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關卡之間是個十字路口,東西向,由大梁經外黃,直通宋都睢陽,南北向,卡在兩國交界處,由襄陵直通濟陽。兩國以此道爲界,但道路兩端均是魏邑,實際上此道多爲魏人所用。因是城際衢道,道路略窄,寬處不過八尺,因旁邊還要走人,隻能通行一輛戰車,齊軍隊伍拉得更長。
走不過半日,三軍所帶幹糧用盡,粟米盡竭。由于知情軍官嚴格封鎖糧草被焚消息,午飯辰光,兵士們依舊像往日一樣,邊在路邊休息,邊等開飯。
然而,莫說是開飯,連炊煙也少冒起。兵士正自惶惑,行軍命令又至,隻得餓着肚子行走。又走半日,兵士們現出各種饑狀、各種疲憊。軍馬也不肯走路,一有青草就啃起來,鞭子抽打也不管用。
士兵們向将校吵鬧開飯,将校們同樣挨餓,知情者假作不知,百般安撫,不知情者紛紛向上級将官詢問。
東南風起,樹枝搖曳,上風林中忽然飄出許多白色的球球,上面系着絲絹。
那些絲絹五顔六色,挂在白色的球球上,漫天飛舞,煞是好看。
白球球飄過頭頂,有兵士彎弓搭箭,射向白球。球體爆破落下,原來是吹起來的豬尿脬。
衆兵卒審看絲絹,無不震驚,上面赫然寫的正是齊國阿邑糧倉、運糧辎重悉數被焚之事。
想到三日之前突然撤軍及遲遲未能開飯,衆軍卒恍然大悟,恐慌情緒頓時蔓延,隊伍不再齊整。
田嬰急禀田忌,田忌扯起田嬰跳上爲孫膑特制的驷馬辎車。
自回撤以來,無論晝夜,孫膑始終不離這輛辎車,也不願見任何人,包括田忌。與他同車的是左右兩個參軍,外界情勢均由兩個參軍禀報孫膑,孫膑的指令也經由二人傳達出去。
看到兩位将軍,左右參軍盡皆下車,将位置騰出。
孫膑二目微閉,似乎窗外的一切與他無關。
“軍師,”田忌看他一會兒,見他仍不睜眼,急了,“三軍缺糧一日,将士們已經得知糧草被焚之事,軍心動搖,情勢危矣,如之奈何?”
“魏人何在?”孫膑聲音出來,答非所問。
“據斥候所報,由鄭城撤回的龐涓主力昨晚已到大梁,由陽翟撤回的公子嗣所部估計明晚可到。”
“甚好。”孫膑沒來由地說出一句,轉向田嬰,“眼下尚有多少馬匹?”
“因征伐過急,征調不力,隻有不足三萬匹。”
“驽馬多少?”
“不足七千,餘爲戰馬,其中兩萬爲騎,三千爲車,七千爲辎重。”
“殺驽馬一千匹,按行軍标準就地立竈十萬人。”
“殺……殺馬?”田忌吸口涼氣。
孫膑未予回複。
“馬殺了,辎重車乘如何處置?”田嬰追問。
“棄之。”答語幹淨利落。
齊人無不愛馬。三軍将士聞聽殺馬,無不心傷。尤其是這些拉辎重車輛的驽馬,個個都是農家寶貝,兵士也多出于農家。養馬者哭,吃馬者哀,整個造炊現場悲悲切切,如同大喪。
田忌、田嬰默不作聲地相對坐着,邊啃馬肉邊想事情。
“主将,”田嬰若有所思,有頃,放下馬肉,“軍師别是餓糊塗了,殺馬就是殺馬,堆柴烤馬肉即可,卻硬要我們按常規立竈,分肉煮食,豈不是……多一道子嗎?”略頓一下,恍然有悟,“有了,軍師必是擔心将士們太餓,隻吃烤肉,或會噎着,撐着。”
“你呀,淨想這些瑣碎。”田忌苦笑一下,眉頭凝起,“最大的症結不在這兒。這般撤軍,倒是無懼魏人散兵截擊,也不易潰散,可……如蝸牛般爬行,日行軍不過五十裏,魏軍縱是豬,也會追上。如果龐涓兵分兩路,一路尾追,另一路快馬驅至濟陽,将我兜頭攔住,我前無去路,後無退途,左邊是魏人,右邊是宋人,豈不是陷入絕地了?”
