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儒孟轲在稷下火了。
連敗稷下高手、與齊王抗禮、王辇迎請、雪宮禮賓、跣足出迎、八佾宴樂、留宿後宮……一連串事件在孟夫子高調入齊的數日之内一氣呵成,任小說家之流巧舌如簧,也難演繹出此等戲劇情節。
假使孟夫子的後宮豔遇哪怕隻漏出一絲絲風,稷下乃至天下又将會是何等熱鬧?回客舍之後,一旦想到此事,孟夫子的背脊骨就會冒出一陣涼麻。
當然,這也是他孟夫子越想越值得驕傲的事,因爲他不但做到了柳下惠的不亂,且還做到了柳下惠未能做到的不親。柳下惠的故事他從小就聽說了,但在成年之後,卻疑其真僞來。再說,坐懷不亂沒有什麽了不起。在那寒雨之夜,孤廟之中,面對一個陌生女子,且那女子是因冷而坐懷禦寒,并無他念,莫說是柳下惠,即使尋常士子也不便輕易作亂。而他孟轲的境遇完全不同。齊王留他宿于後宮,旨令那女子侍寝,那女子侍奉他名正言順,毫不逾禮,且那女子守候他隻爲侍奉他,與他“亂”是她的唯一職分。即使這樣,他孟轲也沒有亂。非但沒有亂,且還沒有目視她的裸身,沒有接受她的攙扶,甚至在她求爲奴婢時,也未動心,是真的未動心,盡管那女子真的很美,當是他此生所見過的最美的女子了。
然而,這樁值得驕傲的豔遇值得一說嗎?
不值!
也不能說!
隻要說出,史家就會寫他,他孟轲留給天下的就将會是柳下惠第二。他來齊地是爲輔佐齊王成就王天下之業,不是爲樹立一個道德楷模。再說,這事兒若是傳給母親,叫母親如何去想?母親會相信嗎?母親若是不放心,命他的妻子赴齊服侍他,豈不是弄巧成拙嗎?誰來服侍他母親呢?母親年歲大了,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他豈不是不孝嗎?
一連十日,孟夫子哪兒也沒去,隻在客舍守着。孟夫子曉得,孟門所有弟子也都曉得,齊宮的王辇随時會來,齊王随時會接夫子入宮,向他夫子請教仁義,用他夫子在齊地布施仁義,以仁義之道王天下。
孟氏一門連候一十五日,王辇沒有來。莫說是王辇,即使稷下學者,也沒有誰再來客舍向夫子求問。
第十六日,一直候到午時,門前仍無任何動靜。孟門弟子急了,小聲議論,公都子更是坐不住,一個時辰之内望風三次。
孟夫子端坐于席,不動如山,然而内中卻有谷風不時穿過,擾得他氣沉不下丹田。
将近申時,一個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人走進舍門,求見夫子。
出來迎接的是公都子。公都子不喜來人相貌,盯他一眼,見他衣冠整潔,面相也算和善,遂客氣幾句,接過拜帖,看也沒看,隻讓他候于門庭之外,返身禀報孟夫子。
孟夫子讀帖,見是匡章,大吃一驚。
孟夫子不是一個做死學問的人。赴齊之前,孟夫子對齊國的方方面面都有調研,包括三軍,知匡章在與魏之戰中是齊軍副将,僅居于田忌之下,堪稱二号人物。且匡章不姓匡,原名田章,追溯上去,是陳完後裔,正宗的田氏公族傳人。其父田鲔爲齊國大夫,事過桓公、威王二君,雖說權不傾朝野,卻也算是貴人。在齊地儒者眼裏,田章因不孝而成爲負面傳奇,尤其是他連父親的姓氏也改了。孟夫子曾将田章作爲孝與不孝的案例研究過,知悉他的全部故事。章母姓匡名啓,是妾室。田章幼時喜舞槍弄棒,與父不合,遭父斥罵,母啓因護子而頂撞田鲔,被田鲔于盛怒之下錘殺,埋于馬廄,讓其陰屍受馬溺之苦。田章怒而出走,棄田姓,改作母姓,投入軍營,誓不與生父往來,父死也不肯回家盡孝。
讓孟夫子吃驚的倒不是匡章的孝與不孝,而是他爲什麽會于此時登門。是代表齊王來的嗎?若是,齊王爲什麽派他來,而不是派田嬰、田文或宮中的其他任何人?若不是,一個将軍爲什麽來登他的門?
