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輛辎車不急不緩地行駛在由睢州通往大梁的衢道上,萬章等十幾個弟子或駕車,或跟在車後,或走在車側,将手搭在車身上助行。三輛辎車中,有兩輛是新買的,一輛裝着行囊,一輛滿載竹簡。
在日頭就要戳到地上時,車隊突然停下了。一直埋首走在最後一輛車子旁側的陳臻擡起頭來,才曉得是要過大溝了。
溝上有座木橋,但橋面隻容一輛車,對面剛好也有幾輛車駛到。看雙方皆在橋頭等候的架勢,顯然都在禮讓對方。
“啧啧啧,”走在車子另一側的樂正子顯然無視橋上的事,拍拍車身贊歎道,“真是好車呀,越看心裏越美氣。還有這馬,倍兒精神!不明白老夫子是咋想的,放着好車好馬不坐,偏要坐他那輛老破車,且還走在最前面壓路,生生跑不起來!要是讓這輛車打頭,恐怕昨天就到大梁了!”
陳臻看向車子。車是新車,馬是健馬,車上裝的是幹透了的竹簡,比前面的行李車還輕,加之走得不快,兩匹健馬根本不像是長途負重,而像是草場閑步,這辰光又歇下了,隔着車轅碰嘴皮子親昵,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兒。
“我還想不通另一件事!”見陳臻沒有應腔,樂正子接道,“你且說說,在臨淄時,齊王送咱一百金,老夫子爲何不要?”
“夫子不是貪金之人,怎麽能要呢?”陳臻順口應道。
“既然不貪,爲什麽又受宋王所贈的七十金呢?”樂正子盯住他。
“這……”陳臻應不上來,正自思索,對方車輛率先過橋,他們的車輛也啓動了。
車過大溝,行有幾裏,來到一處驿站。
天色已昏。見有空舍,萬章禀明孟夫子,吩咐衆人卸馬安歇。
諸弟子中,陳臻是個憋不住的人,在候餐時,扯樂正子趨前,朝孟夫子揖道:“夫子,樂正子與弟子皆有一惑!”
“何惑?”孟夫子一臉是笑,單看臉色并無倦意。
“是非之惑。”
“哦?”孟夫子傾身,笑問。
“夫子曾言,萬事皆有是非。”陳臻拱手,“在齊國時,齊王贈金一百,夫子拒而不受。及至宋地,宋王贈金七十,夫子卻欣然受之。之前在滕地,夫子亦曾受過滕君所贈之四十金。我二人所惑是,如果不受齊王之贈爲是,則受宋王、滕君之贈當爲非;如果受宋王、滕君所贈爲是,則不受齊王之贈當爲非。此二者無可選擇,夫子緣何受宋王、滕公所贈而拒齊王之贈呢?”
顯然,這是一個大惑,也是衆弟子一直擱在心裏的謎。
所有目光皆看過來。
“呵呵呵呵,”孟夫子捋須笑道,“是有選擇的,因爲此二者皆爲是呀!”
“是于何處?”樂正子急問。
“是于義。”孟夫子掃視衆弟子,加重語氣,“在宋之時,我們将要遠行。對于遠行的客人,主人理當送些盤費,所以宋王贈送七十金,作辭說,‘權作盤費吧。’對于這番好意,爲師怎能拒絕呢?至于在滕之時,逢楚人攻薛,滕君聽說爲師有戒備之心,遂贈金四十,作辭說,‘防不測。’對于這番好意,爲師又怎麽拒絕呢?”
“那……齊王之金呢?”
“齊王贈金之時,爲師仍在齊國,既未生戒心,亦無遠行意,齊王卻無端贈金一百。無端贈金,是謂收買。堂堂君子怎麽能被收買呢?”
對于如此難解之事,孟夫子竟然講出這番君子大道,衆弟子無不受教,拱手敬服。
外面一陣車子響動,公都子風塵仆仆地從外面進來。
“公都,”待公都子見過禮,孟夫子笑呵呵地看向他,“看你臉色,可有什麽好消息?”
