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兒不合了?”易王盯住他。
“臣辭老母于周地,不遠萬裏事奉大王,隻有一個目标,去自覆之術,求進取之道。隻未想到臣之志意竟與大王志意不合,因爲大王是個自覆之君,隻求臣子盡忠、立信,而不要臣子建功立業啊!”
“這……”易王被他攪懵了,“難道忠、信不好嗎?”傾身,直視蘇秦,“聽你說來,忠、信這還有罪了呢?”
“大王想聽一樁舊事嗎?”
“請講。”
“臣有一鄰在外邦爲吏,久未歸門。其妻難耐春心,與他人私通。聽聞鄰人要回來,奸夫憂慮奸情敗露,好事難再,鄰人之妻說,‘丈人不必憂慮,妾已備下藥酒以待。’兩日之後,鄰人回家,鄰人之妻使其妾進酒爲鄰人洗塵,其妾早知酒中有毒,進酒則殺主父,道破則逐主母,于是假摔潑酒。鄰人大怒,鞭笞其妾。其妾假摔棄酒,上活主父,下存主母,盡忠如是,卻免不得鞭笞之苦。大王,這個就是因了忠、信而獲罪啊!”蘇秦長歎一聲,“唉,臣之遭遇,竟是與那鄰人之妾一般無二。臣事大王,盡忠、盡信,不費大王一兵一卒、一金一銀,僅以一人之力,退卻齊師數萬,歸還大王十城。臣建此功于國,卻獲罪于大王,臣……”說不下去了,看向别處。
“呵呵呵,”易王幹笑幾聲,拱手,“委屈蘇子了,寡人抱歉!”轉對紀九兒,“拟旨,歸還蘇子原有府第,賜金十镒,綢緞十匹,仆從十名!”
“臣領旨!”紀九兒應道。
“臣叩謝大王!”蘇秦起身,叩首。
“蘇子請起!”易王揚手招呼,笑臉盈盈。
易王這次的笑不是作出來的,因爲兩件事讓他前嫌盡釋,一是他一直懷疑的蘇秦與太後私情,看來是自己想多了;二是蘇秦此番急歸,爲的隻是家财,不是太子廢立。他真沒有想到蘇秦竟也是個愛财之人。隻要存有這個弱處,易王就好應對了。燕國再窮,王室不會缺錢。隻要有錢,就能買通蘇子,天下列國也就可以運于掌中,什麽秦國、齊國,蘇子一人足可敵之。
易王正自暢想,蘇秦的聲音傳來:“臣還有一請!”
“請講。”易王笑容可掬,見蘇秦叩首,拱手回禮。
“齧桑會上,”蘇秦緩緩說道,“楚令尹昭陽與齊相田嬰、韓相公孫衍相談相笃,趙王、魏王均托臣代行趙、魏相事,五國達成盟約,共襄盛舉,這個盛舉就是合縱。合縱的發起國是燕國,臣提議不可落下燕國,衆皆贊同。盟會之後,各國均推一人,共理縱親事宜,楚爲昭陽,齊爲田嬰,韓爲公孫衍,作爲縱約長,臣不宜代言趙、魏,是以回魏之後,臣即辭去魏相,由魏另選合适人。魏王使臣選人,臣相中太子,以建功立業,立足于魏,承繼基業。趙國當爲肥義,因前番肥義有恙,不宜奔波,他人又不足使,趙王方使人宣诏,由臣代理趙事。此番回薊,臣剛好求請大王,也選派一個合意之人,共襄天下盛舉!”
“好事情啊!”易王心情大好,閉目沉思有頃,盯住蘇秦,“以蘇子之見,何人可使?”
“若是由臣提名,臣就提請太子!”蘇秦拱手,“因爲于燕來說,事情重大,堪稱是交通六國,會融天下,非太子莫能掌握。”
聽到“太子”二字,易王心裏咯噔一沉,臉色立刻陰沉。
“再說,”蘇秦隻作沒有看見,顧自陳述,“前番成縱六國之時,太子作爲燕國副使,随臣萬裏奔波,留芳列國,無論是趙、魏、韓、齊,還是大楚,無不對太子交口贊譽,可謂是有口皆碑啊。”
“列國是怎麽贊譽他的?”易王盯住蘇秦。
“贊譽他外柔内剛,小事不拘,大事有斷,不愧爲王業之器!”
