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忌倉促赴楚,并不想前往郢都,因爲去郢都,就必須求見昭陽,而他與昭陽在泗下交過幾陣,在兩軍陣前更是講過不少過頭話,再加上龐涓的粉面之辱,這若求上門去,萬一昭陽有所奚落,豈不是自尋尴尬?幾經周轉,田忌徑到南陽,投奔景翠。
景翠之父景舍與田忌之父相善,景舍過世時,田忌使人千裏迢迢地馳楚憑吊,送來重禮,景翠不無感動,回以答禮,兩家後輩就這樣建立起聯系,因都是武将,也就惺惺相惜了。
聽聞田忌來投,景翠特地由郢都趕到宛城,好生招待。由于田忌在齊位置頗高,景翠無法安排職銜,也不想去求昭陽,加之田忌不想在楚爲官,二人就在宛城日日遊玩,夜夜笙歌,偶爾研究兵法戰陣,日子過得倒是惬意。之後威王駕崩,景翠赴郢奔喪,田忌迷上烏金,拜師求藝,白天跑礦山和煉爐,夜間研究合金技術,計劃親手打造一柄合金佩劍與一杆烏金長槍。
就在田忌在爐膛前幹得熱火朝天時,楚宮來人宣讀王旨,封田忌爲上庸君兼上庸郡尹,食邑千戶,三個月之内赴任。
楚王即新繼位的楚國太子熊槐,史稱楚懷王。田忌研究過熊槐,認爲他還算勤于朝務,有做大事的胸襟,自己此番受封,想必是因了景翠的薦舉。
無功而受封地,田忌頗爲感歎,真切認定熊槐是個能君。想到自己一生從未與秦人交過鋒,上庸雖然偏遠,卻是抗秦前沿,田忌也還欣喜,遂在謝過恩後,收拾行囊,與幾個心腹從人并一個頗識道路的景翠門人于三日之後離開宛城,馳往上庸。
不消數日,三輛轺車趕到穰邑。穰邑原爲鄧國地盤,楚文王時,鄧公爲楚所滅,楚人在此封君設縣,建成重鎮。楚國封君極多,而除景氏、昭氏、屈氏之外,絕大多數封君田忌皆不熟悉,也不想深究。
身居異鄉,田忌曉得如何保持低調,是以并未如其他封君或尹丞在赴任時那般興師動衆、招搖過市。馳入穰地,天色向晚,田忌驅馬入穰邑,并未聽從景翠門人的建議前往拜谒穰君和縣尹,見街邊一家小客棧還算幹淨,便停車栖居。
夜色漸深,田忌沐浴已畢,正欲卧榻休息,外面熙熙攘攘,又有數人求宿。來客顯然手頭不太寬裕,要求隻住偏廳廊下,抱稻草席地而卧。飯也不吃,隻求幾碗白水,拿出自做幹糧廊下啃食。廊下與白水,店主都不方便收錢,顯得不太高興。
聽聲音,觀衣着,田忌斷出是幾個墨者,而對墨者,田忌一向敬佩,就讓從人交代店主安置幾個房間并一案飯菜,費用由他結算。
店主高興,迅速安排。墨者也不拒絕,匆匆吃過,其中一人求見恩主。田忌既不便拒絕,也想結識這些墨者,遂穿衣正襟,備好茶點,将他請進客堂。
求見者不是别個,正是一路跟随而至的屈将尊者。
屈将子報過名号,田忌先是驚愕,繼而長揖至地:“前輩大名如雷貫耳,隻是田忌福薄,無緣得見,不意老天開眼,竟使田忌在此遇到,榮幸之至。”
“非老天開眼,而是老朽一路尋訪大人,跟蹤至此。”屈将子淡淡一笑,還禮。
“前輩一路尋訪?”田忌更是驚愕,“可爲何事?”
“将軍請看此書!”屈将子從囊中摸出一書,呈給田忌。
是蘇秦手書。
田忌讀畢,眉頭凝起,半晌,望向屈将子,苦笑一聲:“蘇子要晚輩立馬趕回齊國,引兵救韓,這……”
“将軍有何憂慮?”