“有哩,”公都子拱手,“館舍訂下了,是大梁城裏最好的,離王宮近不說,設施也不錯,有熱水,能洗浴,搶手得很呢!我起初問,小二說是沒房,我讓他再查查,小二查一圈回來,仍然沒房。我一臉失望,就要走時,店家出來,問我是何人所用,我說出夫子大名。聽聞是夫子,店家二話沒說,讓小二安排到一個雅院。小二說,那院子已經有人訂下了,是中山國的皮貨商,店家臭罵小二一頓,親自把我領進雅院,當場将鑰匙交給我,還不收訂金哩!”
衆弟子不無欽敬地看向孟夫子。
“呵呵呵,”孟夫子笑笑,轉過話題,“魏國可有大事?”
“魏相張儀使秦,說是回來了。”公都子禀道。
聽到“張儀”二字,孟夫子的眉頭皺起。
大梁城中,入宮奏報使命的不是張儀,而是副使史舉。
“嬴驷肯出多少兵?”魏惠王身體前傾,目光如炬。
“五萬!”史舉應道。
“五萬頂個屁用!”魏惠王冷笑一聲,坐直身子。
“當年征伐巴蜀,同樣是遠征,秦人出兵也是五萬,一舉滅之。”史舉小聲辯道。
魏惠王鼻孔裏哼出一聲:“他以爲齊國是巴蜀呀!”
史舉不敢出聲了,悶頭怔在那兒。
“哦,”惠王這也明白他隻是來禀事的,指他問道,“還有什麽?”
“讓我們供應糧草!”
“什麽?”惠王老眼圓睜,一拍幾案,“他出兵,憑什麽讓寡人供應糧草?”
“是相國應允的。”
“張儀何時回來?”
“臣不曉得。出鹹陽沒多遠,相國就進終南山了,說是過幾天回來。”
“終南山?”惠王閉目有頃,擺手,“辛苦你了,回家将息三日!”
“謝王上!”史舉叩首退出。
待史舉走遠,惠王看向毗人:“毗人,你且說說,他姓嬴的打的什麽好算盤?”
毗人笑道:“他打什麽算盤,還能逃得了王上的眼?”
“五萬兵?不遠萬裏伐齊?”惠王右掌撐起腮幫子,歪頭盯住宮門,猶自氣惱,“嬴驷他是在糊弄寡人哩!”
“呵呵呵,”毗人笑道,“管他糊弄不糊弄,五萬人也算是興師動衆,萬一如史舉所說,他們真的能把齊國打敗了呢!”
“哼,若能打敗,寡人就向他嬴驷稱臣!”
“嘻嘻,”毗人笑了,“那他們一定打不敗!”
正說話間,武安君府來人報喜,說是瑞蓮産了,是個兒子。
惠王喜極,擺駕探望。
當毗人從乳母手中接過赤子遞給惠王時,惠王的雙手顫動了。
惠王久久地凝視孩子,如同凝視龐涓,淚水止不住地流出來。
“父親……”依舊虛弱的瑞蓮看到了惠王的淚水,聲音哽咽。
“瞧這眉眼兒,像龐涓!”惠王将孩子遠遠地舉起,以便看得更清楚些。
“嘴巴、鼻子、耳朵,還有下巴,無一處不像武安君哩!”毗人眼睛更尖。
“父王,”瑞蓮盯住惠王,“您的小外孫在候您賜名呢!”
“好好好,”惠王擦掉淚,略略一想,“就叫龐滔吧!”
“龐滔!”瑞蓮重複兒子的名字,笑了。
“這名字好!”毗人交口稱贊,“父名涓,涓涓細流成就滔滔,小人敢說,再過二十年,大魏武卒又出一位名震列國的大将軍!”
“父王,我不要滔滔去做大将軍!”瑞蓮急道。
“哦?”惠王看向她,“你想讓他做什麽?”
