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有話,但講無妨。”
“惠子奔楚,大王留之,是爲不智。”
“如何不智,請言其詳。”
“敢問大王,惠施之才,比張儀如何?”
“惠子不及。”
“大王聖明。”馮郝順聲應道,“惠子雖然不及張儀,仍舊不失天下大才。惠子此來投王,王若用之,張儀必會心生芥蒂,有朝一日,儀若在魏不甚得意,将欲适楚,卻會因此芥蒂而另換門庭,或會再度入秦,大王得不償失。大王若是不用,則寒天下士子之心,王亦落下有賢不用之名。這僅是從張儀與大王方面考慮。至于惠子,因被張儀逐走,對儀心存忌恨,倘若得知大王與張儀私底下相善,必生二心。”
馮郝巧舌如簧,且不無道理,懷王沉思有頃,拱手:“敢問使臣,可有妙策以教寡人?”
“妙策不敢,郝有一言,大王姑且聽之。”馮郝拱手還禮,“惠子爲宋人,聽聞宋王對他頗爲器重,曾诏告國人以惠子爲賢,此事天下傳爲美談。惠施與張儀不睦,今也傳遍天下。今爲大王計,郝以爲,大王可使人直接護送惠子入宋,親寫書信向宋王舉薦惠子。若此,大王可取一箭三雕之效:一可施恩于張儀,張儀得知大王是爲他而不納惠子,必感王之恩;二可施德于惠子,因惠子已窮途末路,大王薦之于宋,給其生路,惠子必感王之德;三可施惠于宋王,因宋國近無大才,宋王若得惠子,國必得治,必念王之惠。”
“善哉,先生妙言!”懷王歎服,傳旨擺酒,與馮郝宴飲至夜深。
懷王谕旨經昭陽之口傳至惠施。
惠施黯然神傷,一刻也不願多待,當夜收拾行囊,甚至沒向昭陽辭行,于翌日雞鳴時分悄然出郢。
待陳轸從邢才口中得知實情,已是半個時辰之後。
陳轸大急,乘驷馬之車緊追。足足追有三十餘裏,陳轸終于望到惠施一行。
“先生留步!”陳轸追上,揚手大叫。
惠施喝叫停車,但屁股沒動,隻在車上抱拳:“上卿是來送行的嗎?”
陳轸下車,幾步跨到惠施車前,抱拳:“在下非來送行,是來挽留先生。”
“是上卿自己挽留,還是上卿代人挽留?”
“是在下挽留,”陳轸應道,“在下問過令尹,說是大王聽信馮郝之言,特旨遣送先生。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馮郝使楚,必是張儀委派。先生,非在下一定挽留,是在下覺得,以先生之才,爲何要處處受制于那個奸詐小人呢?隻要先生願意,在下可使昭陽出面,向大王言明利害,相信大王必聽昭陽,委先生以重任。有先生在楚,有你我合力,可鬥張儀。”
“呵呵呵呵,”惠施輕笑數聲,“上卿想多了。是在下自行去楚,與張儀無關。”
“先生?”陳轸愕然。
“不瞞上卿,”惠施淡然應道,“在下适楚,是沖楚王而來,欲借大楚之力,與秦一搏,不想大楚更王,此楚王非彼楚王也!”
“先生是說,”陳轸長吸一口氣,“方今楚王不足以相托?”
“僅聽一面之詞即逐在下,是謂不聰;張儀去秦相魏,欲挾三晉以制楚,楚王目無所見,是謂不明;新王初登大位,正值用人之機,在下窮途來投,此王不召不見不說,這又不問明細加以驅逐,是謂不智。如此不聰不明不智之王,何以相托?”惠施這要走了,也就無所顧忌,接連吐出心中塊壘。
“呵呵呵呵,”陳轸連笑數聲,“就在下所知,不聰不明不智之王,天下無出于魏王之右,而先生竟然一輔十年,何以這就一日都不願留楚呢?”
“正因爲老朽輔佐魏王十年,這才一日都不想留楚了。”
陳轸略略一怔,肅然起敬,拱手:“先生此去,可是要到宋國?”
“正是。”
“可要輔佐宋王?”