“不瞞前輩,”田忌長歎一聲,“在下做夢都想回齊,更不用說再戰龐涓了。隻是,晚輩已是戴罪之身,今日之齊,在下……想回也是回不去呀!”
“将軍勿憂,”屈将子應道,“今日之齊已非昨日之齊,據老朽所知,齊王得知将軍出奔楚國,孫膑病故,再沒走出雪宮一步,一應朝事全部推給太子料理。太子曉得将軍委屈,有意爲将軍洗刷冤情。再說,将軍身家皆在齊地,齊王并未因将軍出走而有絲毫加害。将軍蒙冤,若想洗刷清譽,隻有回齊才是上策。老朽年邁,蘇大人若是沒有十足把握,是不會讓老朽白走這一趟的。”
“謝蘇子擡愛!”田忌望空拱手,面現難色,看向屈将子,“蘇子心意,晚輩不是不領,而是另有隐情。蘇子善于辭令,卻不知軍情。蘇子要晚輩回齊不難,難在晚輩再與龐涓開戰。黃池之戰,晚輩一直以爲龐涓勝在僥幸,是以心中不服,備戰多年,圖謀複仇。直到桂陵一戰,晚輩才知深淺,每每思之,總不免心驚肉跳。不瞞前輩,莫說是齊國技擊難抵魏國武卒,單是晚輩,就與龐涓差距甚遠。桂陵之戰勝在軍師一人,實非晚輩之功。今軍師已故,在下……”
“軍師未死。”屈将子淡淡一笑。
“什麽?”田忌大瞪兩眼,緊盯屈将子,“前輩不會是……”
“孫膑仍然活着,如果不出意外,此時當與蘇秦趕到臨淄了。”屈将子遂将孫膑如何詐死之事,約略講述一遍。
田忌驚喜交集,大是歎服,有頃,拿出楚王命書、印玺,再現難色:“在下蒙景兄舉薦,楚王厚愛,剛剛得封上庸君,眼下正在趕往任中。若是回齊,楚王、景兄這裏如何交代?”
“老朽已經查明,此番舉薦将軍的并非景翠,而是昭陽。”
“前輩如何曉得?”田忌驚問。
“将軍前腳離開,景翠門人後腳捎信回來。聽其所言,景翠并不想讓将軍前往上庸,隻是一切已經遲了。”
田忌倒吸一口冷氣,半晌,問道:“昭陽爲何薦舉在下?”
“因爲他不想讓你回到齊國,與魏決戰。”
“他爲何不想?”
“鹬蚌相争,漁人得利。這個漁人,昭陽想必不願拱手讓給将軍與齊人吧!”
田忌閉目沉思。
“田将軍,請聽老朽一句,”屈将子接道,“墨者愛講利字。将軍在齊立身立業,所利在齊,齊國乃是将軍根本,客居他鄉,終非久計。自将軍走後,齊三軍無人可治,孫膑雖可籌策,治軍一無根基,二非一日之力。将軍若是不回,龐涓就無人可治了。”
“前輩之言,田忌敬從,隻是……”田忌略略一頓,“如果昭陽真的不想讓晚輩回齊戰魏,必有防備,也必過問此事,晚輩如何才能避開昭陽監管,安全離開楚境呢?”
“将軍勿慮。”屈将子應道,“離楚之計,蘇大人早已謀定,将軍請借隻耳朵。”
田忌伸過頭來,屈将子附耳低言,如此這般,田忌連連點頭。
翌日晨起,三輛轺車并田忌從人繼續前往上庸,幾個墨者則别過店家,離店而去。
墨者隊伍裏,其中一人換了田忌。
屈将子、田忌一行向北進發,過涅陽郊野直插北部高山,穿越楚國方城,繞過魯關,來到墨家大營,在此歇息數日,複入韓地,田忌并衆墨者扮作販賣陶瓷的定陶客商,夾在一行宋國商隊中,由韓入魏,經由大梁,在龐涓眼皮之下安然穿過,入宋到定陶,早有木實守候,一行人繼續扮作客商,由定陶渡濟入齊,車輪滾滾,馳往臨淄。
三輛轺車則一路西行,又走旬日,就地蒸發。田忌的封印、楚王命書等,連同一封田忌親筆辭書,則被遺留在一家客棧裏,被楚人發現後層層上報,緊急呈送昭府。
昭陽聞報,召來陳轸,将一應物品指給他道:“誠如先生所料,田忌回齊了。唉,真叫個防不勝防啊!”