“就做我的兒子,您的外孫!”瑞蓮一字一頓。
“好好好……”惠王于瞬間明白了女兒,抱緊赤子,幾乎是喃聲。
無論如何,秦國出兵伐齊與龐涓遺腹子出生皆是喜事,惠王心情大好。從武安君府出來,惠王臉上現出近些日難得的笑意,讓毗人坐進他的王辇裏,繞王城主街巡視一周。
大梁依舊是那個大梁,生活依舊是那個生活。大街兩側,店鋪林立,招幡飄搖,依舊現出盛世景象。見王辇巡視,百姓依舊是回避與叩迎,惠王無法看到臣民們的焦慮,臣民們也無緣一睹他的喜悅。
回到宮裏,惠王神采飛揚,毫無倦怠,扯毗人沿後花園中的水岸漫步。流經大梁的是兩條河水,其中一條在後花園中繞了幾彎,形成一個人爲的圖案,從高處看,像是一條張勢待飛的龍,惠王名其爲龍水。
龍頭是塊高地,高約數丈。惠王站在龍頭上,望着波浪微動的龍體,久久不語。
“王上看到什麽了?”毗人順眼望過去,見與常日并無異處,遂小聲問道。
“看到龍了!”惠王指着河水。
“是哩,是哩,”毗人連聲應和,“瞧它這個樣兒,是要飛騰呢!”
“唉……”惠王重重一歎。
“王上在歎什麽呢?”毗人收回目光,看向惠王。
“在歎一個人。”
“何人?”
“吳起。”
“王上别是又想到龐将軍了吧?龐将軍自比吳起,小人起初以爲他是妄自尊大,後來發現,與吳起相比,龐将軍真的不差哪兒呢!小人在想,不定龐将軍就是吳起再生呢!您看,吳起愛兵如子,龐将軍亦愛兵如子。吳起創建武卒,龐将軍創建虎贲。吳起南征北戰,戰功顯赫,龐将軍也是。吳起死于萬箭穿心,龐将軍也……”毗人頓住。
毗人的話引起了惠王的傷感。歎有一時,惠王卻道:“毗人哪,你一千次都知寡人,這一次卻是錯了,因爲寡人所歎的不是這個!”
“王上所歎是什麽呢?”毗人一臉好奇。
“歎吳起的一句話啊!”惠王大是感歎,“那年寡人随先君武侯泛舟西河,吳起作陪。舟至河中,先君望着洶湧澎湃的西河之水,慨然興歎說,‘美哉乎山河之固,此乃魏國之寶也!’”
“是呀,如果沒有河水之固,秦人豈不……”毗人止住。
“你可曉得吳起将軍怎麽說?”
“他怎麽說?”
“吳起将軍說,‘護國之寶,在德不在險。三苗氏之居,左有洞庭,右有彭蠡,然而,修政不義,終爲大禹所滅;夏桀之居,左有河水、濟水,右有泰山、華山,伊阙在其南,羊腸在其北,然而,修政不仁,終爲商湯所放;殷纣之國,左有孟門,右有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經其南,然而,修政不德,終爲武王所殺。’由此觀之,大國之固,在德不在險。若是君上不修德行,舟中之人都将爲敵國所有啊!”
“啧啧啧,”毗人連聲贊歎,“吳起将軍真是妙說呀!”
“思來想去,”惠王指着龍水,慨然長歎,“寡人有今日之衰,是未修德政啊!”
“王上……”毗人淚出。
“先君有吳起,吳起走了。寡人有衛鞅,衛鞅走了。寡人有白圭,白圭走了。寡人有公孫衍,公孫衍走了。寡人有惠愛卿,惠愛卿走了。寡人有龐将軍、孫将軍,他們……也都走了……”惠王說不下去了,閉上眼睛,重重一歎,“唉,寡人……這……成了一個真真正正的寡人了……”
“王上莫憂,”毗人小聲道,“小人曉得公孫衍,他的心是在魏國的。還有惠施,小人已經得到音信,他很想回到魏國,爲王上效力,隻是有礙于……”
“張儀!”
“是哩!”
