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映紅夜空,馬陵道上隐隐傳出齊卒打掃戰場、清點傷亡的聲音。
戰鬥結束了。
陡然,青牛掙紮着站起,抱起龐涓,一步一步地走向擺得井然有序的馬骨長龍。
青牛要把龐涓送到這些馬骨的盡頭,送到他的兩個師兄弟那兒。
望着這個身上插着十幾支利矢、血染甲衣的魏國第一勇士,站在旁側的齊國兵士無不起敬,紛紛跟在他的身後。
田忌的眼睛濕潤了。
一步又一步,一具又一具。
無窮無盡的馬骨。
青牛越走越慢,終于,在越過第一百具馬骨之後,腳底被什麽絆住了,“撲通”倒地。
青牛抱牢龐涓,嘗試站起。
一次,一次,又是一次。
這個力可抵牛的人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卻沒有再站起來。
“龐将軍,”青牛跪在地上,悲泣,“青牛……盡力了……”又沖着跟在身後的齊國箭手,幾乎是吼叫,“放箭呀,懦夫!”
衆箭手不忍看視,紛紛背過臉去。
田忌擦去淚水,紮槍于地,從一名兵士手上拿過弓,搭上箭,繞到青牛對面,朝他深深一揖:“青牛将軍,本将成全你!”說完,拉滿弓,沖其鼻梁骨間一箭貫穿。
青牛的身子動了動,緩緩伏在龐涓身上。
馬骨盡頭是片開闊場地,幾支火把映照場地正中的一塊巨石。
石面上沒有菜肴,沒有筷箸,隻有四隻裝酒的陶碗。
蘇秦、孫膑相對而坐,宛若雕塑。
兩雙淚眼在火炬下熠熠閃光。
四周靜寂如死,谷道上打掃戰場的隐隐聲音似乎是在另一個世界。
不知過有多久,蘇秦擦幹眼淚,端起面前的酒碗,朝地上輕輕一潑,将空碗摔到石面上。
孫膑跟着潑下,摔碗。
另兩隻酒碗依舊滿滿,在這夜空裏孤獨地映着火把的光亮。
龐涓陷在馬陵道時,公子嗣的兩萬甲士正在距馬陵道不到三十裏的營帳裏沉睡。
東方發白,雄雞啼曉。
一陣腳步聲匆匆響進三軍副将公子嗣的大帳。
“報!”一名參将半跪于地,沖着一道布簾朗聲禀報,聲音急切而慌亂。
“什麽事兒,本将這還沒睡醒呢!”裏面傳出公子嗣的聲音,極是窩火。
“禀報副将,”參将聲音微微打戰,“齊将田忌在馬陵道設伏,龐将軍、青牛将軍及五千将士盡皆殉國,無一逃出,齊人……”
“啊?”公子嗣驚叫一聲,“齊人怎麽了?”
“齊人逼過來了!”參将禀道,“大量齊人沿馬陵道向我逼近,距我不足十裏。我東、西兩側皆現大量齊卒!”
“快,擊鼓,鳴号,迎敵!”公子嗣布令。
“末将得令!”參将急急去了。
布簾之内是個可以折疊的軟榻。公子嗣掀開錦被,匆匆穿衣披甲。
錦被裏露出另一個頭,是天香。
公子嗣已是一日也離不開天香了,無論是征韓還是戰齊,一直将她帶在身邊。但天香不再是宮女,而是扮作貼身侍從。
“将軍,”天香坐起,穿衣,輕聲問道,“你打算如何迎敵?”
“布陣呀!”
“連龐将軍都戰死了,将軍的陣能打赢嗎?”
公子嗣急了:“打不赢,也不能等死呀!”
“打不赢可以跑呀,将軍是天子龍體,不是賤命,不能白白死在這兒呀!”
“天子龍體?”公子嗣怔了。
“嘻嘻,”天香笑了,“誰都有個三長兩短呀,萬一王上駕崩呢?”
“父王崩天,還有一個太子哥呢,輪不上我!”
“太子也不能長命百歲呀,萬一遇到個意外呢?”
“你呀,淨想好事,”公子嗣給她個苦笑,“齊人這把我們圍起來了,怎麽跑?”
“不是留有退路嗎?”天香說話間,衣服已經穿好,又幫公子嗣披上甲衣,“将軍可傳令回撤鄄城,與張相國的大軍會聚!”
