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後沒有其他活動,莊裏人各回各舍,盡皆睡了。許行也沒有如蘇秦所期待的與他作徹夜之談,态度依舊是淡淡的,吩咐陳相安排二人宿于客舍。
客舍與其他農舍一樣,一人一間草舍,舍内一榻、一盆、一桶淨水、一條巾,枕頭、被褥等物齊全。
陳相帶二人來到公共浴室,用大盆熱水洗過,安頓歇了。
接後三日,陳相作爲導遊,引帶蘇秦二人将整個莊園暢遊一遍,讓他們體驗了莊園裏的勞作與生活。
在這莊園裏,陳相就像是換了一個人,精氣神十足,無論看到什麽,都要不厭其煩地介紹。從他的介紹裏蘇秦得知,連山康莊方圓三裏,鄰近滕水,傍依千畝低窪水澤,原爲一片沼澤地與荒地,無人居住,一百多年前曾被公室辟作狩獵遊苑,後遭廢棄。十年前許行由楚赴滕,相中此地,承諾五年之後上交公室什一所獲,騰文公就順手賜給他了。經過毛十年拓殖,許行由小及大,竟将莊園建成現在這般規模,有人口三百,全是莊主許行理論的信奉者,來自遠近各地,多是楚、宋、鄒、魯等國。
莊園依從地勢,較高處是錯落有緻的房舍,舍前舍後樹桑種麻。靠近水澤邊修有長堤,排灌設施完備,滕水一條支流被截斷,聚水成庫,引出幾條渠道,整個園區基本實現自流灌溉。所有房子皆爲夯土牆、草頂,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前後間距也幾乎一緻,門前各有一條排水溝,非常整潔。
耕田并未采用周制井形,而是随地就勢辟出的自然之形,分水、旱兩種,耕種嚴格依循神農之法種植八谷,分别爲禾、黍、大豆、小豆、荞麥、小麥、麻、稻,圈中養馬、牛、羊、雞等家畜,舍邊植桑,水邊植柳,水中養魚、蝦、鴨、鵝等。
莊園裏設有庠,也就是學校,但來聽講的多數不是孩子,而是成人,由許行及其主要弟子任教,主要講授神農之學,時令水旱、五谷種植等無所不包。
蘇秦聽講三次,又親至田中按照課堂所教勞作,感歎自己自幼務農,原來并不知農,真正是行行皆學問。如果是父親能夠有幸到此種地,又該是什麽感受?又如果天下之人皆以此法種田,何愁缺吃少穿?
第三日逢集。集市露天,位于康莊大道入莊處右拐三十步,是一片約三十來畝的小高地,趕集者自帶帳篷等遮陽和防雨之物。集市每月六次,上中下三旬逢五逢九,日中啓市,交申時收市。市集不行錢币,皆是以物易物,所市皆是耕作、日用、衣物等生活必需用品,無奢華、無用之物。由于集市沒有商販,物美價廉,交易公平,隻要天氣晴好,方圓三十裏之内的百姓就會帶着自家所産早早趕來,相互交易。
在一個時辰的集貿過程中,蘇秦無物可易,全程觀察,飛刀鄒用一枚飛刀向一個半大男孩換回三雙草鞋,陳相則用三袋糧食換回一隻犁铧。
相較于莊園的外部環境與集市,蘇秦二人更爲震驚的是莊園人的生活日常。
連山康莊爲大同社會制,所有财産盡皆充公,集體勞作,集體用餐,上工時鳴鍾,收工時鳴鑼。男主耕,女主織;男主外,女主内;男主力,女主巧。男、女混居,女子有屋,無固定配偶,晚上可自主接受男子入住。女子若是已有心上人,就在門外挂一條紅巾;若是無人,則挂一條白巾。男子視有白巾之屋登門求請。門上留有視洞,女子若是相中男子,就開門迎人。女子若是不同意,男子不得強求入室。莊中另備大屋,專供無宿之男居住。幼稚随女子居住,由年長女子看管,再大一些,就由庠中長者教育,習六十四藝。男滿十八而冠,女滿十五而笄。庠中有男大屋和女大屋。男入冠年即可入住女子之屋,女及笄後即可獨立起屋。
莊園裏一日兩餐,雞鳴即起。日出時分出前晌工,收工後開餐;餐後爲日中,有市開市,無市則自由支配,也即歇晌;入申時出後晌工,收工後晚餐,晚餐後進入夜生活,怡情勵志。農忙時不分時辰,全力以赴,雨雪時則由學問人上課,講解内容包括農時、五谷、土肥、培育、家畜、漁鹽、養生、果蔬等莊園生計常識,也講道德、禮義、紀律等莊園相處之道。
