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否有人,眼下不得而知。對了,聽秋果說,鬼谷裏有個叫蟬兒的捎給他一個錦囊,讓他半夜開啓,并說那個蟬兒對他特别好。據各方彙總,那個女的當是周室的雨公主無疑!”
想到當年他親去洛陽聘親,看上雨公主,她卻逃進山去,跟了鬼谷子,這又愛上蘇秦,真叫秦惠王感慨不少,良久歎道:“唉,時勢弄人呀。她能看上蘇秦,也是她的眼力。秋果那兒,要讓她上點兒心。”
“王兄放心,那個孩子不錯,機靈得很。再說,她一家人都在鹹陽了,十幾口子人呢。”
“時不時地給她帶些家裏人的口信,讓她心裏有根弦。”
“臣弟曉得。在黑雕台的訓練把她逼出來了,稱職得很。她發覺那個錦囊有疑,設法偷來看了,裏面沒有什麽,隻有一粒丸藥。她看不出丸藥有何特别,加之擔心蘇秦睡醒,就又放進去了。之後沒幾天,孫膑就暴病死了。前不久秋果跟蘇秦趕往定陶,在那兒意外見到孫膑,秋果以爲是見到鬼,結果卻是孫膑又活過來了。之後秋果與他們趕往臨淄,臣弟追上,設法見到秋果,方才得知孫膑複活及那丸藥的事。臣弟緊急禀報張相國,張相國斷出那粒藥丸是鬼谷子專門配給孫膑的。鬼谷之門真也是夠熱鬧的了。”
“呵呵呵,”惠王笑道,“天下這麽大,還是熱鬧些好。”
田忌離楚後,爲搶占先機,昭陽請奏楚王,親爲主将,引軍六萬,直逼陉山。同時,懷王旨令文學侍從屈原起草一封措辭犀利的開戰檄文,自己親筆抄,加蓋印玺,派專使送達大梁。
因在幾年前的六國伐秦中被蘇秦選中草拟盟書,屈原不僅聞名列國,也在楚國朝野被傳揚爲第一才子。伐秦無果後,屈原被太子槐留在身邊,早晚侍從。太子槐繼位,在第一批任免名單中将屈原破格擢升爲文學侍從,位列中大夫,主筆各類诏書、谕旨之類,類似于中原列國的禦史。
屈原一向贊賞蘇秦的合縱遠謀,對魏伐趙、伐韓不無痛心,因而在檄文中直抒胸臆,其文字之犀利,辭章之華美,即使閱讀甚多的魏惠王也禁不住掩卷叫絕,反複詠歎。
早在楚國檄文抵梁之前,龐涓就已得到魏使馮郝的密報,同時,各路探馬也将楚兵調防情勢相繼報來。
楚有陉山之痛,此番加兵,想必是要奪回陉山。龐涓不敢小觑,一面暫緩攻韓,增加哨探,加強陉山防務,一面備好模仿齊人而新建制的兩萬輕騎銳卒,早晚待命,一旦楚軍進攻陉山,就出動由秦人援助的騎兵,遠程包抄到楚軍身後,給昭陽以緻命一擊。
然而,一月下來,楚軍并未進攻陉山,隻是将前軍大營屯紮在離陉山約三十裏開外的水澤邊,主力仍舊龜縮于方城之内。斥候一天一報,楚軍穩住不動。
就在魏人開始松懈之時,公子嗣急報,楚國大軍約六萬于昨日突然出動,繞過陉山要塞,向東插向項城、苦縣一帶。
龐涓急到沙盤前面,一番深思之後,認定昭陽此舉,目的隻有一個,就是避開龐涓與魏軍主力,伺機襄陵。龐涓曉得,多年以來,昭陽一直對宋地耿耿于懷,而魏國襄陵就如一把尖刀卡在宋國西南大門上,離宋都睢陽僅咫尺之遙,這不僅讓宋人不爽,也讓楚人忌憚。
