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昊雖通陣法,卻未曆過實戰,就依書中所學禮儀出車挑戰。鄭克驅馳相迎,也不答話,照面就是厮殺。二将在兩軍陣前你來我往,殺有數個來回,鄭克故意失手,長槍被鄒昊挑落地上,現出驚恐之狀,朝斜刺裏狂馳。
三千魏軍見主将落敗,唯恐有失,當下混亂隊形,争先恐後地追随于後,沿護城河外落荒而走。城門樓上魏軍見狀不妙,迅即拉起吊橋,關閉城門,以防齊軍奪城。
鄒昊不知是計,傳令活擒鄭克。
鄭克潰軍沿護城河狂奔二裏許,拐向荒野,又逃十裏許,沒入一片疏林。
鄒昊一車當先,緊追于後。
入林不久,一陣号角響過,兩側萬弩齊發,齊兵紛紛中箭倒地。
鄒昊始知中計,急叫退軍,卻是遲了,後路早被公孫衍截斷,趕在前面的鄭克亦折返殺回。齊人四面受敵,林中又施展不開,隻有挨打的份兒,先鋒鄒昊更是被魏人團團圍在核心。所幸牟辛引軍及時殺到,沖開一條血路,将他救出重圍,退至五十裏外,方才穩住陣腳。
牟辛檢點人馬,傷者不計,折損竟過五千。
原來,鄭克早與公孫衍溝通好了,這邊鄭克詐敗誘敵,那邊公孫衍從雍丘借來軍兵,于南郊林中設伏,誘使鄒昊上當。
兩戰俱敗,損失慘重。牟辛不敢隐瞞,一邊安撫鄒昊入帳安歇,一邊出具戰報,說右軍先鋒将軍鄒昊依據軍師傳授戰術,誘敵于城外,正在圍殲,未料雍丘魏軍馳援,數量驚人,先鋒将軍鄒昊奮勇擊敵,斬敵無數,無奈敵方勢大,鳴金收兵,檢點折損,略計五千。
區區數日,襄陵巋然不動,折損卻達五千,還是略計!
田忌見報震驚,快馬馳至,看到齊國右軍将士個個耷拉腦袋,毫無生氣,傷兵們一邊呻吟,一邊罵娘,當即下馬慰問。
見是主将,有膽大的再無顧忌,将連日來的戰況一一抖出。田忌怒不可遏,喝令綁了仍在帳中呼呼大睡的先鋒将軍鄒昊,一路押回中軍大帳。
牟辛傻了。
待回過神來,牟辛急就草書一封,快馬送臨淄告急,同時駕駛戰車,直馳定陶,趕到中軍帳外,剛好撞見幾名執法軍士正将五花大綁的鄒昊拖出帳門,前往轅門而去。
一個刀斧手大步流星地跟在後面。
見是牟辛,鄒昊如獲救星,掙紮幹号:“大哥救我,大哥救我!昊弟浴血奮戰,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田忌那厮不識好歹,不問因由就把昊弟問斬,這分明是公報私仇啊,大哥!”
“刀下留人!”牟辛“噌”地跳下戰車,喝住執法軍士暫緩行刑,吩咐部從将自己綁了,裸背插荊,膝行入帳,望見田忌臉色鐵青,正自呼呼喘氣,旁邊坐着軍師孫膑,也是一臉沉郁,曉得是鄒昊不識深淺,言語沖撞了。
“将軍,軍師,刀下留人啊!”牟辛長跪于地,帶着哭腔。
“牟辛!”田忌按住幾案,聲音從牙縫裏擠出。
“将軍,”牟辛叩首,“鄒昊,殺不得呀!”
“因何殺不得?”田忌冷笑一聲,一字一頓。
“将軍……”牟辛淚出,“一切皆是牟辛之過,牟辛但求一死,隻求将軍饒過鄒昊,他……他……”
“他怎麽了?”
“他是相國鄒大人的獨子啊!”
田忌、孫膑顯然吃驚,互望一眼。
“喲嗨,”田忌陡地爆出一聲冷笑,“怪道此人嘴硬哩,怪道此人氣足哩!本将還以爲是何方神聖下凡,原來卻是相國大人的纨绔公子。”拳擊幾案,“王子犯法,亦當與庶民同罪,何況軍令如山!”朝帳外大喝,“速将罪人推出轅門,斬首示衆!”