“唉,”惠施輕輕搖頭,“楚王已不可輔,何況宋王?人生苦短,歲月蹉跎,老朽已屆知天命之年,葉落歸根,餘生之樂,當是回歸故裏,與那莊周争執名實才是。老朽之所以去魏走楚,實爲一時之氣,徒生笑矣。”說到這兒,坐正位置,略略拱手,“上卿若無他言,老朽這要上路了!”也不待陳轸回言,揚鞭催馬,啓動車輛。
望着漸去漸遠的一溜車塵,陳轸嗟歎不已。
大魏三軍兵分兩路,浩浩蕩蕩地殺奔韓境。馬嘶車馳,塵土飛揚,整齊的軍靴踏地聲震耳欲聾。先鋒武卒清一色的秦制烏金甲兵在陽光下交相輝映。
韓國境内,烽火疊起。
與此同時,公仲侈、韓舉引領的五萬韓兵早已在鄭城之北的華陽一帶紮好陣腳,正面迎擊龐涓。
面對弱敵,龐涓擁有足夠的自信,因而仍舊采用“正合”,不搞任何花樣,兵對兵,将對将,在沙場上見真章。
兩軍對壘,青牛率先挑戰,連斬三員韓将。韓兵正震恐中,一彪軍斜刺裏殺出,清一色鐵甲武卒,直沖韓軍右肋。韓陣右肋以勁弩利矢迎擊,但由韓國自己制作的烏金等物鑄制而成的甲胄及盾牌,極其有效地攔擋了來自韓國的利矢。随着武卒越逼越近,長槍逼向胸部,韓軍驚恐情緒蔓延,不由自主地紛紛後退,反倒沖亂自家陣腳。龐涓揮旗,中軍乘勢正面掩殺,韓軍抵敵不住,陣亂氣洩,連退三十裏方才穩住陣腳,計點軍馬,傷亡逾萬,辎重兵器損失無數。
龐涓也不急追,魏軍鎮定自若地保持隊形,一路撿拾韓軍留下的辎重,沿衢道緩步推進,徑直迎向韓軍布下的第二道防線。韓軍憑借地勢複戰,再度不敵,複退三十裏下寨。如是三役,韓軍連敗,公仲侈再不敢正面禦敵,下令放棄野外,退守鄭城,依托城池作最後抵抗。
龐涓大軍接踵而至,不急不緩地将鄭城四面圍定。
與此同時,南面百多裏之遙的陽翟也遭到公子嗣引領的左軍攻伐。
陽翟不僅是韓國次都,更是商業大邑,有軍卒逾三萬,亦是兩戰不捷,不得已退守城中。
魏軍圍城,白虎與白起親上城頭,協力守城。城中巨商大賈無不氣恨魏人賴賬不還,紛紛捐錢捐糧,各家徒工也都拿起武器,以血肉之軀抗禦魏人。
經過數日搏殺,魏人在城外留下逾千具屍體,卻連一次也未攀上城頭。公子嗣震怒,再欲強攻,龐涓馳至,令魏人退兵五裏下寨,隻将陽翟圍定,斷其糧食。陽翟是個商城,糧食全靠商賈,儲備不多,龐涓顯然是想困死韓人。
在韓魏生死搏殺之時,田忌、孫膑雙雙在齊宮現身。
百官爲之震驚,尤其是相國鄒忌,見到孫膑,以爲是見鬼,又見田忌,立時氣沖腦門,身子連晃幾晃,一頭栽倒。禦醫緊急施救,鄒忌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被宮人送回府中安養。
參加此番廷議的除了辟疆特邀的幾個要臣,段幹綸、張丐、田嬰和鄒忌之外,多出了蘇秦、孫膑、田忌三人。
見鄒忌暈病回府,田辟疆給衆臣一個苦臉:“關于救韓事宜,諸位且議,待議出方略,由上大夫專程禀報相國!”
