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公孫衍在,在下去了反而壞事!”張儀皺眉,有頃,看向公子華,“還是你去爲妥。他落難時,是你陪他赴秦的!”
“成。”
“還有,”張儀盯住公子華,“轉告司馬将軍,越是窘迫,越要保持冷靜與克制,約束三軍不可亂來。否則,前功盡棄矣!”
公子華苦笑一下,起身走了。
情勢火急,公子華快馬馳至新鄭,拜訪韓國相府,遞上拜帖。
門人持帖入内,約過一刻,府宰出來,連說抱歉,稱公孫衍不在府中。公子華曉得公孫衍是不想見他,也就辭别,徑去宮城,以秦王特使名義向韓宣王借糧。
韓宣王不敢怠慢,将他好生安排在館驿裏,宣公孫衍入見。公孫衍沒有奉诏,隻托來人捎給他一封密函。
韓王看過密函,候等三日,待公子華再度入宮催問,傳召上卿公仲并大夫司農,讓他們分别訴苦。司農陳述韓地上黨地區連續三年鬧旱,多地顆粒未收,府中餘糧盡皆赈災仍然不夠,旬日之前已使人赴楚地購糧。
這兩年上黨确實在鬧旱災,甚至有饑民拖家帶口地逃往秦地謀生,這個事實公子華是知道的,因而并無話說。
“唉,”韓宣王輕歎一聲,朝公子華連連拱手,“實在抱歉哩!寡人早就聽聞關中有糧,原還打算舍個面子向秦王張口讨一些,不料司馬将軍伐齊,糧草供給是大事,寡人就改求楚王了。楚王答應以糧換兵器,寡人也應下了。第一批楚糧已在路上,說是近些日就到。如果特使願意守候,待楚糧到時,寡人先不赈災,悉數交給特使如何?”
“謝大王慷慨!”公子華拱手謝過,“大軍就要抵達韓地,楚糧怕是來不及了。嬴華懇請大王以秦韓睦鄰關系爲重,從現有庫糧中撥出少許糧草,接濟急需。嬴華承諾,隻要渡過眼前急難,秦國必以十倍之利相償!”
“請問特使,”韓宣王盯住公子華,“你所說的少許糧草是多少?”
公子華略一沉思,拱手應道:“一千石粟米足矣!”
“仲叔,”韓宣王看向公仲,“庫房裏還有多少粟米?”
“回奏王上,”公仲拱手應道,“庫房之事歸司徒轄制,臣不知!”
“召司徒!”韓宣王看向内宰。
内宰傳旨,足足候有小半個時辰,方才召來司徒。
“司徒,”韓宣王開門見山,“府庫還有多少粟米?”
“回奏王上,”司徒應道,“府庫裏隻剩一個庫底了!”
“啊?”韓宣王不無誇張地驚叫一聲,敲幾案怒道,“粟米呢?你把寡人的粟米藏到哪兒去了?”
“這……”司徒打個驚戰,撲地跪叩,聲音打結,“臣……數月來連奉三旨赈災,已将府中粟米悉……悉數調……調往上黨了!”
“是嗎?”韓宣王收住目光,不無懊悔地連歎幾聲,給公子華一個苦笑。
不消再說什麽了。公子華拱手辭别,走出殿門,步下台階,回望殿門,如黑雕一般長嘯一聲,揚長而去。
不消數日,秦軍大隊人馬如同一隻受傷的千足蟲,動作遲緩地移過魏境邊界,一步一步地挪入韓境。
遠遠望去,秦軍旗幟不亂,仍在盡力保持大秦鐵軍的尊嚴。在前開道的是步軍,打着“秦”字旗,但走得很慢。之後是車輛,所有車輛上或躺或坐着傷卒。再後是傷得輕的人,扶着車走,再後是健壯的漢子。
走在最後的是司馬錯,沒有乘車,扛着自己的槍。與他同行的是幾個旗手,輪番扛着主将旗号。
這條齊整的蟲子持續蠕動到第三天,越動越緩,終于僵住不動了。
幾個将軍模樣的走到隊伍末尾,與司馬錯圍坐在道邊一塊空地上。
“将軍,再不讓搞糧,實在撐不住了!”一個年紀稍大的将軍率先開口。
司馬錯曉得這個“搞”字,一路上,他三令五申嚴禁的,也是這個“搞”字。
“還能撐多久?”司馬錯看向坐在最邊上的一個偏将。他是負責辎重的。
“回禀将軍,”那人拱手應道,“絕糧兩日了,從昨天晚上起,大夥兒入口的全是水。張相國他們送的粟米隻剩一小點兒,全部留給傷卒了。估計到明日,恐怕傷卒都得喝水!”