帳外傳來鄒昊的叫罵聲和急促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将軍……”牟辛慘叫一聲,匍匐幾步,重重叩首,泣不成聲,“留人哪,将軍,牟辛求你了,刀下留人哪!”
“牟辛,”田忌“啪”地拿出軍報,将幾案震得咚咚作響,“你來得倒是好哩,本将正有事情問你!什麽誘敵出城?分明是敵将設伏誘我,你卻瞞報軍情,該當何罪?你擅将從未見過戰陣的纨绔子弟封爲先鋒,不僅隐瞞不報,且還放手讓其超越先鋒職權,統領逾萬将士,貪功冒進,又當何罪?軍師吩咐不得攻城,你卻置若罔聞,聽任鄒昊胡來,兩番枉送我六千将士性命,又當何罪?來人,将牟辛推出轅門,斬首示衆!”
“将……将軍……”牟辛癱軟于地。
“主将息怒,”孫膑适時插言道,“兩軍未戰,先斬大将,不吉。”
“念在軍師爲你求情的分上,免你死罪,記大過一次,解除右軍主将職務,改任偏将,督導糧草,望你戴罪立功!”
襄陵之誤不僅枉送齊人近六千性命,且也打亂了孫膑的戰略部署。蘇秦以奪下襄陵爲條件,才換來宋王偃的借道與屯兵。由于襄陵位置重要,爲魏所必救,孫膑也想借此召回龐涓,回魏決戰,這才制定圍而不攻、誘敵出城的策略,不想卻被一個狗屁不通的莽夫所誤。
首戰失利,齊軍士氣普遍受到影響,尤其是來自高唐、平陸的右軍。田忌将牟辛誤軍的詳細過程具報上奏,提升右軍副将、平陸令陳陀爲右軍主将,從裁除人員中調補六千補足損額,回馬重新圍困襄陵,襲擾周邊城邑,以安宋人之心。
與此同時,孫膑坐鎮定陶,主将田忌親引數百乘戰車并兩萬騎卒旌旗招展地殺奔大梁。田忌不慌不亂,白天揮軍沿宋齊衢道緩步推進,打出許多旗幟,一到晚間,則使騎士分路竄擾,或取城邑,或燒田間草垛、空舍,波及百裏方圓,天亮前返回營地,随大軍緩緩進逼大梁。一時間,魏國東部各邑火光四起,烽火連天,沸沸揚揚,處處喧嚣,慌亂間不知齊人殺來多少人馬。
魏人精銳多被龐涓抽調趙國,守城的多是老弱病殘,連驚帶吓,或閉門不出,或望風逃避,多将空城或村舍留給齊人。魏室遺老、富豪大賈驚慌失措,攜帶家眷細軟紛紛避往大梁。
不消五日,齊國大營已經逼向大梁近郊,從大梁城頭望去,遠近十餘裏,密密麻麻,皆是齊營,計點旌旗,不下十萬之衆。
大梁城嚴陣以待。
魏惠王拖着老邁之軀,一身披挂,花費三日沿城牆巡視一周,向守城士兵揚手慰問。一名力士緊跟于後,扛着惠王昔年舞之馳騁疆場、今日扛起亦是吃力的丈八金槍,再後是近身老臣與數百宮衛。
齊軍并沒有攻城,隻是将大梁周圍各邑空城盡皆占去,就地取材,不慌不忙地在大梁城郊各地紮下連營,将大梁城框圍起來,盤查通行。白日,無數戰車或在城外林中往來馳騁,或沿大道往返疾馳,車輪隆隆,揚起滾滾煙塵。夜間,萬千騎手馬不停蹄,四下竄擾。魏國大地,到處可聽到齊人的馬蹄聲,尤其是在靜寂的夜裏,嘚嘚之聲讓人心跳加速。
按常規考量,有馬就有車,有車就有卒,四處傳來的馬蹄聲将齊軍數量無限擴大。當數百裏之外的陉山要塞也傳來楚人侵襲、人馬不知其數的邊關急報時,魏惠王驚呆了。