一切如公都子所述,客棧設施非常好,可以說是孟夫子出遊以來所住的最好的一個,價錢也不貴。客棧名叫鳳鳴,想是與陳轸搞出的鳳鳴龍吟有關。客棧主人姓權名且,與孟夫子年紀相若,年輕時從子貢的一個後世弟子修過幾年儒,算是儒門的人。權且早就聽說過鄒地有個孟夫子,對他敬仰有加,今朝見到真人,遂執以弟子禮,好酒好菜侍奉不說,還額外騰出一處雅緻小院,算作他的專用書房。
有宋王的金子在身,有蘇秦的提示在心,這又莫名得到權且這個原本不相識的貴人相助,孟夫子的底氣足起來,于翌日大朝之後驅車入宮,向宮衛遞上拜帖,求見魏惠王。
“鄒人孟轲?”魏惠王躺在涼亭下的搖榻上,眯起一雙老眼盯住拜帖,似乎沒看清楚,又向遠處推推,自語,“想起來了,就是那個說出‘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的儒生,他的傳聞不少喲!”
“咦?”毗人驚詫,“這個怎麽能對呢?儒生知樂尚禮,他怎麽能倒過來呢?君貴民賤,千古如此!王上,依小人之見,這個夫子不見也罷!”
“還是見見吧!這個夫子好歹是個名士,說不定還是一個治國大才呢!”惠王放下拜帖,“傳他觐見!”
“在哪兒見他?”毗人看向涼亭,顯然覺得這不是待客之處。
“書房裏吧。”惠王說完,迅即改口,“更衣,正殿見他!”伸手給晃他搖榻的妃子。
妃子扶他起來,帶他更過衣,徑至正殿。
爲示隆重,惠王讓宮人在殿門外鋪上藏紅色的毯子,降階以迎。大禮畢,主賓攜手入正殿,分别落席。
賓主再度客套幾句,惠王引入正題:“夫子不遠千裏光臨僻壤,必有大利于我國。寡人性急,敬請夫子賜教!”
“大王爲什麽一定要說這個‘利’字呢?”孟夫子拱手應道,“孟轲别無他物,不過是有‘仁義’而已。”
“這……”出口即被怼,惠王面上尴尬,不自然地看向毗人。
未及毗人說話,孟夫子作出解釋:“利字雖好,但非首要。如果大王說‘有何大利于我國’時,大夫就會說‘有何大利于我家’,士與庶人則會說‘有何大利于我身’。上下交相征利,則國必危。”
“上下皆有利,這是好事呀,國怎麽會危呢?”惠王不解,傾身問道。
“危于性命!”孟夫子字字铿锵,“于萬乘之國,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于千乘之國,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
惠王倒吸一口氣,有頃,眯眼問道:“爲什麽呢?”
“爲貪利。”孟夫子侃侃接道,“于萬乘之國中坐擁千乘之車,于千乘之國中坐擁百乘之車,這些人所擁有的不爲不多。他們之所以心生弑君,是因爲貪利,是不講義隻講利的必然之果。貪則無餍,有利不奪則食不甘味。然而,觀遍古今,沒有聽說行仁之人遺棄其親,亦未聽聞施義之人不奉其君。所以我說,大王不必言利,隻講仁義就可以了。”
“夫子良言,寡人受教了!”惠王肅然起敬,正襟危坐,朝孟夫子拱手。
“謝大王肯聽!”孟夫子拱手回禮。
“唉!”惠王給出長長一歎。
“大王因何而歎?”孟夫子問道。
“曾幾何時,”惠王閉目良久,怅然說道,“天下列國莫強于魏,夫子也都知道了。及至寡人,東敗于齊,長子戰死;西敗于秦,喪地七百裏;南辱于楚,痛失襄陵八邑。至于死國之士,數以十萬計。寡人……唉,寡人深以爲恥啊!寡人有心爲這些死者一雪前仇,卻又力不從心。所幸夫子來了,寡人該如何複仇,敬請夫子指點一二!”殷切的目光直視孟夫子。
“大王怎麽又來說複仇呢?”孟夫子又怼上了。
“這……”惠王皺眉,“魏有如此血仇,于寡人來說,不談複仇,談什麽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