“是哩,”田嬰這也緊張起來,“依将軍之計,該當如何應對?”
“使騎卒一萬快馬加鞭,先驅趕至濟陽,确保我退路通暢!”
“将軍所慮甚是,軍師是很奇怪,在下這就傳令。”
田忌點頭:“就照你說的,傳令去吧。”
田嬰剛要傳令,孫膑的參軍過來,低聲:“軍師吩咐,再過三刻,三軍起竈開拔,保持隊形,不得輕舉冒進,穩步開往濟陽,在濟水岸邊紮營過夜。”
田嬰看向田忌。
“聽軍師之令。”田忌長吸一口氣,咬牙應道。
在齊兵開始殺馬充饑的這天夜裏,從鄭城撤回的龐涓五萬主力已先一步趕到大梁,就地屯紮在城外數裏處。
魏惠王大開城門,意氣風發,躬身郊外犒勞三軍。
與惠王同辇而來的還有武安君夫人瑞蓮公主。
魏人殺豬宰羊,中軍大帳鼓樂聲聲。
惠王執龐涓之手,不無解氣:“涓兒,你打得好呀,聲東擊西,火燒齊人糧草,齊人倉皇回竄,寡人親眼看到他們潰不成軍呢!”
“是父王穩坐釣台,大梁臣民衆志成城,拖住齊人逾二十日,張相國親臨宋境,鄭将軍千裏奇襲,涓不敢偷功。”
“呵呵呵,有功有功!”惠王連說幾聲,指着東方,“涓兒,田因齊專與寡人過不去,我忍此人已有多年,黃池一戰雖然解氣,但他差使田忌、孫膑兩番圍我大梁,壞我好事,實在可惡。不想老天并不遂他之願,今日齊人内無糧草,外無救兵,隻有挨打的份兒。爲父隻想提醒你一句,對這幫饑腸辘辘的可惡之鬼,你不可生慈悲之心,隻管引兵打去,替寡人出掉這口惡氣!”
“父王放心,兒臣這就引兵追擊,打進臨淄,拿下田氏一門,任由父王發落!”
惠王連叫幾聲“好”字,在龐涓陪同下繞軍帳巡視一圈,躊躇滿志地回宮歇息。
龐涓回到中軍帳,剛剛坐下,張儀由宋地外黃馳回,公子嗣也已奉命趕到。龐涓遂與太子申、張儀、公子嗣等謀議軍事。
張儀将齊兵如何投往宋地,如何被宋人拒于關外,他如何使人散布齊人糧草被焚,齊軍如何驚惶,兵士如何潰散等,詳細講述一遍,末了說道:“齊兵已潰,我大可快車輕卒直插濟水,阻齊人于大野澤之西,可報桂陵之仇。”
“齊人共有多少軍馬?”龐涓問道。
“沒細數過,大約六萬。”
“孫膑可在軍中?”
“中有一輛加長辎車,當是孫兄所乘。”
話音落處,斥候快報:“報……齊人殺馬,留下成堆馬骨!”
“何時殺馬?”龐涓急問。
“錯午時分。”
“是烤肉嗎?”
“從痕迹看,是竈台煮食,潑下的剩湯中,有不少野草。”
“可曾數過竈台?”
“約略數過,不下兩萬。”
“兩萬?”龐涓略略一怔,“齊人通常是五人一竈,兩萬竈台,當有十萬軍卒。”轉向張儀,“張兄,你怎麽說隻有六萬呢?”
“在下親眼所見,且還使人躲在遠處林中大略數過,不會大錯。”
“在下相信張兄,”龐涓點頭,“當是孫膑故設竈台,行詐兵之計。”思忖有頃,看向衆人,心情激動,“齊人愛馬,今日殺之,可見其完全斷糧,這與我此前預估相差無幾。一匹尋常之馬,少則數兩金子,多則數十兩,食之有傷國本,再說,馬肉也不能常吃,更不能當飯吃,相信齊人堅持不了多久。如果不出所料,齊人必是插向濟陽,沿濟水向東,經由葭密撤往齊境。依照齊人眼下行軍速度,或于明晚趕至濟陽,後日至葭密,再一日,至齊境甄邑。”
“龐将軍所析甚是!”張儀附和道。
“殿下,魏将軍,張相國,”龐涓拱手一圈,“兵貴神速,我可兵分三路。我與殿下引車騎兩萬先行追擊,抄近路,經由黃池直插濟水,在葭密、甄邑之間咬住齊人,張兄引步卒三萬跟後,魏嗣将軍引領左軍,沿齊軍撤退路徑跟進,堵截齊人南竄之路,圍殲田忌于齊國邊境,如何?”
