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無孔不入的黑雕,張儀于第一時間得到孫膑的死訊,幾乎驚呆。
“我鼻孔裏的每一根鼻毛都不信!”龐涓冷笑一聲,聳聳肩道,“不瞞張兄,孫膑這套把戲玩多了。不是在下虧說他,孫兄沒有下限,當年他裝瘋賣傻,連屎都抓起來朝嘴裏塞,我可憐他,照顧他,可他呢,這你全都看明白了,從頭至尾,是在騙我。這騙過在下,又來騙你張兄了!”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焉能騙人?”張儀責他一句,長歎,“龐兄呀,無論如何,你我四人是一門子裏出來的,戰歸戰,鬥歸鬥,鬼谷數年,一個鍋裏攪勺把,一塊草坪争短長,這份情誼,任什麽也割舍不掉。在下相信孫兄之死是真的,他怕是頂不住了。一條殘軀,千裏奔波,這又嘔心瀝血,與龐兄鬥智鬥勇,加之田忌的遭遇,想是孫兄他……”
“有了,”龐涓眼珠子連轉幾轉,“聽張兄這講,孫兄已經娶下瑞梅公主,育出一女一子,這倒是好。在下使龐蔥護送夫人瑞蓮前往甄邑探訪,一則安撫她姐,二則代我等吊唁孫兄,順便探個實情,豈不是好!”
“就依龐兄!”
孫膑靈柩入土未及七日,龐蔥車載瑞蓮趕到。負責治喪的蘇秦早已洞曉,将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放任龐蔥,讓他可以随處轉悠,任人打探。一直被蒙在鼓裏的瑞梅更是真心傷悲,見到娘家妹妹,淚水便如斷線的珠子,嗚嗚咽咽,幾次哭個氣絕。
龐蔥轉悠數日,驗看陵墓與齊王诏封,察言觀色,四處探問,從各路得到的訊息彙總一處,結論指向一個:孫膑是真的死了。
甄邑地小偏僻,做什麽都不方便。瑞蓮在大都市裏住慣了,不過數日,受不了,決定回梁。
“梅姐呀,”瑞蓮将行,勸說瑞梅道,“孫将軍走了,梅姐的心願也當了了。此地偏僻,梅姐帶着兩個孩子,尤其是這個尚未足月的小外甥,會有諸多不便。阿妹這想,梅姐莫如随妹回大梁去,暫先住在申哥府上。有申哥在,我也放心些。再說,住得近了,阿妹早晚得空,也好去望望梅姐。龐涓歡喜孩子,必會善待兩個外甥,尤其是這個小外甥,待他長大,我就讓龐涓教他兵法,沒準兒又是一個将軍呢!”
“謝蓮妹好意!”瑞梅淡淡說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梅姐既已嫁入孫門,生是孫家的,死也是孫家的。孫家祖邑就在此地,齊王善待我家,這又封戶一千,夠我一家吃用了。再說,孫膑屍骨未寒,仍舊孤零零地躺在地下的棺木裏,你讓梅姐……”說着,嗚嗚哭起來。
“好了,梅姐,”瑞蓮緊忙安撫,“你還在月子裏,哭多了傷身子。娃子小哩,梅姐得養足身子,奶水多多的,把娃子養得白白胖胖,将軍之靈看到了,該有多開心!”
瑞蓮句句離不開娃子,倒是提醒了瑞梅。
“蓮妹,”瑞梅止住哭,擦幹淚,盯住她的肚子,“你這……也該給龐将軍生一個了!”
“我做夢都想呀,姐,”瑞蓮傷心了,哽咽,“可我……生不出……”
“我曉得阿妹的病,是宮寒。”
“是哩,”瑞蓮止住哽咽,急切道,“我問過宮醫了,他們也說是宮寒。”
“宮醫給你開藥沒?”
