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個難關,”蘇秦應道,“就是齊國宮廷。桂陵一戰而勝,于齊國來講,黃池之辱已報。要讓齊國再度出兵,我們尚須下些功夫。再就是鄒相國那兒,他是絕對不會同意的,何況我們又把田将軍請回來,這等于是要他的命。”
“你們走累了,今日歇息一宿,明日我們趕赴臨淄。”
楚威王終歸是死在丹丸上面了。
那丹丸是一位名叫淩虛子的仙人所賜,據說服後可以鶴發童顔,返老還童。楚威王連服三月丹丸,看起來真還有股鶴發童顔的味,甚至一度雄風複起,夜禦五女而不疲。隻是美景不長,不消半年,先是鼻孔崩血,再後便血,再後屙血。
仙人溜走,各路神醫畢至,湯針齊下,終是無力回天。威王于這年夏至日崩于讓他享盡人間極欲的章華台。
三日之後,熊槐登臨大位,南面稱孤,大赦天下,诏令楚國各地治喪。在楚國,爲王治喪是特大事件,遠甚于伐國,負責治喪的自然是令尹昭陽,而爲昭陽前後操勞的也自然是客居楚國、深通中原禮儀的秦國上卿陳轸。
自蒼梧子事件之後,陳轸在楚宮失寵,無論是威王還是太子,對他皆抱成見,一如既往地待見他的隻有昭陽一人。但于陳轸而言,得昭陽一人足矣。楚地雖博,不過三氏,而三氏之中,時下掌握大楚權柄的仍舊是昭氏。得昭氏可得楚,得楚可得天下,何況眼下的陳轸年屆五旬,早過了縱橫天下的年齡,能在這亂世中尋個安身之處,混個體面,于願已足。
陳轸正在爲昭氏忙活,一直在楚地“做生意”的車衛國突然到訪,交給他一封密函。
陳轸拆開,是秦惠王手書,先是一番客套話,之後懇請他務必爲秦再做二事,一是設法攔阻田忌回齊,二是将惠施逐出楚國。随同該書的是一百塊金锾及些許秦地寶物,算作謝禮。
望着惠王的親筆手書,聯想時下局勢,陳轸忖道:“這兩個使命皆與魏國相關,想必是張儀那厮在背後鼓搗之故。魏若伐韓,齊人必救,而可以領兵者,非田忌莫屬。今田忌在楚,張儀那厮讓我留住田忌,不過是增加些齊人出兵的難度。而讓逐走惠子,倒使人眼前一亮。惠子至魏争相,讓我頗多不快,此番他被張儀擠走,流落楚地,我還多少有點兒幸災樂禍,看來這是氣量小了。惠施以這般年紀,仍舊不回宋國頤養天年,反倒千裏迢迢地跋涉至楚,顯然是咽不下這口惡氣,欲借大楚制秦與張儀一搏。唉,天以惠子賜我,我卻在昭陽跟前屢屢壞他事情,真正不該哩。”
想到此處,陳轸執筆蘸墨,複書一封,書曰:
得王手書,臣既惑且喜。臣所惑者,轸陷張儀于楚是奉王命。大王用儀,而儀不容轸,大王聽任張儀逐轸奔楚,緻臣流離失所,惶惶如喪家之犬。臣所喜者,大王知轸,留轸,用轸,護轸,切切惦念之情,又見于此書。大王命臣有二,一是留田忌于楚,二是逐惠施出楚。留田忌,臣必盡力;至于逐惠子,臣則有請。惠子相魏多年,一朝遭人驅逐,與轸同命運于楚,共爲客卿,轸實不忍逐之。王若必逐惠子,敬請另委他人。區區私情,望王垂憐。轸再拜叩請。
