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孫膑親往視察戰場,田忌爲防不測,親自推起輪車,由幾十名貼身護衛前簇後擁。厮殺一夜的場景慘不忍睹。
魏軍将士大多戰死,無一降卒,且死者多是前面中槍,不少死後仍舊保持搏擊姿勢。
檢點齊軍,盡管兵力在數量、地勢等各方面占優,傷亡人員仍近兩萬,幾乎不少于魏人。
前面傳來喧嚣。
放眼望去,是幾百将士圍成一個大圈,場面嘈雜。
看到田忌,一個校尉飛跑過來,禮畢,道:“報告主将,此地有三百餘魏卒,盡皆挂傷,負隅頑抗,甯死不降。”
“甯死不降者,格殺勿論。”田忌沉臉應道。
“得令。”校尉反身跑去,身後卻傳來聲音:“且慢!”
校尉頓住。
孫膑示意,田忌推着輪車趕過去,果見數百傷殘魏卒一圈挨一圈,坐成一個圓圈,最外圈,是傷勢最輕的,最裏圈,是傷勢最重的,個個手持兵器,渾身血污,滿臉嚴肅,欲做最後一搏。
見到主将,齊兵讓開一條道。
田忌推着孫膑直走過來,距十數步站定。
“諸位将士,”孫膑朗聲說道,“在下孫膑,向你們緻敬了!”說畢,雙手合禮,深深一揖。
聽到“孫膑”二字,衆魏卒無不扭頭看來,其中有人認識孫膑,驚叫:“天哪,是孫監軍,真的就是孫監軍哪!”
“諸位将士,”孫膑直起腰來,一手扶住輪車的扶手,一手舉過頭頂,豎起拇指,高高舉起,“你們是真正的勇士,是當之無愧的軍士,孫膑敬重你們。兩軍交戰,不殺降者,更不殺傷者,你們不是降者,但你們是傷者,孫膑敬請諸位不要抗擊救治,不要拒絕水米,孫膑保證,齊軍不将你們作戰俘對待。”
聞聽此話,衆軍卒無不淚出,放下武器,向孫膑緻敬。
“給勇士們喝水、吃飯、療傷。”田忌吩咐校尉。
校尉應過,飛速安排去了。
“傳令,”孫膑轉對田忌,小聲道,“留下一萬将士清理戰場,救死扶傷,餘衆趕赴宿胥口,應戰魏卒!”
田忌依言,留下田嬰善後,親引大軍趕赴宿胥口,與正在渡河的魏軍狹路相逢。由于沒有渡船,魏卒臨時拼湊木筏,渡過河水者不過數千,在齊人的強勢沖擊下或死或降,還沒登岸者重又返回對岸。
邯鄲趙軍聞聽齊軍大敗龐涓于桂陵,複殺過來,反将魏人逼入邯鄲城内。眼見敗勢已定,兩面遭攻,張儀、公子嗣改攻爲守,張儀修成奏疏一封,勸惠王與齊、趙兩國議和。
龐涓回到大梁,在惠王面前長哭于地。
“咳咳咳,”連急帶悶已卧榻數日的惠王連出幾聲咳嗽,從枕邊摸出張儀的奏疏,勻穩氣,“相國奏請和談,賢婿意下如何?”
“功敗垂成,”龐涓哽咽,“兒臣……不甘心哪!”
“甘也好,不甘也好,爲父老了,不中用了!”惠王吃力地又咳幾聲,轉對毗人,聲音嘶啞,有氣無力,“召朱威觐見!”
邯鄲趙宮,公子嗣正與十幾個妃子在玩投骰子遊戲,誰輸誰脫衣服,公子嗣光了膀子,有幾個妃子已是一絲不挂了。
一個宮人趨進:“禀報将軍,你的參将求見!”
公子嗣正在興頭上,臉色一沉:“去去去,叫他滾遠點兒,本将這在忙呢!”
那宮人湊到跟前,小聲嘀咕幾句。
“安陽君?小妾?”公子嗣一下子來勁了,自言自語幾句,擡頭看向他,“去,将那女子帶進來!”又朝衆妃努嘴,“你們幾個,一邊兒歇去!”
