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夫子指向亭子:“插在亭頂!”
衆人看向亭子,約百二十步,無不咂舌。
軍卒拿着靶子跑到較近的亭子前,還沒有插,聽到孟夫子的叫聲:“不是這個亭子,是另一個!”
衆人震驚。
另一個亭子位于荷池對面,荷池少說也有五十步,也就是靶距至少也在一百八十步之外。這個距離,莫說是尋常弓手,即使力冠三軍的匡章,也無射中把握。
由于距離遠,靶子小,待插好時,靶子在衆人眼裏已是很小的一個點了。
孟夫子瞄一眼,微微點頭,看向匡章:“拿弓矢來!”
早已有備的軍尉親手呈上弓矢。
孟夫子略略一瞄:“換大号!”
軍尉連換幾張弓,最後拿出一隻特别大的弓。
孟夫子沒有表态。
軍尉看向宣王,小聲禀道:“這隻是五石弓,也是最強的弓了!”
宣王看向孟夫子:“此弓如何?”
“回禀君上,”孟夫子拱手,“此爲力士之弓,非孟夫子所用!”
在場人物張口結舌。
匡章使人快馬至其府,取來他自己的勁弓,呈給孟夫子。
孟夫子審視一眼,道:“此爲将軍之弓,非孟夫子所用!”
在場衆人皆震,所有目光投向齊宣王。
“既非力士之弓,亦非将軍之弓,”齊宣王斂神問道,“敢問夫子所用何弓?”
“力士之弓可殺人射馬,将軍之弓可破軍立家,孟轲所用,乃取天下之弓!”孟轲字字铿锵。
這簡直是在狡辯了。
田嬰語氣譏諷:“夫子是大儒,不是力士,拉不起弓并不丢人,大可不必弄此玄虛呀!”
除匡章之外,場上諸人盡出揶揄之聲,七嘴八舌:“是啊,拉不動就是拉不動嘛,何必呢?”“嘿,有這麽說話的?”“早就曉得是這結局,果然!”……
孟夫子睜眼看向宣王,嘴角撇出一聲冷笑:“看來齊國是無取天下之弓了,孟轲告辭!”略略拱手,轉身就走。
“哈哈哈哈,”田嬰爆出幾聲長笑,“原來夫子是這麽天下無敵的喲!”
衆人皆笑出聲,場面尴尬。
匡章急了,小聲:“夫子?”
孟夫子一個轉頭,看向齊宣王,語氣悲怆,聲音高亢:“國無王器,群小環伺,這就是想王天下的齊國嗎?這就是想王天下的齊君嗎?”
孟夫子的質問如當頭棒喝,所有哂笑盡皆僵住。
齊宣王尴尬。
“王上,臣有奏!”禦史趨前,在宣王耳邊小聲嘀咕幾句。
宣王立時來了精神,冷笑一聲,轉對内臣:“請王弓!”
内臣顯然不曉得王弓,看向禦史。
“臣受命!”禦史轉身,帶着兩個軍卒碎步退去。
約半炷香過後,禦史在前,兩個軍卒擡着一隻長弓在後,走向現場。
“夫子可識此弓?”宣王盯住孟夫子,一臉得意。
“果是取天下之弓也!”孟夫子撫弓,審視良久,轉對宣王,“此弓乃昔年武王所用,賜給太公望。”又摸箭矢,“此矢爲王弓專用,由上等青銅所鑄,可百步穿甲!”
“夫子果然識寶!”宣王不由贊道,“不瞞夫子,此弓乃齊室鎮宮之物,就寡人所知,近百年中,沒有人動過它,今日夫子來了,當可一試!”
孟轲卻将長弓雙手奉還宣王。
“咦,”宣王驚訝,“王天下的弓箭有了,夫子怎麽不射呢?”
“回禀王上,”孟夫子改回稱呼,“既爲王弓,轲爲一介士子,不敢開之。”
“孟轲,”田嬰震怒,“你号稱天下第一射手,非王天下之弓不開,王天下之弓來了,你卻說不敢開之,這是成心調戲齊國嗎?”
宣王的臉色陰沉下去:“夫子不會是有意戲弄寡人吧?”