無論來意如何,身爲三軍副将,匡章在齊也算是舉足輕重的人,不可小觑。孟夫子思慮妥當,整頓衣冠,帶着幾大弟子躬身出迎,禮甚恭。
見過禮,匡章說明來意,卻是與齊王無關,是他個人慕名拜谒,有惑求教于夫子。
“敢問何惑?”孟夫子以爲他要問軍事,心裏無底,眉頭微皺。
“陳仲子!”匡章點出一個人名。
“他怎麽了?”孟夫子笑笑,盯住他。
“人人都說陳仲子是個廉士,夫子以爲如何?”匡章回視,二目逼人。
“呵呵呵,”孟夫子又笑一聲,“人人爲何稱他廉士,章子可知?”
“居於陵之時,仲子三日不食,餓得目不能視,耳不能聽。幸虧井邊有棵李樹,地上落下不少蟲蛀後掉下來的李子,仲子爬過去撿食,連吃三隻,方才恢複視聽。這個難道不算廉嗎?”匡章直勾勾地望着他。
“他爲何三日不食?”孟夫子問道。
“家中之糧是其兄長所供。”匡章應道。
“唉。”孟夫子輕歎一聲,“這個怎麽能稱得上廉呢?”
“咦?”匡章眼睛睜大,“夫子是看不上仲子呢,還是覺得他配不上這個‘廉’字呢?”
匡章給出一個兩難選項。
“還真的都不是。”孟夫子說道,“在轲眼裏,齊地士子首屈一指的當屬仲子,怎麽會看不上他呢?雖說如此,但他遠遠稱不上廉哪!像他這種廉法,隻能是條蚯蚓,上食壤,下飲泉,隻求于自然,無求于人才是。他不吃兄長之糧,所居之屋呢?他能肯定所居之屋是伯夷建造的呢,還是盜跖建造的呢?他能确定所食之粟是伯夷所種的呢,還是盜跖所種的呢?”
“這有什麽關系呢?”匡章辯道,“仲子所居之屋,仲子所食之粟,是他夫妻織屦、織布所賺之錢到市場上換來的!”
“怎麽能無關系呢?”孟夫子就事說事,怼他道,“仲子出身于齊國世家,其兄陳戴擁有封地,食祿萬鍾,而仲子以其兄之祿來之不義而不食,以兄之屋來之不義而不居,這才離兄别母,居于於陵。轲聽傳聞,有一天他回到家,剛好有人送給他兄長一隻活鵝,遂皺眉說,‘那東西在呱呱亂叫什麽呢?’他母親宰了那隻鵝,給他吃肉。正吃着呢,他哥回來了,見他在吃鵝肉,笑了,對他說,‘你所吃的就是那隻呱呱的肉啊!’仲子于是跑到門外,摳嗓子吐出鵝肉。母親的東西不吃,妻子的卻吃;兄長的房子不住,於陵的房子卻住,這怎麽能稱得上這個‘廉’字呢?像仲子這樣的人,若想配得上‘廉’字,得先把自己變作蚯蚓才成!”
孟夫子一番話說完,本以爲匡章會暴跳如雷,與他再辯,豈料他忽地起身,撲地叩拜,聲如洪鍾:“夫子所言,開章之塞,誠吾師矣!”