得出這一判斷,龐涓非但沒有緊張,反倒松了一口氣。前番齊人救趙,孫膑第一陣即打襄陵,讓龐涓一下子意識到此地的重要。桂陵戰後,龐涓重點加強襄陵防禦,特别奏報惠王,将破敵有功的鄭克提升爲襄陵郡守,轄制周邊五邑約四萬守卒。這且不說,龐涓早已得知,站在鄭克背後的是公孫衍。隻要公孫衍在,昭陽想讨便宜沒那麽容易。
擱置了楚人,龐涓轉而把注意力集中在齊人身上。
說實在的,龐涓真正揪心也想真心一搏的仍是齊人。桂陵之戰敗給田忌,龐涓一直耿耿于懷。盡管曉得自己真正的對手是孫膑,但畢竟田忌是名義上的主帥。孫膑已去,此番齊軍若是再來,他倒是希望主将仍是田忌,他與田忌大戰一場,讓他再次品嘗被羞辱的味道,順便領略一下什麽才叫戰争藝術,可惜的是,這個謀劃讓張儀攪黃了。若是田忌不能回齊,齊王就不會派兵援韓。楚國不敢争鋒,趙國早無實力,若再沒有齊國救援,由魏國獨戰韓國,于龐涓來說,顯然少了趣味。
然而,就在龐涓多少顯出些郁悶之時,張儀趕至,交給他屈原起草的檄文副本,輕敲幾案道:“龐兄,在下另外帶給你兩個訊息。”
“快講。”龐涓擱下檄文,緊盯過來。
“第一個訊息,好壞兼具,即于魏國不是好事,但于好戰的龐兄卻未必是壞事。在下接到快報,齊王旨令出兵救韓,如果不出所料,齊國五都之軍将于半月之後會聚阿邑。”
“爽快!”龐涓一擂幾案。
“你猜主将是誰?”
“不會是田嬰吧?”
“是田忌。陳轸那厮未能攔住田忌,讓他溜回齊國了。”
“哈哈哈哈!”龐涓仰天長笑,“買賣來了,在下等的正是此人!”
“第二個完全不好,怕是龐兄不想聽的。”
“張兄但講無妨。”龐涓說着,仍舊未能收攏住笑。
“孫兄沒死!”
正笑中的龐涓一下子僵住,目瞪口呆,半晌:“這……這怎麽可能呢?”
“在下得到可靠細報,”張儀緩緩說道,“孫兄隻是詐死。田忌出走之後,有人送給孫兄一粒藥丸,之後不久,孫兄就死了;在我大軍伐韓之際,蘇兄趕往宋國定陶,在鬧市裏尋到孫兄,二人一道趕往臨淄,又過不久,田忌就回來了。”
龐涓似是沒有聽見他在講什麽,半晌方道:“何人送給孫膑藥丸?”
“估計是先生。據細報所講,送那藥丸的是師兄,說是師姐所贈。如果不出在下判斷,這粒贈藥與孫兄詐死之間,當有關聯。”
“這老不死的!”龐涓從牙縫裏擠道。
“龐兄?”見他對先生說出不敬之語,張儀正色道。
龐涓這也反應過來,有所抱歉地苦笑一下,捏緊拳頭:“孫膑沒死也好。在下正想與他明明白白地玩一場呢!”
“也是。”張儀半是分析,半是慫恿,“桂陵之所以惜敗,是因爲龐兄沒有料到對手會是孫兄。他在暗處,龐兄在明處。此番孫兄詐死,且是刻意隐瞞迄今,顯然想故技重演,隻未料到你我這已知情。就眼下來看,情勢完全反轉,孫兄在明處,你我反在暗處。再說,孫兄所恃是其先祖的《孫子兵法》,龐兄手頭這也有了足本的《吳子兵法》,鹿死誰手,正可一試呢!”