“孟轲不敢!”孟夫子拱手,“王弓當由王者開之,轲爲一介士子,不敢逾禮!”
“姜尚不是王者,不是也開了嗎?”宣王道。
“姜尚開之,是拜武王所賜!若無王上所賜,轲不敢開!”
“若此,寡人賜夫子今日開之!”
“轲遵王命!”孟夫子跪地,拜過王弓,拿起它,略略一拉,慨歎,“大哉此弓!”
在衆目睽睽之下,孟轲運氣,搭箭,目視箭靶,開弓如滿月。
嗖的一聲響,插在亭頂的箭靶應聲而倒。
軍卒拿過靶子,飛奔過來。
衆人視之,銅矢正中箭心。
全場歡聲雷動。
“夫子射藝,田嬰歎服!”田嬰連連拱手,轉對宣王,“王上,臣有奏!”
“請講!”
“夫子射藝,果然名不虛傳,天下無雙!臣奏請王上任命夫子爲三軍教習,教練三軍射藝!”田嬰奏道。
“哈哈哈哈!”孟夫子長笑數聲,朝宣王略一揖手,轉身就走。
“夫子留步!”宣王揚手。
孟夫子住步。
“拟旨,”宣王轉對内臣,“封鄒人孟轲爲客卿,早晚陪侍寡人,享上卿之爵,食祿萬鍾!”
“謝王上厚遇!”孟夫子拱手,“敢問王上,願聽轲言、願施仁政嗎?”
“這……”宣王遲疑,看向田嬰。
“孟轲告辭!”孟轲再無問話,潇灑轉身,揚長而去。
翌日晨起,孟夫子一行整好車輛,準備遠行。
蘇秦、匡章送行。
蘇秦知道,隻要田嬰任相,就不會容下孟轲。這且不說,在此大争滅國之世,孟夫子所倡仁政顯然不合時宜,莫說是在齊國,即使在其他任何國家,也将無所施展。
然而,蘇秦更知孟夫子。一如許行,孟夫子是一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一切正如許行所問,他蘇秦又何嘗不是呢?想到随巢子,想到告子,想到稷下的其他許多士子,大家不都是一樣的人嗎?不都是一個個懷抱理想,明知不可爲而爲之嗎?
蘇秦、匡章一路送至稷門之外十數裏方才住腳。
蘇秦拱手問道:“敢問夫子欲至何地?”
孟夫子望着遠遠的稷門,長歎一聲,黯然神傷。
“回鄒地。”公孫醜朗聲接道。
孟夫子白他一眼,再次看向稷門。
顯然,孟夫子不想走,卻又不得不走。
蘇秦似已猜透,看往宋國方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夫子此去,當是往投宋國!”
孟夫子不可置信地看向蘇秦:“蘇子何以知轲欲赴宋地?”
“揣情,摩意!”
“既然蘇子說破,”孟夫子承認,“轲就直說了。宋有地方五百裏,宋王偃敢爲天下先,隻要推行仁政,也可王天下!”
“若是宋偃不行仁政,”蘇秦接道,“夫子可以赴梁!”
“哦?”孟夫子看向他。
“聽聞夫子倡導天時地利人和之說,秦甚認同。魏居中國,交通天下,夫子可得地利;魏卒勇冠列國,魏王雄心不已,夫子可得人和。魏國逞兵革之利、武卒之勇,但連遭敗績,河西敗于秦,馬陵敗于齊,魏王痛定思痛,或聽仁義之教,夫子可得天時。”蘇秦一連講出三大利好。
孟夫子眼中閃出亮光,思忖良久,拱手:“謝蘇子吉言!”
望着孟夫子一行車塵漸去漸遠,匡章轉對蘇秦,言語感傷:“蘇子有所不知,夫子是不想走啊!”
“是的。”蘇秦點頭。
“蘇子,魏惠王真的能如你所言,行夫子的仁政?”匡章的目光不無疑惑。
蘇秦搖頭。
“可……”匡章急了,“方才你那麽肯定?如果不成,這不是……害了夫子?”