“嘿,”易王苦笑一聲,看向鹿毛壽與紀九兒,“王業之器?”
“大王,”蘇秦佯作不知,“磨砺太子,功在未來,否則,大王百年之後,如果太子德不配位,燕國未來,臣竊憂之。”
顯然,蘇秦此時用的是強釣術,上的是霸王餌,逼迫易王自己說出廢立之事,因爲此時此刻,易王廢立,尚未诏告于世,隻有他自己的圈内人知情。即使遠在造陽的子哙得到诏令,也不可能透出隻言片語,因其身邊幾乎全是易王的人。作爲圈外人,也基本上是敵對勢力,蘇秦清楚自己的任何洩密言辭都将招緻災難。
易王這被擠到牆角了,看向鹿毛壽與紀九兒,見二人也無暗示,知無良策,隻得和盤端出實情,轉對蘇秦,笑道:“若此,寡人另換一人,如何?”
“另換何人?”蘇秦不動聲色。
“子職。”
“敢問大王,爲何換使子職?”
“這個嘛,”易王牙關一咬,“子哙優柔寡斷,不足以掌燕事。寡人斟酌再三,決意更立子職,已擇吉日祭告天地社稷,行更立大典。”
“唉!”蘇秦先出一聲富有抑揚頓挫的長歎,繼而長哭于庭,“嗚呼哀哉——”
蘇秦的哭聲極長,極悲,如喪考妣。
“蘇子爲何長哭?”易王截住他的哭聲。
“爲燕國,也爲大王啊!”蘇秦止住,雙手仰天,改哭爲嘯,“嗚呼哀哉——”
“這……”易王臉色沉起,“燕國怎麽了?寡人怎麽了?”
“大王若行廢立,則燕國危矣,大王危矣,身爲外人,臣無可奈何,隻能一哭啊!”
“你且說說,燕國怎麽危了?寡人怎麽危了?”
“敢問大王,”蘇秦盯住易王,“以燕國實力,能抗強齊嗎?”
“齊人有何了不起!”易王冷笑一聲。
“大王啊,”蘇秦輕歎一聲,“齊人沒有什麽了不起,隻是兩敗大魏武卒、逼殺龐涓,又吓退楚将昭陽于薛地、擊潰秦師于桑丘而已!至于大王,怎麽能好了瘡疤就忘了痛呢?齊人奪占河間十城時,大王是夜不成寐啊!大王召臣,使臣赴齊求和。大王隻知齊王聽取臣言,歸還大王十城,卻不知齊王爲何聽信臣言、罷兵歸城啊!”
“爲何?”
“容臣細細道來,”蘇秦侃侃言道,“縱親初成,龐涓蠱惑伐秦,不顧臣勸阻,引六師叩函谷關伐秦。恰在此時,大王聽信秦使所言,廢立太子,先齊王遂置六國伐秦大業于不顧,使田忌調轉三軍轉攻大王,取河間燕地十城,乘勝欲伐薊都。大王夜不安眠,緊急召臣謀議應策。臣帶子哙赴齊,子哙抱住先齊王的雙足,長哭足足兩個時辰哪!子哙是先齊王的嫡親外孫,外孫長哭,外公心裏疼啊!先齊王召臣,答應休兵,歸城,但隻提一個條件,就是大王不可廢立太子。大王不但應允,還與先齊王立下盟約。今盟約仍在,大王再行廢立,就是毀盟。大王毀盟,方今齊王爲子哙舅公。外甥遭廢,舅公能置之不理嗎?齊若發兵攻燕,燕何以拒之?”
“這……”易王喘會兒氣,震幾,“兵來将擋,寡人難道怕他不成?”