田忌鼻孔冷冷一哼,别過臉去。
“諸位愛卿,”辟疆直入主題,“魏軍已入韓境,韓國烽火四起。韓王血書告難,寡人已經知會韓使,允準救韓。”
衆人相顧,紛紛點頭。
“不瞞諸位,”辟疆環視諸人,目光落在孫膑與田忌身上,“回複韓王血書之時,寡人心中尚無底數,今日上天助我,軍師複活,田将軍歸來,寡人覺得可以一戰了。是以眼下諸位所議,不是救與不救,而是早救還是晚救,及如何去救。”
“臣以爲,”段幹綸率先說道,“晚救不如早救。若是救得遲了,韓人或會屈從于秦魏之勢,棄縱入橫。”
“臣不以爲然,”張丐接道,“早救之不若晚救之。眼下韓、魏初戰,兵鋒皆猛,我若救之,是代韓承受魏人之兵,出力反不讨好,弄不好還要聽命于韓。縱觀魏人,大有破韓之志,韓人面臨生死存亡,且有我王承諾,必将一搏。是以臣以爲,待韓、魏雙方兵疲,我再出兵,則國可重、利可得、名可尊矣。”
辟疆看向蘇秦,蘇秦看向孫膑,道:“臣附張老所議。至于如何用兵,殿下可問孫膑。”
所有目光盡皆投向孫膑。
“回禀殿下,”孫膑拱手,“伐大國,三年籌備,三月督糧。今魏人已過韓境,雙方兵陣相迎,生死存亡系于一線,今日出兵,恐怕已是晚救了。何況我五都之兵遠未集結到位,糧草也還供應不足。”
“好了!”田辟疆道,“此事不必再議,寡人意決,拜田忌爲将,孫膑爲軍師,田嬰爲副将,匡章掌左軍,陳陀掌右軍,起三軍十萬,擇日祭旗!”
田忌拜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與孫膑一道,入雪宮看望威王。
威王不再認識他們了,看他們就如看陌生人一般。
望着這個多年來一直壓在自己頭上,而今卻患癡呆的威勢老人,田忌流淚了。
田忌是個急性子,說幹就幹,于拜将後的第三日在校場點兵,第五日祭旗,接後一日,臨淄中軍浩浩蕩蕩地馳出稷山腳下的各處軍營,陸續向西開赴。
鄒忌病了。
在暈倒于朝殿的次日,鄒忌就以身體不适爲由,正式呈遞辭呈,提交印绶。
田辟疆登門看望,慰問幾句,将印绶依舊歸還于他,囑他安心養病,臨别,執其手:“眼下三軍開拔,糧草辎重爲重中之重,愛卿身體不适,不便驅馳,以愛卿之見,由何人督運爲妥?”
“蘇秦。”鄒忌沉思有頃,沉聲應道,“伐國用兵,将相須和。前番伐魏,老臣與田将軍互生芥蒂,此番田将軍再度出征,糧草之事,最好由田将軍信得過的人督辦才是。”
辟疆點頭:“就依相國。”
蘇秦受命督運糧草,前往相府拜訪,鄒忌躺在榻上,哼哼唧唧地害病,由宰輔牟辛向蘇秦移交各地都邑督辦吏員名冊及糧草應納數額,禀報一應督糧事宜。
待牟辛報過名号,蘇秦暗吃一驚。圍魏之戰中,蘇秦不止一次聽到孫膑講起牟辛,對這名字記憶猶新,曉得是他庇護鄒府公子,也是他收到陷害田忌的密信。如今此人搖身變爲相府宰輔,且在未來相當長時間内輔助他督運糧草,蘇秦不由得吸一口長氣,犀利的目光直射過去。
這兩道目光似乎可以穿透牟辛的五髒六腑!
牟辛低頭,不敢對視。
蘇秦收回目光,辦理交接。整個過程,許是懾于蘇秦的威嚴,許是懾于蘇秦的正氣,牟辛戰戰兢兢,唯唯諾諾。俟交接完畢,牟辛恭送蘇秦出府,望着他的車馬走遠,不無憋悶地回到相府,趨至鄒忌榻前。
“交接完了?”鄒忌已經起榻,解下包在額頭的濕巾,盯住他道。
“交接完了。”
“你是第一次見蘇秦?”
“是哩。”
“感覺如何?”