“将軍有所不知,夫子一如蘇秦,路不走絕,是不會回頭的!”蘇秦給他一個苦笑,“再說,多走一處,就會多一些見識。夫子在鄒地待得太久了,他需要了解天下!”看向匡章,“哦,對了,在下有一事欲問将軍。”
“蘇子請講。”
“将軍是想碌碌無爲一生呢,還是想做一番人生大業?”蘇秦盯住他的眼睛。
“這個不用說呀,”匡章攤開手,“人生在世,沒有哪個男兒想無爲一生!”
“若是此說,将軍可随我來!”
蘇秦帶匡章回到府邸,安排他沐浴,更衣,引他來到一道香案前面,指着供在案上的兩個錦盒:“将軍,請行大禮!”
匡章不知所以,恭恭敬敬地施以三拜九叩大禮。
“請将軍拆封!”
匡章拆開錦盒,現出一卷竹簡,沒有翻看,轉望蘇秦,目光征詢。
“将軍可以拆看了!”
匡章拆開。
天哪,爲首一簡,赫然寫着《孫子兵法》。
匡章倒吸一口氣,看向蘇秦。
“将軍可知是何人所寫?”
“軍師!”
“正是。”蘇秦指點其中一卷,“這一冊,是軍師根據記憶抄錄的孫武子兵法,”指向另一冊,“這一冊是軍師自己的用兵體悟。從今日起,它們全部歸屬将軍,望将軍細細研讀,不負軍師所托!”
“軍師所托?”匡章眼睛睜大。
蘇秦另外摸出一片竹簡:“這是軍師留給将軍的,也請将軍收下!”
匡章跪地,雙手接過孫膑的親筆竹簡,上寫一行小字:“匡章将軍,請收下兩卷兵書,體悟兵道,輔助蘇子成就合縱大業,安定天下!膑人拜托。”
“軍師——”匡章連連叩首,泣下如雨。
“章子,”待匡章哭過一陣,蘇秦盯住他,“軍師走了,田忌将軍也不會再回來了,齊國三軍不能沒有統帥,将軍責無旁貸呀!”
“蘇子,”匡章朝蘇秦叩首,“軍師既将兵書授章,章就是軍師弟子。蘇子乃軍師同門師兄,亦爲章之師尊。師尊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匡章欲行拜師大禮,被蘇秦扯住。
“章子不可!”蘇秦按他坐下,盯住他笑道,“還是叫我蘇子吧,你比我還年長呢!再說,我從未當過師父,一聽這稱謂,不自在呀!”
“好吧,蘇子,”匡章也笑起來,繼而斂神,一臉嚴肅地凝視蘇秦,“蘇子,章在此承諾,自今日始,謹遵師囑,研讀兵書,助蘇子成就合縱大業。蘇子但有驅使,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謝章子大義!”蘇秦拱手。
得知孟夫子走了,田文不敢怠慢,入宮禀報。
“唉,”宣王輕歎一聲,“這個夫子讓人頭大,走了也好!”
“好倒是好,”田文應道,“隻有一點,就是夫子之事在稷下鬧得太大了,多少學子都在看着這事兒。夫子走人倒是爽快,但對王上今後取賢怕就——”頓住話頭。
“嗯,”宣王捋須,“你說得是!”沉思有頃,擡頭看向田文,“愛卿有何良策?”
“臣之意,王上最好派個近臣追尋一程,誠意挽留。若是夫子回來,皆大歡喜;若是夫子仍然要走,就怨不得大王了。”
“甚好!”宣王朝他豎起拇指,“依愛卿之見,使何人爲好?”
