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鋒匡章出征之後,田忌對與楚之戰心裏無底,直驅甄邑,軟磨硬纏,将孫膑生生抱進他的專用辎車。
大軍剛過大野澤,匡章快馬急報,楚師全線撤軍,包括越地水師,緣由未知。
田忌蒙了,急問孫膑,孫膑隻說兩個字:“班師。”
田忌擔心楚人行詐,傳令退軍至大野澤,依澤屯紮,又令匡章堅守薛城,密切觀望楚軍動向。
次日近午,蘇秦的辎車由宋境馳來,直入大營。原來,與陳轸别後,蘇秦仍舊放心不下,吩咐飛刀鄒擇道拐向宋境,守在楚國中軍必由之道,眼睜睜地看着昭陽大軍向東征伐,又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原道回返,這才往回趕,中途截到田忌。
待蘇秦述完昭陽撤軍因由,田忌大是唏噓。一番口舌竟就省去一場刀兵,于一向恃力說話的田忌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
盡管退師的功勞不是自己的,田忌仍很高興。說實在的,田忌不想與楚開戰。前番奔楚,楚人待他頗好,尤其是昭陽。雖說田忌沒有投他,景氏對他也頗多微詞,但昭陽并未計較,仍舊舉薦他爲庸地守丞,脫他于寄人籬下之苦。單是這份情義,田忌就不忍心與他兵鋒相見。
戰事沒了,下面該是大軍何去何從的事。
“田将軍,”蘇秦看向田忌,“三軍将士奔波數月,也該回家看看了。在下建議奏報王上,就地解散五都之軍,我們三人趕回臨淄,一則複命,二則爲先王守靈。”
田忌咬緊牙齒,看向帳外,半晌沒有吱聲。
“孫兄意下如何?”蘇秦轉向孫膑。
“三軍出征,唯主将之命是從!”孫膑笑笑,将皮球輕松踢回。
“田将軍?”蘇秦也笑了。
“國事沒了,該是在下的家事了!”田忌收回目光,盯住蘇秦與孫膑。
顯然,成侯鄒忌是一道越不過去的坎兒。
蘇秦笑道:“田将軍,如果鄒相國認錯了呢?”
“認錯?”田忌從鼻孔裏哼出一聲,“如此陰毒之人,揑造罪名,陷害忠良,網絡黨徒,營私舞弊,堪稱國之囊腫,田忌與他不共戴天!”
“敢問将軍,相國殺你父親了嗎?”
“你……”
“儒者說,隻有殺父之仇才不共戴天呀!”
“我不聽他花言巧語,我隻認一事,有他無我!”
“唉,你呀!”蘇秦長歎一聲,“我且問你,如果有人事事與你作對,殺了你的兒子你該如何?”
“我……”田忌頓了一下,恨道,“不一樣,他的兒子該殺!”
“是該殺,但你不能殺。”
“我是主将,憑什麽不能殺?”
“就憑你是主将。”蘇秦咬上了,慢條斯理,指着孫膑,“如果你與孫兄演出一戲,孫兄依法令殺,你幫他公子說情,孫兄依法再殺,你假意震怒,與孫兄争吵,孫兄講出一番必殺之理,你無言以對,揮淚斬之……”
孫膑撲哧笑了。
“我……”田忌眨巴眼睛,氣顯然消下去了。
“田将軍,”蘇秦斂笑,“就在下所知,鄒相國不完全是小人。将軍是公族王親,鄒相國是客卿,憑才華入相。齊有今日之榮,鄒相國功不可沒。至于鄒相國存私,這是人性之弱。敢問将軍不存私嗎?将軍與鄒相國,一爲将,一爲相。将相若和,則利家國;将相不和,則弱家國。将軍家小皆在齊地,産業、抱負亦在齊地,國若不強,家若失和,于将軍何利?”
“好吧,”田忌長歎一聲,“我可讓他一步。不過,他若不肯講和呢?”
“這個包在蘇秦身上。”蘇秦抱拳,“在下歇過一夜,明日即赴臨淄,與鄒相國促膝深談。以相國之明,斷不會用強的!”