陳轸寫畢,制成密函,又将秦王所贈百锾及珠寶分作兩半,自留一半,将另一半連同密函依舊放回秦王送來的精緻箱籠裏,貼上由他親筆畫押的封條,交給仍在廳中等候回書的車衛國。
送走車衛國,陳轸長舒一口氣,換下一身服飾,信步走向昭府。
韓宣王并未聽從公仲侈之谏,而是咬破手指,寫下求救血書,使信臣分赴齊、楚、趙三國。
楚宮正在治喪,韓使無奈,隻好手舉韓王血書,學樣昔年向秦求救的申包胥,跪在昭陽府前,号天号地,啼泣求救。
韓使連跪三日,滴水未進,二目泣血,楚人皆議。昭陽害怕鬧出事情,使邢才迎接韓使,收下韓王血書,略略一想,吩咐邢才召請陳轸與惠施謀議。
不知怎的,昭陽對惠施印象不錯,隻是礙于陳轸說辭,未能及時用他,但惠施在楚的一應用度,皆由昭府一力周濟。
陳轸不請自到,邢才拱手迎入中堂,安排好茶水,反身去請惠施。
“二位仁兄,”待惠施到後,一身孝服的昭陽大步走出,見過禮,将韓王血書攤在案上,“魏人伐韓,韓王血書求救,楚宮大喪,我王無暇顧及,韓使哭于在下舍前,數日不棄。在下無奈,隻好收下血書,至于如何應對,在下不才,敬請二位高賢謀議。”
陳轸拿過血書審看,惠施一如在大梁時,端坐于席,閉目不語。
“敬請先生賜教。”昭陽曉得惠施已有定見,拱手點将。
“回禀大人,”惠施回禮,“魏人前番伐趙,這又伐韓,從小處講,是邦國之争,從大處講,是縱橫之争,主謀皆是秦國張儀。張儀與蘇秦共學于鬼谷,各執一說。蘇秦論縱,張儀持橫。橫,于秦人有利;縱,則利于楚人。橫成,秦主宰天下;縱成,楚号令諸侯。”
“以先生之見,我當救韓了。”
“在下所言,隻是大理,至于救與不救,則取決于大人。”
“先生既言大理,當有小理才是。在下愚癡,敢問先生小理。”
“小理從于大理。”惠施侃侃言道,“秦魏勾連,結爲橫體,前番伐趙,可爲謀齊,此番伐韓,當是謀楚,是以齊人當救趙,楚人當救韓。”
“哦?”昭陽趨身,“請言其詳。”
“齊人雄居東隅,向南,可争泗下,向北,可争河間,因泗下與河間皆是弱國,齊人騰挪自如。齊人所忌者,乃是三晉。三晉若合,西不利于秦,東不利于齊。三晉從蘇秦合縱,齊人所以順從,是想讓三晉相合之火燒向西秦。不想此火未成,秦人反過來連橫,助魏人伐趙。無論是前番伐趙還是此番伐韓,魏、秦目的也是一個,合三晉入魏。三晉若是并入一魏,秦、魏又成一家,其火必燒東齊。齊人懼之,是以全力救趙。”
“魏人伐趙不利于齊可解。隻是,魏人伐韓,緣何就是不利于楚了呢?”
“魏人伐韓,必攻鄭與陽翟。宜陽韓人必傾力救鄭,救鄭必虛,秦必乘虛攻之。宜陽爲烏金、黃金之都,堪比楚地宛郡。眼下秦人所用烏金、黃金,多半出自宛郡,宜陽所産則供三晉,甚至遠銷齊國。換言之,秦人脖頸卡在楚人手中。若是秦人得到宜陽,非但不再有求于楚,反過來還能掣肘三晉,影響負海之齊。”
昭陽看向陳轸,見他已放下韓王血書,拱手道:“惠子主張救韓,上卿意下如何?”
