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楚人真的如公孫衍預言襲占襄陵,魏惠王一陣氣悶,手捂胸口,全身劇烈抖動幾下,歪倒在龍椅上。
朱威顧不得君臣之忌,沖上去掐住人中,毗人喚來太醫就地施救。過有小半個時辰,惠王悠悠醒轉,在禦醫的守護下,被衆人擡到禦榻上。
“召……召張儀!”惠王的第一個反應仍是國事,抖着手指向門口,有氣無力。
張儀一路小跑趕到宮裏,撲到榻前,跪地泣道:“王上……”
“伐……伐……伐楚……”惠王喘着粗氣。
張儀遲疑一下,叩首:“臣領旨!”
“快……快去!”惠王擺手催促。
張儀起身,匆匆出去。
剛出殿門,魏嗣趕到了。
“聽說我父王病了,怎麽樣?”魏嗣急切問道。
“氣暈了。”張儀搖頭苦笑。
“爲什麽?”
“昭陽襲占襄陵,鄭克父子戰死。”
“楚人!”魏嗣震驚,良久,看向張儀,“父王怎麽說?”
“旨令伐楚,奪回襄陵!”
“這……”魏嗣不無憂心,“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張儀攤開兩手,給出個苦笑。
“你是說,伐?”
“能伐嗎?”張儀白他一眼,補充一句,“同時向兩個大國開戰,公子憑什麽呢?”
“那……怎麽辦?”魏嗣讓張儀攪暈了。
張儀掃視周圍,指向附近的涼亭,語氣平穩:“你我可到那兒小坐,喝杯清茶,待王上神志清醒,我們再行觐見,奏請王上收回成命!”
“要是父王不肯收呢?”魏嗣心裏忐忑。
“他會收的!”張儀語氣肯定,盯住他,“公子以爲王上真的是昏聩老邁、不明皂白了嗎?”
魏嗣吧咂幾下嘴皮子,跟在張儀後面走向涼亭。
昭陽輕取襄陵八邑,消息傳入趙境,一口飯嗆到蘇秦的食管裏,引發一連串的幹咳。秋果緊趕過來,輕輕拍他後背。蘇秦咳出碎粥,舒一口氣,吩咐她召來飛刀鄒,即刻駕車出行。
迎黑時分,一行人趕到甄邑,直達孫家宅第。
聽到聲音,孫膑的一雙兒女,孫楠與孫菊,飛跑出來,一邊一個扯住蘇秦親熱。兩個孩子長高了,尤其是孫菊,個頭已到他的腰上。
望着他們的孝服,蘇秦想到龐涓與太子申,再次傷情,一手抱起一個,讓他們在他的臉頰上各親一口,分别遞給飛刀鄒與秋果。孫楠不喜歡秋果,從她懷裏掙下,伸手給飛刀鄒。飛刀鄒笑笑,抱着二人出去。
蘇秦對秋果笑笑,大步走進客堂。
孫膑兩口子也都戴着孝。瑞梅迎進客人,招呼秋果到竈房裏燒竈。每次蘇秦來,她都要親自造廚。
客堂裏隻剩下蘇秦與孫膑。
孫膑沒有拱手,也沒有笑,隻是輕輕指一下客席。自龐涓、太子申殁後,甚至再往前推,自從受命與田忌率師伐梁之後,孫膑就如換了個人,幾乎沒有笑過,也幾乎不與人說話,即使面對蘇秦。
蘇秦曉得他的感傷,也感傷着他的感傷。
“孫兄,襄陵出事了。”蘇秦望着孫膑。
孫膑回望他。
“是楚人。”蘇秦扼要陳述,“襄陵一萬守卒于前日午時受魏王之命出城複仇,昨日淩晨昭陽就破襄陵了,說是有内應。眼見守城無望,爲免平陽之禍,郡守鄭克傳令棄守,隻身出城與昭陽決戰,以身殉魏。”
孫膑長長歎出一聲,算作回應。
“昭陽謀襄陵,意在宋地,齊、楚之争在所難免。齊、楚若争,唯利于秦,縱親之路越來越難走了。”蘇秦憂心忡忡。
“蘇兄是何應策?”孫膑說話了。
“史曰,‘慶父不死,魯難不已。’”蘇秦苦笑,“時下的慶父是張兄,龐兄當是受他蠱惑。”
“蘇兄——”孫膑看向他,心吊起來。
“唉,”蘇秦輕歎一聲,“當初在下逼張兄入秦,是想讓他強秦固本,以山河割據形成敵勢,促使六國縱親。六國有秦,結必牢;秦有六國,本必固。六國與秦相互制衡,天下可無戰矣。豈料張兄越界殺入魏國,上下其手攪亂天下,反倒成爲亂源。”
孫膑心裏一揪:“蘇兄提及慶父,應策不會是……去除張兄吧?”
