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韓宣王語氣委婉,龐涓仍被激怒了,氣沖沖地趕到相國府,将韓王的國書“啪”地掼到張儀跟前,道:“張兄,你看看這個!”說着,一拳擂在柱子上,“才做幾日王,說話就沒個分寸了,簡直是欺人太甚!”
這個國書是先到相府,再由相府轉呈魏王,而後才交到龐涓手中的,張儀自是看過。
張儀候的也是這個。
“觀龐兄之意,”張儀斜一眼那國書,“是想伐韓了?”
“早想伐它了,隻是……”龐涓朝柱子上又是一拳。
“隻是什麽呢?”張儀淡淡一笑,“秦國傳來佳音,由蜀國運到的三萬石糧食已到河西倉庫,在下正要禀報我王,前往運輸呢。”
“太好了!”龐涓兩眼放光,旋即又暗淡下來,長歎一聲,“唉,張兄呀,在下需要的,不隻是糧食,還有更緊要之物啊!”
“龐兄請講。”
“兩萬套武卒甲胄。”龐涓一字一頓。
“龐兄幾時想要?”
“當然是越快越好了!”
“三個月之内,在下爲你打造齊備,可否?”
“什麽?”龐涓大瞪兩眼,“三個月之内?兩萬套甲胄?”苦笑一聲,“張兄,你這不會是開玩笑吧?”
“在下與龐兄開過玩笑嗎?”張儀依舊臉上溢笑。
“好吧,”龐涓不再苦笑了,盯住他,“敢問張兄,請問張兄,你又不是神仙,如何能在三個月之内打造出兩萬套甲胄?”
“在下不能,秦人卻能。”張儀斂住笑,一字一頓。
“秦人?”龐涓一拍腦袋,“在下倒是沒有想到。隻是,甲胄之事,非同小可,秦人萬一不肯呢?”
“憑在下的舌頭,龐兄的面子,還有魏王的誠意,秦王不會不肯吧!”
“就信張兄。”龐涓眼珠兒一轉,“還請張兄再加幾樣,免得單調。”
“龐兄還要什麽?”
龐涓拿起筆,匆匆拉出一個清單,遞給張儀。
“好家夥!”張儀看清單,皺緊眉頭,“五千隻弓弩,五萬支箭矢,一萬隻槍頭!好一個龐兄,你真把秦人當成自家兵坊了!”
“呵呵呵,”龐涓連笑幾聲,拱手,“既然張兄開這尊口了,就得多讨一點兒,省得秦人亂講閑話,笑話張兄舌頭不軟,在下面子不大,大王誠意不夠呢!”
“你這叫得寸進尺!”
“在下沒有進丈,已經給秦人面子了。”龐涓又是一笑,“想想看,前番大王是要在下伐秦的,在下聽信張兄你,轉頭伐趙,爲秦人省下多少東西。今朝在下伐韓,讓秦人隻拿出這一小點兒,已經是……”
“好好好,”張儀趕忙拱手,“在下服你了。”說着,走到一邊換服飾,“在下不與你扯皮,這就進宮向王上讨個使節去!”
魏相張儀使秦,秦惠王親率司馬錯、公子疾、甘茂等臣迎至鹹陽郊外。君臣相見,四目對視,萬千話語隻在不言之中。
君臣同乘王辇,回到宮中。
“王上,”張儀在殿中自己的席位上坐下,環視曾經熟悉的朝堂,笑道,“臣有些日子沒有坐在此處了。”
“是哩。”惠王回以一笑,指向張儀的席位,“自愛卿走後,此位一直空置。”
“謝王上擡愛。”張儀謝過,聚氣凝神,将魏宮諸事,尤其是當下困境,一五一十地禀報一遍,末了道,“臣此番來使,是想讨要一批信物。”
“愛卿請講。”
“三萬石粟米,兩萬套甲胄,五千隻弓弩,五萬支箭矢,一萬隻烏金槍頭。其他諸物,也請我王酌情調撥。”
“張兄,”司馬錯大是詫異,“你讨這麽多東西做啥?”
“非在下所讨,是應龐涓所請。”張儀應道。
“龐涓?”司馬錯大吃一怔,“他要這些做啥?”