“走了也好,”陳轸顯得倒是輕松,“你我這下可以觀看一場曠世好戲喽!”
“什麽好戲?”
“齊魏大戰呀!”陳轸一臉向往,“龐涓結張儀,大戰蘇秦結田忌。”略頓一下,不無遺憾地輕歎一聲,“隻可惜孫膑死了,要是他還活着,真就是鬼谷四子大戰中原,絕對是千古一遇啊。”
“要是孫膑活着,龐涓必敗,先生亦可消去昔日被他逐出魏國之恨了。”
“呵呵呵,”陳轸回以一笑,“老了,健忘了,昔日之事,在下已經記不起了。倒是覺得,龐涓這人還是有才的,算個當世英雄。蘇秦對張儀,當是匹配,孫膑死了,田忌對龐涓,略略弱些,真是天不遂人哪!”
“是啊。”昭陽贊同,“請問先生,這出好戲行将上演,在下總不該隻作壁上觀吧?”
“将軍若有興緻,可以從韓使所求,奏請伐魏,楚、韓、齊三國合力制服龐涓,一可永除禍害,二可撈些油水,免得這場逐鹿之戰中,楚國連湯水也喝不到一勺。”
昭陽以爲然,當即入宮,将田忌遺留之物并辭書呈奏懷王,告以陳轸之言,建議從韓之請,起義兵伐魏,雪陉山之仇。
懷王初立,正欲興兵樹威,當即準奏,命昭陽爲主将,景翠爲副将,靳尚爲監軍,點方城、宛城之兵六萬,興師伐魏。
張儀接到秦王之信,說是陳轸隻答應挽留田忌,并未答應逐走惠施,苦笑一聲,忖道:“陳轸這厮是個人物,還真不能小瞧了呢!有此人在楚,已是棘手,再加一個惠施,楚國必将坐大。熊槐再不濟,有此二人在側,必有大成。陳轸在楚多年,熟知楚國,何況有昭陽做靠山,動他須花力氣;但惠施尚無根基,我當想個法子,将惠施逐出楚國才是。”
張儀閉門謝客,苦思良久,想到一個主意,于次日淩晨奏請魏王,派使臣入郢,一則吊唁楚國先王,二則結交新王熊槐。魏王準奏,依張儀所奏,命能言善辯的中大夫馮郝使楚。
馮郝将行,到相府辭别張儀,張儀吩咐他至楚後如此這般。
馮郝直驅郢都,經過方城、宛城時,沿途見到車來人往,兵馬在集結,糧草辎重在調動,一片出戰迹象。馮郝幾經打探,得知楚王已經旨令援韓,遂使快馬急報張儀,同時快馬加鞭,不消半月即抵郢都,于次日上朝,遞上國書,假作不知楚國伐魏之事,隻以魏王名義吊唁楚國先王,獻上一份厚禮。
初掌權柄的楚懷王急于樹立自己在邦國中的形象,對列國使臣盡皆在意,尤其是行将交戰的魏王使臣,不僅收下馮郝重禮,且還留他共進晚宴。
席間,馮郝拱手問道:“使郢路上,馮郝遙見兵馬糧草不絕于途。眼下既非冬狩,亦非秋獵,馮郝好奇,敢問大王這是……”頓住話頭,征詢目光望向懷王。
“呵呵呵,”懷王笑應道,“聽聞貴國的演兵場上也是殺聲震天,各地衢道上也是人歡馬叫。既非冬狩,亦非秋獵,請問使臣,難道你家大王這是在效法幽王、自娛自樂嗎?”
馮郝眼珠子一轉,拱手贊道:“大王犀利,馮郝叩服。我王演兵,是因韓王蔑視我邦,我王欲向韓王讨個公道。”
“寡人演兵,是因韓王送來血書求救,韓、楚睦鄰多年,韓王已使媒妁,欲以公主嫁楚,締結姻親,今親家有求,寡人該當做個聲勢,是不?”
