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旗之時,申陡然心悸胸悶,複想淩晨之夢,頗爲忐忑。伐韓當往韓地,攔申駕者卻稱外黃徐生,想那陌生之地,當是外黃無疑。外黃位于大梁正東,是宋國邊邑,不在伐韓之途。再說,那徐生之言,也爲實在。申非戀九五尊位,實乃伐韓有違申心。父王偏聽龐涓、張儀,窮兵于外,不恤民難,國将危矣。今父王命申監軍,申欲不從,于父不孝,于國不忠,申欲從命,實違心意,申之進退,委實兩難。”
“殿下有此悲憫之心,乃魏人之幸。”朱威再次坐起,掙紮着下榻,“我王這是昏頭了,請殿下扶臣一把,臣這就入宮,勸谏王上收回成命。”
“唉!”太子申長歎一聲,輕輕搖頭,再次按住朱威,“朱卿,您還是養病吧。道法自然,命由天定。該來的,就讓它來吧,申從天順命!”
“這樣也好,”朱威歎道,“有殿下在側,即使有事,三軍将士也能有所照應。”
盡管早有準備,但在得知魏人出兵的确切音訊後,韓國朝野仍舊一震,無論是王公貴胄還是野民皂隸,臉上無不洋溢出大戰将至的緊張與激動,莫說是說話做事,連走路的姿勢也與往常不同,步伐節奏加快許多。
最緊張也最激動的莫過于即位之後尚未經曆重大戰事的宣惠王,一刻不停地在殿廷踱步,頭低着,眉毛幾乎擰成兩隻蜈蚣。
大殿正中的王案上,赫然可見魏國的宣戰檄文。
“王上?”相國公仲侈兩眼眨也不眨地緊盯住他,聲音很輕,但在這非常時刻極具穿透力,既似在提示宣惠王自己已經等候太久,又似在安撫這位方寸已亂的年輕君王。
“愛卿,”宣王這才回過神來,頓住步子,“魏人說打這就打過來了,你說,爲今之計,寡人該當如何應對?”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公仲侈一字一頓。
“愛卿呀,”宣王憂心忡忡,“這些寡人全都曉得,可……我們的對手是大魏武卒,是龐涓,何以敵之?何人可拒龐涓?韓舉嗎?申差嗎?”
“臣願爲主将,抗拒龐涓!”
“你……”宣王長吸一口氣,兩眼緊盯公仲侈。
“王上難道信不過臣?”
“這這這,”宣王苦笑一下,輕輕搖頭,“愛卿呀,這是領兵打仗,動刀動槍的,愛卿你……”又是一聲苦笑。
“臣曉得,”公仲侈坦然應道,“臣不擅長刀槍,卻可運籌帷幄。”
“敢問愛卿,當以何策應對龐涓?”
“深溝壁壘,以逸待勞,虛與周旋,以俟外援。”
“外援?”宣王苦笑一聲,“何人來援呢?楚人嗎?齊人嗎?趙人嗎?”
“正是。”
“唉,”宣王長歎一聲,“愛卿呀,你是老臣了,怎會如此率真呢?楚人與我向來不睦,在我南疆修築方城,時機若不合宜,則龜縮于城内,時機若是合宜,就出關擾我,猶如餓虎在側;邯鄲戰後,趙人受創最重,即使想援我,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齊人本可指靠,但田忌出走,孫膑暴死,無人可拒龐涓了。”
“王上,”公仲侈坦然應道,“臣不作此想。臣以爲,魏人伐我,楚、趙、齊三國必出兵相救,理由有三。”
“愛卿請言其詳。”宣王傾身過來。
“魏人欠賬不還,恃強伐我,已失天下公義。失天下公義,天下共誅之,古今之理,此其一也;六國縱約未解,魏卻一再締結敵國,伐約國,是明欺縱親,已失天下正義,失天下正義,天下共誅之,古今之理,此其二也。”
宣王苦笑道:“春秋已無義字,何況今日?”