衆妃子各拿衣裳,匆匆退去。
公子嗣剛剛整好衣冠,宮人便引一白衣女子走進。
是天香。
天生麗質,顧盼皆生情。
公子嗣的眼睛一下子亮堂起來,身子坐直,前傾。
“将軍,”天香沒有一絲羞澀,既不叩首,也不揖禮,落落大方地徑直走到他前面,嫣然一笑,目光勾引,“你這在看什麽呢?”
公子嗣閱女無數,不曾見到有女子這般與他說話,一時怔了。
“小女子好看嗎?”天香又是一笑,擺出個撩人的姿勢。
“好看好看,”公子嗣的骨頭酥了,“你……叫何名字?”
“葛藤。”
“葛媵?”公子嗣略頓一下,“哦,明白了,是安陽君的媵妾!”
“不是媵妾的媵,是藤條的藤。長在山溝溝裏,專會纏人的那種藤條!”
“這麽說,你家是山裏的?”
“算是吧,就在那邊!”天香指向西方的高山。
“給本将說說,你這根藤是怎麽個纏人的?”公子嗣欲火起來,目光盯向她的要緊部位。
“嘻嘻,隻怕将軍受不了!”天香欺前一步,目光火辣。
“喲嘿,你這藤條倒是爽快哩!好好好,本将喜歡!”公子嗣抓住她,一把拉進懷裏。
天香嘤咛一聲,雙臂趁勢鈎在他的脖子上。
戰敗求和,最是難爲人。魏惠王選擇朱威,既是知人善任,也是别無選擇。因爲伐趙是張儀、龐涓挑起來的,讓二人出使,哪一個也拉不下面子;太子申是未來儲君,他去有失國體;惠施倒是合适,人卻走了;白虎分量不夠,若去反倒誤事;能代魏室出面的隻有老臣朱威,隻是朱威爲人實在,辭令、謀略皆欠火候。
然而,作爲戰敗國,再好的謀略、說辭也是無用,誠懇或可得分。
朱威責無旁貸,于次日驅車駛離大梁。
朱威沒有如尋常出使般往投臨淄,而是直馳早已屯紮于宿胥口的齊國中軍大帳。也是朱威趕巧了,人還沒到,遠遠望見齊國太子辟疆押着糧草,不遠千裏前來勞軍。
朱威就地紮帳,待辟疆歇過一宵,于次晨入帳求見。本就反戰的朱威,此時求和更見恭敬,雙手奉上國書,長跪于地。
辟疆賜席,細閱國書後,遞給孫膑。
孫膑略瞄幾眼,轉給田忌。
“朱上卿,”田忌冷笑一聲,将國書擲于地上,“如果是你家事,求和不難;是魏室家事,就當由魏室之人出面!”
這話既恃強,又沒給朱威面子。
“田将軍有所不知,”朱威一臉尴尬,苦笑一聲,拱手,“我王年老體衰,不堪奔波,殿下近患風寒,不宜出遠門,魏室再無合意人選了。朱威雖非魏室嫡親,卻是魏門長婿,今奉王旨求和,還望将軍賞威一個薄面。”
“在下之意是,”田忌也覺失言了,回過一拱,“何人挑事,何人來當才是!上卿是魏門長婿,他龐涓就不是了嗎?你家大王隻要開戰就聽龐涓,這要議和了,緣何不見此人?”
朱威長歎一聲,低下頭去。
田忌又要說話,辟疆擺手止住,對朱威道:“魏王心存百姓,有心議和,無疆甚喜。隻是此事涉及頗大,容辟疆三思,禀過父王,方可回複上卿。”
“謝殿下寬厚,隻是……戰事一日不懈,百姓一日無安,朱威懇請殿下念及萬千生靈渴望,早日定奪爲盼!”
“上卿且回營地,明日複來,如何?”辟疆略一思索,客氣道。
朱威起身,謝過諸人,退出營帳。
“魏罃服軟求和,諸位愛卿這請議議,允還是不允?”辟疆掃一眼在席的田忌、孫膑與田嬰三人。
“不允!”田忌不假思索,“龐涓吃下敗仗,魏軍士氣低落,眼下正是我複仇良機。再說,魏人已被我軍困在河水對岸,前有趙人,後是我師,欲返不能,欲進不得,已是強弩之末,無還手之力了,隻有受死!”