“惠相高瞻遠矚,在下歎服。”陳轸拱手應道,“在下以爲,于縱橫計,大人當救韓;于楚計,大人當坐觀三晉之争;于大人計,則當全力治喪。”
昭陽閉目思索,有頃:“二位不愧是高賢,所言皆自成理,容在下細細思量,再作定奪。”
惠施告辭,陳轸亦起身,因心中存事,欲走還留,正自遲疑,昭陽揚手:“上卿留步。”
陳轸就勢坐下。
昭陽送走惠施,反身急道:“陳兄所言三計,頗合在下心意,隻是陳兄之言過于簡略,在下愚拙,還望陳兄譬解。”
“大人所惑,可爲最後的‘于大人計’?”
“正是。”
“敢問大人,”陳轸眯眼問道,“昭氏一門是得意于先王呢,還是得意于方今王上?”
“這……”昭陽略作遲疑,“得意于先王。”
“昭氏一門之所以得意于先王,是因爲大人得意于先王。今先王駕崩,新王南面,楚國往小處說,是新老交替,往大處說,是改地換天。天地更換,大人居中,能不适應天地之變嗎?”
“請問陳兄,在下該當如何适應?”
“楚宮大事,是治喪。大人當務之急,自然也是治喪。至于韓魏之争,惠相所言不可不聽,但就臣所知,秦人是絕對不會乘虛攻伐宜陽的。”
“爲何不會?”
“宜陽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戰事既開,韓人早有所備,秦人攻之,必傷根本。秦王再笨,生死之賬卻是會算的,至少眼前不會冒此風險。再說,秦王巴不得韓人全調過去,與魏人拼個你死我活呢!惠施說出此話,當是不知秦王。”
“陳兄說得是。前番魏人伐趙,秦人圍困晉陽,我還以爲他們要真幹的,不想卻是虛張聲勢。隻是,韓魏相争,韓必不敵,如果鄭城、陽翟二地真被龐涓所占,倒也不是在下所想看到的。”
“大人不必憂慮,韓人之難,自會有人相救。”
“不會是齊人吧?”
“齊人不得不救。”
“哦?”昭陽長吸一口氣,“請言其詳。”
“齊若不救韓,韓人必敗。韓人若敗,魏勢增強,隻會對齊人不利。”
“是哩。”昭陽捋須應道。
“然而,齊人救韓,無論是勝是敗,皆不利于楚人。”
“哦?”
“泗下宋地,天下膏腴,不僅是楚人挂記,齊人、魏人也是饞涎欲滴。齊人救韓,齊人敗,宋地歸魏;魏人敗,宋地歸齊,唯有楚人作壁上觀,大人多年心血,也将付諸東流。”
“上卿可有妙策?”
“對楚有利的隻有一種局面,不使齊人出兵。”
“這……如何才能使齊人不出兵呢?”
“留住田忌。”陳轸沉聲應道,“孫膑已死,齊國若是救韓,則須起用田忌。是以轸勸大人,萬不可放田忌回齊。”
見陳轸繞來繞去,最終繞在田忌這裏,昭陽松出一口氣,笑道:“上卿善謀,卻不知戰,這又在此誇大田忌了。就在下所知,田忌遠遠不是龐涓的對手,前番勝在桂陵,是孫膑之功。”
“轸不這麽認爲,”陳轸應道,“田忌雖非龐涓對手,卻也是列國骁将,與龐涓兩戰,一敗一勝。龐涓雖強,魏勢不再,尤其曆經邯鄲、桂陵二戰,魏勢堪稱強弩之末。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番龐涓用兵,借的當是秦力。借力伐國,力必不逮,何況魏國無端伐韓,起的是無義之師,未戰已先失勢。韓人保家衛國,必将拼死一戰。兩軍相當,稍有外力,戰局就可改變。然而,田忌若不回齊,齊就無決勝把握,齊王就會忌憚龐涓,或不出兵;如果田忌回齊,齊王或會出兵,齊、韓合力,或可克魏。齊人克魏,齊勢必強,回頭再與大人争宋,大人何以制之?”