“開過了,吃過幾劑,沒用。”
“我在齊地讨到一個偏方,說是專治宮寒,阿妹可以試試!”瑞梅打開一隻木盒,摸出一隻小錦囊,遞給瑞蓮,“聽給方子的人說,這藥有點兒苦呢。”
瑞蓮皺眉:“我就怕苦。”
“苦過就是甜了。阿妹已經二十大幾,再不生,怕就遲了。再說,龐将軍……”
“嗯,我曉得哩。”瑞蓮點頭,“這次回去,我一定吃,捏住鼻子也喝完它!”
“這才是蓮妹!”瑞梅捏住她的手,鼓勵道,“等蓮妹有孩子了,就抱給阿姐看看,讓他仨一道玩耍!”
“好哩。我回去了,阿姐保重!”
姐妹依依惜别。
甄邑離大梁不過三百來裏,瑞蓮一行不消數日就已趕回。
龐蔥、瑞蓮各将所見所聞講述一遍,龐涓問清每一個細節,始信孫膑是真的死了,長長噓出一口氣,卻又不免失落,内中起了知音不在之憾、惺惺相惜之疼。
是夜,龐府後花園中,孫膑當年居住并詐瘋的那個小院子被裝飾爲孫膑的靈堂,龐府男女老幼盡衣缟素,巫師作法,哀樂聲聲。
龐涓悲從中來,放聲長哭。
龐涓哭得正悲,張儀趕至。
二人坐在孫膑靈前,擺滿一案菜肴并四隻酒爵,抱來一壇老酒,一邊喝酒舒悶,一邊回憶往昔。
借着酒興,龐涓如數家珍般叨唠舊事,講他如何與孫膑邂逅,孫膑父子如何血戰平陽,他如何看不慣魏卒,如何放走孫膑,二人又如何在宿胥口的酒肆裏再次相遇,他如何再度解脫孫膑的窘境,孫膑如何舍命助他,又如何随他回鄉救父,如何中陳轸圈套,二人如何受困于獄,如何在獄中結義,孫膑如何舍命陪他,二人如何得白虎解救,等等,盡管強調自己也曾有恩于孫膑,但更多的是講孫膑對他的種種之好,滿口感恩之語,沒有一句怨辭。
張儀聽得傷感,半晌方才歎喟:“今天在下算是看到真正的龐兄了!”
“唉,張兄啊,”龐涓亦出一聲歎喟,“在此世上,知我、惜我的,莫過于孫兄;知孫兄的,也莫過于在下了。昔年在下聽聞伯牙與子期趣事,引爲笑談,今日方知,知音難覓。在下與孫兄并世而存,既是對手,又是知音,本該相得益彰、各成功業才是,豈料……大業未成,知音卻失,叫在下如何不感傷啊!”
想到自己與蘇秦,張儀亦是唏噓再三,悲從中來,與龐涓把酒論盞,雙雙喝個死醉。
靈堂前,杯盤狼藉。
幾盞火燭分别滅去,最後一抹燭光灑在另外兩隻誰也沒喝的酒爵上,映出亮光。
清明這日,恰逢兒子雙滿月,瑞梅安排仆從殺豬宰羊,隆重祭祀。
太陽西沉,月明星稀。
孫家宗祠裏,再無旁人。瑞梅拖着疲弱的身子,将自己的一雙兒女抱一個,拖一個,緩步趨至列祖列宗的靈位前,一一祭拜。
宗祠裏一片死寂,隻有仲春時節院中傳來的一陣輕過一陣的和風過柳聲。
最後一個靈位是孫膑的。
望着夫君的牌位與畫像,瑞梅一直緊憋的淚腺終于放開,将仍在熟睡的兒子輕輕托起,半是呢喃,半是啜泣:“孫膑,睜眼看看吧,看看我們的這個孩子,長得像你哩。他出生在路上,他懂事,他從來不哭,他……他在等着你這個大大爲他取個名字呢,我的夫君哪,你可說話呀,嗚嗚嗚嗚……”
瑞梅正自失聲悲泣,身後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叫孫楠!”