“這是到哪兒了?”司馬錯扭過頭,看向在前開道的車衛國。
“再過三十裏就是汜水和虎牢關!過去虎牢關就是鞏地與偃師,該當交接東周公的地界。”車衛國拱手應道。
“三十裏?”司馬錯幾乎是輕聲呢喃。
“大家實在挪不動了,照眼前速度行進,到虎牢關還得三天,不搞吃的,恐怕……”開頭說話的年長将軍欲言又止。
司馬錯看向他。
“恐怕沒有多少人能撐到過關!”那人牙關一咬,率性說出。
司馬錯白他一眼,蹲下去,兩手捂在臉上。
是的,沒有多少人能撐下去。别的不說,單是他自己,也是一天多粒米沒沾牙,憑水撐着肚皮,早就餓得頭暈眼花了。
“将軍,搞吧!您不必發話,點個頭就成!”那将軍幾乎是懇請,末了追加一句,幾乎是嘟哝,“若是王上責怪,将軍就……推在末将身上!”
“廢話!”司馬錯睜開眼,狠狠盯他一眼。
那人吧咂幾下嘴皮子,看向遠處。
司馬錯就地躺下,二目微閉。
司馬錯的眼前浮出張儀的聲音:“……越是窘迫,越要保持冷靜與克制,約束三軍不可亂來。否則,前功盡棄矣!”
司馬錯睜眼,看向車衛國:“車将軍,甘茂将軍可有接應?”
“仍是昨日的,已禀過将軍了,說是接應糧草已至崤關,估計今日可抵洛陽。”
“若是晝夜兼程,後日可達虎牢關!”司馬錯忽地坐起,二目放光。
“将軍,”年長将軍卻是不見任何喜色,“我們的難關是,如何撐到後日?”
“好吧,”司馬錯輕歎一聲,“傳令各部,向附近村民借糧!注意,是借,不是搶!還有,派出精幹将士,到附近河湖捕魚狩獵!”轉對車衛國,“衛國,搜尋附近鄉醫,求取草藥,救治傷者!”
諸将應聲“喏”,興高采烈地去了。
秦軍不再矜持了,不再裝樣了。不消一刻,但凡能動的無不抖起精神,越過道路,如餓狼般紛紛撲向附近的村莊,方圓十數裏的田野裏,到處晃動着“借”糧的秦兵。
韓人村落皆有糧食。任憑秦卒說破嘴唇,韓民隻是不借。秦兵無奈,隻好用強,不管三七二十一,扛起粟米就走。于是,一群群老弱婦幼哭天搶地,各施絕招,或扯胳膊,或拉袍角,或抱大腿,或跪地求告,施盡一切誇張辦法,懇請秦人别“搶”他們的“救命糧”。
秦卒被逼得急了,将村民踹倒于地,揚長而去。
所有這一切,皆被藏在附近林中的數十名畫工描繪下來,标上對白。
一塊塊的畫布被送入韓國相府,呈給坐在雅室品酒聊天的公孫衍。
公孫衍審看幾幅,将酒葫蘆塞進嘴裏,動作誇張地狠喝一口,将一摞子畫布推給坐在對面的蘇秦。
蘇秦審完畫布,苦笑一聲,複推回去。
“呈送大王,讓王上看看他的子民是如何受虐于仁義之師的!”公孫衍揚手。
來人抱起畫布,快步去了。
“呵呵呵,蘇兄呀,”公孫衍看向蘇秦,“沒想到你也夠狠的!”
“唉,”蘇秦長歎一聲,“這也是不得已之法!”不無敬服地看向大梁方向,“張兄下得一盤好棋啊!秦師雖然狼狽,但若真的如此這般文質彬彬地班師鹹陽,正義之師、禮儀之邦的美名就将揚于天下;反觀齊人,則勝之不武!秦人是雖敗猶榮,齊人是雖勝猶敗。一正一反,秦人不勝也是勝了。”
“呵呵呵呵,”公孫衍連笑數聲,“蘇兄與張儀,真是棋逢對手啊!若是張儀看到這些畫面,準得氣死!”
“說到這個,倒是提醒在下了!”蘇秦盯住公孫衍,“相國大人可将部分畫作以國書名義送達魏室,讓魏王與張兄也都看看!”
“成!”公孫衍用力握拳。
“公孫兄,”蘇秦起身,拱手,“在下要告辭了!”
“蘇兄欲往何處?”
“楚地。”
“莫不是去找陳轸吧?”
“還有惠施。”
“哈哈哈哈,”公孫衍長笑幾聲,“蘇兄這是要撕吃張儀,收複失地呀!”拿起葫蘆,小啜兩口,慢悠悠道,“蘇兄,折騰他張儀,得把在下與白虎兄弟也算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