“在下謝過了!”田忌拱手還過禮,轉向孫膑,“孫兄,如果蘇兄未能成功,如果姓鄒的執意不肯,在下又該如何?”
“将軍可有上中下三策,”孫膑發話了,“上策是,暫不解散三軍,向三軍公開前事真相,講清将軍與成侯的恩怨是非,打出清君側、除成侯的旗号,困住臨淄,留出大道,逼走成侯。”
“中策呢?”
“散五都之兵,隻身入宮,向王上訴說冤情。王上做殿下時,對前事知情,想他聽得進去。王上新立,正欲樹正抑邪,定有公允處置!”
“那……下策呢?”
“率三軍勇士,沖雍門,擒成侯!”
田忌沉思有頃,轉對蘇秦:“有勞蘇兄!”轉對親信軍尉,“來人,擺酒!”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就在田忌的心房打開,與蘇秦、孫膑開懷暢飲之時,田嬰到了。
田忌眼尖,起身迎住他,将他扯到席前,不由分說就要灌酒。
田嬰苦澀一笑,盯住田忌:“田将軍,在下不是來喝酒的。”
“咦?”田忌回視他,吸一口氣,“我說田嬰,我們忙裏忙外,好不容易把你的薛地解圍,你不好好敬我們幾杯,反倒如此陰陽怪氣,是何道理?”
田嬰長歎一聲,從袖中摸出谕旨,遞給田忌:“将軍自己看吧。”
田忌看過,一下子爆了,啪地将谕旨摔在案上,拳擂幾案,将幾隻酒爵全部震倒。
蘇秦撿過谕旨,看過,閉目,遞給孫膑。
孫膑看完,長歎一聲,亦閉目。
“忌兄,”田嬰拱手,“好好睡一覺,明晨與在下同去臨淄,向陛下陳述明白!”
“我是要去,”田忌暴跳,“但不是這般去!來人!”
參将進來。
“傳令三軍,明日晨時,拔營!”
參将應聲而去。
蘇秦三人面面相觑。
“田兄,”蘇秦擡頭,對田嬰拱手,“這樣吧,在下與你走一趟臨淄,現在就走!”轉對田忌拱手,“田将軍,萬不可急切,在下這就面見王上,探明情由!”對孫膑拱拱手,朝田忌努嘴,抱拳,“孫兄,告辭了!”一把扯上田嬰,急步出去。
蘇秦趕到臨淄,與田嬰觐見宣王。
宣王也不多話,召來司刑,旨令他帶蘇秦前往刑獄。
蘇秦親自提審蔔者及那日排隊候蔔的一行人衆。蘇秦是一個一個提審的,從他們的供詞上看不出有串供嫌疑。蘇秦找到畫家,讓他根據他們的描繪畫出求蔔之人的相貌與特征。
蘇秦審畢,驅車趕到田嬰府中,扼要講過提審情況,将求蔔之人的畫像遞給田嬰。
“這人我見過,”田嬰指着畫像,“是田将軍府上的人。”
“你确定嗎?”蘇秦不死心,“此像是我讓畫師根據他們的描述畫出來的。”
“相貌大體如此,我不能完全确定,但兩根斷指是确定的。”田嬰應道,“此人原是田将軍的護衛,作戰勇猛,立過功,深得田将軍信賴,姓名我記不清了,指頭是在戰場上斷的。前些年過齡退役,不想種地,就到田将軍府上做事了。”
“從常理上講,此事說不過去。”蘇秦盯住田嬰,“一是田将軍是個直脾氣的人,要打就打,要殺就殺,不會拐彎。二是即使田将軍要做大事,占天意,也不可能讓下人去做。還有三,前番田将軍受查,結果證實是誣陷。”
“你是說,依舊是相國設局?”
“是否相國設局在下不敢說,但就田将軍的性格,他不會幹這種事兒!”