“章子?”孟夫子有點兒不知所措。
“夫子在上,請受匡章一拜!”匡章行再拜大禮。
“匡……匡将軍?”孟夫子越發詫異,改了稱呼。
“章請爲弟子!”匡章再拜。
孟夫子這才意識到匡章是真心求拜,也幾乎是豁然明白了他爲什麽求拜,欣然受之,當即讓萬章設堂,與匡章行了入門師禮。
師禮畢,匡章召來車馬,親自駕馭,邀請師尊至其府中做客,請友人莊暴作陪。
莊暴是齊宮禦史,常陪宣王左右。
孟夫子竊喜。
果然,酒至半酣,不待孟夫子咨詢,莊暴就趁酒意講起宮中之事,尤其對齊宣王癡迷于樂舞憂心忡忡。
“王上是怎麽個癡迷的?”孟夫子問道。
“王上最喜的是群樂,”莊暴應道,“八佾之樂早已不屑,動辄以百人戲。齊國善樂之人皆在宮中,天下樂手紛至沓來,王上盡皆供養,今日笙箫,明日琴瑟,後日鍾石,再後日管弦鍾石齊奏,王上迷于樂,幸甚時節不理朝事。”
想到那晚宣王宴請他時所起的八佾舞樂,孟夫子深信其言,不憂反喜,拱手道:“大人勿憂,孟轲不才,可以使大王不再沉迷于歌舞!”
“鄒忌以琴說先王,齊得治。夫子若能使王上不再沉迷于歌舞,實乃齊人之幸也,請受莊暴一拜!”莊暴起身,叩拜。
孟夫子扶起莊暴,道:“大人明朝就可禀報王上,孟轲請爲王上言樂!”
翌日晨起,齊宮大朝。
散朝之後,莊暴入見宣王,禀道:“昨日良宵,臣至匡章府,得遇鄒人孟轲,知其善樂。臣言王好樂,孟轲喜甚,請求爲王上言樂!”
樂是作的,不是言的。宣王當即心癢,使王辇召請孟夫子。
相見禮畢,齊宣王急不可待:“聽聞夫子知樂,寡人不才,願聞之!”
“敢問王上所愛何樂?是先王之樂呢,還是世俗之樂?”孟轲探身問道。
宣王略顯尴尬,臉上微紅:“寡人所好的隻是世俗之樂,非先王之樂。”
“非常好呀,王上!”孟夫子拱手賀道,“王上愛好今日之樂,真還是齊民的福祉呢,因爲今日之樂原本就是古時之樂!”
“哦?”齊宣王喜道,“說來聽聽!”
“樂分兩類,一是自娛自樂,一是與人同樂,王上偏愛哪一類呢?”
“與人同樂。”
“王上是偏愛與少數人同樂呢,還是與多數人同樂?”
“與多數人同樂。”
“這就是了,轲請爲王上言樂!”孟夫子切入正題,屏氣斂神,“假使王上于此鼓樂,百姓聽到王上的鍾鼓之聲、管籥之音,但愁眉苦臉,奔走相告說:‘我王好鼓樂,卻爲什麽置我們于此不堪之地呢?父子不能相見,兄弟妻子離散。’假使王上在此田獵,百姓聽到王上的車馬之音,看到羽旄之美,但并不開心,奔走相告說:‘我王好田獵,卻爲什麽置我們于此不堪之地呢?父子不能相見,兄弟妻子離散。’原因無他,王上沒有與民同樂啊!”
齊宣王滿心期待的是一番高深樂理,沒想到卻招來一頓訓誡,且是當着臣下之面,面上挂不住了,臉面拉長,正要說句什麽讓孟夫子住口,孟夫子卻視而不見,侃侃接道:“假使王上鼓樂于此,百姓聽聞王上的鍾鼓之聲、管籥之音,無不喜形于色,奔走相告說:‘我王身體康健呀,要不怎麽能夠鼓樂呢?’假使王上田獵于此,百姓聽到王上的車馬之音,看到王上的羽旄之美,無不欣然有喜色,奔走相告說,‘我王龍體康健呀,要不怎麽能夠田獵呢?’原因無他,王上與民同樂了啊!”
孟夫子的兩番假使,一反一正,一訓一贊,宣王始知不是特别針對他的,隻不過是孟夫子的慣常說教而已,悶氣洩了,面現常色,傾身贊道:“此誠寡人之願也!”