“田将軍,你意下如何?”辟疆看向坐在末位的副将田嬰。
田嬰正在審看被田忌掼在地上的魏室國書,此時見問,放下國書應道:“臣已探明,情勢确如主将所言,魏武卒精銳被殲,主将龐涓也不在位,河水對岸士氣低迷,不堪一戰。隻是……”看向孫膑,“桂陵之戰所以獲勝,是因爲軍師妙算,戰與不戰,殿下當問軍師。”
辟疆笑笑,目光移向孫膑。
“臣以爲,”孫膑回以一笑,拱手道,“凡戰皆是爲和,和不成乃戰,戰,不得已而爲之。魏已求和,我若固執以戰,是謂強戰。強戰非義,士不赴死。”
“這不可能。”田忌先是一怔,接後應道,“隻要本将一聲令下,大齊三軍看有哪一個敢不沖鋒陷陣?”
“将軍所言,是謂威服。威服,軍士死者抱怨,怨生戾氣,生者懷懼,懼則不前。”孫膑淡淡應道。
“孫兄,你……”田忌急了,“難道這就放過龐涓不成?”
“兩軍交戰,不可爲一己之怨。再說,見好不收,是謂貪求。貪求則敗。”孫膑仍舊不急不緩。
“你是說,我若再戰,會敗?”田忌不服了。
“魏雖失利,僅去除兩萬死士,河水對岸仍有死士将近七萬,若被逼急,必拼死一搏,士氣反而振奮。一對一拼殺,鹿死誰手難以預料。絕地無生,傷敵一千,必自損八百,桂陵之戰可見矣。”
想到桂陵之戰魏國武卒的出色表現,田忌不由得打個寒噤。
“再說,”孫膑不急不緩,進一步分析,“魏據河水之西,自宿胥口至邺城,皆是魏土,有民逾六十萬,存糧足支一年,反觀我軍,補給乏力,若是久戰,氣必洩,力必竭。至于趙國,隻要魏人不失滏口,趙人就無還手之力。魏人北據邯鄲,南守河水,與我對峙,将軍何以應之?”
田忌再無言語。
翌日晨起,朱威複至,田辟疆應允議和,将球踢回:“我王應趙人之請出兵,上卿若是真心求和,當問趙人。若是趙人應允,我即退兵。”
朱威要的就是這句話,當即拜謝,起程前往邯鄲,見過張儀,謀定議和底線,持使節出城,入趙營觐見趙王。
趙國中軍大帳霎時沸騰。趙臣無不激憤,紛紛反對議和,認爲眼下是反擊魏國的最佳時機,即使一向沉穩的安陽君也對議和抱持異議。
顯然,趙人受到的傷害實在太深。昔年晉國權卿智氏聯合韓、魏二氏攻趙一年有餘,水淹晉陽數十日,趙人“懸釜而炊,易子而食”,都城依在。而今日,龐涓引領的魏人竟然輕而易舉地卡斷滏口塞,匪夷所思地逼陷邯鄲,讓趙人情何以堪!
群情激昂,年少氣盛的趙雍自也亢奮,正欲下旨,跟前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
是蘇秦。
是自始至終端坐在君王跟前一言未發的蘇秦。
趙雍望過來。
衆臣望過來。
蘇秦的臉上寫滿憂郁。
“蘇愛卿,”趙雍這才注意到近在咫尺的趙國救星,略覺抱歉地拱手,“魏人拔我邯鄲,趙魏不共戴天,今魏求和,衆皆欲戰,愛卿是何高見?”