“伐韓。”
衆人各吸一口氣,面面相觑。
“哈哈哈哈,”秦惠王長笑數聲,“龐大将軍的面子,寡人不能不給呀。準允。”
“臣還有一請。”張儀緊盯惠王。
“請講。”
“龐涓伐韓之時,臣請我王約攻韓國宜陽,拔其鐵都,使其首尾不能兩顧。”
“魏韓交惡,”惠王思考有頃,“是其三晉内事,我若直接插手宜陽欠妥,不過,我倒是可以陳兵崤函,兵壓宜陽,使宜陽之兵不敢東顧。你當與龐将軍商議一下,讓他最好讓出陝、焦、曲沃三邑,使我陳兵無虞。”
“臣受命!”張儀應道,“不過,魏勢已是疲軟,加之趙、齊、楚三國虎伺在側,臣恐龐将軍獨力難支,無勇伐韓。是以臣以爲,我僅兵壓宜陽尚嫌不足,還請我王壓迫上黨才是。我有大軍在側,倘使韓人真敢調動上黨、宜陽之卒赴鄭勤王,我即可乘虛而入,無論是取宜陽還是上黨,于我王皆是意外之喜。”
“準愛卿所請,”惠王做個準允手勢,看向張儀,“愛卿回來得剛好,寡人正有幾樁事情轉告于你,多與楚國相關,皆于我不利。”
“臣敬聽。”
“其一是,惠施至楚,被楚王拜爲客卿,在朝野呼籲聯齊抗秦,漸成勢力;其二是,齊将田忌出走至楚,投于景氏門下,據守宛城;其三是,楚王熊商卧榻不起,若不出意外,當活不過本月,太子熊槐當無懸念繼位。”
“最後一樁或爲我王之福。”張儀接道。
“哦?”
“臣知熊槐,遠甚于知我王。”
“哈哈哈哈,”惠王先是一怔,繼而長笑起來,豎拇指,“好呀好呀,愛卿既有此說,寡人當無慮矣。”
“回禀我王,”張儀拱手,沉聲應道,“魏因邯鄲、桂陵二戰,已成虛空,這再伐韓,勢力殆盡,王可無慮。趙、齊各有損傷,三五年内,元氣難以恢複。未來幾年,我們的對手當是楚人。是以臣以爲,惠施不可留楚。另外,龐涓伐韓,趙無力赴救,楚若大喪,或不出兵,救韓之兵隻有一齊。孫膑已死,五都之兵隻有田忌可治,無論如何,我王不可使田忌抽身回齊,否則,若是韓、齊夾攻,龐涓難有勝算。若是龐涓再敗,臣或不容于魏,連橫大計也或功虧一篑矣。”
“就寡人所知,善于逐人者,一是愛卿你,一是陳轸。今陳轸在楚,惠施與田忌亦在楚地,寡人可使陳轸建此二功。”
“臣并不樂觀。”張儀嘴角一撇,“陳轸本爲二心之人,今在楚地,早已背秦。前年臣征巴蜀,正是因爲此人,蜀人才節節抗拒。”
“誠如愛卿所言,”惠王點頭,“陳轸至楚,終将事楚。隻是眼下,陳轸尚欠寡人一個小情,寡人别無他求,托他趕走兩個閑人,想他不會不給這個面子!”
“如此甚好,臣恭聽佳音。”
夜色将臨,惠王體諒紫雲,不再留他用晚膳。
張儀回府,紫雲果然備好酒肴在等他。
一夜溫存。天将明時,紫雲率先起床,忙上忙下地收拾行裝。
“夫人,你這忙乎什麽?”張儀驚訝。
“夫君不是要回魏嗎?紫雲同去!”
