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夫子侃侃應道:“要某人挾持太山跳過北海,那人說‘我不能’,是他真的不能。要那人爲長者折根樹枝用作拐杖,他對人說‘我不能’,就是他不肯做,非不能做。由此判之,王上未行王道,真還不是挾太山跳過北海之類;王上未行王道,是折枝之類呀!尊敬自己長者,再推及尊敬他人長者,愛護自己幼稚,再推及愛護他人幼稚,隻要王上能夠做到這個,天下就握在王上的掌中了。《詩》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禦于家邦。’講的就是以身作則,以度己之心,忖度他人。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由此觀之,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人之所以成就偉大,原因無他,善于以身作則而已。如今王上之恩足以惠及禽獸,卻未能惠及百姓,原因何在呢?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萬物皆如此,何況是心呢?請王上度量!”盯住宣王,二目炯炯有神,朗聲設問,“王上難道真的必須興甲兵、危士臣、構怨于諸侯,才能得到快活嗎?”
“不可能呀!”宣王急道,“我怎麽會爲此快活呢?我不過是想實現心中大欲而已!”
“王上大欲,柯能聽聽嗎?”孟夫子傾身問道。
宣王笑而不言。
“是肥美的食物不夠吃嗎?是輕暖的衣物不夠穿嗎?抑或是豔麗的色彩不夠看嗎?優美的聲音不夠聽嗎?還是身邊的臣仆不夠用呢?”孟夫子如連珠炮般提出設問,“王上應該不會是爲這些吧?王上的臣子應該能夠足額提供的!”
“當然不是,”宣王樂了,“寡人不爲這些。”
“若是不爲這些,”孟夫子接道,“王上大欲柯知矣,就是開疆辟土,君臨中國,招撫四夷,使秦、楚朝貢。”
宣王臉上浮出笑意,手指有節奏地敲動案面,算是認下了。
“然而,”孟夫子話鋒一轉,“王上可否知曉,以王上所爲求王上所欲,真就是緣木求魚呢!”
“哦?”宣王斂起笑,傾身,“有這麽嚴重嗎?”
“遠比這個嚴重!”孟夫子矢口接道,“緣木求魚,雖不得魚,尚無後災。以王上所爲,求王上所欲,即使全力而爲,也必有災殃。”
“是何災殃,能說給寡人聽聽嗎?”宣王的臉拉長了。
“鄒人與楚人戰,依王上之見,誰能取勝呢?”
“楚人勝。”宣王不假思索。
“是哩!”孟夫子接道,“小不可以敵大,寡不可以敵衆,弱不可以敵強,是古今通理。大王請看,海内之地,方千裏者九,齊僅據其一。以一服八,何異于以鄒敵楚呢?大王爲什麽舍本求末呢?假使大王推行仁政,使天下官員都想立于大王之朝,耕者都想耕種于大王之野,商賈都想經營于大王之市,行旅都想行走于大王之途,天下恨其國君者都想向大王傾訴,那麽,請問大王,普天之下有誰還能抗拒大王您呢?”
“寡人昏昧,達不到這個地步,”宣王由衷歎服,“望夫子能輔佐我,教導我,以遂我大欲。我雖不敏,願意嘗試!”
“謝大王厚愛!”孟夫子拱手,“方今天下,沒有恒産卻能保有恒心的人,隻有士子。于百姓而言,若無恒産,就無恒心。若無恒心,就會胡作非爲,無所不用其極,以滿足一己之私。待百姓犯罪後再施以刑罰,這是故意布置羅網。仁人志士當政,怎麽能做網民之事呢?所以,賢明的君主在施予百姓的産業時,定要上可供奉父親,下可養活妻兒,豐年暖衣足食,兇年免于餓死。在此基礎上,驅百姓遠惡近善,百姓就會樂于服從。方今君主施予百姓的産業,上不足侍奉父母,下不足養活妻子,豐年日子緊巴巴的,兇年不免于死。世道若此,百姓救死尚且不能,哪有閑暇講究禮義呢?大王欲行禮義,爲什麽不從根本上着手呢?五畝之宅,隻要種上桑樹,五十歲的人就有衣穿;雞豚狗彘之畜,隻要适時繁殖,七十歲的人就有肉吃;百畝之田,隻要不誤農時,八口之家就有飯吃。此時大王再興辦學校,以孝悌禮義教導百姓,道路上就看不到頭發花白的老人肩挑背扛了。老人若能衣帛食肉,黎民若能不饑不寒,大王卻不能王天下,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孟夫子描繪出的這番美景,想想也是醉了。
齊宣王緩緩閉目,微醺一陣,擡頭,拱手:“夫子仁義,辟疆受教了!”看看天色,轉對内臣,“幾時了?”