“這也難說,”田嬰應道,“國中無人不知他與鄒相國的結,忌哥眼裏容不下沙子,何況受了那麽多委屈。此番功成,回來複仇是自然的事。鄒相在朝中有勢力,忌哥是個粗人,一旦進入臨淄,在朝堂上未必有勝算。前些日,忌哥确實與我談過回師臨淄的事,他要武力拿住鄒相。如果回師臨淄,武力拿人,這的确是大事,忌哥找人占蔔也是成立。再說,是在阿邑占的蔔,阿邑是忌哥的地盤。他或沒想到有人會告到王上那兒。”
“若此,怎麽辦呢?”
“沒有辦法。忌哥一跳三丈高,若回臨淄,反倒是解釋不清了。再說,王上新立,最近在起用新人,對老人手……”田嬰頓住。
“曉得了。”蘇秦點頭,“沒有龐涓,魏國興不起大浪,未來幾年,齊國當無重大軍事,用不上田将軍,田将軍離開齊地也是上策。隻是,田将軍年事已高,心更傷了,此番避難,想必不肯再回來了。田将軍的家小,煩請上大夫妥善安置,願意跟從田将軍的,安排他們上路;不願跟從的,可讓他們暫避府宅,觀望一下王上态度。”
“敬受命。”田嬰匆匆去了。
蘇秦回到稷下自己的館舍,修書一封,使人捎給田忌,又将斷指蔔者的畫像遞給飛刀鄒:“鄒兄,追查此人,看他匿身何處!”
齊國大軍在田忌催促下浩浩蕩蕩地開向阿邑。
幾日之後,大軍抵達甄邑,孫膑回歸祖宅。
過去甄邑就是阿邑。田忌覺得時機到了,召集三軍諸将,将成侯鄒忌兩番設局害他的事細述一遍。衆将無不義憤填膺。然而,當田忌要求大家各引所部随他圍困臨淄、活捉成侯時,衆将無不閉口,面面相觑。
“諸位将軍,”田忌情緒激動,語氣悲壯,“你們跟從本将多年,曉得本将的脾氣。鄒賊與本将雖爲私仇,但也不完全是私人恩怨。鄒賊憑借一把破琴說事,得先君之心,用事迄今。常言道,文治國,武安邦,本将與鄒賊本應互不搭界,各司其職才是,可他偏就不安本分,動辄幹涉軍務,處處與本将作對。憑借權力,他在朝中網羅同黨,漸成勢力,本将奈何他不得。他處心積慮地勾結牟辛,将其子送入軍中,壞我大事,本将依律斬其子,不想他竟記恨于心。本将不怕仇怨,有本事幹在明處就是,可他偏不,前番害我一次,今又設局害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本将與他拼了。此番圍攻臨淄,王上未曾授權,本将也不強求諸位,凡是願從本将者,本将感激不盡,視爲終生兄弟;凡是不願從者,本将亦不爲難,大家各行各道。若是諸位皆不跟從,本将毫無怨言,明日晨起,一人一車殺回臨淄,與那鄒賊同歸于盡!”
話音落處,幾名親随振臂相從。
田忌挨個看過去,衆将紛紛舉手。
“在下誠謝諸位!”田忌朝衆将抱拳一周,“既然諸位大義相從,明日晨起,我們就起帳拔營,開往臨淄,清除奸賊!”
“開往臨淄,清除奸賊!”衆将齊吼。
衆将散走,田忌驅車來到孫膑祖宅,将自己召集諸将、籲請殺回臨淄之事略述一遍。孫膑聽畢,輕歎一聲,閉目不語。
翌日晨起,趕到田忌中軍大帳的隻有二人,分别是副将匡章和中軍參将。
田忌坐在主将大案後面,半晌沒有說話。
“主将,”匡章拱手,“大家……一宿未睡,這辰光仍在末将帳中,是末将……沒讓他們來……”
田忌看向他,良久,點頭:“你做得對!”
“末将願與主将同往臨淄,向王上申訴,祈請王上伸張正義,否則,三軍之心必寒!王上新立,欲爲大事,必安三軍,想他……”匡章再度拱手。
“匡将軍大義,”田忌苦笑一聲,回禮,“田忌謝過了!”