“使不得!”張儀一口回絕。
“爲什麽?”紫雲停下手中活計。
“因爲,”張儀眨巴幾下眼睛,“夫人在秦,儀之家舍也就在秦,儀别無他念,自當全力爲秦效力。夫人若是從儀至梁,儀之家舍也就在梁不在秦了。”
“這……”紫雲怔了。
“儀已講明,夫人是否赴梁,自己掂量。”
紫雲悶頭掂量良久,看向張儀:“既是此說,紫雲就不陪同赴梁了,隻在家中守候夫君,日日爲夫君祈福。”
“呵呵呵,這就對了!”張儀笑過幾聲。
在府中住滿三日,于第四日上,張儀對紫雲道:“夫人,儀已别過王兄,于今日出行,返回大梁。返梁途中,儀欲進山一趟,望望香女,這先禀報一聲。”
“紫雲也有此意,”紫雲熱切應道,“如蒙不棄,紫雲同往。”
“儀代香女謝夫人挂念。”張儀拱手謝道,“隻是,夫人若去,千好萬好,隻有一個不好,香女的道怕就修不成了!”
紫雲微微低頭,不再說話。是哩,将心比心,如果自己是香女,也必不待見一個公然搶走自己夫君的女人。
張儀安排随同前來的魏國使團成員留在鹹陽,與秦人進一步商榷粟米、甲胄等具體交接事宜,獨自走進終南山,在寒泉子的草舍裏連候三日,香女終不出來相見。
張儀嗟歎數聲,将費盡心力尋到的傷濕藥膏留給寒泉子,悻悻出谷,往投函谷而去。
回到大梁,張儀将使秦過程并收獲一一說給龐涓,喜得龐涓合不攏嘴。
“不過,”張儀話鋒一轉,“秦王也不是不要回報。”
“當然,當然,”龐涓笑道,“秦人一向如此,不幹吃虧之事。張兄這且講講,秦王所求何報,不要太過分即可。”
“要我撤離臨晉關,退往河東,與秦劃河而治,并将函谷關外陝、焦、曲沃三邑歸還于秦。”
“這……”龐涓倒吸一口氣。
“唉,”張儀長歎一聲,“能講的在下全都講了,秦王不肯讓步。不過,秦王也有表示。”
“是何表示?”
“屯大軍于陝、焦、曲沃三地,以函谷爲背,鋒指宜陽,使宜陽韓軍自顧不暇,以減輕龐兄壓力。另外,如果我王願意借道,秦王願出精兵一萬,開往河東,鋒指上黨,使上黨守軍不敢妄動。”
龐涓閉目長思,有頃,擡頭道:“臨晉關可讓,陝、焦、曲沃三邑,我可讓曲沃,保留陝、焦二邑,以衛護津渡。至于上黨韓軍,自有安邑駐軍牽扯,不勞秦人了。”
“函谷關外,隻讓給秦人一邑,在下恐難說話。龐兄,你看這樣如何,再讓出焦邑,我留陝邑,此地恰在兩個津渡正中,左右皆可護佑。”
“咦,”龐涓睜大眼睛,“我說張兄,你是魏室國相,與在下讨價還價起來,如何竟如秦人一般?”
“唉,龐兄呀,”張儀苦笑一聲,“眼下是我們去求秦人,不是秦人來求我們。如果秦人願意,在下恨不得要他們讓出鹹陽來呢。”又壓低聲音,“再說了,龐兄若能借得秦人甲胄、糧草、兵器,如果不出意外,當可一舉擊潰韓國,得其都城并陽翟,别的不說,單是陽翟……”頓住話頭,悠閑地用指節輕敲幾案。
“好吧,”龐涓應道,“就依張兄所言,隻是,此事重大,你我尚須禀報王上,由王上定奪。”
二人入宮,依言奏報魏惠王。
“張愛卿呀,”惠王語氣就與龐涓一般無二,“你能否再使秦一趟,與秦王商量一下,能否留下臨晉關,那裏……埋我數萬将士屍骨,每年清明,總得讓人前往祭祀吧!”
張儀曉得惠王心意,不爲祭祀,是他的河西之心未死,苦笑一聲:“君上,能講的臣已全對秦王講了,我軍退出臨晉關,讓出全部河西是秦底線,秦王第一條就提這個。再說,臣以爲,秦魏劃河而治,也非不可。臨晉關隻要在我手中,秦王就不會安寝,将心比心……”
“好了好了,”惠王不耐煩地打斷他,“要寡人讓出臨晉關也不是不可,但秦人必須再出三萬石粟米。如果寡人沒有記錯,秦人此番給的三萬石是用于赈災的,你與龐将軍天天奏報伐韓,寡人總不能讓三軍将士餓着肚子出征吧!”