“是啊!”龐涓豪氣頓起,再次握拳,“天無二日,林無二雄,鬼谷中時,在下就已曉得,在下與孫兄不可并舉于世,這一戰終是難脫。”
“龐兄所言精辟。”張儀的語氣也激動起來,揮拳應和,“在下與蘇兄也是這般。他倡合縱,在下連橫,縱橫不可同世并舉,在下與蘇兄也當一決。前番援趙,蘇兄東奔西走,跑前忙後,今番援韓,蘇兄更是赤臂上陣,聽聞已替代鄒忌,親自爲孫兄督運糧草呢。蘇兄既已這般,在下也就不可閑散。你我聯手,陪蘇兄、孫兄玩一把!”
“好!”龐涓聲音沙啞,一臉殺氣。
不出張儀所料,齊國五都之兵再次會聚阿邑。
許是将與龐涓作終極對決,出臨淄後,孫膑的情緒一直不好,要麽坐在他的辎車裏,随車輪颠簸,要麽坐在他的軍帳裏,閉目冥思,極少說話,遠不如前番圍魏救趙時那般,一路上對田忌諄諄教戰。
曉得孫膑尚未謀定,田忌并不着急,吩咐部将,誰也不可打擾孫膑。
然而,大軍已經全部屯在阿邑,孫膑仍無動靜,仍是由早至晚坐在帳中不聲不響。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
田忌坐不住了,扯上副将田嬰來到孫膑的軍帳,急切問道:“前番救趙,軍師籌策圍魏,此番救韓,軍師可有妙策?”
“圍梁。”孫膑顯然已經籌出策了,隻待求問。
“這這這……”田忌怔了,看向田嬰,見他也是一臉茫然,又轉對孫膑,不無狐疑,“軍師不會是把龐涓當成傻瓜了吧?”
“依将軍之意,當該如何救韓?”孫膑雙眼微啓,看向田忌。
“龐涓前番伐趙,此番伐韓,情同勢不同。”田忌謀略在懷,侃侃陳詞,“前番伐趙,魏合秦、中山之力,勢大氣猛;此番伐韓,魏乃孤軍作戰。前番,趙國無備而戰,龐涓勝在突襲,趙人東西分割,南北受敵,潰不成軍;此番,韓人早有所備,兵精糧足,雖敗數陣但氣勢未減。這且不說,楚人已與魏人開戰,昭陽兵屯苦縣,鋒指襄陵,方城楚軍伺機而動,進逼陉山,反觀魏人,雖對韓人有所攻掠,皆爲小勝,鄭城、陽翟迄今巋然不動。龐涓内有硬骨頭待啃,外有強敵虎視,軍心惶惶,難以兩顧。我當與楚人協作,借楚人之力,與龐涓決戰于韓境。在下之意是,我兵分兩路:一路使輕騎過宋,由襄陵插向西南,經由楚地直插韓境,從東面進逼,與方城楚軍夾攻陉山,迫使攻陽翟之敵回身自救,陽翟之圍自解;另一路爲主力,由襄陵西下,直過魏境,從屁股後面堵住魏人,與韓人兩面夾擊,與龐涓決戰于鄭城之下。”
田忌一氣講完,眼巴巴地望着孫膑。
孫膑一動不動,兩眼迷離。
“孫兄?”田忌小聲催道。
“剔除老弱病幼,選能戰之士六萬,圍梁。”孫膑惜字如金。
龐涓麾下有魏卒八萬,孫膑僅點六萬,比前番救趙之時還少兩萬,田忌、田嬰心裏盡皆打鼓。無論如何,以六萬齊國技擊對八萬大魏武卒,勝算幾乎沒有。
“請問軍師,”田嬰透過氣來,插言道,“依舊如救趙時那樣,隻以騎卒佯攻大梁嗎?”
“三軍偕同,全力以赴,實攻大梁。”孫膑一字一頓,言訖閉目。
顯然,孫膑謀定了。
田忌驚愕有頃,看向田嬰:“動員三軍,選敢死之士六萬,三日之後,攻擊大梁!”