“這……”牟辛略頓一下,“弟子說不清楚,隻覺得此人初見弟子時,目光犀利,盯得弟子不自在。”
“怎麽不自在了?”
“就像要把弟子看穿似的。”
“呵呵呵呵,”鄒忌笑道,“是你心裏不服,自己不自在罷了,非幹蘇秦事。”又指身邊的公孫闬,“若是公孫先生,就不會不自在。”
“弟子……”牟辛嗫嚅道,“弟子不是不服,是心裏有事。主公,”說着,言辭急切起來,“田忌此番回來,是要弟子的命啊!”
“是哩。牟辛,你且說說,是何打算?”
“弟子……想讓他沒有吃的!”牟辛靈醒過來,交口贊道,“現在看來,恩師此番佯病,真正絕妙哩。殿下讓蘇秦督糧,而蘇秦根基在趙,對我齊地一無所知,督糧事宜還不是捏在弟子手心?弟子隻需稍加用心,田忌那厮就得上蹿下跳!”
“胡說!”鄒忌變過臉色,厲聲責道,“牟辛,你萬不可胡來!”喘幾下氣,放緩聲音,“牟辛哪,你莫要屈解爲師。你我皆爲齊人,齊地是我家國。國若有難,家必遭殃。今三軍遠征,事關萬千将士性命,你我理當同仇敵忾,切切不可意氣用事,更不可因私怨而壞國家大事。至于田忌得勢,亦爲暫時,大可慢慢圖之。”
“恩……恩師……”牟辛打個驚戰,緊忙改口,“弟子錯矣!弟子一定謹遵師命,盡心盡力,協助蘇秦确保辎重供應。”
“去吧,”鄒忌揮手,“無論前方發生什麽,從速禀報爲師。”
“弟子遵命!”牟辛跪地,三拜而别。
“公孫先生,”望着牟辛的背影,鄒忌輕歎一聲,轉對公孫闬道,“老朽這讓牟辛協助蘇秦督運糧草,是不是有點過了。此人爲什麽總是不能讓人放心呢?”
“主公,”公孫闬緊盯住他,“您是想讓田忌敗呢,還是想讓田忌勝呢?”
顯然,這是一個令鄒忌糾結的難題。
鄒忌嘴巴咂吧幾下,複又合上,良久,于榻上躺下,重新裹上濕巾,緩緩閉上眼去。
齊魏再度開戰後,公子華從大梁馳回鹹陽,連夜觐見惠王,向他細禀中原列國動态,尤其是魏宮秘聞與孫膑再領齊軍救韓的事。
“呵呵呵,”秦惠王眉眼舒展,“不瞞華弟,前幾年我還忌憚龐涓幾分,邯鄲、桂陵兩戰過後,這個忌憚非但沒了,寡人反倒生出喜來。此番魏氏伐韓,齊、楚再來鬧騰一下,三晉可無憂矣。”
“是哩。”公子華應道,“還有一事,臣弟想做掉魏國太子!”
“魏申?”惠王怔了下,急問,“他怎麽了?”
公子華将天香失風一事細述一遍,怅然歎道:“唉,在魏申身上,臣弟下了血本,不想此人外柔内剛,與龐涓、張儀根本不在一條道上,倒是與惠施、朱威、白虎、公孫衍打成一片,難以爲我所用。”
“嗯,照眼下情勢,魏王怕是撐不了多久。魏王之後,誰來執掌魏柄,是個大事了!”
“臣弟正是此意。”
“怎麽做掉他?”
“此番伐韓,魏申是監軍,至于如何做掉他,包在臣弟身上,隻要王兄準允即可。”
“換誰?”
“換公子嗣。天香已經在他身邊了!”
“好吧,就依你。”惠王略略一頓,“秋果如何?”
“秋果已被蘇秦收爲義女,早晚服侍。”
“這個蘇秦,”惠王怔了一下,看向公子華,“當真是滴水不沾呢,連送上門的女人他也不收!不會是……懷疑什麽了吧?”
“不是。”公子華應道,“莫說是秋果,他在洛陽也有夫人,是明媒正娶的,說是他根本沒有碰過,他夫人到現在還是處子身。”
“難道他……另外有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