龐涓對惠王補出此句極是歎服,目光殷切地看向張儀。
“臣領旨,這就上書秦王。”張儀拱手。
張儀上書後,出乎魏王與龐涓意料的是,秦王不僅準允加撥三萬石軍糧,又加撥西戎專門用以單騎的軍馬五千匹,單騎教練一百名,樂得龐涓心花怒放。
有錢有糧,龐涓放手征役,魏王亦連發數旨,獎勵軍功,凡應役之戶,享受此前所頒的賦稅優撫待遇外,當場獎粟米一石。時下正值災情,饑民塞道,年輕人紛紛應役,既給家中省出口糧,又能掙得薪糧。前後不足一月,龐涓即征青壯五萬有餘,又從三軍及應征者中精選兩萬壯士,充入武卒,由青牛組織集訓。
伐大國,當備戰三年。然而,龐涓似乎連一年也等不及,于當年秋收之後,就上奏伐韓。
随着惠施、白虎的出走,朱威的告病,朝廷上多是張儀、龐涓的屬下,都是主戰派,聽不到一聲反對。看到群情激昂,魏惠王自也躊躇滿志,旨令伐韓,擇吉日大祭太廟,拜龐涓爲主将,公子嗣爲副将,太子申爲監軍,青牛爲先鋒,張儀協調糧草,發三軍八萬,祭旗出征。
龐涓的戰略部署是:魏軍兵分兩路,一路兵出陉山,沿颍水河谷直插陽翟,奪占韓國兵坊及商貿重邑,一路由大梁直插新鄭,逼迫韓王簽署城下之盟。
依此部署,龐涓将三軍八萬分作兩路:龐涓與太子申将中軍與右軍五萬,兵發鄭城;公子嗣率左軍三萬徑投陉山,與陉山守軍并力攻伐陽翟。
三軍将行,無心外戰更無意伐韓的太子申卻被惠王再次任命爲監軍,本就郁悶,偏巧祭旗這日淩晨又做一夢,頗爲不祥,見離出征還有一個時辰,便驅車趕到朱威府中,與他道别。
朱威氣悶交加,卧病在榻,聽聞太子駕到,掙紮着坐起,欲下榻作禮,被太子按住。
“殿下出征,老臣本該前往送行,不想卻……”朱威臉上浮出苦笑。
“愛卿之病是爲江山社稷所累,眼前首務當是将養身體,其他種種,皆爲浮雲。”太子申在他榻沿坐下,現出一臉無奈與惆怅。
“觀殿下氣色,似有心事。”
“其他倒好,隻是今日淩晨,申于似醒非醒之際,忽然遇到一樁奇事,心中頗爲忐忑。”
“敢問是何奇事?”
“申引兵伐韓,路過一處陌生地方。”太子申陷入追憶,“申立于戰車上,正自前行,有長須之人當道而立,道:‘車上之人可是魏國太子?’申急停車,拱手作禮:‘正是魏申。先生辱見寡人,有何見谕?’那野人道:‘太子引兵,可爲伐韓?’申應道:‘正是。臣奉王命,引兵伐韓。’那野人道:‘在下外黃人徐生,有百戰百勝之術于此,太子可願一聞?’申道:‘寡人樂聞。’那徐生道:‘太子自度,天下之貴可有超過南面之位的?’申道:‘寡人未曾聽聞!’那徐生道:‘太子已經貴爲儲君,今卻将兵伐韓,是爲不智。幸而戰勝,不過南面稱孤,萬一不勝呢?’申道:‘請先生教我。’那徐生道:‘收兵回梁,太子可無不勝之害,坐享稱尊之果,此老朽所謂百戰百勝之術也。’申拱手:‘善哉!寡人請從先生之教,即行班師。’那徐生并不複言,一手捋長須,一手指點申頭,長笑數聲,乘風而去。申乍然醒來,方知是夢,細忖那野人,驚爲神仙。”
朱威閉目而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