就在齊國三軍依據孫膑之謀,兵發大梁之際,鄭城外圍,魏國中軍大帳的大沙盤前,張儀與龐涓也在謀議齊軍動向。
“依龐兄估算,”張儀指向沙盤,“此番孫兄該當如何用兵?”
“這個嘛,”龐涓微微一笑,反推過來,“張兄既已熟背《吳子兵法》,想必早已推出孫兄妙策,敬請指點!”
“龐兄這是逼在下獻醜呢,”張儀回以一笑,斂神說道,“韓地不同于趙地,趙齊交接,韓齊卻遠隔宋、魏,齊軍乃是長途奔襲。如果在下是孫兄,仍将舍車用騎。”說着手指沙盤,“孫兄或将兵分兩路:一路爲輕騎,由這裏到這裏,長驅直入,配合楚人,夾攻陉山,以解陽翟之圍;另一路,由這裏到鄭城,配合韓人,與我主力決戰。”
龐涓嘴角撇出一絲淺笑,微微搖頭。
“這……”張儀眼珠子一轉,“孫兄或會無視韓國,與楚合謀,南北夾擊,趁我兵力在韓、無暇他顧之際,徹底瓜分宋國,順帶取走襄陵,迫我回師救宋并襄陵,與之決戰,韓圍由是而解。”
龐涓嘴角又出一笑。
“喲嘿!”張儀來勁了,接連抛出兩套方案,皆被龐涓否決。
“咦,”張儀智窮,敲着沙盤架子,一臉不服地看向龐涓,“我說龐兄,這也不成,那也不是,依龐兄之見,孫兄該當如何用兵?”
龐涓伸手指向大梁,在上面繞個圈。
“龐兄是說,孫兄仍會出兵大梁?”張儀大是驚訝。
龐涓點頭。
張儀鼻孔裏“哼”出一聲,哂笑道:“我說龐兄,今朝并未喝酒,怎就出此醉招哩!孫兄已經圍過大梁,是傻瓜也不會再來第二次!”
“不瞞張兄,”龐涓凝視沙盤,“在下面對此盤苦思數日,思考過不下三十個方案,皆被否決。縱觀孫兄用兵,隻有一妙,就是攻其必救。當年戰昭陽,此人之計是明攻項城,暗取陉山;前番救趙,此人所謀,亦爲此策;此番救韓,我唯一必救之地,除去大梁,無他。”
“呵呵呵,”張儀笑道,“你是把孫兄視作木頭疙瘩了。天地之道,莫過于變化。軍情無常,因勢利導,孫兄熟讀兵法,難道這般一成不變,隻用一招制敵?”
“這要看是何人用兵、對誰用兵才是。”龐涓應道,“正因孫兄熟讀兵法,在下才作此判。”
“好吧,”張儀擺手,“龐兄既然如此肯定,想必已有應對妙策了。”
“一、絕其糧道;二、給宋王壓力,迫其在齊人退兵之時,不得納其入内。”
張儀長吸一口氣,琢磨有頃,豎起拇指:“龐兄果然高謀。之後呢?”
“就如前番在邯鄲一般,我大軍按兵不動,依舊困韓,放任齊兵圍梁。俟其糧絕,齊軍必亂,田忌必退。屆時,我可起兵追之,齊之捷徑是退往宋境,由宋人供糧,之後徐徐返齊。宋人若是不納,田忌要麽與宋國開戰,要麽轉往衛境,由衛返齊,要麽轉往楚境,與楚兵會合。在下斷定,齊人不會與宋國開戰,也不會受制于楚,必過衛境,此時,我則直驅衛境,在齊衛邊界與齊人決戰,活擒田忌!”
“龐兄妙計,”張儀聽得眼珠子瞪起,“隻是,孫兄若是不去大梁呢?”
“方才講了,”龐涓應道,“在下考慮多遍,此招是上上之策,孫兄用兵,必行此道,否則,齊人更無勝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