蘇秦搖頭:“慶父是自行離開魯國的!”
“甚好。”孫膑點頭贊道,“可以逼走張兄,讓他回歸秦國,助力蘇兄縱親長策,弈出天下和局!”
“唉。”蘇秦重重一歎。
拿到襄陵之後,昭陽祭出奇招安民,拜訪長老,悉數起用魏國原班吏員,按照職爵予以重新任命,造冊上報郢都,同時鼓勵商肆開業,清理府庫,拿出一半庫存訪貧問苦,救濟孤寡病弱。不消數日,襄陵八邑入治,百姓臉上無不笑臉盈盈,配合吏員入冊畫押,甘爲楚民。
與此同時,昭陽搬進鄭克的郡守府,将軍馬按照原定方案部署在各地要塞,嚴防魏軍反撲。見襄陵得手,景翠大軍也移出方城,進逼陉山,以減輕襄陵壓力。
魏王卻無力再戰了。
旬日過去,不見魏方異動,靳尚決定回郢,遂往鄭克的郡守府向昭陽辭行。昭陽也早不想讓他待在身邊,假意挽留幾句,将十幾捆竹簡并幾隻大箱交給靳尚,讓他呈獻楚王。冊卷爲魏庫賬目及安民撫恤清單,大箱裏面裝的則是襄陵地方特産,昭陽作爲首批戰利品進獻給楚王。
昭陽送出府門,接過昭魚遞過來的禮箱,親手遞給靳尚,笑道:“沒有監軍大人鼎力相助,就沒有此番襄陵之捷,身爲主将,在下感激不盡。箱中細軟爲郡守府之物,難成敬意,還望監軍大人笑納,或可哄夫人一樂!”
靳尚雙手接過,放在車中,拱手謝道:“謝主将關懷!主将神威,靳尚心悅誠服。預祝大人乘勝擊敵,再傳捷報!”
望着靳尚的車馬走遠,昭魚小聲道:“聽說這些日來鄭克女兒一直在他帳中!”
“唉,”昭陽歎道,“可憐的孩子,希望箱中之物能夠對她有所撫慰!”
“父親,您是送她的?”昭魚驚問。
“如果不是送給她,靳尚他敢收嗎?靳尚他願收嗎?”
“聽說靳尚夫人厲害得很,在家裏說一不二,靳尚若是帶個美妾入室,後院不定要失火呢!”
“女人就是女人,翻不了天!”昭陽甩給他一句,轉身回府。
回郢途中,靳尚與鄭袖同乘一車,面對面坐着。
十幾個日夜,與鄭袖同居于一帳,同坐于一車,除去第一夜斟驗過她的玉體之外,靳尚再沒有逾過男女之禮。鄭袖由衷慨歎,完全信任他了。
道路不平,辎車颠簸。
靳尚眯眼打盹,鄭袖看着窗外。
“靳大人?”鄭袖扭回頭,冷不丁道。
靳尚睜眼。
“離郢都還有多遠?”
“遠着呢!”
“得走多久?”
“就照眼下這樣,若不下雨,至少還得二十天。”
“靳大人,你……”鄭袖遲疑一下,“真的要把我嫁給楚王嗎?”
“你天生就是王的女人。”靳尚斂神,“你須記住,不是嫁,是進獻。”
“我記住了。”鄭袖點頭,“大人一回去就進獻嗎?”
“宮中佳麗三千,你若是這樣子進去,怕就再無出頭之日了。”
“我……”
“你可在我府中住下,直至及笄,然後,我尋個機緣邀王入府,由你侍奉,讨王上歡心。王上若是歡喜你,就會帶你回宮。”
“若是不歡喜呢?”