“回禀王上,”内臣應道,“申時已過,該是酉時了!”
“擺宴,寡人要與夫子共進晚膳!”宣王旨令。
内臣應過,剛要走,宣王又道:“還有,請相國、學宮令陪客!”
内臣疾步去了。
“呵呵呵,”宣王沖孟夫子笑笑,拱手,“聽夫子譬解大道,竟是着迷了。夫子可到偏殿稍事休息,之後與辟疆共進晚膳,讓相國他們也來聽聽夫子的仁義之教!”
見宣王言辭謙恭,孟夫子也是興奮,爽快應下。
半個時辰之後,田嬰父子趕到,宣王又召來太子地,于雪宮正殿擺開宴席。
爲示隆重,宣王旨令歌舞。内宰早已有備,啪啪幾聲掌響,樂隊魚貫而入,鍾石管弦協鳴,美姬舒袖,翩翩起舞;美喉亮嗓,聲聲繞梁。
有歌舞助興,宣王鼓動,衆人全都放開了。孟夫子初時還算矜持,三巡陳釀下肚之後,豪氣陡升,勃然離席,吟詩抒志,歌頌堯舜大仁大義,将場上氣氛推向高潮。宣王及時跟進,将仁義高帽一頂接一頂戴在孟夫子頭上,一頂勸酒一爵。衆臣會意,紛紛跟進仁義酒,孟夫子就喝高了,歪在席上,酣睡不醒。
主角醉倒,宴會也就散了。田文架孟夫子上車,欲送他回館驿,宣王擺手止住,旨令内臣騰出客房,留孟夫子宿于後宮。
被王上留宿後宮是士子的莫大榮譽,在齊宮曆史上僅有一次,就是先威王留宿淳于子,與淳于髡把酒論盞,盡長夜之歡。因而,當田文轉告前來接迎孟夫子的萬章等弟子時,衆弟子無不喜極而泣。
孟夫子睡到半夜,被尿憋醒,睜眼一看黑乎乎的,以爲仍在客館,叫道:“萬章,掌燈!”
“回禀主人,奴婢掌燈!”一聲軟語過後,一陣響動,有吹火繩的聲音,不一會兒,一盞銅燈亮了。
孟夫子大吃一驚,酒吓醒了,依稀記得是在王宮,眼不敢睜,聲音發顫:“姑娘,你是何人?”
“回禀主人,”輕柔的聲音應道,“奴婢是昨晚宴席上爲您獻歌的人哪!主人如果高興,可叫奴婢楚姬!”
“楚……楚姬……”孟夫子的話說不囫囵了。
“是哩!奴婢從楚國來,祖地是姑蘇,遠祖是吳國人,被楚王作爲歌姬贈給齊王……”楚姬的話倒是很多。
“你……你爲何……在……在此?”孟夫子打斷她道。
“奴婢奉王上之命,侍奉主人,奴婢……”楚姬寬衣解帶,聲音愈發溫柔,幾乎是在孟夫子的耳邊呢喃,“這都候您小半夜了!”
一陣幽香襲來,楚姬已經偎到身邊。
“楚……楚姬?”孟夫子打個驚戰,翻身坐起,依舊閉着眼:“快,快走!”
“主人?”楚姬驚道,“您讓我去哪兒?”
“去你該去的地方!”孟夫子說道。
“不可以呀!”楚姬哭起來,“王上讓奴婢侍奉主人,奴婢若是違旨,可就……就活不成了!”