第四日晨起,前來導遊的不是陳相,而是一名少女。
看發束,少女已經及笄。少女自報姓名,叫陳蘋。
陳蘋引領蘇秦二人參觀女子業藝,看她們如何做飯,如何舂米,如何做女紅,如何照管桑麻,如何抽絲織布等,之後來到女子庠學,介紹年輕女孩如何學習女子六十四藝。
所謂六十四藝,也即六十四種連山莊園必須掌握的基本農藝,分爲男藝與女藝。六十四男藝,幾天來陳相多已介紹。
從庠中出來,陳蘋帶他們參觀女子居所,也是連山農莊最核心也最基本的生活單元。看過幾個屋子,陳蘋就帶蘇秦走進她自己的小屋,待之以茶水、果品。飛刀鄒習慣性地守在門外警戒。
屋子寬大,分裏外兩室,内室有榻,外室有幾案,起居設施齊備。案上擺着一架琴,牆上挂着幾件吹管樂器,有箫、笙、笛等。
“你喜歡樂?”蘇秦問道。
“嗯。”陳蘋點頭,“大人若是想聽,今宵可入此室,我爲大人演奏。”目光火辣辣地盯住他,無一絲羞澀。
蘇秦笑了:“這辰光能奏嗎?”
“莊中規定,除非節慶、祭祀等重大日子,白日不得奏樂,以免打擾他人務工。”陳蘋應道。
“咦,”蘇秦一臉詫異,“聽樂怎麽會誤工呢?”
“在康莊,”陳蘋直視他的眼睛,“樂有不同,可分兩種,一種是奏給神聽,一種是奏給人聽。非慶典之日,非慶典之時,樂不可奏給神,隻能奏給人。康莊白日務工,任何人不可奏給人聽。奏給人的,隻在晚上。”
“是嗎?”蘇秦笑了,“可音樂是要奏給知音聽的!”
“正是,”陳蘋也笑起來,“莊裏男女各有各的知音。”
“莊中可有姑娘知音?”
“有呀!”陳蘋笑笑,攏一下劉海兒,“隻是,能知吾音者不多,也就五、七個人吧,譬如說許子、節子、銅子、淯子……”
“銅子?”蘇秦對這個名字頗有興趣。
“就是銅鋪裏的那個銅匠呀,莊園裏的所有銅器都是他打造出來的,手可巧呢!”陳蘋交口贊道。
蘇秦見過銅匠,略吃一驚:“他……年紀很大,是個長者了!”
“對呀,”陳蘋應道,“他是我的知音之一,我樂意爲他奏琴!”
蘇秦長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又問幾句閑話,起身告辭。
走至門外,陳蘋還要陪伴,蘇秦止住。
“蘇子,”陳蘋直盯蘇秦,大大方方地将一條紅巾挂在門外,指着它,聲音很大,一點兒也不顧及他身邊的飛刀鄒,“今日良宵,這條紅巾就留給您了,大人何時登門皆可,小女子隻在舍中恭候,也隻爲大人一人演奏!”
蘇秦臉上一陣臊熱,連說幾聲“不可”,匆匆别去。
回到議事堂,蘇秦意外看到陳相在候。
“遊得開心否?”陳相迎出來,揖道。
“還好。”蘇秦拱手回禮,“巧哩,在下正要尋你。”
陳相将蘇秦迎到堂中,一邊斟茶水,一邊笑道:“我家小囡陪得可好?”
“你家小囡?”蘇秦震驚,盯住他,“你是說,陳蘋是你女兒?”
“是呀!”陳相點頭,“蘇大人名冠列國,小囡向往久矣,聽聞蘇大人到來,前日就想見您,隻是礙于莊中規矩,未能如願。今日莊主安排蘇大人賞遊女舍,在下就安排小囡作陪了!”
蘇秦目瞪口呆。
“蘇大人?”陳相問道。
“哦哦,沒有什麽。”蘇秦這也回過神來,覺得是自己見識少了,拱手,“在下是想告訴陳子,此來數日,該回臨淄了。”
“啊?”陳相驚道,“這怎麽能成?”
“請陳子轉告莊主,臨淄那邊,在下還有事情,昨日就說走呢!”蘇秦去意已決。
“蘇大人稍候。”陳相飛奔而去,不一會兒,偕許行回來。
見車馬備好,飛刀鄒坐在駕位,蘇秦也已候在車邊,許行一臉震驚:“這這這……蘇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