“當然,當然!”馮郝連聲應道,“不過,馮郝在此也想懇請大王,做個聲勢可以,切莫過于當真。另外,大王若是對締結姻親有所興緻,無論是待聘公子還是待嫁公主,魏室盡皆不缺,馮郝願意保媒。”
“哈哈哈哈,”懷王爆出一聲長笑,“好哇,好哇,當真好哇!寡人後宮也還缺人,敢問使臣可願保媒?”
“馮郝榮幸之至。”馮郝拱手應道,“不過,若是大王聘娶,臣位卑言微,怕就不敢保媒了!敬請大王将生辰八字谕示馮郝,俟馮郝回魏,另爲大王覓一良媒。”
“哦?”懷王傾身問道,“良媒何人?”
“相國張儀。”
“張儀?”懷王回身,伸手捋須,有頃,“嗯,寡人與此人倒是有過交往,也還曉得他,是個能臣。聽聞此人幾經周折,終赴秦地,位極人臣,前番不知何故,他又離秦赴魏,再拜相國,欲結龐涓伐趙建功,未曾想兵敗桂陵,害龐涓差點丢掉性命,可有諸事?”
“大王隻知其一,未知其二。”馮郝坦然應道。
“請使臣賜教。”
“據馮郝所知,張相國在楚時,助楚滅越,在秦時,先助秦師拒六國之師于函谷關外,後親引秦卒,以區區三萬軍卒在一年之内攻滅巴蜀,建下不世之功。這又赴魏,引魏師伐趙,取大國之都。至于桂陵之戰,是龐将軍未聽相國妙策,擅自引兵與齊主力作戰,且又輕兵冒進,方才中了孫膑的圈套。”
“寡人愚癡,敢問相國是何妙策?”
“輕兵渡河,避實就虛,由河間直插齊都臨淄。”
懷王倒吸一口氣,閉目思忖有頃,豎拇指道:“果然妙策!”
“大王有所不知,”馮郝再次拱手,“抛開運籌帷幄,張相國還有一個擅長呢。”
“哦?”懷王身子再度趨前。
“逐人。”馮郝侃侃言道,“凡是相國不樂見者,盡皆受逐于相國。在秦,公孫衍敗走;在魏,惠施落荒。”
“是哩。”懷王微微點頭,“不過,在我楚地,他可是被人趕走的,聽說離楚時,此人還很狼狽喲!”
“大王有所不知,張相國一向爲人磊落,處事光明,謀陽不謀陰,逐人也是逐在明處,而在貴國,有人卻擅長躲在暗處,下作傷人,相國是雖敗猶榮。”
張儀在楚的遭遇,懷王盡知,是以對馮郝所論,不僅未加批駁,反倒認可,輕歎一聲,換個語氣道:“唉,張儀之才,寡人頗爲欣賞,隻是此人棄秦投魏,卻是明珠暗投了。”
“人各有志呀,”馮郝應道,“何況相國本是魏人,相國先父更是魏臣,爲魏喋血疆場,相國回魏效力,也算是盡忠報國了。再說,我王識才,也待相國不薄呢!”
懷王複歎幾聲,想是在爲楚國錯失張儀惋惜。
馮郝看準機會,拱手道:“提到相國,臣有一事奏請大王。”
“請講。”
“臨行時,相國挽郝之手,特别叮囑,要郝代向惠相國問好。馮郝初來楚地,人地兩生,欲尋惠相國問安,又擔心他顧及……”馮郝略略一頓,省去後面言辭,直入核心,“聽聞惠相國已得大王重用,馮郝鬥膽請求大王助郝一把,将郝問候之語,捎與惠相國。”
“呵呵呵,”懷王笑道,“你要寡人捎話不難,不過,你可回禀張儀,就說惠施在此并未得到重用,楚國地大物博,多養他一人,倒是供得起的。”
“馮郝一定将話帶給相國。”馮郝拱手,“大王供養惠相國,足見慈愛;大王不用惠相國,足見聖明。即便如此,郝有一言,如鲠在喉,不講不快,講之,則恐冒犯大王龍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