孟夫子倒吸一口氣,兩手抱頭,揉幾下眼,依舊不睜:“你……穿上衣服!”
“奴婢……”
“穿上!”孟夫子幾乎是在命令。
楚姬遲疑一下,動手穿衣。
聽完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孟夫子方才睜眼,看向四周。
是個雅緻的宮室,室中唯有一榻,除此女子外,并無他人。
孟夫子看向楚姬,心頭一顫。
眼前女子,堪稱絕色。歌舞場中,孟夫子隻顧喝酒,未及觀色,再說,衆女子個個美色,想觀也觀不過來。這辰光不同,眼前女子不但絕色,且還能歌善舞。更重要的,她是奉王上旨令來侍奉自己的。
心裏緊張,尿更急了。
孟夫子起身欲出。
“主人欲去何處?”楚姬問道。
“淨……淨室!”
“奴婢陪您!”楚姬打開門闩,回身攙扶孟夫子。
“不……不可!”孟夫子甩開她的手,搖搖晃晃地出門,沒走幾步,酒勁發作,打個趔趄,若不是楚姬扶得快,差點兒跌倒。
儒門之禮,男女授受不親。孟夫子被楚姬攙牢,如觸電一般,稍一站穩身子,就将她的手再次彈開,指向屋子:“你……回去!”
楚姬驚愕,大睜兩眼盯住他。
孟夫子再次手指房門。
楚姬退回,輕聲:“主人,淨室在左側,是藍色門,裏面有淨桶,您打開蓋子就成了,奴婢給您掌燈!”回房拿出燈,擺在門口。
孟夫子就着燈光,果然看到一個藍門,搖搖晃晃地摸過去方便。
淨室不是密封的,四面透風。酒精随尿而去,又經風一吹,孟夫子的酒勁完全過了。返回途中,孟夫子想明白了眼前的處境及應對的方案,一臉和藹地回到宮室,吩咐楚姬再掌一燈,拱手道:“方才孟轲失禮,敬請楚姬見諒!”
楚姬哪敢受他大禮,跪地叩首:“主……主人……”
“請問楚姬,有書冊否?”孟夫子走到客廳,坐下,朗聲問道。
楚姬翻找一陣,尋到一冊竹簡,呈送給他。
孟夫子正襟端坐,就燈讀書。
楚姬燃起一炷香,跪在他對面,靜靜地守着他。
孟夫子讀有小半個時辰,聽到哽咽聲,心頭一凜,擡眼看去,見是楚姬叩首于地,在哭。
“楚姬?”孟夫子驚道。
“主人!”楚姬叩首。
“你……你哭什麽?”孟夫子問道。
“奴婢想向主人求個情,成不?”
“你求何情?”
“求主人對王上說說,将奴婢賜給主人吧!奴婢……奴婢已經二十三了,奴婢不想一輩子守在宮裏,奴婢情願……情願做牛做馬,侍奉主人,隻侍奉主人一人,成不?”楚姬淚眼巴巴地望着孟夫子。
“不成!”孟夫子語氣決絕,将書合起,閉目端坐。
楚姬低聲啜泣。
隔壁,陰暗中,一雙耳朵貼在牆上,聽着這個房間裏的每一個動靜。
翌日晨起,宮人将夜間諸事悉數禀報。
宣王略一思忖,探望孟夫子,賞賜黃金百镒。
孟夫子拒受,辭歸。
宣王使王辇恭送孟夫子回其館舍,召來田嬰,慨歎道:“當今仁義君子,非孟夫子莫屬,堪比柳下惠啊!”
“王兄何說此話?”田嬰問道。
宣王遂将昨夜之事略述一遍。
田嬰心頭一凜,對宣王以此奇絕手段測試孟夫子既表歎服,又生寒意,試探問道:“如果柳下惠再世,敢問王兄會大用嗎?”
“相國意下如何?”宣王反問。
“對于坐懷不亂、拒賞百镒之人,臣弟斷不敢用!”田嬰矢口否決。
“爲什麽呢?”
“臣弟不知以何勵其志!”
