宮,幾乎是不由自主地踏進鄭袖的宮院。
在懷王的後宮,除幾個王後與貴妃之外,能夠享受宮院待遇的隻有兩類人,一類是寵妃,一類是任何生下子嗣的妃子。
鄭袖一入宮就享受專寵,一年之後又爲懷王誕下一子,因而受賜一個等同于貴妃待遇的三進宮院,位置也很顯赫,可謂是顔壓群芳了。鄭袖生子那天,喜訊報至懷王,剛好文學侍從屈平在側,懷王就讓他取名。屈平喜歡蘭花,順口說出一個“蘭”字,懷王題下,爲鄭袖的孩子定名爲芈蘭。
光陰匆匆,子蘭轉眼一歲多了,出奇聰明,嘴巴更甜,天天纏着懷王,問出各種爲什麽。哪天懷王不來,他就哭鬧。一次子蘭候到天昏,仍未看到懷王,就偷偷溜出宮門找他,在偌大的宮院裏跑迷路了,驚動所有宮人打燈籠将整個宮城翻了個底朝天。鄭袖哭暈,懷王更是滿宮院找,邊找邊扯嗓子喊“子蘭,子蘭,父王在這兒呢……”,一直鬧到二更天,才有宮人在靠近宮牆邊的一處僻靜角落裏尋到他,已靠在牆角睡熟了。
當宮人将仍在熟睡的子蘭遞給懷王并奏報在何處尋到時,懷王心疼得抹淚,破天荒地摟住他睡了整整一夜。
自那日起,無論多忙,懷王都要在一天中抽出些許時間來鄭袖的宮院裏陪子蘭玩耍一會兒,這在他的子嗣中可謂是獨此一例。
懷王還沒走到,子蘭已經飛跑出來,撲他懷裏。父子回到宮中,親昵一時,前殿守值宮人入報,說是屈平出使回來,在前殿候旨。
懷王起身欲走,子蘭扯住不放,鄭袖笑道:“久聞屈大夫詩才橫溢,賤妾能否一睹尊容呢?”
“倒是好哩,”懷王笑道,“愛妃有所不知,子蘭的名字還是屈大夫給起的呢!”
懷王傳旨,宮人引屈平至。
懷王抱着子蘭,于前庭客室接待屈平。
君臣見過禮,屈平詳細禀奏此番的出使情況,尤其是與齊達成盟約的事,包括一些細節。
得知秦相張儀也去赴會,懷王驚道:“不是縱親的相會嗎,他怎麽去了?”
“臣也不知。”屈平應道,“觀蘇子反應,似乎他也不知情,看來是張儀不請自到的。聽聞他來,昭陽大人就約田相國與公孫相國春獵去了。但張儀并未到盟約之地,蘇子候不到他,于第四天前往齧桑鎮上他的下榻處,直到後晌方才回來,召臣,與臣講起楚國之事。”
“楚國的什麽事?”
“與秦國的事。蘇大人說,張儀的下一步必是謀楚,秦、楚将在商於有場大戰,且楚國不會占上風!”
懷王倒吸一口冷氣:“他還說什麽?”
“蘇子說,”屈平模仿蘇秦語氣,“楚國雖大,卻四處封國裂土,實爲五指張開的巴掌,秦國在商君變法之後,已成一隻鐵拳。以鐵拳對散掌,楚人必敗。若想與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變法改制,化掌爲拳;二是堅持合縱,與齊爲盟,相互聲援;三是用賢任能,修整武備,嚴陣以待!”
“蘇子把楚國看明白了,”懷王沉思一會兒,看向屈平,“看來,與秦之戰,真還是不容樂觀哪!”
屈平正要接話,鄭袖端一盤幹果及一些點心出來,款款走到懷王跟前。屈平急欲回避,已是不及,跪地叩首,頭不敢擡。
“呵呵呵,屈平呀,”懷王手指鄭袖,笑道,“寡人這就介紹給你,她就是鄭妃,子蘭的娘親!”轉對鄭袖,“這就是你常念叨的屈子,楚國第一才子!”
“臣見過鄭娘娘!”屈平叩道。
“屈子請起!”鄭袖落落大方,“這是本宮親手剝的幹果,請品嘗!”
“臣……”屈平再次叩首,沒有說下去。
“屈子平身!”懷王笑吟吟地揚手,“寡人本欲在前殿見你,是鄭袖聽聞你來,聞你才情,想一睹尊容,寡人才請你到這兒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