要命的是,楚、韓兩國使臣也如約定了似的,于同一日入大梁問罪,各呈國書,措辭嚴厲,诘責魏室有違縱約,要魏即刻由趙撤軍,否則,楚、韓“正義”之師不日即至。
楚、韓皆爲鄰國,僅是楚地邊邑重鎮方城的常備守軍已過六萬,若是趁機“收複”陉山諸邑,魏國反倒得不償失了。
外患紛擾,内憂更讓惠王煩透。因齊兵入侵而逃入大梁的遠近各邑長老顯貴從四面八方跌跌撞撞地趕赴王宮,男人哭于殿,女人哭于後宮,聲聲皆要惠王快将征趙大軍調回,趕走齊人。偏巧挑起事端的張儀、龐涓皆不在側,熱衷伐趙的朝臣多在趙地,剩餘朝臣多受惠施影響,不贊成伐趙。惠王召集廷議,上至太子,下至尋常大夫,盡皆贊成龐涓撤兵。彈劾龐涓的奏折一封接一封,被毗人誇張地碼成一厚摞,摞在惠王案頭。
惠王心煩意亂,沒個主見,聽聞督察糧草的朱威由宿胥口回返,忙連夜召見。
“撤軍吧,王上!”朱威劈頭一句,指着那摞厚厚的奏案解釋,“這些臣子多是忠義之士,并不懼死,他們之所以言辭激烈,是爲社稷着想。魏趙韓三家本出一晉,幾百年了,三家雖有争執,但在大體上患難與共。秦人結我滅趙,是破合縱。盡管王上對縱親頗多微詞,但并未正式诏告列國,解除縱約。縱約未解卻伐縱親發起之國,我已失義。失義,即給列國可乘之機。齊人與我有黃池之仇,救趙是虛,謀我是實。齊人首戰定在襄陵,而襄陵本爲宋地,齊若攻克襄陵,宋國就會成爲齊人腹地。楚人與我有陉山之争,若是趁機兵出方城,則陉山危矣。再說,秦人并不可靠,原說我們攻邯鄲,秦人取晉陽,伐代地,可事實呢?據臣所知,秦人不過出兵五萬,隻在晉陽城下鼓噪呐喊,莫說是代地,連晉陽城頭是何模樣也難望到。龐将軍爲洩函谷失利之恨,聽信張儀,力主與秦結盟,非爲上策啊,王上!”
朱威一席話讓惠王頭上越發冒汗。
“還有,”朱威壓低聲音,“田忌不去救趙,反攻大梁,或爲齊王旨意。我觀齊軍,陣營連綿,大梁周圍,烽火四起,不下十萬之衆。而我精銳皆在趙地,大梁空虛,萬一城破……”
“拟诏,”惠王再無遲疑,轉對毗人,“着令龐涓火速回救大梁,與齊人決戰!”
邯鄲城外,魏營中軍帳中,龐涓腳步沉重地來回走動。
幾案上,并排擱着惠王的一道撤軍旨令、調兵虎符并數支金箭。顯然,數支金箭是于旨令之後輪番催促的。
龐涓頓住步子,腦海裏浮出當年在鬼谷裏的場景:
鬼谷子的聲音:“假定你已三者俱備,麾下大軍也已圍定他國都城,你正要一鼓而下之,忽然接到國君班師之命,此時,你又該如何?”
龐涓的聲音:“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鬼谷子的聲音:“你可以不受君命,不過,君上不依不饒,一道接一道地連發班師诏書,你還敢不受君命嗎?”
“這……國君爲何定要班師?”
鬼谷子的聲音:“老朽不知,你該去問國君才是!”
龐涓不由得打個寒戰,也幾乎是瞬間,一股剛毅之氣湧上心頭,臉上浮出一絲冷蔑之笑,心道:“先生,你竟連這個也料到了,學生偏偏不信這個邪,這就做給你看!”
張儀拿起诏書,正自反複審看,見一身戎裝的公子嗣大步跨進,順手便将诏書連同虎符一并推過。
“這這這……”公子嗣匆匆看畢,急道,“父王真是糊塗了,在這節骨眼上,怎能一而再地旨令我們撤軍呢?”