蘇秦的驷馬之車奔馳四天,進入滕境。
蘇秦是第一次入滕,吩咐飛刀鄒放緩車速,悠哉遊哉。
在陳相指點下,車馬未入滕國都城,而是在北門外二裏許拐向西,行約三十裏,拐向南。沿滕水走有二裏許,蘇秦看到遠方有個巨大的綠色拱形物赫然擋道。待車馬近前,蘇秦才看清是個由巨木搭建的入園标志,上面爬滿紫藤,将道路拱起,遠看像是一道綠色的虹。虹下大道右側,豎着一個石碑,上寫“康莊大道”。
車入拱門,道路果然平坦,寬闊過一倍,大道兩旁是新植的草木,每側各三層,三層之間由内至外,層次分明,整齊劃一,賞心悅目。
一入康莊大道,陳相不再指點,也不再解說,顯然是有意讓蘇秦自己觀察。
車馬走得更慢。
靠裏一層是花卉,五彩缤紛,中藥材居多;中間一層是灌木,參差不齊,主要是桑麻等;最外一層是高大喬木,主要是榆、槐、楊、松、柏等。樹木新植不過十年,遠沒有長起來,但前景誘人。
又走二裏許,車馬駛過一座石拱橋,橋邊立一碑,上寫“連山康橋”。橋下是滕水,水流清澈,立于橋上可見遊魚。過橋百步,是又一道綠色拱門,更大,更莊嚴。拱門邊有一道綠色屏障,遠遠望去,如一道長牆,圍出一個莊園。拱門兩側各豎一塊石碑,碑上各刻四個字,左側是:大同世界;右側是:連山康莊。連山是神農氏炎帝的字号。
駛入拱門就是莊園了。
在陳相吩咐下,車輛沿正中的大道馳至莊園中心,在一座大房子前停下。房子很大,看起來像是整個莊園裏最大的屋舍,同樣是夯土牆、草頂。
廳裏沒人,門半開着。
“蘇大人,”陳相指着大房子上面的匾額,“這兒是我們康莊的議事堂。”看看天色,“已過申時,該收後晌工了。大人進去稍坐片刻,我去請莊主來。”
“莊主在哪兒?”蘇秦問道。
“上工呀!眼下農閑,莊主當與大家在忙活百工。”陳相應畢,招呼蘇秦、飛刀鄒入内休息,剛要出去,陳相弟弟收工回來。
陳相吩咐弟弟卸車,自己急步去請許行。
不一時,許行大步流星地趕到議事堂。
得知是六國共相蘇秦,或是拘謹,或是不熟,許行并未如蘇秦預料的那般講話太多。寒暄過後,許行直接帶他們來到餐廳。
餐廳是個巨大的草廳。與其說是廳,不如說是棚,由竹木搭建,頂棚是草,四周有木闆,可遮風擋雨。廳中皆是草席,每個草席前面是個幾案,上面可放飯菜。每人一席,席不固定,無論是誰,先來先吃,後來後吃,吃完即走。如果沒有席位,就排隊等候。
蘇秦幾人顯然來遲了,廳中席位全部坐滿。許行對蘇秦苦笑一下,自覺排在隊尾。有後來者就排在他們後面。有人對許行笑笑,或點個頭,整個廳内人人平等,秩序井然,無人喧嘩。
蘇秦等排到跟前,尋到已經空出的案前坐下。
他們剛一坐定,就有幾個女人一人端一隻托盤過來,在他們面前的幾案上擺上飯菜。所有飯菜皆是一樣,一熱一冷兩碟素菜,一碗稀粥,主客一樣,無一特殊,包括許行。廳邊另備一個大籃子,裏面滿是烙餅,再旁邊是個超大的釜,裏面是稀粥,量不夠的自行去取。食畢,餐者自行将餐具拿到外面另一廳裏。廳内有兩排水槽,槽上是一排竹筒,筒裏是自流水,餐者各洗各的餐具。
食不語。整個飯廳盡是吧咂嘴皮子咬嚼的聲音。
蘇秦、飛刀鄒一頓飯吃畢,感歎不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