“太史尹士。”
尹士二十來歲,血氣方剛,且剛襲其世爵,任太史。宣王明白其意,遂傳旨尹士,使他追回孟夫子。
尹士将行,田文吩咐他如此這般。尹士會意,旗幟招搖,不急不慌,逢人就高調打問孟轲一行,講述孟夫子如何不辭而别、齊王如何着急、如何旨令他追回賢才等等故事。尹士連行三日,于天色迎黑時分趕到齊國的邊城晝邑。
過去晝邑就是宋國地界,尹士也就完成使命了。
然而,孟夫子此時并未出晝,滞留在晝邑的一家客棧裏,顯然是在刻意候他。
尹士來到客棧,求套客房住下,沐浴更衣,入見孟夫子,以王使口氣傳達宣王口谕,态度倨傲。
孟夫子在晝候有兩日了,這是第三日。
尹士以王使自居,态度倨傲,這是孟夫子所不能容忍的。孟夫子正襟危坐,待他宣完王谕,遂以肘撐地,托腮側躺于案後席上,對尹士不理不睬。
尹士陪坐一時,憋不住了,重重咳嗽一聲,起身,聲音很大,半是抱怨,半是斥責:“晚輩一路追蹤,沐浴齋戒,方才入見夫子,抒王之情,宣王之喻,夫子卻卧而不聽,叫晚輩情何以堪?晚輩之後怕是再也不敢來見夫子了。”
“坐下吧!”孟夫子坐直身子,看向他,慢悠悠道,“既然你說出來了,夫子就給你講明。魯缪公時,如果缪公沒有使人前往照料子思,就會覺得子思之心不安;如果缪公身邊沒有子思這樣的大賢,洩柳、申詳等臣子就會覺得己身不安。你既然代表王上,又在孟轲跟前自稱晚輩,無論是王上禮賢,還是晚輩禮敬長輩,你們都遠沒有做到缪公、洩柳等所曾做過的。你好好想一想,是你拒了長者呢,還是長者拒了你呢?”
尹士遭到孟夫子一頓訓斥,悻悻然回其客舍。
翌日晨起,孟夫子、尹士分别備車,各奔西東。
孟夫子使弟子高子禮送尹士,正欲回身,尹士叫道:“高子留步,在下有兩句話敬請轉禀夫子!”
“大人請講!”高子住步,望着他。
“不識齊王不可以成爲商湯王、周武王,是謂不明;識其不可,卻又赴齊,或爲有所圖謀,或爲不智。千裏見王,一言不合就走,走就走吧,這又滞留于晝,連滞三宿,分明是舍不得!面對這樣的人,尹士真真有些郁悶哪!”尹士刻意吧咂幾聲嘴皮子,将憋了一宿的怨氣悉數發出。
高子将尹士之語逐字禀報。
“尹士不知我矣!”孟夫子長歎一聲,“千裏見王,是我所欲;這般離去,豈是我欲哉?是不得已!我在此邑滞留三日,但就我心而言,三日仍舊少了。我仍舊期待,萬一齊王回請我呢?我原是要再住兩日的,爲何今日決然離開呢?因爲我看到了一個既不知齊、也不知我、更不知天下的無知王使!王若用我,是齊民之福,更是天下人之福!王不用我,是齊民失福,卻非天下人失福也!”看向高子,“去,将這些告訴他!”
高子返回時,尹士仍未上車,顯然在候孟夫子回話。
俟高子述過孟夫子之言,尹士怫然變色,鼻孔裏哼出一聲:“算是尹士看低了!”縱身跳上辎車,絕塵而去。
送走孟夫子的次日,人定時分,墨門尊者屈将子入訪蘇子府邸,約略講了近期天下大事:魏國,張儀仍爲相國,魏王似乎更加依賴他了,但對新立太子魏嗣頗有微詞;龐涓之妻蓮公主懷遺腹子,臨盆在即;朱威患重病,卧榻彌留,惠王三番探望,但路也走不穩了;韓國,公孫衍出任相國,整頓吏治,恢複因龐涓伐韓而中斷的兵器生産;白虎舉家遷往宜陽,經營煉爐;秦國,秦王任命的蜀相陳莊殺死蜀侯,派兵把守石牛道,叛秦自立,秦惠王全力籌劃平叛,無暇東顧;秦惠王正式立世子蕩爲太子,蕩年少力大,嗜武好殺;楚國,昭陽班師回郢,陳轸駐留襄陵,襄陵郡守鄭克之女鄭袖被楚王寵臣靳尚帶入郢都,已成懷王嫔妃;趙國,胡地鬧災,胡人攻掠代郡,趙王親赴代郡禦胡……
屈将子言語簡明,講有小半個時辰後辭别。
夜靜更深,蘇秦卻了無睡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