“王上所言極是,”公仲侈沉聲應道,“莫說是春秋,即使三皇五帝時代,天下亦無義戰。然而,唯有義字是再好不過的出兵由頭,用兵伐國,總是少不得些由頭。魏人失義,未戰已先折矣。”
“好吧,”宣王不再争辯,望他道,“前面兩個皆是義字,其三當是利字了。”
“我王聖明,”公仲侈拱手應道,“三晉互攻,利于強秦,不利于齊、楚。齊、楚不利,必不肯坐視,前番齊人圍魏救趙,可見此理。三晉之間犬牙交錯,相互依存,唇亡而齒寒,魏人不恤往昔之誼,先伐趙,後伐韓,趙人憤懑久矣,亦必出兵助我。”
“如此甚好,寡人這就使人向齊、楚、趙求救!”
“以臣之見,王上大可不必向三國求救。”
“咦?”宣王愕然,“既要三國出手相救,又不讓寡人使人相請,愛卿呀,你究竟想讓寡人做什麽呢?”
“王上隻需去做一事,”公仲侈淡淡應道,“不亂方寸,固守待援。”
“那……何人去搬救兵?”
“縱約長兼六國共相蘇秦。”
韓宣王心裏一動:“蘇相國何在?”
“應該在邯鄲。”
“快,知會蘇秦!”
“臣遵旨。”
“還有,拒魏之戰,愛卿若爲主将,何人可爲副将?”
“韓舉。”
根本無須知會,蘇秦早于魏國出兵的第一時間就知道了,是公孫衍托人送的信,而公孫衍又是受托于朱威。
顯然,龐涓、張儀合作伐韓,在魏已不得人心。
蘇秦陷入苦思。就眼前局勢而言,能夠遏制龐涓的,隻有孫膑。想到孫膑,蘇秦眼前立時浮出那粒藥丸。先生托童子送藥給孫膑,顯然把後事全都料定了。想到鬼谷子的這一預案,蘇秦心底隐隐生出不祥的感覺:孫膑複出,于龐涓就是終結。
想到“終結”二字,蘇秦不由得打個寒噤。
然而,事既至此,蘇秦也無可奈何。張儀慫恿,龐涓恃強,二人勾連,非但有礙于縱親大業,且已成爲天下禍源。而這一切,竟然源出于自己對張儀的刻意舉薦。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蘇秦苦笑一聲,微微閉目。一切無不是作孽,一切也無不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想到洛陽街頭鬼谷子初見自己時所占之卦,及至後面所有的驗證,蘇秦不得不信天命了。
既然是天命安排,他蘇秦又豈能違背天意?
蘇秦冥思一夜,下定狠心,往赴宋地。
蘇秦說走就走,秋果震驚。
眼見蘇秦已經走近院門,而飛刀鄒的車馬早在府門外面等候,正自發愣的秋果大叫一聲“等等”,反身回房,于片刻間收拾一個行囊,拔腿追出。
“果兒?”蘇秦盯住她。
“我也去!”
“曉得爲父是去哪兒嗎?”蘇秦苦笑。
“不曉得。”
“不曉得你就跟去?”
“我……我不曉得你去哪兒,可我曉得你是出遠門。我……我不想一個人守在家裏。”秋果嘴巴噘起,“果兒想定了,從今往後,你到哪兒,果兒就跟到哪兒。”
“這這這……”蘇秦急了,“爲父是去宋地,路上颠簸跋涉,你一個女兒家如何能成?”
“義父,”秋果眼珠子連轉幾下,聲音輕軟,“就是因爲颠簸跋涉,女兒才要跟去。義父呀,您身邊不能沒人照顧,女兒半時也離不開義父了。”
聽到秋果的聲聲“義父”與殷殷關愛,一種别樣的情愫由蘇秦内中湧出,心中不免一酸,凝視她:“果兒,爲父此去,先到宋地,再到臨淄,千裏趕路,風餐露宿,你一個女孩子跟在身邊,一路辛苦不說,也多有不便。你且回去,待爲父到臨淄安定下來,再讓你鄒叔接你。”
“鄒叔?”秋果沖飛刀鄒嫣然一笑,“我隻叫他鄒大哥。鄒大哥,是不?”将行囊“咚”地扔到車上,身子輕輕一縱,人已穩穩地落在蘇秦對面。
飛刀鄒回她一笑,揚鞭催馬。
“果兒,”蘇秦愕然,盯住她,“你會武功?”