靳尚兩手一攤,給她一個苦笑。
“我……怎麽才能讨得王上的歡心?”
“有兩個要求,你能做到就可以了。”
“兩個什麽要求?”
“第一個,忘掉你的仇!”
鄭袖的臉色陰下來,半晌:“大人是要讓我忘掉昭陽父子?”
“是的。”靳尚從屁股下面取出一物,拿掉墊布,現出昭陽送給他的箱子,順手推給鄭袖,“打開看看。”
鄭袖打開,目瞪口呆。
箱中擺着兩個梳妝盒,一個是她的,另一個是她母親的。
盒中是她母女二人日常所用的全部飾品。
鄭袖淚水出來,感激地看向靳尚。
“不要看我,是昭陽讓我送給你的,這些日來,他就住在你們家裏。”
“我恨他們!”鄭袖尚未完全發育的胸脯急劇起伏,聲音從牙縫裏擠出,“我做不到大人的這個要求,我忘不掉他們父子!”
“你必須忘掉!”靳尚的語氣平淡中透出嚴肅,“唯有忘掉仇恨,你才能真正開心。唯有真正開心,你這朵鮮花才能完全綻放。唯有完全綻放,你才能取悅楚王。唯有取悅楚王,你才能手刃仇人。”
鄭袖兩手捂臉,勾下頭去,良久,擡頭:“我試試。告訴我,怎麽忘掉?”
“把你的恨深埋心底,紋絲兒不露,時刻想着昭陽的好處!”
“他殺了我的父兄,逼死我的母親,還有什麽好處?”
“就是這個!”靳尚指下首飾盒,“他将這個還給你,是要告訴你他也是出于無奈。場面你也看到了,他不想殺你父親,是你父親自己求死。你父親與他打賭,賭注是善待襄陵百姓。昭陽兌現諾言了,襄陵百姓他沒有屈待一人。至于你的兄長,也是求死。你母親,則是自願殉情。”
鄭袖再度勾頭。
“再說,即使不被昭陽殺死,你的父親也無活路。”靳尚進一步解說,聲音依舊淡淡的,如叙家常,“楚卒襲破東城門,魏卒仍在睡夢中。待你父親看到實情,就隻有兩條路可走了:一是敲響戰鼓,号令全城軍民巷戰,襄陵八邑血流成河,全城百姓罹難;二是放棄抵抗,這也正是你父親做的。記住,你有一個真正對百姓好的父親。不戰而棄城,在任何國家都是死罪。你的父親選擇戰死,可以說是唯一明智的選擇。至于你的母親與兄長,我不想評價。”
“既然昭陽是出于無奈,我爲什麽還要恨他呢?我爲什麽還要殺死他呢?”鄭袖半是自問,半是說給靳尚。
“你必須殺他。《禮》曰,父之仇弗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遊之仇不同國。”
“什麽意思?”鄭袖顯然沒有受過這類教育。
“就是說,對殺父仇人,有他無我;對殺兄仇人,随時報雪;對殺友仇人,不與他同國爲臣。”
“我明白了。”鄭袖盯住靳尚,“靳大人,您與昭陽有仇嗎?您救我就是想讓我殺死他嗎?”
靳尚淡淡一笑:“我與昭陽無仇無怨,隻是不喜歡他而已。至于救你,因爲你天生就是王的女人。我是王的臣仆,爲王進獻女人是我的職分之一!”
鄭袖不再疑慮了,平和下來:“大人方才說,還有一個要求呢!”
“學做王的女人!”
“怎麽學?”
“知王。”
“我還沒有見過王呢,怎麽知他?”
“這正是我們路上要唠叨的,你得借隻耳朵。”
靳尚前腳離開,昭陽後腳就将襄陵守禦交給昭魚,自返項城。
到項城後的第三天,陳轸由郢都趕到。
“祝賀大人夙願得償!”陳轸道賀。
“唉!”昭陽長歎一聲。
陳轸長長地“咦”出一聲,笑道:“昭大人做夢也在琢磨襄陵,今日遂願,爲什麽不喜反歎呢?”