公子嗣掀開布簾,剛喊一聲“來人”,十幾個将軍已得音訊,急跑進來。
“快,傳令,撤!”
“撤?”十幾名将軍無不面面相觑。
他們此來本爲請戰,要爲主将複仇,這卻得到撤軍命令,無不愕然。
“愣個什麽,鳴金退兵!”公子嗣再次頒令。
衆将無奈,各自低頭走出。
與此同時,魏營四處傳來号角,戰鼓也鳴起來。魏武卒原爲和甲而卧,幾乎是立刻就可進入戰備狀态。
齊人雖然沒有咬近進逼,但三軍聽聞龐将軍、青牛殉國,先鋒被殲,副将這又讓鳴金退兵,無不惶惶,急切間抛下大量辎重,沿來路急撤。
齊人一路呐喊追擊,一路撿拾戰利品。
公子嗣回撤百裏,直到與張儀的三萬大軍相遇,才算穩住陣腳。
在龐涓身殉馬陵道,公子嗣鳴金大退兵的當兒,太子申的右軍剛好抵達外黃。
迎黑時分,龐涓殉國的絕密軍報抵達右軍,太子申驚魂未定,又有人送來一封密函。太子申展開,是一封手書,單看筆迹就曉得是天香的。
太子申細讀那函,很短:“申,今宵人定,外黃東野,大楸樹下,不見不散。香。”
太子申既驚且疑。自那日天香無故失蹤,太子申心中就存了一個結。這是一個神秘的女人。她兩番失蹤,這又兩番現身,每一次都讓人浮想聯翩。
太子申收起密函,閉目思量。
是的,他有太多的謎團:那日夜間,她爲何失蹤?是被人擄走,還是自己出走?若是被人擄走,誰有這麽大的膽?誰又能在不驚動他的同時,從他身邊搶走一個人?既然是擄走,又爲何脫掉她的所有衣服?如果不是被擄走,她爲何離開?她去了哪兒?她爲何這麽久才給他密函?她爲何約在外黃東野見面?她遇到什麽麻煩了嗎?她……
太子申知道那棵大楸樹,就位于外黃東野約七裏的地方,那兒是個岔道口,兩條衢道分開,一條由外黃通向睢陽,另一條通向陶邑。
太子申左思右想,決定赴約,解開所有的謎團。
太子申看向滴漏,離約定的時刻還有一個時辰。爲保險起見,太子申帶了十幾名貼身護衛,分作三輛戰車,直驅外黃。
宋人對魏人畢恭畢敬,見大魏殿下駕到,開關放行。
三輛戰車直驅外黃東野,遠遠望到大楸樹了。
太子申喝叫停車,細審那棵楸樹。
天已黑,人已定,樹下空蕩蕩的,四周靜寂無聲。
太子申揮手,讓護衛留在原地,隻身下車,大步走向大楸樹。
太子申離大楸樹越來越近。
樹後轉出一個白色的影子。
“是香嗎?”太子申壓低聲音,叫道。
回答他的是“嗖嗖”幾聲利矢。
箭箭射中。
太子申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衆衛士聽得清楚,急奔過來。
然而,沒奔多遠,兩旁響起箭矢聲。
十幾人全部中箭。
幾十名黑衣人殺出,将尚未死去的全部刺殺。
爲首一人走向太子申。
是公子華。
公子華俯身擋擋鼻息,還有氣。
“快,将所有人擡到車上,運抵齊營!”
黎明時分,齊人在鄄邑南野發現十幾具魏屍,立即禀報田忌。無戰而現魏屍,田忌覺得奇怪,親自趕往驗看,見其中一人竟然是太子申,尚有氣息,震驚,急讓人擡到軍營。
太子申是梅公主的親兄,對孫膑也有禮遇,孫膑吩咐救治,但爲時已晚。醫師禀報說,使太子申不治的倒不是身上的箭傷,而是箭矢上的毒,因中毒時辰過長,已無可搶救了。
一個時辰後,太子申死于齊營。
短短不足兩日,龐涓、太子申兩個摯友雙雙死于自己的眼皮底下,孫膑黯然神傷。
龐涓死後,張儀曉得這場戰争無法再打下去,遂寫出戰報,将細情禀報魏王,宣布停戰。田忌沒再逞強,聽從蘇秦,将龐涓、太子申、青牛及所有魏卒的屍體用棺木裝了,交還魏人。
毗人尚未讀完戰報,魏惠王大叫一聲,口吐鮮血,昏厥。
(第十卷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