“是哩。”秋果做個鬼臉,“果兒隻會一功,空中飛人!”
“這個功夫好啊,何時學的?”
“就是上次義父赴燕的時候。義父講好一個月就回的,不料一去就是三個月,果兒閑得無聊,就向袁大哥拜師學藝,袁大哥問果兒欲學何藝,果兒說,隻學一藝,就是空中飛人。方才露了一小手,讓義父大人見笑了。”
“飛得好呀。”蘇秦沖她豎起拇指,“說說看,爲何其他不學,隻學這一手?”
“萬一有人行刺義父,果兒隻要輕輕一躍,就能擋在義父身前!”秋果仰臉望着蘇秦,一臉憧憬。
“果兒……”蘇秦心中震顫,“你千萬别傻,不會有人行刺爲父的。”
“果兒是說萬一。”
“果兒,說到這個,爲父也想問你一事!”
“義父請講!”
“你覺得你的袁大哥如何?”
“好呀!”秋果豎起拇指。
“給爲父說說,他都有哪些好?”
“我來數一數!”秋果伸出左手,扳起手指頭,語氣調皮,“老大指,他高大有力,武藝精通,無論什麽兵器拿到手裏就會用;老二指,他對義父好,心裏想的隻有義父;老三指,他待人好,誰來求他他都幫忙;老四指,”閉會兒眼,“他人勤快,把府上裏裏外外打掃得幹幹淨淨,妥妥帖帖;”扳起小指,“這個小指頭嘛,我得再想想,對了,他沒有架子,總是樂呵呵的,沒有見他罵過一次下人。”歪頭,“義父,我數這五根指頭,夠不?”
“呵呵呵,”蘇秦連笑數聲,“夠夠夠。義父再問你,如果讓袁大哥天天與你在一起,你願意嗎?”
“願意呀!”秋果不假思索,“自到邯鄲,果兒就一直是與袁大哥天天在一起,就這辰光不在了。”
“果兒呀,”蘇秦笑道,“你想不想聽聽袁大哥的舊事?”
“想想想。”果兒鼓掌。
蘇秦随口講起燕國的舊事,将他如何到燕國,如何住在袁豹家裏,袁豹父親如何待他,如何爲國捐軀,袁豹如何在燕宮執掌衛隊,作戰如何勇猛,如何跟從他合縱,等等舊事,如數家珍,細述一遍,秋果兩眼圓睜,如聽傳奇。
“果兒呀,”蘇秦見火候差不多了,直入主題,“袁大哥家中已經沒有親人了,孤單單的一個人。義父有心撮合你倆……”頓住,盯住她。
“撮合我倆幹啥?”果兒假作不懂,問道。
“就是……将你嫁給袁将軍!”
秋果臉色沉下,低頭良久,擡頭,盯住蘇秦,一字一頓:“義父,果兒不嫁!”
“呵呵呵,”蘇秦笑道,“你都過二十了,是大姑娘哩!”
“過三十也不嫁!”
“咦,哪有女娃兒不嫁人呢?”
“果兒若嫁,隻嫁一個人!”
“呵呵呵,說吧,你想嫁給誰,包在義父身上!”
“義父!”
“哎,聽見了。快說,你想嫁誰?”
“義父呀!”秋果的目光火辣辣地盯住他。
“果兒,”蘇秦斂起笑,神色嚴肅,将話堵死,“義父這對你講,從今往後,你甭再胡思亂想。義父是你父親,你嫁給義父就是亂倫。亂倫是畜生行爲,你總不能逼義父行畜生之事,對不?”
“我……”秋果眼淚出來,“無論您怎麽說,果兒誰也不嫁,果兒一輩子隻守住義父一人!”