孟夫子聽在耳裏,心頭激動,拱手賀道:“隻要王上真正能夠做到與民同樂,想不王天下也是難哪!”
“呵呵呵,”齊宣王幹笑幾聲,“這個真還不容易做呢,不過,寡人盡力爲之。”眼角瞄到孟夫子又要訓誡,緊忙轉移話題,以攻爲守,“對了,方才夫子提及田獵,我們這就說說田獵的事。聽說文王之囿方七十裏,有那麽大嗎?”
宣王此問頗爲吊詭。孟夫子一上口就提先王之樂,從而引出訓誡,宣王這就拿先王遊獵的大園子說事,看孟夫子如何解釋。
“聽說是那麽大。”孟夫子略略一想,應道。
“是不是也太大了點兒吧?”宣王身子朝後一仰,表情自得。
“可百姓還覺得它不夠大呢!”孟夫子盯住宣王。
“咦!”宣王一臉驚詫,傾身問道,“請問夫子,寡人之囿不過四十裏,爲什麽百姓就認爲它過大了呢?”
“用途不同呀!”孟夫子應道,“文王之囿方七十裏,是與百姓共享的,刈草砍柴者可以進去,捉雞捕兔者可以進去,百姓以爲不夠大,這是理所當然的。初入齊時,轲不問明齊國大禁,不敢入境。就轲所知,王上之囿方四十裏,且就設在臨淄郊區,凡私入獵其麋鹿者與殺人等罪。王上這麽做,如同在國之正中設下一個陷阱,百姓認爲它過大,也是理所當然的呀!”
一場穩操勝券的進攻于轉瞬間受挫,齊宣王再在臣子的眼皮底下被孟夫子怼了個灰頭土臉,場面一時尴尬,幹笑幾下,輕咳兩聲,猛地一拍腦門:“嘿,寡人差點兒忘了,這召夫子來,是有大事請教呢!”
“教字不敢!”孟夫子拱手,“王上但有所問,轲知無不言!”
“泰山頂上有個明堂,是周天子東巡時修建的,”齊宣王真還與孟夫子議起事來,“今朝周室式微,周天子無力東巡,這個明堂也就沒有用處了,是以不少臣子進谏拆掉它。請問夫子,寡人是拆掉它好呢,還是不拆爲好?”
“明堂是王者之堂,大王若行王政,怎麽能拆明堂呢?”孟夫子一口否決。
“夫子能說說什麽是王政嗎?”齊宣王顯然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詞,趨身問道。
“王政就是王者之政,”孟轲解道,“當年文王治岐,向耕者征九一(九分之一)之稅,賜官吏世代俸祿,過往關卡、市集皆不征稅,山河湖澤由國民共享,處罰罪犯不連坐家人,對天下四類貧困無助之人——鳏、寡、孤、獨,視作施政布仁的優先救助對象,等等等等,這就是王政呀!《詩》雲,‘哿矣富人,哀此茕獨。’說的就是有錢人無須照顧,要照顧的當是孤獨無助的人哪!”
宣王交口贊道:“夫子講得真正好啊!”
“大王既然認爲王政好,爲什麽遲遲不推行呢?”
“唉,”宣王苦笑一下,怅然歎道,“寡人有個毛病,愛财。”
“愛财好呀!”孟夫子朗聲應道,“當年周室先祖公劉就很愛财。《詩》雲:‘乃積乃倉,乃裹糇糧,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幹戈戚揚,爰方啓行。’講的就是他如何愛财的事。王政主張愛财,要求居者有積粟,行者有裹糧,然後才可‘爰方啓行’,勇往直前。大王隻要愛财,就能想到百姓也是愛财的,這與推行王政有什麽關系呢?”
再次被孟夫子怼得啞口無言,宣王沉吟良久,似乎是在故意與孟夫子對着幹,擡頭盯住孟夫子,語氣挑釁:“寡人還有一個毛病,好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