“謝王垂詢,”蘇秦拱手應道,“敢問我王拿什麽去戰?能戰多久?”又朝衆臣拱手,“諸位大人,戰,拼的是實力,不是血氣。魏人西守滏口塞,東扼河水,南是魏土,北是中山,我則爲困獸,且失血過多。滏口塞不得,我無血可補,河水天險,齊援急切不得。單靠我眼前之力與魏決戰,敢問諸位勝算幾許?諸位家舍多在邯鄲,父老親友也在邯鄲,血染邯鄲,親人受難,魏人也必不恤,邯鄲或會因此而雞飛蛋打,殘垣斷壁一片。”
蘇秦之言既合情理,又據事實,方才還是意氣風發的衆人此時如同洩氣的尿脬,一下子癟了。
“諸位大人,”蘇秦掃視衆人,一反方才憂郁表情,目光挑釁,似是在尋求辯論,“我糧食府庫皆在邯鄲,老弱病殘婦孺皆在邯鄲,城防險峻也在邯鄲,皆被魏人所占,我若困之,結果如何?再說,我以何困之?邯鄲已與邺邑連成一片,漳水不再成險,我人丁雖衆,能戰之士不過五萬。今攻守易勢,我以五萬對七萬,以無險對有險,以血氣對強敵,智者不爲也。”
趙雍完全被說服了,長吸一口氣:“何去何從,請愛卿指點!”
“回禀我王,”蘇秦轉過臉來,看向趙雍,“于我而言,眼前上上之策,是與魏議和,停戰休民,恢複家國元氣。我雖不支,魏也不堪,今魏人首提議和,于我則是有利,我王當順水推舟,與其議和,恢複我舊時轄地。”
“趙雍謹聽蘇子,煩請蘇子與朱威議和!”趙雍不再多言,當下決斷。
“謝我王重托!”蘇秦拱手,“不過,由臣出面不妥,因臣雖爲趙相,也兼他國之相。”
“這……”趙雍顯然忽略了這個,“敢問相國,何人出面爲妥?”
“臣薦肥義大人。”
一個月後,邯鄲城南,面對滾滾東去的漳水,魏使朱威與趙使肥義、齊使田嬰、秦使公子疾、中山使張登共同簽署漳水之盟。依據此盟,魏人無條件歸還邯鄲及所占趙地,齊、秦、中山無條件撤軍,趙、中山則以槐水爲界,永不相犯。
一場耗時經年、波及列國諸方的天下大戰,在齊人圍魏、龐涓兵敗桂陵之後兩個月的漳水河邊畫上句号。
就眼前利益而言,列國皆輸,唯一的赢家是中山,因其終于從趙人手中奪到了夢寐以求的戰略要地鄗邑,由法理上獲取槐水天險。之後數年,中山即沿槐水北岸修築一條戰備城牆,由東邊河水直至太行山下,與趙相抗。
但就長遠來看,真正的赢家則是秦國。張儀連橫成功,縱親失和,趙、魏、齊三國皆受重創,秦國無非是出動大軍到晉陽城下示威一圈,幾乎是無損毫毛。
征戰經年而無尺寸之功的魏國大軍沒精打采地渡過河水,回歸大梁。戰車上載的大多不是戰利品,而是在趙國各地戰殁的将士棺木。
魏境各地,再一度哀樂聲聲,家家戶戶,各村各邑,處處可見送葬隊伍。
張儀坐在辎車中,随從三軍由邯鄲回返大梁,一路幾乎不與人說話,内中五味雜陳,既有落寞,也有成就。
行至宿胥口附近,在當年走過不知多少趟的那個岔道口處,張儀吩咐停車,吩咐部将引軍前行,自與幾名從人拐往山中,在山腳下安頓住衆人,僅帶一名心腹往投鬼谷。
走到鬼谷入口,許是不想見到玉蟬兒,張儀在那塊寫有“鬼谷”二字的石頭前面坐下,随手寫出幾字,吩咐心腹入谷,交給大師兄。
不消片刻,一個衣襟飄飄、長發披肩、眉清目秀的高個子道人跟在心腹後面匆匆走來,望到張儀,遠遠頓住,拱手:“師弟,别來無恙乎?”
“大師兄!”張儀緊盯住他,顯然認不出了,良久,深深一揖,頗爲激動,“長這麽高了!”
“呵呵呵,是哩,”童子笑道,“其他不見長進,隻有個頭長了。幾次出谷,聽聞師弟風光照人呢。”
“一事無成,慚愧得緊!”張儀謙辭。
“你愧什麽?”童子似是沒有聽出謙辭,緊盯住他,刨根問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