“軍旅之事,悉聽主将!”張儀應道。
“申前日傷了風寒,恐力不從心。”太子申遲疑一下,幾乎是喃聲。
不及衆人說話,公子嗣朗聲接道:“嗣願從主将,先驅破敵!”
龐涓看向張儀。
張儀苦笑。
“既然殿下龍體欠安,”龐涓略一思忖,看向太子申,“就與嗣弟換個位吧,殿下将右軍,由大梁追蹤齊人,無須趕路,隻需在五日之内趕到外黃,進入宋境,堵住齊人南逃之路,合圍齊人!”
聽到“外黃”二字,想到出征前的那個怪夢,太子申不由得打個寒噤。好在那夢是外黃高士給他指出未來明路的,太子申就沒多說什麽,點頭應允。
待所有人退出已是後半夜。龐涓走進帳後寝處,瑞蓮仍在眼巴巴地候着,一身睡袍。
“讓夫人久等了。”龐涓苦笑一下,幾步上前。
瑞蓮迎上,一頭撲他懷裏。
嗅到一股清香,龐涓曉得她沐浴一新。想到自己征戰在外,一身汗臭,龐涓汗顔,推開她,剛要喚人送水沐浴,被瑞蓮止住。
顯然,瑞蓮候不及了。
瑞蓮不由分說将他的戰袍盡皆卸掉,脫掉他的内衣,掀開龐涓髒兮兮的行軍被,将他塞進被窩,順手脫光自己,鑽進他的懷裏。
龐涓久未接近女人了,興緻勃發,翻身壓她身上。
“噓,”瑞蓮急道,“夫君,輕點兒!”
“哦,”龐涓急忙下來,小聲,“夫人,壓痛你了?”
“不是,”瑞蓮一臉興奮,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你壓痛小龐涓了!”
“小龐涓?”龐涓吃一大驚,繼而反應過來,不無激動,卻又不相信,“夫人,你是說……”
“你摸摸他!”瑞蓮捉住他的大手,導向她的小腹。
龐涓摸上去。
腹部依然是那個腹部,與兩個月前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幾乎沒有差别,一樣柔和,一樣滑膩,一樣大小,看不出任何懷胎的征象。
“夫人,他在哪兒?”龐涓摸不出,小聲問道。
“就在這兒!”瑞蓮引着他的手,摸到具體部位,“我都感覺到他了!”
“真的?”龐涓顯然不肯相信,“我怎麽摸不到呢?”
“你聽聽!”瑞蓮小聲,“仆女說,她聽到了咚咚咚的聲音,是心跳!”
龐涓将耳朵貼她的肚皮上,聽了半晌,什麽也沒聽到。
“夫人,”龐涓笑道,“告訴我,你是怎麽曉得的?”
“是宮醫說的,”瑞蓮輕語,“你出征之後,上個月沒有來紅,這個月又沒來,我找宮醫,宮醫把脈,說是喜脈,要禀報父王,我沒讓他禀報!”
“咦,爲什麽呢?”
“我想讓夫君第一個聽到這個喜訊兒!”
“好蓮兒!”龐涓将她緊緊摟在懷裏。
“夫君,你這給他起個名兒,我好天天與他說話!”
“這個……”龐涓思忖一時,“就叫勝孫!”
“勝孫?”瑞蓮怔了一下,“是勝過他的孫師伯嗎?”
“不是,因爲他的孫師伯馬上就要成爲階下囚了!”
“階下囚?”瑞蓮怔了,“他不是……早死了嗎?”
“沒有!”龐涓捏緊拳頭,“他是裝死!他現在是齊軍的軍師,前些日子就在大梁城外,帶領齊人圍攻父王!”