在這靜寂的夜裏,在這空無一人的宗祠,這聲音猶如萬鈞雷霆。
瑞梅驚呆了。
瑞梅震顫了。
瑞梅如同遭到天雷一擊,毛發盡豎,卻連冷戰也打不出來。
菊兒聽個真切,蓦然回頭,又驚又喜,歡叫一聲:“娘,快看,是我大!”說罷,爬起來就朝門口跑去。
女兒這聲喊讓瑞梅回過神來,扭頭望去。
忽明忽暗的燈光下,一輛輪車當門而立。
車上端坐一人,正是她的夫君孫膑。
輪車後面,蘇秦扶着把手,朝她們微笑。
再後面,是飛刀鄒和木實。
“天哪!”不知是喜極,還是以爲撞見鬼了,瑞梅驚叫一聲,昏厥過去。
次日晨起,甄邑百姓不無驚愕地發現,孫家大宅空無一人,孫家祠堂一切如昨,隻是尋不見瑞梅母子三人了。
轉瞬之間,兩員戰将,一死一逃,齊威王大受打擊,幾乎于一夜之間變老了。
在不到兩個月裏,威王的白發多起來,牙齒連掉幾顆,瞳孔無光,反應遲鈍,腰總是彎着,步态蹒跚,像個剛剛學步的孩子,手指不時顫抖,有時一直悶坐半日,有時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狀如行屍走肉,能吃能喝,隻是什麽也記不起,誰也不睬,莫說是前來探望的王後、太子、鄒忌等人,即使對一直侍寝的美少女也一個不認了。
辟疆秘傳太醫,詢問威王病情,太醫應道:“此病因于腎精枯竭。經書有載,‘腎生精,精生髓,髓榮心’。腎精一旦枯竭,髓不榮心。心爲元神居所,居所不‘榮’,元神出離,大王是以得下此病。”
“可有醫治?”辟疆急了。
“唉,”太醫搖頭,良久,長歎一聲,“不瞞殿下,臣多次勸谏我王戒色養生,王上非但不聽,反而旨令臣熬制亢陽之丸。臣不敢不從,隻好在陽丸裏加入滋陰材質,使王上既能禦女,又可養生。隻是,這些材質效力有限,加之王上……”略頓一下,省去“過淫”二字,複歎一聲,“王上是以越來越虛,終至腎精枯竭,臣……無力回天矣!”
“既如此說,不能怪你,好生調養就是。另,父王病情,不可外揚!”辟疆吩咐幾句,揮退太醫,使威王内宰拟诏授命,加蓋威王玺印,将大小朝政委命于太子裁決。
至此,齊國在表面上仍舊是田因齊爲王,而在實質上,王權已全部移至太子田辟疆。
孫膑一家四口被蘇秦悄悄安置在宋國定陶,地點是孫膑選的。圍魏時,孫膑住在定陶,留意到一處僻巷中有株百年老梅,爲瑞梅計,決定在此隐身。偏巧有老梅這戶人家移往睢陽,留下空宅,由木實出面将宅子租了。
蘇秦安排木實及幾個墨者守護,自與飛刀鄒趕回邯鄲,發現木華已在府中恭候,帶來一個預料中的喜訊:姬雪已生一女,請他前去爲女取名。
蘇秦未及多想,備車與飛刀鄒、木華往馳武陽。
爲防不測,蘇秦易裝扮作前往燕地置辦皮貨的邯鄲皮貨商,飛刀鄒、木華做其仆從,在武陽城中尋個偏靜客棧住下,于人定時分,趁夜色趕到離宮隔壁的墨者窩點,匠人裝扮的屈将子已在守候。
“屈前輩,”蘇秦撲地跪下,“晚輩拖累您了!”