長長的沉默。
“唉,”田忌終于出聲,發出一聲長歎,“想我田忌,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主将,”匡章與參将跪地叩首,半是哽咽,“不是将士們不從主将,是……是他們不忍圍攻臨淄啊!”
田忌正欲感歎,帳外一陣腳步聲。
“報!”守值軍尉進帳禀道,“六國共相蘇大人信使求見!”
“有請!”田忌揚手。
守值軍尉引一名褐衣人進來,呈給田忌一封密函。
田忌拆信,閱畢,仰天長笑,笑聲中滿是悲怆。
匡章震驚,盯住田忌:“主将?”
田忌将信扔給匡章,看向軍尉:“備車!”
軍尉得令,匆匆走出。
田忌起身,回到帳内卧處,拿出一隻錦盒,擺在幾案上。田忌再回卧處,折騰一陣,拎出一隻包囊,在一聲長笑中大踏步走出軍帳。
田忌将包囊扔在車上,喝叫禦手下來,自己坐上,揚鞭催馬,驅車徑出轅門。
匡章持書追出,目送他的戰車馳出轅門,漸去漸遠。
匡章輕歎一聲,返回帳中。
參将雙手捧着錦盒,呈給他。
匡章打開,是田忌的主将印玺與虎符。
在阿邑偏街一家不很顯眼的客棧裏,公孫闬與殘指人對坐于席。
公孫闬摸出五枚金塊,挨個擺在幾案上,朝殘指人拱手。
殘指人拱手回禮,收起五塊金子。
“曉得下面該做什麽了嗎?”公孫闬問道。
“曉得。”殘指人應道,“小人明日即離開阿邑,回老家即墨,置地購屋,安度晚年。”
“不是。”公孫闬搖頭,“你今晚就得離開。不是回即墨,而是隐姓埋名,永遠離開齊國,到楚國之外的任何一個國家,最好是三晉。這五枚金塊,加上前面預支的五枚,足夠你置辦一處小小的家業了。”
“可……”斷指人目光急切,“小人不能回故鄉了。”
公孫闬從袖中另外摸出十塊金子,一字兒碼在案上:“這十枚可讓你忘掉故鄉,娶妻納妾,頤養天年!”
斷指人收起金子,拱手:“謝公孫兄厚賞!”大步出門,揚長而去。
望着殘指人走遠,公孫闬長籲一口氣,朝外叫道:“店家?”
店家走進來。
“我的車馬備好沒?”公孫闬問道。
“備好了。”店家應道。
“這是店錢,不必找零了。”公孫闬摸出一塊金子,碼在案上,大步出門,跳上辎車,揚鞭馳去。
兩日之後,天色将昏,公孫闬大步走進相國府,入見鄒忌。
鄒忌表情緊繃,兩眼盯住公孫闬。
“禀主公,”公孫闬拱手,“闬受命未負,田将軍已于三日前封印出走,投楚去了。”
“你……”鄒忌起身,拱手,籲出一口長氣,“說吧,叫本公如何酬謝?”
“謝主公厚意!”公孫闬沒有起身,隻在位上略略回一拱,從袖中摸出鄒忌給他的錢袋子,擱在幾案上,“闬收主公五十金,給蔔者十金,今在王上那兒。給田忌的仆人酬勞并賞錢計二十金,給幾個證人各一金,計七金,給告密人三金,其他花費五金,餘金皆在袋中,請主公驗收!”
“這……”鄒忌看向錢袋,略頓,将錢袋推回,從案底又拿出一隻早已備好的袋子,也推過去,“公孫先生,此袋中有足金五十兩,是本公另外賞你的!”
“謝主公厚賞!”公孫闬拱手,沒看袋子,隻将目光射向鄒忌,“闬既入主公之門,當爲主公盡力,此袋還請主公收回!”
“公孫先生,”鄒忌驚愕,“你……還要待在本公這兒?”
“呵呵,”公孫闬淡淡一笑,“主公多慮了。”
“這……”鄒忌不解,盯住公孫闬,“先生欲去何處?”
“天大地大,自有闬的容身之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