“大王啊,”蘇秦複歎一聲,“兵來該由将擋,問題是,齊人有大将匡章,大王的勇将在哪兒呢?子之将軍嗎?大王能信得過他嗎?即使信得過,子之将軍能抵得過剛剛擊敗秦師的匡章嗎?大王可知,引領秦師的不是他人,是雄冠列國的名将司馬錯啊!”
“寡人……”易王略頓一下,“寡人聽說,秦師是故意敗給齊人的!”
“哈哈哈哈,”蘇秦長笑一聲,從袖中摸出一張羊皮,“大王請看這個,就知秦人是否故意了!”
紀九兒接過,遞給易王。
易王展看,是秦人在韓地搶糧的悲慘畫面。
“這……這是什麽?”易王沒有看懂。
“就是故意打敗仗的那撥秦卒哪!”蘇秦一聲哂笑,“他們假作打敗,故意死傷兩萬人,丢下所有辎重,一路上沒吃沒用,向宋人借糧,宋人不給,向魏人借糧,魏王不給,向韓人借糧,韓人不給,秦卒也是餓極了,在韓地四處搶糧,這些就是當地百姓畫下的秦卒搶糧畫面,這就是大秦詐敗的威武之師啊,與民争食,竟至于斯!”
“這……”易王驚呆了,“這不可能!”
“能與不能,”蘇秦淡淡應道,“驗證并不難,大王可使親信之人前往宋地、魏地、韓地,向百姓打探一番,也就曉得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國家大事,生死存亡,非同尋常啊,大王萬不能坐在宮中臆想天下之事,終爲小人饞言所左右啊!”
蘇秦說出這番話,易王冷汗直出,半晌無語。
“大王啊,”蘇秦趁熱打鐵,“燕國非臣所有,燕地非臣所有,子哙、子職亦非臣之嫡親。臣本大周粗民,得蒙先君恩澤,方有今日協約六國、出入宮廷之榮盛。作爲一芥草民,臣之願足矣。臣之金銀足以用度,臣之館舍足以容身,臣之婢從足以使喚,臣之車馬足以馳騁。臣所憂者,隻爲大王啊!”長長一歎,“唉,大王試想,如果大王執意廢立,齊王必使匡章引兵讨伐。大王失義在先,廢長立幼,燕民未必心服,未必肯戰。那時,大王向何人求救呢?向趙人嗎?向胡人嗎?向中山嗎?向韓人嗎?向楚人嗎?失義即失道,失道則寡助。大王别無他途,隻有向秦人求助。即使秦人未曾兵敗于桑丘,也未曾狼狽于歸途,大王要他們出兵,也是個難哪。大王想想,秦人能怎麽出兵救燕呢?秦人離燕地相隔萬裏,秦人若要救燕,就必須跨越三晉,三晉肯借道嗎?即使三晉肯借,秦人出兵,無論勝負,都要回歸,大山漫漫,溝壑千重,萬裏歸程,漫長而多艱,各種兇險,在所難免啊。昔年穆公借道伐鄭,結果鄭未伐到,卻兵敗于崤道,全軍覆沒,三将被擒,這個陰影一直籠罩在秦人心頭啊!”
蘇秦堪稱是情真意切了。
“縱約長,”易王起身,朝蘇秦深鞠一躬,“此前種種,皆是寡人之過,寡人……有所得罪之處,還請約長寬諒!”
“大王大禮,臣不敢當!”蘇秦再叩。
“約長請起,”易王走到蘇秦跟前,扶他起來,按他坐下,回至自己席位,看向紀九兒,“拟旨,收回诏命,即日起,不可再議太子廢立!”
“臣領旨!”紀九兒應道。
“謝大王聽臣!”蘇秦起身再拜,“臣請大王準允太子爲燕國特使,協調縱親事宜!”
“寡人準奏!”易王轉對鹿毛壽,“拟旨,命太子哙爲燕國縱親使臣,協助約長,協調列國事宜!”
“臣領旨!”鹿毛壽拱手。
“呵呵呵,紀九兒呀,”易王笑逐顔開,“去,置酒三壇,今宵良宵,寡人與蘇子要暢飲于月潭松亭,不醉不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