“楚國近仇,隻在陉山,田忌戰魏,當利楚國才是。陳兄試想,田忌若勝龐涓,在下正可順勢收回陉山。田忌不勝龐涓,齊、魏兩傷,在下則可乘機伐宋。”
“大人若有此意,轸有一計,也許更合大人心意。”
“陳兄請講。”
“隻要田忌不回齊,齊人就不會救韓。韓國近無大争,元氣尚存,魏則不然,韓、魏當可匹敵。二國相争,要麽兩敗俱傷,要麽韓不敵魏。無論是何結果,将軍都可趁韓、魏無暇他顧之際,舍棄陉山,襲占襄陵。襄陵離韓境較遠,魏人無論是勝是負,盡皆不能兩顧。将軍若得襄陵,一可報陉山舊仇,二可保全韓人,三可踢開魏人,進逼宋境,隻與齊人争宋。”
“陳兄所言甚是,”昭陽應道,“隻是,田忌與景氏相善,赴楚後一直寄住景府,聽聞此人現居宛城。宛城離此頗遠,在下鞭長莫及,如何攔他回齊?”
“大人不必攔他,”陳轸應道,“田忌好歹也是名聞列國的骁将,今來投楚,怎可久寄他人籬下呢?骁将該當大用,大人可奏請大王加封田忌爲上庸君,使其鎮守上庸。上庸地處漢中,是西北邊邑重鎮,又在屈家轄區。田忌與景府相善,與屈府卻是陌生。田忌屈尊來楚,寄人籬下,今得将軍舉薦,對将軍必将感恩戴德。大人此舉,外可制秦,内可制屈家,外加收服名将田忌,真就是一舉三得的美事呢。”
陳轸條分縷析,能夠想到的他幾乎全部提到了。
昭陽歎服,拱手:“就依上卿。”
齊都臨淄,蘇秦将孫膑一家安置在自己的稷下府宅,入宮觐見。
齊宮仍由太子秉政。蘇秦說以援韓之事,辟疆讓他回府聽旨,召鄒忌、田嬰、段幹綸、張丐等重臣、謀士入宮謀議。
“諸位愛卿,”田辟疆略略拱手,“韓氏有難,數日之前,韓王寫來血書,求救于我,今六國共相、縱約長蘇秦再來,亦爲救韓。救,還是不救?若救,如何去救?若是不救,如何回複韓使并蘇子?興兵役民,國之大事,辟疆拙淺,不敢擅專,敬請諸位議個方略。”
辟疆說完,良久,沒有人接腔。
諸臣之中,鄒忌位重不說,又在前番與魏之戰中失去愛子,聽到又與魏戰,且前朝老臣張丐在場,臉色略略陰起,瞥一眼張丐,兩眼閉合,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田嬰是前番伐魏副将,更在田忌之後兼任主将,見鄒忌這樣,知其仍在爲前事糾結,咂吧幾下嘴,亦閉口。
剩餘二人,一個是段幹綸,一個是張丐,雖在朝中皆是閑職,卻個個位列上卿,專議難決之事。段幹綸本是魏人,其祖段幹木在魏文侯時被拜爲國師。文侯之後,段幹氏失寵,到惠侯立位,段幹氏後人大多選擇離開,段幹朋至齊,被桓公拜爲上卿,其子段幹綸承襲其位,爲威王上卿,父子皆享田氏之齊厚遇。張丐則爲桓公時舊臣,當年楚王結魯公伐齊,張丐奉命使魯,一番口舌令魯公不再出兵,楚人見魯人不動,亦退兵休戰,創下以口舌屈人之兵的外交佳話,今已垂暮,早已不問國事。
此番議事,辟疆特召他來,一是想聽聽他的說辭,二也是借他威望壓制鄒忌,因他近日越來越笃定田忌出走是場冤案,而鄒忌則是這場冤案的發起者,涉魏諸事,不能聽他一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