“嗣弟,”龐涓已經恢複神色,全身放松,轉向公子嗣,“城下情勢如何?”
“南門一度突破,”公子嗣不無遺憾,“可惜又被趙人封死了,用的是一種新式防車。”
“新式防車?”龐涓長吸一口氣,“什麽防車?”
“車上包一層精銅,連輪子也是,澆油都燒不掉。車前與車頂布滿長矛,剛好堵實城門。在下打探清楚了,這種防車是墨家弟子新近造出來的,尤其是那些長矛可以自動刺縮,槍杆全由精銅鑄成,殺傷力極強。”
“墨家弟子?”龐涓略略一怔,“他們不是在替中山人守城的嗎,怎麽一下子跑到邯鄲來了?”
“因爲他們不想再幫中山人了。”張儀接道。
“爲什麽?”公子嗣不解。
“因爲墨家弟子助弱不助強。中山地處列強之中,南抗趙,北抗燕,東抗齊,勢弱,方使墨家弟子雲集而至,助其守禦。今中山結魏聯秦,夾攻趙國,成爲強勢,墨家弟子自要助趙了。”
“如此反複之徒,不足道矣!”龐涓見公子嗣又問,擺手止住,看向張儀,朝诏書和虎符努嘴,“張兄,王命如山,撤,還是不撤?”
“龐兄意下如何?”張儀反問。
“在下以爲,”龐涓毅然決然,“齊人不過是虛張聲勢,不足慮也。楚、韓之兵,如果出,早就出了,之所以不出,是想坐山觀虎鬥,看邯鄲一戰。如果我勝,他們就夾緊尾巴;如果我敗,他們就乘機出兵。”
“龐兄所言甚是。”張儀贊一句,不無憂心道,“不過,依在下所斷,齊人也非完全虛張聲勢。”
“哦?”
“通盤觀之,此番齊人救趙而不赴趙,反圍大梁,堪稱妙局。”
“妙在何處?”公子嗣問道。
“公子請看,”張儀邊比畫邊說,“我大軍皆在趙地,齊人若是過河救趙,是以實碰實,兩軍必有一戰,鹿死誰手尚難預料,邯鄲之圍反而難解。齊人反圍大梁,逼我撤兵,是以實就虛,邯鄲之圍可以不戰自解。”
“那……我們堅持不回呢?”公子嗣追道。
“這就是走險棋了。”張儀應道,“就情勢而論,莫說是齊人出兵二十萬,縱使僅出十萬,大梁也将危在旦夕,畢竟是魏地無強兵,不堪一擊了。”
“唉,”龐涓苦笑一聲,“隻幾年沒有露面,田忌這厮就有長進了!”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張儀接道,“齊營另有高手,其智或不在龐兄之下。”
“你是說……”龐涓倒吸一口涼氣,“會是孫膑?”
“不可能!”公子嗣斷然道,“孫膑早已死了,再說,如果此人在齊,這麽多年不可能未透一絲風聲。”
“是何人難斷,就在下所知,依田忌的風格,當不會這般走棋。”
龐涓席地坐下,微微閉目,陷入深思。
“可是齊人隻是騷擾,并未攻城呀!”公子嗣看向張儀,顯然懷疑他的判斷。
“因爲齊人并不想攻破大梁,隻想調我回去。”
公子嗣仍要再問,龐涓睜眼:“張兄,依你之見,我當何去何從?”
“回救大梁。”張儀語氣肯定,顯然想定了。
“如何回救?”
“回以齊人之道。”
“張兄之計是……”龐涓略略一頓,“直搗臨淄?”
“正是。”張儀起身,大步跨到沙盤跟前,待龐涓、公子嗣也跟過來,指沙盤道,“我們可從此處以奇兵渡河,經由河間,再渡河水,直插臨淄,反打齊人一個措手不及。待齊人倉皇回援,尋機與之決戰于野。”
“相國妙計!”公子嗣喜上眉梢。
“确爲妙計,”龐涓接道,“隻是風險太大,不易實施。”
“風險何在?”公子嗣不解。
(本章完)