“呵呵呵,蘇大人,你這是金貴頭,老朽承受不起啊。”不待蘇秦叩下,屈将子已将他提溜起來,順手扶在席上。
“前輩,聽您這話,蘇秦愈加惶恐了。”蘇秦連連拱手。
“大人不必惶恐,”屈将子又是一笑,“先巨子飛升之前,特别囑托老朽,說蘇子安危事關天下福祉,要老朽不惜一切護佑大人。身爲墨者,巨子之命不敢有違,老朽餘生,這就搭在大人身上了。”
“先巨子英靈在上,請受蘇秦一拜。”蘇秦複又起身,望空遙拜。
這一次,屈将子沒有攔他。
“屈前輩,”蘇秦拜畢,複歸原位,沖屈将子拱手,“晚輩與雪兒之事,實屬不該,隻是,事已至此,何去何從,還望前輩指點。”
“呵呵呵,”屈将子再出幾笑,“大人與公主的事兒,前前後後,公主全都講給老朽了,沒有什麽該與不該的。緣由天定,你二人既然有緣,就當順天應命才是。”說着,伸手指向密道,“蘇子,我已禀過公主了,小公主這辰光想必急于看到她的阿大呢!”
蘇秦謝過,起身走進地道,不一時,來到他所熟悉的地下寝宮。
“蘇子……”早已守候的姬雪迎上,一頭撲進蘇秦懷裏。
二人熱切擁抱。
“蘇子,”姬雪微微哽咽,“雪兒……雪兒想爲蘇子生個男兒的,可……”
“雪兒,”蘇秦将她摟得愈加緊了,“男兒沒有什麽好,蘇秦厭倦男兒了,蘇秦謝過上天了,謝他賜給你我一個女兒!”
蘇秦松開她,急不可待地走到榻前,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凝視襁褓中的女嬰。
女嬰睡得正香。
蘇秦俯下身子,在她柔軟的小臉蛋上輕吻一下,轉向姬雪:“雪兒,真像你呢!”
“像你!”姬雪甜甜一笑,“小時就聽母後說,女兒像父,男兒像母。今觀霏兒,真的像你呢,那臉型、鼻子,還有嘴,無一處不像你!”
“霏兒?”
“是的,”姬雪應道,“生她那日,剛好是清明,細雨霏霏,我就叫她霏兒。這是她的小名,大名當由做父親的來取。蘇子,你這就爲她取一個吧!”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蘇秦脫口吟道,淚水湧出。
這幾句取自《采薇》,屬于《詩》中的“小雅”,是說征人奉王命于春日出征,到冬日仍舊未回,隻能在外遙望家鄉,徒勞思念。姬雪取景抒情,站在他這個“征人”的角度爲女兒取名,真正讓他感動。
“是哩,”姬雪淚水亦出,“‘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雪兒曉得,蘇子不是不歸,是‘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姬雪再借此詩,對他這個“征人”經年不來看望非但沒有半句怨言,反而誇他“王命”在身,日夜奔波,這又取得“一月三捷”的輝煌戰果。更重要的是,她還曉得“征人”無時不在“來思”,也即無時不在思念她,有此足矣。
“雪兒,”蘇秦緊握姬雪之手,一雙淚眼直視她,“你遇此‘征人’……後悔嗎?”
姬雪搖頭,有頃,輕聲道:“夫君,爲我們的霏兒取個大名吧。”
“這就是她的大名。”蘇秦看向嬰兒,指姬雪,指自己,“姬蘇霏霏。”
“是蘇霏霏,”姬雪小聲喃道,“去掉姬字吧。”
“雪兒,”蘇秦看向遠方,“我取的意是,姬水河邊,蘇華霏霏。這名字有你,有我,就讓你我共同的霏霏與征人無關吧。”
姬水是周室先祖發祥之地,也是姬姓出處,蘇華是蘇草之花,蘇草即紫蘇,是路邊野地随處可見的野草,其花色紫,其嫩葉可食。
“爲什麽?”姬雪伏在蘇秦胸前,聲音愈加輕柔,“是征人太累了嗎?”
蘇秦長歎一聲,将姬雪緊緊攏在胸前。
“我的征人,”姬雪掙開身子,“累了,你我這就歇息吧。”
“雪兒,”蘇秦卻将姬雪緊緊攏住,“在歇息之前,你須應下一樁事情。”
“你說。”
“姬蘇霏霏,我明天抱走。”
“抱……抱走?”姬雪傻了。
“是的。雪兒,記得上次我在這兒時,你曾說過的話嗎?關于我們的霏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