蘇秦深吸一口冷氣,轉過臉去,看向遠方。
接後幾日,二人頗顯尴尬,秋果隻是一言不發地照料蘇秦的一應起居。車過河水,進入衛境,氣氛松和下來,車上再度說笑,但這說笑全然與他們自己無關了。
車馬入宋,馳入定陶,在一條小巷外面停下。
飛刀鄒前去歇馬,蘇秦、秋果走進一條巷子,敲開一扇柴扉。
開門的是木實。
二人随木實走進後院,見孫膑與瑞梅不無悠閑地坐在院中,饒有興趣地觀賞正在蹒跚學步的孫楠。女兒孫菊拿着一隻塗得五顔六色的木球,在孫楠前面變着法兒勾引,孫楠不動,她也不動,孫楠向前走,她就向後退。眼見就要追上,孫菊又退幾步,孫楠急了,朝前一撲,卻被孫菊閃開,一跤跌個嘴啃泥,哇哇大哭。孫菊扔下木球,趕過來扶他,卻遭孫膑一聲輕咳喝止。孫菊複退回去,将球重新撿起,在孫楠眼前晃動。孫楠擡頭,扭頭看向瑞梅,瑞梅将頭歪向一邊,再看孫膑,孫膑眼睛閉上。孫楠無可奈何,止住哭聲,爬幾步,複站起來。
蘇秦輕輕鼓掌。
“蘇兄!”孫膑扭頭,驚喜道。
蘇秦揖道:“蘇秦見過孫兄,見過嫂夫人。”
孫膑夫婦回過禮,目光落在秋果身上,看向蘇秦。
“孫兄,嫂夫人,”蘇秦指秋果道,“她就是秋果,一定要追來!”又轉對秋果,“果兒,這就是我常講給你的孫師伯和孫師娘!”
“孫師伯?”秋果盯住孫膑,目光疑惑,“哪個孫師伯?”
“孫膑師伯呀!”
“啊!”秋果面色驚懼,不由後退幾步,“孫師伯不是……死了嗎?”
“呵呵呵,”蘇秦笑道,“孫師伯又活過來了,這不是好好的嘛!給師伯、師娘見個禮!”
秋果走前一步,深揖:“果兒見過孫伯,孫娘!”
瑞梅走前一步,端詳一陣,贊道:“好俊呀,難怪蘇秦總是念叨你呢!”
“真的呀?”秋果靠她身上,“義父他……是怎麽念叨我的?”
“呵呵呵,”瑞梅将她扯到一邊,“果兒,來,咱去竈房燒水去,待有空了,娘慢慢講給你聽!”
秋果跟她走向竈房。
孫膑示意木實推來輪車,坐上,蘇秦推他徑至客堂。
“蘇兄此來,可爲韓國之事?”孫膑直入主題。
“正是。”蘇秦将眼前局勢略述一遍,拿出朱威書信,“這是朱威托公孫衍捎來的。張兄逐走惠施,逼走白虎,朱威也稱病不朝了。張兄與龐兄合力連橫,壞我縱親,緻使戰禍不斷,天下難安。龐涓今又伐韓,生靈再度塗炭,縱親複入危局。能制龐涓者,隻有孫兄。在下此來,就是謀議如何救韓之事。”
“唉,”孫膑扼腕歎道,“真正是命運弄人。先生早把一切料到了,在下與龐兄之間,看來再無退路,唯有一搏。在下所慮的隻有一事,就是用何處之兵,這個蘇兄可有考慮?”
“不瞞孫兄,”蘇秦應道,“趙國尚未從邯鄲之戰中恢複,可以出兵,卻不足以力戰。楚王駕崩,尚在治喪,眼下孫兄能用的怕也隻有齊兵了。”
“就情勢觀之,魏國已是強弩之末,武卒也已過時,可惜龐兄不悟,仍舊好勇鬥狠,不識時務,一味重溫吳起舊夢。在下能得齊國之兵,足可制魏,隻是……”孫膑欲言又止。
“孫兄請講。”
“桂陵一戰,五都之兵對魏國武卒的亡命鬥志多有忌憚,加之田忌遭陷出走,五都之兵無人可服,若與魏戰,田忌将軍必須回來。”
“田忌将軍眼下在楚地宛郡,墨者屈将尊者是楚人,在下已使木華知會尊者,由尊者出馬,親往楚地接回田忌。”
“如此甚好。我們在此等候田忌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