“裝死?”瑞蓮震驚,“這怎麽可能呢?蓮兒……親眼看着他們……還有阿姐……”
“你們都被他騙了!”龐涓恨道,“他是個鬼精,專會騙人。譬如他前些時裝瘋,莫說是你們,連我也被他騙了。”
“可這……”瑞蓮一臉呆蒙。
“好了,不說他吧,反正此人馬上就會成爲本夫君的階下囚了!”
“那……”瑞蓮總算回到現實中,“既然夫君要将孫膑擊敗,爲什麽還要爲兒子起名勝孫呢?”
“夫人好問!”龐涓朗聲應道,“夫君起下此名,不是要勝過孫膑,而是要勝過孫膑的爺爺的爺爺——孫武子!”
“夫君,”瑞蓮将頭枕在龐涓臂彎裏,“如果你抓到孫膑,要怎麽處置他呢?”
“怎麽處置他?”龐涓閉起眼睛,“這個嘛,本夫君倒是要好好想想。”閉目良久,長笑幾聲,“哈哈哈哈,本夫君想到如何處置他了!”
“如何處置?”
“就在咱家的後花園裏擺上一席大宴,将他與他的那個搭檔蘇秦一道解來,與本夫君和張相國歡聚一堂,爲夫人,也爲我們的小勝孫,大醉一場!”
“夫君,”瑞蓮踏實地伏在龐涓懷裏,“你真好!那時,叫梅姐也來,沒有她,就沒有我們的小勝孫!”
“哈哈哈哈,”龐涓越想越美,再笑數聲,輕撫瑞蓮的肚皮,“當然要請她了,還有我們的兩個小外甥兒!”
連日長途行軍,五都之軍平素訓練不足,加之前幾日斷糧,挨餓一日,個别兵士吃馬肉過猛,肚子又過于飽脹,接後的行軍速度反而慢下來,原定天黑之前趕到濟水,抵達卻在一更之後,中間還有不少掉隊的,也有蹲在路邊捂着肚子等着拉屎的。
田忌檢點人馬,因有馬肉充饑,兵士少有逃逸了。
孫膑沒再發話,田忌命令就地休息,于天亮之前涉濟東折,沿濟水北岸的衢道東拐,于午時抵達魏城葭密東郊。
葭密守軍如臨大敵,緊閉城門不出。
馬肉雖然耐饑,但一日未食,齊卒的肚子又叫起來。
孫膑再次問過魏軍情勢,傳令在葭密城外的一個水澤岸邊紮營,依舊殺馬千匹,但隻許立竈六千,棄五百副馬骨,另五百副悉數随車運走,同時使騎卒沿附近各道路布設疑兵。
其他尚可,這讓帶走五百具馬骨,卻是一個匪夷所思的命令。
田忌、田嬰皆是不解。
田忌越想越惑,哭喪着臉道:“軍師呀,辎重車輛多已丢棄,餘下的還得運載器械帳篷,何況兵士疲憊,馬力多已不濟,這這這……能不能不拉這些馬骨頭呀?”
孫膑微微閉目。
田忌又候一時,孫膑沒有應答不說,反倒伸手扯下車簾。
二人走到一邊。
田嬰看田忌一眼,小聲:“将軍,軍師執意,如何是好?”
“照軍師吩咐,下令吧!”田忌苦笑一聲,“在下倒也真想看看,他要這些馬骨做什麽。”
大梁距濟陽約二百裏,濟陽距陶邑又約百裏。
龐涓丢下步軍,與魏嗣率三萬車騎直馳濟陽。騎快車慢,但桂陵伏擊在龐涓心中留下陰影,是以龐涓吩咐車騎不可脫節,外加少許辎重,又涉近十道河溝,逾三萬大軍于翌日近午方才趕至齊人在濟水岸邊的屯營處。
人馬皆疲。龐涓傳令休息,親到齊人宿地探看。
遠遠望去,并無紮過營的痕迹,隻有兵士東躺西倒留下的滿地痕印及一些并不緊要且影響行軍的生活用品。龐涓問過當地百姓,果是前日夜間有大軍在此宿過,計算裏程,僅僅落後齊人一日半的行程。按齊人日行軍五十裏的正常速度,兩軍之間,隻有不足八十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