昭陽遂将鄭氏一門爲襄陵慘烈殉身并公孫衍攜妻幼上門等故事扼要講述一遍。
陳轸顯然對鄭氏一門沒有興趣,眯起眼睛,喃喃重複起公孫衍的話來:“喜也襄陵,喪也襄陵。”吧咂一會兒味道,點頭,“嗯,有意思!”
“什麽意思?”昭陽傾身問道。
“公孫衍有意思。”
“哎呀陳兄,”昭陽急了,“他有什麽意思,你就快說。”
“他在給你下藥呀!”陳轸眯起眼睛,晃着腦袋,越發賣弄。
“什麽藥?”昭陽快要湊到他跟前了。
“讓大人睡不着覺的藥。哈哈哈哈,這不,藥效已經出來了。”
“是哩。”昭陽苦笑一下,攤手,“這幾日真還睡不着,淨想公孫衍這人了。在下與他素昧平生,第一次見面他就……”
“呵呵呵,”陳轸笑道,“他與在下可就交道多喽!無論是在魏,還是在秦,他放個屁,在下就曉得他吃了什麽谷子。”
“陳兄講講,”昭陽也算放松下來,笑笑,“他爲什麽要爲在下下藥?”
“因爲襄陵,因爲鄭将軍。”陳轸解道,“公孫衍将襄陵看得很重,認定它是掌握泗下諸國的一把鑰匙。前番齊人圍攻,公孫衍哪兒也沒去,隻趕到襄陵,與鄭克并肩作戰,親如兄弟。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番齊魏交惡,公孫衍必是嗅到什麽,前來助陣,結果仍舊遲到一步,讓大人捷足先登了。公孫衍氣不過呀!就在下所知,公孫衍有膽有謀,心量卻是不大,是個遇事不讓人的主兒,見大人得了襄陵,殺了鄭克,趕到大帳裏惡心大人幾句,在所難免哪!”
“哈哈哈哈,”昭陽心裏卸下一塊石頭,朗聲笑道,“聽陳兄這麽一解,在下可以睡個安穩覺了。”湊前,“在下另有一事勞煩,請陳兄得空走一趟宋室,替在下問候一下宋偃。”
“好差事喲!”陳轸笑道,“前番徐州之會,在下與宋偃有些交情,久未見面了,正說尋他叙叙舊呢!”
陳轸在襄陵休息一日,驅車趕往睢陽。
襄陵距睢陽不過百裏,陳轸馬快,幾個時辰就到了。
近些日來,三個大國你來我往,一直在宋室的家門口開打,着實讓宋偃寝不安枕,食不甘味。尤其是不久前,眼見齊人兵敗,宋偃聽信張儀之言,拒齊潰兵于國門之外,未料最後獲勝的卻是齊人。他曉得田忌的火暴脾氣,這次的仇結大了,正自沒個主意,楚人橫插一手,派特使上門,倒讓他喜出望外。
宋偃親率宋室貴胄迎至城外,推陳轸手登上王辇,風風火火地馳入宮城,置辦宴席,把酒言歡。
是夜,陳轸被宋室君臣灌得酩酊大醉,宋偃破例留他宿于後宮,派美姬侍寝。
翌日晨起,宋偃理完朝政,匆匆趕到陳轸寝處守候。
日出三竿,陳轸醒來,見堂中坐着宋偃,吃驚不小,緊忙緻禮:“在下何德何能,敢勞大王留宿深宮,躬身守候?”
“哈哈哈哈,”宋偃笑道,“宋地僻壤,難得有大賢特使光臨,偃唯恐接待不周,不敢懈怠呢!”
“轸貪杯丢醜,讓大王費心了。”
“特使能貪杯,就是瞧得起宋偃薄面,偃感激不盡哪!”
二人扯幾句閑筋,宋偃斂神屏息,正襟拱手,急不可待地切入正題:“特使遊曆列國,堪稱大賢大智。偃長居僻壤,孤陋寡聞,誠求特使一語開塞!”
“開塞不敢!”陳轸拱手還禮,“宋物産豐富,水旱無虞,交通南北,往來東西,商貿發達,堪稱天下膏腴、人傑地靈之地。大王坐擁天下膏腴十數年,雖有小驚卻無大險,轸鬥膽敢問大王緣由何在?”
“偃愚癡,請特使賜教!”
“在于大魏。”
“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